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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书籍名:《大卫的囚徒》    作者:师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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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雪来接我的时候面色消颓,紧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怎么样了?”我悄悄地问。
“没事。”他微微垂着头。
车子缓缓地开,突然刹住,面前跑过一只蜡黄干瘪的流浪狗。
“要死!”他咒骂。
小狗慌张地躲过,溜到对面去了。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慢点开,当心点。”
他突然转过头凝视我,眸子黝黑黝黑的,像潭深渊。
“你会离开我吗?会吗?”
我呆了呆,随即笑笑,自己也知道这笑僵硬,像是干糨糊粘上去的。
“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我心一惊,他倒是猜中了几分,原本早上我就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分开段时间,这也是我自己好不容易下的决定,为了我的父母。
“倒头来,我还是一个人。”他笑笑,手又反射性地去掏烟,烟盒子掉在车里。
红色的万宝路烟盒,上面印有粗犷的西部牛仔,骑着骏马,驰骋于草原上,忽略了沉重的生命在手臂上烙下的刀疤。
我去捡烟盒,他也低头,我看见他的脸,像一夜间老了几岁,眼角微微细细的皱纹可以钻进我的心里。
我静静地拿出根烟,塞在他嘴唇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蓝色的荧火,刷地一竖,微微炽热。
火光下他的睫毛根根分明,低垂着淡淡的哀伤。
他握住我的手,我们之间又隔着一火苗,彼此看得分明。
“你…终究是变了。”他淡淡地说。
这样一句话,让我的心骤然发痛。
“如果…我让你不要离开我,你会肯吗?”他郑重地吐出字,一字一字,刻骨刻肌。
我想起那年,我们在火车上,他静静地细诉自己的童年,没有父亲的他又被母亲抛弃,早早地游荡于社会,做着年少愚昧的事情,注射着扭曲了的快意,宣泄着自己满腔的愤慨,最终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卑微的存在。
他是可怜的。
那年那日他和我讲那些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窗外是青山,绿树,草垛,河渠,有扎着头巾的妇女在喂蚕采桑,天空蔚蓝如洗,一望无际,却也没有他眼里的忧愁绵长。
此刻,他的眼里又是那日的样子,让我不忍目睹。
“小冬。”他叫着我。
“我…不会离开你。”我闭上眼睛,慢慢地说,心里的原话却是:我尽力不会离开你。
他抱住我,笑出声来。
我也紧紧搂着他,像搂着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不松手。
承诺,永远是属于说出口的那刻,那一刻是拼上所有的真情实意的。
如同一个孩子站在麦田里,望着澄碧如洗的天空,信守着自然给他的希望,虔诚地希冀着美好,但谁又会料到这天也会逐渐发乌,世间的事波诡云谲,所谓承诺也不过是我们自己安慰自己的。
但日子还是要随着自己的信念过下去。
该来的还是会来,该面对还是要面对。
酒店里关于我和蒋雪的事情已经传得纷纷扬扬,大多数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谈论着,谴责着,当作日常的消遣。
我感到非常不舒服,这个酒店像个大蒸笼,散发着众人口里的热气,灼热的,糜烂的,腐臭。
“你是苏小冬?”一个非常浑厚的声音。
我正走向办公室,手里拿着资料,这个声音让我的手指反射性地一颤,本能地装作没听到,继续虚着步子向前。
“你是苏小冬。”疑问变成了肯定。
我转头,果然是那个鹤发矍铄的老人,他一身灰色的西服,面目严肃,眯起眼看我。
“您好。”我鞠躬。
“我们到下面去谈谈。”他伸出一食指头朝向地,不容置喙的架势。
我必恭必敬地跟着他走进电梯,电梯里的人都很诧异,纷纷向他鞠躬,他微微颔首,像欧美领导人在台上看着底下的子民。
电梯里狭小的空间让我很不适,两手摆在裤子两侧,一动不动。
周围的人和老人攀谈起来,老人点着头,突然爽声笑笑,拍拍那年轻人的肩膀,赞道:“就应该有这样的精神!”
年轻人马上谦虚道:“哪里哪里,拙见而已。”
电梯叮咚一声停止,到了一层,大家慢慢走出,笑语不断。
我突的楞在那里,辨不清前后东西。
“在那里。”老人转头看我,眼神有无名的严厉,又是伸伸那食指。
我连忙出来,跟着他到咖啡厅。
坐定后,服务员笑着端上咖啡。
“您喜欢的蓝山。”服务员笑脸盈盈。
“是这个月从日本来的豆子?”老人问。
“是的,这次的成色,味道都很好。”
“我是一直喝蓝山,改不了的。”老人对着服务员笑着,伸着食指摇晃下。
我发现他的食指比中指长,据说这样的人非常精明,有目标性。
服务员款款而走,老人点头后收敛笑容又严肃地看我。
我也看着他,他的脸像一幅伦勃朗的肖像画,满面的严肃像是可以用刀子刮下来似的。
“您找我有事吗?”
他看着我,眼皮都不抬下,“苏小冬是吗?你现在是在香阕运输部工作?”
我点头。
“是蒋雪给你安排的?”
