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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书籍名:《上帝的黑名单》    作者:冷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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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意大利著名的圣保罗天主大教堂里。一名身穿黑色修士长袍,胸前垂着一个纯金十字架的神父正在以他特有的、低沉而浑厚的男中音声情并茂地朗读祭文。他长相奇特,额头的皱纹像一道道镌刻的烙印,一头灿烂的金发却衬托着他一双湛蓝的如宝石般深邃的蓝眸。此时此刻,他的双眸里透出一股温和而慈爱的光芒。然而他高挺的鼻粱,不说话即紧抿着的、厚薄适中的双唇,以及他坚硬而刚强的下巴,和那罩在一袭黑袍底下极其高大而健硕的身形,却给人以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与不容置喙的威严。此刻,他正手捧着《圣经》,全神贯注地念着《乔布记》里面一段感人肺腑的事迹。他的声音低沉、雄浑有力,在寂静而因人多并不显得空旷的大教堂里像钟鸣一样幽幽回响。他一边念着,一边用修长有力的手指翻动着书页,偶尔还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所有在场信徒的面孔。他们虔诚而又狂热的表情,仿佛像是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紧紧抓住一根可供其生还的舢板,充满了不可扼制的希翼和狂喜。看到此,穿黑色修士长袍的男子嘴角勾起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轻蔑的冷笑,虽然他的蓝眸依旧一如既往地慈爱而温和。
  「主啊,耶酥基督!伟大的圣母玛利亚!愿吾赐福于你们,以他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们的过错赎罪,使你们免受苦难……阿门!」他用略带讥讽的口吻,听起来却正经八百的声音念完赞美词,然后合上《圣经》,用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表示虔诚的十字。
  在场的信徒们都站了起来。他们在胸前画着十字,用此起彼伏的声音开口喊道:「阿门!」
  礼拜结束了。此时,教堂外正在下着春季来临时绵密而腻人的雨。可是,信徒们依旧毫不留恋地、陆陆续续地离去了。偌大的教堂,一下子变得空旷而冷清。神父讥讽地冷笑一声,眼神猛然一凛,像突然变了一个似的,转身想要离去。
  「神父!拉斐尔神父!」一个尖锐而充满痛楚的凄厉喊叫声让他倏然止住了脚步。他旋即转身,露出他一贯平静的表情,眼神慈爱、目光温和,双唇却依旧紧抿着。
  一名浑身被雨水淋的剔透,衣衫褴褛,看起来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棕发男子正跌跌撞撞地冲进教堂。他的眼神狂乱,面部表情仿佛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扭曲着。湿濡的棕发紧贴着他的前额,雨水像一道道小水注似的从他的头发、周身滴落下来。他就这样,像一名喝醉酒的醉汉一样冲了进来,狼狈地「扑通」一声跪倒在黑衣修士的脚下,一把搂抱住黑衣修士强健而有力的小腿,像一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啦?孩子。」黑衣修士的大掌罩上了他湿濡的头,用和蔼而担忧的声调开口问道。
  「神父,真的有上帝的存在吗?!」男子仰起头,露出他那张俊秀的、年轻的、倍受痛苦折磨而产生强烈质疑上帝存在与否的痛苦表情。在这张满布泪痕的湿濡面庞上,仿佛是第一次真正清醒而深刻地怀疑上帝的存在。
  「我的孩子,你是被魔鬼引诱了吗?!」黑衣修士慈爱地摇了摇头,拉起趴跪在他脚下的年轻男子。他把一只手搭在这个只及他下巴高度的男子的肩膀上,用他对待所有信徒时所特有的、温和的,而又魅惑人心的低柔嗓音说道,「要相信上帝,他无处不在。」
  男子有瞬间的迷惑。他紧盯着黑衣修士的脸,满布血丝的瞳仁中带着既困惑而又热切的神情。可是,突然地,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下子扭曲了他原本俊秀尔雅的面容。
  「噢,不!骗人!这一切都是该死的欺骗!」他一把挥开黑衣修士的手,双手抱头,大力地撕扯着自己浓密而微卷的棕发,一边狂暴不安地踱起步来,痛苦而疲乏地叫喊道。
  「不!孩子,要相信……」
