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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籍名:《我爱农民老木》    作者:韩小元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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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小良不在家,他爷爷病在床上,听说老师来了,挣扎着起来给我们煮荷包蛋。我们过意不去,问清赵小良背煤的小煤窑的确切位置后,逃似的离开了赵小良家。
  乡野里一片秋色,远山像高大的墙壁一样立在我们四周,起伏的土地因为收割之后而显得空旷和寂寥,风在草间、泥土间一路滚过,空气便显得饱满而芬芳。我和康兵都无心欣赏秋后原野的景色,看看天到下午,不由加快了脚步。
  小煤窑到了。
  康兵却不愿走进小煤窑的院子,我以为他是怕脏,便让他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一个人进了院子。
  当我看到赵小良时,简直认不出他的模样,他穿着破旧的衣裤,整个人都是黑糊糊的,只有眼白和牙齿还见得出原色。
  他拖着背篓爬到地面上,一眼就看到我,他第一个反映是不停地拍打身上的烂衣服,衣服上的煤灰扑起来,呛得他直咳嗽。
  我喊他的名字,他尖叫一声,然后,放声大哭。跟在他身后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狠狠踢了他一脚,嘴里骂着什么,赵小良重重栽到在地,我赶忙跑过去拉他,手上立刻变成煤黑色。
  那个踢赵小良的男人是煤窑的帮手。
  我把另一个男人,赵小良的父亲叫到了一边。
  我们站在离小煤窑很远的地方说话,那里风很大,把那男人身上的煤灰吹起来,几次迷了我的眼睛。我说了很多话,想劝他让赵小良回去读书,可他除了默默抽烟,竟一声不吭。
  后来,连我自己都有些绝望了,我说,我带了你儿子的作文,你自己看看吧。说着把赵小良的作文本递给他,他接过去,却没看,半天才“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不识字。
  从他满是煤灰的脸上我看不到尴尬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藏在黑色面孔后面的自卑,这让我心里无端地一疼,拿过本子,说,我给你读吧——
  “爸爸每天去小煤窑挖煤,一背篓只给5角钱,挖煤很危险,一听说谁家的煤窑出事了,我妈妈就哭,我和妹妹也跟着哭。”
  我再次抬头,看到那煤球一样的男人在捏鼻子,我没话说了,和他一样难受。他伸出手拿过本子,茫然却认真地盯着那些陌生的文字。好久他才说,家里穷,没钱让孩子读书了,韩老师,你是好心我知道。
  我不说话,心酸得不行。
  他把手里将要烧尽的烟头扔掉,下了决心似的说,韩老师,你先回去,我让他明天就去上学。
  康兵在外面等得久了,有点着急,就进了院子,我出来时,刚好见他和一个西装革履的大肚皮男人在说话。
  看到我过来,他立刻奔向我。我们一起往外走,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挥挥手说,等哪天带韩老师回家来玩。
  我很疑惑,边走边问他那人是谁?
  他迟疑了一下,说,是我爸爸。
  我猛地停住脚步,问,你爸爸?
  他点点头,我又问,这小煤窑是你爸爸开的?
  他又点点头。
  我接着问:赵小亮在你爸爸开的煤窑背煤?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还是个孩子。
  他说,我不想说。
  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被他这话给鼓动起来,我说,你为什么不想说?他像赌气似的一言不发,他的沉默让我更恼火了,我甩开他一个人往回走。
  我没坐康兵的车,自己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了学校,一路上的复杂心情差点没把我折磨死。
  这些山里人怎么都这样,样子看着老实、纯朴和善良,内心却复杂的很。你看看这个老木,一脸憨厚淳朴样,和善的就像邻家大哥哥,都他妈做给你看的,心里惦记着你兜里的这点钱。
  再看看康兵,起初看见我,羞涩得像是一辈子没见过陌生男人,和他说话,口未开,脸却红了,像个小姑娘似的。都他妈装的,出门就是黑色轿车,走哪都有高大的打手跟随。那天说什么不能陪我去家访,家里突然有急事,八成是已经知道小良在他父亲开的小煤窑背煤,提前回家是不让我发现实情。
  虚伪的伪君子!
  本来,想到老木是那种人,我就够丧气,够万念俱灰的了。突然又冒出个康兵,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我不敢想,我害怕要是去想,会突然像个疯子般发起疯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
  那晚,康兵没有回来,我睡得很不踏实,每次轻微的响动都会让我惊醒,几次跑到门口才听出那并不是他的脚步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下宿舍楼,走到操场,我就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老木。
  看见老木,我就想,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太不可思议,这大清早的,这么个大活人,怎么说出现就出现了,像变魔术一般。
  我楞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我就意识到,老木肯定是要钱来。
  本来,我是要说:老木,你还是来了,要多少,等着,我给你取去。这话我已经想好了,就等着说出口。
  只是,老木抢先了一步。老木抬头,怯生生看着我,说,先生,我来只是想提醒你,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别喝酒,记住了,千万别喝!说完,他掉头就走,走得很急,很火速,好象前面有一堆金条等着他去捡,不等我回过神来,已远离我的视线范围。
  一个月内不能喝酒?
  我嘀咕着这句话,拎着水瓶往水房走。下台阶,碰见了敲钟的刘老师,我问刘老师,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不能喝酒吗?