我又点头。
“我是不赞同这样的做法,现在靠联络人情占个肥缺的事太多了,其实应该清肃下。"
“是的。”我承认。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你做的还可以,没什么大错误。”
我又点点头。
“多珍惜现在有的,不要妄图想些虚幻的。”
我一楞。
“你也不容易,想起当年因为蒋雪的事情入狱,我也是很惋惜的。”
猛然地,我脑子里的那层雾像被人拨开一样,想起在哪见过他。那年我昏倒在血泊前,隐约看见他带着人冲进房间。
“那时候,他们两兄弟不和,明里暗里争执,最后居然到刀枪相戈的地步,的确是我没料到的。”
我看着他,他慢慢地说,嘴唇几乎不启,浓密的一层白胡子照例是厚到可以塞进一只苍蝇。
“但是更没想到的是会出来个你。”
我心里一片空白。
“最没想到的是你到现在还和他在一起。”
我盯着眼前的那杯咖啡,氤氲着苦涩味,老人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被震一下,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过去这些年了,还和蒋雪在一起。
“我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感情,也没必要知道,但是你要是为他好就离开他。”老人说得平静,像一尊佛像。
“我不会离开他的。”我抬起头,坚定地说。
“你监狱里的苦还没吃够?年轻人最忌讳的就是不懂得吸取教训。”
“进监狱的事…我不后悔,再退回那个时候,我也必定会那样做。”我闭上眼睛,一片漆黑。
“你对他倒是有些真情意,不过这些全是空的,他必须有正常的生活,有个般配的妻子。”
“这不正常吗?同性恋不正常吗?”我急着说,说着又捂头,怎么可能说得通,这样的话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觉得正常吗?”他冷笑。
“总之…我答应过他,不会离开他。”
“他要求你的?”
“恩,他也是需要我的。”
“是吗?需要?一个人有基本的物质需要,有责任,义务的需要,再者才是个人情感,你们这些需要全是不堪一击的。”
“您让我们在一起吧。”我低头,居然企求他。
“如果这个社会同意的话,我允许。”
“社会?社会不会答应的。”我喃喃。
“你知道就好,一个人活着要是连面皮都不在意也就白活了,你们是生活在这个社会,要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你当自己活在书上写的漂流岛上?”他又冷笑。
“我…不会给他添麻烦的。”我揪着衣角,心痛得很。
“这不是你主观上能控制的,你要是真不想给他添麻烦就离开他,他现在处境很不好,这个酒店里好多人反对他,他的气候根本没成,你们偏偏又在这个时候闹出这样可笑的事情,不是特地给人抓着把柄吗?”
我不语。
“现在流言已经很多了,都传到我的耳朵里了,趁事情还没到不能拾掇的地步,早早了了。”
了了?我真的要离开蒋雪吗?虽然自己前几天就下过这样的决定,但真当有实际的力量推着我的时候,却又是万分难受。
我想起蒋雪经历的那些灰暗的日子,想起他被父母抛弃的童年,想起多年前他倒在血泊里任人欺凌的样子,我的心被刀刮一样。
“不,我不会离开他的。”我坚定地说,手上却沁出一条条冷汗。
老人诧异了下,却很快恢复平静,雪白浓密的胡子像一片银刃,犀利刺眼。
“我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曾经为他付出过一切,你不要拎不清,蒋雪是肯定要和叶家小姐结婚的,我和叶家的父母见过面了,彼此谈得很妥当,他是一定要对叶家小姐负责的。”
“不会的!蒋雪说过不会和她在一起的!”我大惊。
“是吗?说过的话算什么?商场上只有白纸黑字才是有法律效益的。"
“他答应过我,也和叶家说明白的!”