  「不!我不相信!我再也不相信了!我再也不相信上帝的鬼话!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被你们的谎言骗得团团转。噢,不!我受够了!什么‘要爱一切人,感恩和宽恕…如果别人打你的左脸你连右脸也让他打,别人拿你的外衣你连衬衣也让他拿去…’噢,不!我受够了!什么鬼教义!如果别人把我啃的骨头都不剩,我是不是要连祖宗十八代的坟墓都让给他撬?!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要痛宰他!我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折磨和屈辱,一一从他身上讨回来!讨回来!…我要他下地狱!下地狱—」男子狂乱地、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像一名疯子似的挥倒他身旁的座椅。空旷肃穆的大教堂里,仿佛突然间袭来一陈狂暴不安的飓风,刹时破坏了它原本的肃静和安宁。
  「孩子,你不怕触犯上帝的威严吗?要相信,感恩,爱和饶恕。」黑衣修士额头的皱纹加深了。他紧盯着眼前这个浑身爆发着怨恨,狼钡而又痛苦不堪的棕发青年男子。他身上累累的伤痕让他微微地皱了皱眉,而又在瞬间消失于无形,恢复了他贯有的平静和温和。
  「去他的爱和宽恕!」处在盛怒和内心的忿恨中男子一反他平时的温文尔雅,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大骗子!你们这些残酷的伪善家!你们只会倚仗着上帝的名誉招摇撞骗,根本解决不了世人实质的处境和痛苦!如果上帝真如你们所说存在,无所不能不话,为什么他却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袖手旁观?!为什么不论我怎么地祈求他、等待他、渴望他、痴痴地盼望着他力量的拯救,还是一次次地愿望落空?!还是受尽同类的凌虐和屈辱?!不!事实证明,上帝不过是一个大骗子罢了!而你们,假仁假义,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你们不单欺骗自己,还欺骗世人,用一些虚假的谎言愚弄世人,把他们的意志操纵于股掌之间…这才是你们内心的目的!这才是你们真实的嘴脸!……」一连串愤怒的诅咒从男子的胸膛深处震出,在这个庄严古老的大教堂里,发出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嗡嗡声。
  「孩子,你是在亵渎神明。上帝会惩罚你。」黑衣修士低沉地开口。
  「那就来吧。」男子突然冷冷地回答。他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讥诮而又冷漠——「是雷劈还是火焚?!」他嘲讽地问道,直视着黑衣修士温和的蓝眸。
  「你应该敬畏上帝,不要被魔鬼引诱。我的孩子。」黑衣修士说道,唇角却勾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想,我没有必要敬畏一个并不存在的上帝,我的拉斐尔神父。」男子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倘若就因为我不再相信他而惩罚我,那么他的‘神格’也不值得我去敬畏。就算我会因此被他活活烧死在十字架上,我也是这样说。」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你不该敬畏吗?上帝是无所不能的神。」
  「就让他无所不能好了,神父。就算他真的无所不能也只会冷眼旁观。身为人,我只能靠我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而不是仰赖虚无的上帝的慈悲和怜悯。他不可能拯救我,因为他根本就并不存在。」
  「你怎么能确定他并不存在呢?我的孩子。」黑衣修士用略带严厉的神情注视着他。
  「你又怎么能确定上帝他真的存在呢?拉斐尔神父。」男子嘲讽地反问道。
  黑衣修士突然间笑了。他的笑不再是那种不易察觉的微笑,而是一种真正的、明晰可辨的笑容。虽然他的嘴角只是牵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可是笑意却清楚地传达进了他海洋般的蓝眸里,转瞬间隐没了。
  「你不惧怕死亡吗?世人都恐惧死亡,他们都狂热地追求着永生。希翼着死后灵魂能够进入永恒的天国。那里也可能有一个属于你的位置,——‘只要相信它,就能得到它。’你不希望吗?只有上帝才能赐予你永恒的生命,并且带给你梦寐以求的幸福、安宁、和永久的和平。」黑衣修士缓缓地说,海洋般的蓝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不,我不希望了。至少,我现在不希望了,以后也不再希望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平静下来的男子,依然带着一丝畏惧的神情环顾了下教堂的四周。可是他还是诚实地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那么,你相信什么呢?我的孩子。」黑衣修士再度微笑地看着他。