“由不得他,他能做什么主?再者,他也是一时间那样说说,真到他什么都要失去了,他还会执意和你在一起?我想肯定不会。”
我语塞,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真到蒋雪什么也没有了,他还会和我在一起吗?我不能确定。
“他最近几年生活太顺了,没经历什么挫折,于是都忘记当初是怎么得到这一切的,难免犯糊涂,你应该清醒点,不要做什么痴心梦。”他伸出食指指着我,微微动怒。
“我没有做梦,我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不能给他带来什么…”
“那你就离开!”他打断我的话。
“我已经离开他五年了。”我低下头,手捧头,“那样的五年,有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现在想来也是他支撑我过来的,就算是梦,让我做做也好。”
老人不语,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已经对他说了这些赤裸裸的所谓的无耻的话。
“没想到你对他能到这份地步,真没想到。”他摇着头。
“我也没料到。”
“他没你想的那般好,你记得他哥哥吧,那年他被你捅了几刀昏迷了二个多月,其实…当时是有机会救醒的,但是…”他顿了顿,也有点不忍说下去。
像一道雷劈下来,我惊住了。
“不过他也是为了自己,要生存得好些,必须要消除一些绊脚石。”他的目光嗖得凉下来,几乎快结着冰。
我几乎受不住这样的事实,为什么会这样,蒋雪,即使我知道他并不是个善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会狠到这个地步。
“同室操戈,这样孽障的事情我也是不愿意看到的。”老人移动目光看看窗外。
“这就是你们生活的社会?”我发出笑声,“真是比想象中的精彩。”
“所以说到底,蒋雪的秉性还是随他爸的,利厚情薄。"
利厚情薄,这四个字盘旋在我脑子里,我的心猛然沉到底,像浸在深海底,冰冷刺骨,周身不得动弹。
“你仔细想想吧。”老人缓缓起身,迈着步子走人。
我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整整一个下午,咖啡厅里反反复复放着那首凄凉的欧美爱情音乐,直到黄昏,面前的咖啡已经黑成墨汁色,浓浓得如同生命中一块不可消迹的悲怆的疤痕,随着岁月的牵扯,依旧渗着乌血。
木然地走出咖啡厅,突然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小冬。”
抬眼一看,是他,笑眯眯地走过来。
“怎么这样没精神?病了?”他摸摸我的额头。
“病了。”我费力地扯出一抹笑,已经精疲力竭,不知道怎么应对他。
“工作太累了?要不明天在家休息?”他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温柔。
我摇摇头。
“送你回家。”他和我并肩而走,又笑着来搂我。
“我想去看看江水。”
“今天去?你身体不好,改天吧,等等吹了江风,更严重了。"
“没事,我想去。”
“那只能呆一会,不能多呆。”他笑着啃我耳朵。
江边,夜风里透着腥气。
我站在岸边,看着深深的江水,他在身后抱着我。
“怎么想来这儿?”他下巴抵着我肩头。
“想让脑子清醒清醒,我太混沌了。”
“恩?又藏着什么情绪?”他笑。
“你觉得我们可能吗?”我转头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不可能?”
“我和你都是男人。”
“你现在才知道?”他又顽皮地来捏我脸。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也是缘分,只不知道这缘分是善还是恶。”我悠悠地叹气。
“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做什么?”
我抬头看看天,一片漆黑,无一丝亮光。
“我执意要和你在一起,也许上天也看不过去,把我关进了监狱做为惩罚。”
“什么上天不上天,你还信这个?”他止住了笑。
“现在我是不是又在做逆天而行的事?”
“好了,不要说了,你今天怎么了,尽说这些古怪的话。”他面露阴沉。
“都说进过监狱的人脑子不正常,常有间歇性精神病,说糊话。”我笑笑。
“别提监狱的事情。”他背过身去。
“五年,怎么可能说抹去就抹去。”
“都过去了。”
“不,没过去,至今我会做噩梦,梦里喝着人尿。”
“别说了,小冬,不是说过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受伤害了吗?”他转过身来,“我说过的,会做到的。”
“这些承诺不要轻易去说它。”我别过头。
“你不信我?”
“的确不太相信。”我苦笑。
“你不信我?”他脸上的阴沉越来越多。
“我也想信你,但我总是觉得惶恐,好象每天都会有新的事情发生。”
“不会有了,我保证。”
“你保证有用吗?我们可能吗?我们的身份背景相差太多了!”我大声地说。
“你是不是想离开我?”他慢慢地说,目光冰冷。
“我不知道。”
他冷哼一下,“前几天还说不会离开我,你说的话和放屁一样。”
“我没办法,我太怕了,我承认自己的懦弱,和你一起,总是像处在危险里!”
“危险?什么危险?都是你想离开找的借口而已。”他冷冷地笑。
“你这个人就是危险的。”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做过什么!你哥哥,你…”我说不下去。
他一楞,随即又笑,“你在说什么?”
“你的哥哥,你为了你自己,最终没放过他。”我闭上眼睛。
他呼吸急喘,伴着微微上泛的江水声,轰隆隆的。
“原来是这事,那有什么?他不该死吗?我把他氧气管子拔掉了又怎么样,他这样的人渣子活在世上也是害人的。”
我睁开眼,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你不恨他吗?他害你进了监狱,这笔帐怎么都要讨回来的。”他恨恨地说。
“可是他死了,我的罪名不会变了,是你让我在监狱里不折不扣地呆了五年。”我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痛苦地挤出这纠缠在脑子里一下午的话。
“小冬,对不起。”
“你想过我吗?为我想过吗?我呆在监狱里这些年,你想过我吗?你不仅没来救我,却还推了我一把。”
他面色愧疚,却依旧直直看着我。
“我想来看你,但没有你亲属的准许,监狱我进得去吗?再说那时候我已经决定和你分了,为了自己,也为了你。”
“你是为了我吗?你对你哥哥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自己能在蒋家站住脚,为了剔除绊脚石而已!”
“你…”他面色铁青,愤怒至极,“你居然这样想我!枉你还说爱我!我对蒋亦峰做的有什么不对?他一直打压我,还要灭我口,又逼疯自己妹妹,还害你坐进监狱,这样的人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解恨!再说他没死又能怎么样?!你认为蒋家会放过你?你那五年还是必坐的!”
“是啊,我的确命中注定就是一囚犯,我坐牢坐得该,坐得一点都不冤。”我颤抖着声音。
“你知道就好!”他大嚷,又背过身,狠狠踢岸边的石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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