  「我只相信我自己。」还有我手中的枪。后一句男子在心底默默地说道。手也不自觉地伸向湿淋淋的裤袋里,紧握着里面冰冷而坚硬的金属物体。
  「如果连上帝和法律都治裁不了那个杂种,就让他口袋里的枪来替他说话吧!」男子再度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发青的嘴唇也不自觉地勾起一个鄙薄的冷笑。哼,他再也不做一条任人欺凌的狗了。他要那个杂种付出他应有的代价!就算因此他会蹲一辈子的监狱,他也在所不措!他要一枪毙了他!那个早该下地狱的人渣、猪猡、狗杂啐!男子在心里愤恨地想道。
  黑衣修士的蓝眸突然间犀利地闪了闪。然后再度温和地、直勾勾地注视着棕发青年男子淡褐色的眸子。男子回望着他,心下倏然一惊。拉斐尔神父发现了什么吗?为什么他有种心思被窥视的感觉?男子甩了甩头,急忙收敛自己泄露的心绪。左手也不自觉地更加紧握住口袋里冰冷的金属物体。
  他必须离开了。去做他自己迫切想要做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向来温和而慈爱的拉斐尔神父,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畏惧。这是过往对上帝的敬畏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吗?可是为什么对于其它侍奉上帝的神职人员,他却并没有像对拉斐尔神父一样的畏惧、尊敬,和敢于向他坦露自己内心任何一个隐密的阴暗角落,甚至包括自己不再相信上帝这一切可怕而邪恶的思想?!
  这是怎么一回事?男子困惑地心想。为什么他会淋着雨、跌跌撞撞地跑来对着拉斐尔神父大声地哭诉?还大吼大叫?说出一连串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然而却是发自心灵深处的罪恶思想?甚至还起了以暴制暴、杀人的动机,这一意图还根深蒂固?!神父会怎样看待他呢?难道他真的是受了魔鬼的引诱了吗?不,他不相信!他只服从于自己的意志。他一定要做到。现在,立刻,马上!他以他仅有的生命和灵魂起誓,他绝不会再做回一条任人欺凌的狗了。绝不!
  「拉斐尔神父,我走了。」男子神色冷然,朝尊敬的黑衣修士鞠了一躬,转身想要离去。
  「他的确该死,奥赛罗。」黑衣修士突然在他背后阴森森地说。迫使男子诧异地转过身。随即,他看到了一双他从小到大从未看到过的森冷犀利的眸子,闪烁着湛蓝如宝石般冷冽的寒光。他诧异地退了一步,惊喘着,不明所以地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黑衣修士。
  「神父,你——」怎么知道?他吃惊地、而又更加畏惧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所不熟悉的黑衣修士,淡褐色的眼眸中满满的疑问。怎么回事?拉斐尔神父怎么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而且还叫他的父名奥赛罗?他不记得他曾经告诉过神父他的父名,而神父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有,神父又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这是一怎么一回事?难道,拉斐尔神父会读心术?!他吃惊地瞪大眼。
  「你猜对了,奥赛罗。」黑衣修士突然微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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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赛罗瞠目结舌。在这几分钟里,他不单突然间发现他所熟悉的、而又令他的敬畏的黑衣修士不仅不是普通人,而且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黑衣教父!一个用自己独特的手段和权威解决那些法律所治裁不了、甚而被法律、权力、金钱所庇萌的,罪恶滔天的人渣的「天主」!一个以暴制暴的黑街教父!一个虽不是上帝,而行为却是等同于上帝的「救世主」!一名真正的、却又不得不在黑暗的世界里披着黑衣的天使!天使?!天哪,他简直不敢置信。他用更加敬畏无比的心重新注视着眼前这个穿着宽大黑袍的男子,迎着他的目光,他的心肃然起敬。
  「跟我来,奥赛罗。」黑衣修士低沉有力地开口,转身向殿后走去。
  男子信任地跟在黑衣修士的背后,亦步亦趋。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将会有一个崭新的、与众不同的人生。他将受到天主无上的庇荫,并且,以他的方式侍奉上帝,为上帝所阐述的真理虔诚地服务。
  他将永远是上帝最忠实的臣民和仆人。
  「我,愿意永生永世沉沦于无边的炼狱。不求永生,不冀希望,只求尽我之所能,献我之所力,祭我之所灵,为人类服务,为仁爱战争,为祥和杀戳。如果因为我的杀戳而能制止更多的杀戳和残暴不仁,我宁愿荐我之鲜血,噬我之骨肉,绝我之永生,以冷酷对抗冷酷,以罪恶抗击罪恶,以鲜血还之鲜血。我,以我仅有的生命和灵魂起誓,虽死无憾。」
  在圣保罗天主大教堂隐密的地下室里,棕发青年男子对着一个大型的木头十字架庄严地起誓。宣告他正式加入以黑暗抗击黑暗的——世界极神秘暗杀组织——「影」。
  而这个组织的精神领袖,他的精神领袖,就是眼前这个身穿着一袭黑袍,在天主教会中令人尊敬的、德高望重的拉斐尔神父,一名代理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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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血病?!」坐在意大利一家医院诊疗室中的年轻男子诧异地抬起眼,露出他一双璀粲地犹如两粒黑钻般亮晶晶的眼眸。此时,这双有着漂亮晶亮的黑色眸子的男主人有一刹那间的失神,随即又恢复他以往忧郁而哀伤的神色。那双原本因诧异而变得璀粲地如同夜空中的繁星般的双眸,也在瞬间熄了它原有的光芒,变得深邃的犹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令以难以读懂里面所包含的全部意义。
  「医生,你确定吗?我真的是得了白血病?!」男子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
  「这是你的化验单对吧?」有着红棕发的男医生扬了扬手中的化验单,见他点头,才带着一丝同情的声音说道:「很不幸,那就是了。虽然这个事实很残酷,但作为一名医生,」他顿了顿口,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还是有责任、并且有义务把你的实际情况告诉你。对了,你有兄弟姐妹吗?!」见他再度摇头,他依旧用他职业化的口吻继续问道:「那么,你是独生子喽?!」
  男子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下子垂下了头。他似乎极力地忍住刹那间涌上唇边的呜咽。
  「你应该尽快地把你的情况通知你的家人才行。要知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骨髓移植。而且越快越好。毕竟,要找到配对的骨髓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建议先从亲属方面查起…这些,你都知道吧?对这种病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吗?!」医生看看对面美丽的东方男子。真可惜!他心里想。这样年轻貌美的男子却得了这么可怕的病症,真是红颜薄命哪!他交叉着双手,用怜悯的神情看向他。
  「了解。」男子艰难地从两片发白的红唇中吐出这两个字。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他紧掐着自己左侧的大腿肌肉,直到五指下的腿部肌肉传来一陈陈尖锐的刺痛,才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诧异的颤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他突然间为自己的嗓音羞愧地涨红了脸。——不是那种满面通红,而是一抹极淡的红晕倏然飘上了他略显苍白的、病态的脸颊。可是,竟然外人看来如此,他却觉得他的脸的一定红透了。一想到此,他的心就更加地羞愧,几乎说不下去了。不过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张口再次用那种引起他极度羞愧的暗哑的颤声问道:「如果…我不做骨髓移植手术,我还能活多久?!」
  「这样啊…」医生拖长音调,定定地注视着他,似乎是在琢磨他话里的含义。男子的脸庞美丽而忧伤,让从医多年、对生老病死早已麻木不仁的他有一丝丝的不忍。可是,他依旧迅速地转动着脑子,用医生那种惯有疏漠的神情说道:「依照你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不会很长。大概半年,至少呢…不超过一年。我先开些特效药给你。不过,最好呢…」医生摸着有粗糙胡髭的下巴,装似深思地看着他,「你还是通知你的家人,住院治疗吧!毕竟,这种病拖延不了多少时日,明白吗?对于你而言,时间就是生命。虽然这很残酷,但事实就是事实,你逃避也没有用。」
  「如果…找不到配对的骨髓呢?」虽然他明白,对他而言莫过于「死」一个字,可他还是想听听医生对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希望还是有的。」医生好笑地耸了耸肩膀,双手环胸,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味的光芒。
  「哦,明白了。」男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接过医生递给他的处方单,紧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谢谢!」他说了一句,忍住夺眶的泪水,转身想要离开。
  「你尽快通知你的家人,住院治疗吧。」医生在他背后说道。
  「我会的。」男子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医院。可是,就在他有些失魂落魄、脚步踉跄地即将冲出医院的大门时,他却迎面撞上了一个身形异常高大健硕,身穿黑色修士长袍、胸佩纯金十字架的金发男子。他一头撞进了他的怀抱,额前坚硬的触感却让他忍不住痛呼一声,力道之大眼看着就要往后栽倒下去。一只巨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圈住了他的纤腰,然后顺势再度把他带进了自己的怀里。他依偎在男子坚硬而宽广的胸膛半晌,模糊中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男子有些惊惶失措地抬起他泪眼朦胧的星眸,直觉想向这位黑衣修士道谢。然而透过迷蒙的泪眼,他却丝毫也没有看进去这名修士的容貌。他只是急匆匆地道了一声谢就快速地跑开了。因此,他既没有看到,也丝毫没有注意到,黑衣修士在看到他的脸时刹那间的错愕和失神。更不知道,在他快速地从他的身旁跑开后,黑衣修士看着他秀发飞场、衣裾翩袂的背景良久地伫立和深思。
  英俊的脸庞带着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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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男子神思恍惚地走在意大利清爽、洁净的街头,像一缕无主的幽魂。他突然间觉得,眼前这熟悉的世界是离他如此地遥远、隔阂。他泪眼朦胧,竭力地稳住自己踉踉跄跄的脚步,几乎认不清眼前的这一切。他看见,这个世界是如此地繁华、精彩、车水马龙,笑语欢歌,然而这里面却没有他。当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幸福、喜悦和满足的笑容后,而他呢?却似乎被全世界所抛弃,所遗忘,被幸福和欢乐扔弃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挣扎、喘息、渐行步入死亡。他内心因自己的不幸的命运而发出悲惨而尖锐的呻吟,一种从心底产生的寒意刹时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忽然冷得浑身发抖,不得不停下踉跄的步伐环抱着自己的双肩,抑制住那从心底里涌出的、像害一陈陈疟疾似的发冷的身子。他蜷缩在路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双臂,把头埋在曲起的膝盖上面,呜咽,啜泣,任决堤的泪水疯狂地流淌。为什么?他不懂。为什么他会被命运抛掷到这世上来,而又孤苦伶仃、受苦受难?为什么?他更不懂。他不懂他这二十年来的生命是因为什么而存在。而如今,又是因为什么而被迫离开。生,不为他所欲;死,亦不为他所求。然而,他却像是被上帝所驱驰、操纵的木偶,没能丝毫转圜的余地。只能任由命运把他抛来掷去,不论是生,还是死。
  他的生命,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甘。然而却没有丝毫的眷恋。他眷恋什么呢?他没有家人,也没有多么难以割舍的朋友;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欢乐,金钱更是匮乏的可怜。他该眷恋什么呢?他又能够眷恋什么呢?在他的生命里,只有一连串的空白和黯淡。他的生命,既渺小,又卑微。而不论他是生还是死,都与别人毫无关系。没有任何人真正地需要他,他的存在与否,对任何人都微不足道,甚而根本不值一提。
  多么地令人感到悲哀啊!他心想。可是,他极度深刻而清醒地认识到了它。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大大地嘲笑一翻。他想嘲笑上帝,嘲笑死亡,嘲笑无知的自己!他不懂,也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卑微而渺小的生物像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庸庸碌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幸福吗?还是为了满足那永远也无法满足贪婪的欲望?!又或是、单纯地为了那肉体的淫乐?更或者,是追求那永远也追求不到的天堂和永生?!他不明白,也不能明白。就像他对自己的生命的存在而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而存在一样。
  而他为什么而存在呢?他常常想。他生下来就是一名被自己亲生父母抛弃的弃婴。他像一条初生的小狗一样被随随便便地扔置在一个垃圾箱里,自生自灭。他不知道他自己确切的出生年龄,只是从他记事开始,他眼前就晃动着一个面容凶恶、表情严厉、但却心地善良的老女人的身影。她抱他,吻他,逗他开心,还常常亲呢地用枯瘦的手摩挲着他的面颊,一边用沙哑而苍老的女音唤他「我的宝贝」,或者「我的小天使」。她在帮他洗礼的时候给他取名为「Angel」(这原本是她给她女儿的命名),——意为「天使」,她的「天使」。她以为他就是他的母亲,可是后来他才知道,他只不过是一名被别人扔弃在垃圾堆里的东方弃婴。而她,这个善良的、虔诚的基督徒,领养了他。她亲自教导他弹奏钢琴,把他送进了学校,让他穿着她亲手缝制的、美丽的衣服,和其它各国的小孩一起快快乐乐地上了寄宿学校。然而,在他十五岁那年,在这黯淡而冷漠的人世间给予过他唯一的温暖、仅有的慰安的善良的老女人,却不可避免地死了。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悄然地撒手人寰,徒留下一个弱小无依的他在这黑暗的人世间踽踽独行。可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辍学,老女人留给他的遗产足够他大学毕业,仍小有余裕。然而,他的心却沉沦了。他的灵魂被紧紧地禁锢在一个永远也没有一丝阳光进驻的阴暗的角落里。在那里,有他对生命最为清醒的认识和绝望,和对自身命运的最为深刻的忧伤。在那里,只有永恒的孤独和哀泣,和深入骨髓的苦痛与彷徨。
  是上帝听到了他灵魂最深处的呼唤了吗?因此怜悯他活在人世的苍凉和苦难,及早地召唤他回去,让他快一步地解脱痛苦的肉体,是这样的吗?对吗?如果这就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的安排,指引他该走的路。那么,他是不是应该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并且将从容不迫、面带微笑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终于平静下来了,不再趴伏着双膝嘤嘤地哭泣。是的,也许就是这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的安排。他不应该惧怕,更不应该逃避死亡。——惧怕和逃避那从生下来就不可避免的、永恒的死亡。他更应该从容地面对它,大张着双臂迎接它,等待它,而不是在这里哭泣,在这里颤抖,在这里指责上天的不公。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所谓的公平的话,唯一的、也是仅有的,那就是——死。只有死亡才能使人平静,才能让人人平等。不论他或她有多么成功或失败的人生,多么幸福或悲惨的命运,他(她)都逃不过上帝给予他们最公平的待遇,一个永恒的、不变的结局——死。只有死,才能使拥有满腔悲愤的人不至于崩溃,受尽磨折的不至于发疯。只有死——才能让暴躁不安的人心瞬息归于永恒的宁静,亘古的祥和。死,是上帝给予万物唯一的,也是仅有的真理,一个永久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站起身来。刹那间的晕眩却使他柔弱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可他还是极力地稳住自己,看着低垂的夜幕和点点绚烂的繁星。意大利的街头灯火辉煌,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这几千、几万年来人类心血与智慧的结晶,融合了他们的悲痛与欢乐的大而无尽的都市。在这里,上演了他们无数的离合悲欢,演绎了一幕幕痛的、乐的、悲的、喜的戏剧。他们有的演的投入,有的轻浮,有的一心一意,有的随心所欲,有的放浪形骸,有的深情无悔……可最终,他们都逃不过一个字——死。死结束了他们在人世间的一切,终结了他们短暂的一生。他们的人生都是一朵朵瞬间跃起的浪花,昙花一现。不管欢乐还是泪水,痛苦还是喜悦,结局都毫无差别,一模一样。人的生命,有时是如此地云淡风清,如猫,如狗,如兽……死了,都不值一提。转瞬间便被滚滚的尘埃湮没殆尽。周而复始,始而复初。可是,又是什么,迫使他们如此地执着于生?!又是什么,让他们恐惧、抗拒,甚至强装漠视那不可避免的死亡?!花开花谢,生老病死,是多么自然的现象啊!
  「死——如叶落归根般自然。」(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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