  刘老师反问:韩老师,你被狗咬了?
  我点点头。
  刘老师严肃地说:不能喝,可不能喝,一喝酒疫苗就失效了,山里狗多,你可得注意点!
  这时,校长过来,看见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校长说:韩老师,昨天下午有你电话。
  我很快想到了崔博,准是那个可恶的家伙打来的。
  校长说:是个男人的声音,昨天下午打好几遍了,还一个劲儿叮嘱要我转告你别喝酒,千万别喝酒。谁呢这人,真是的,年轻人嘛,喝点酒咋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校长后面的话与其说是说与我听,还不如说是他在自言自语。
  我倏地想起,离开时,老木顺着土路在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后面跑呀跑,双手还不停飞舞着。
  难道,他是提醒我别喝酒?
  想到这,我心一紧,鼻尖开始发酸。我为自己的小人而惭愧,为老木而内疚。而当我想到老木驾着马车,不停抽着马屁股,一大清早心急火燎赶到镇上,就为告诉我这句话时,我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二十多里的山路啊,准是天没亮就出发。
  
  从小煤窑回来以后,我和康兵像隔了一堵墙,我不再去他那里吃饭,自己动手做饭是很辛苦的事,没经验,常常把饭做得难以下咽,最后索性每天以泡方便面凑合。
  其实我心里很想和他说话,在小煤窑时的冲动早已淡然,况且他对我隐瞒他的身份,隐瞒他父亲的身份,一定是有他的难处,我又怎能强求?可想归想,我却一直忍着不先找他说话,
  总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那天中午,下了课,回到宿舍,本想泡方便面解决午餐的我,把饭盒一扔,一气之下,去了镇上的小餐馆。
  由于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很是热闹,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
  路过乌山大桥时,我看见了老木,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秋衣,一头乌黑而干净的短发,目光则像黑猫警长一样,透着尖锐、正直、磁性。他正低着头和围着他的人群在交谈着什么。
  我一直觉得欠老木一个情,恰恰,我又特不愿欠人情。
  老木的出现,正如庞德说的地铁车站走出来的阳光照着的湿淋淋的花朵。
  我快步过去,喊着老木。听见喊声,老木抬头,视线越过人群,说,先生,是你?随之还以惯常的微笑。我拨开围着他的人群,来到他跟前。老木清瘦了一些,透着男人的干练。
  老木是来集市卖凳子的。
  老木手很巧,会做木工活,每当农闲、阴雨天,他就举着斧子在家叮叮咚咚敲了起来。椅子、凳子、小木桌、锅盖,攒够了,用马车一拉,每次都能换个千儿八百的。
  看着这些精雕细琢的木凳,我爱不释手。我说,老木,行啊你,这些我全要了。老木连忙摆摆手:“先生,你要喜欢,随便挑就是了。”
  我说:“喜欢,当然喜欢。”
  我告诉老木,学校的会议室刚翻新,正需要一批木凳,这些还不够呢。
  老木显然是被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吓着了,他竟然主动拉起了我的手,不停来回搓着,然后用简单重复的微笑瞅我。
  本来,我是要请老木吃饭的,他死活不答应,只好作罢。
  他把凳子拉到操场,从我手里接过钱,急匆匆,走了。
  我把学生叫来搬凳子。会议室翻新是假,我的学生需要凳子是真,有好几个学生几乎是半蹲着听课,一节课下来,双腿酸得像三岁小孩,走路也不会。
  没办法,学校太穷,反映好几次,一直没解决。
  指挥学生搬凳子时,康兵过来了。他很是好奇,好奇到忍不住主动和我说话。他问:“咦,韩老师,学校发新凳子了?”
  我说:“是呀,需要吗?匀你几个。”
  他摇了摇头。
  几分钟后,他就跑来找我,劈头盖脸就问:“韩老师,这凳子是你自己花钱买的?”
  原来他去学校要凳子了。
  我看隐瞒不了,就告诉了他实情。他像不认识我似的,女人突然看见老鼠般,尖叫了起来:“哦,天啊,韩老师,你被骗了,这些凳子五百块也花不上的。”
  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他诅咒着老木,说老木是黑心的农民,将来会不得好死。
  我听了很不舒服,我说:“无所谓了!”本来就是嘛,毕竟我是从城里来的,再穷也不差那点钱。
  我当然清楚,这些凳子根本不需要两千块,我只想还老木一个人情,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一个农民。
  只是,当老木从我手里接过钱,急匆匆走后,那种急不可吱的表情还是让我难受,如哽在喉,像吃了一只苍蝇。
  我对自己说,他不过是个农民,一个扛着锄头种庄稼的农民!
  仅仅几天,老木就找上门来了。
  一晃眼工夫,老木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脸颊和下巴的胡子连成了黑黑的一小圈,虽不明显,却也依稀可见,他定是好久没刮胡子了。
  老木小心翼翼,从上衣里面的兜掏出一个用白色薄膜包好的纸包。老木说:“先生,我是来还你钱的。”
  我一惊,忙问:“还钱?还什么钱?”
  老木说:“就上次买我凳子的钱。”
  我更是惊讶了,我说:“钱已经给你了,还给我干啥,再说了,我是用这钱买你的凳子,又不是白送你。”
  老木说:“先生,我知道你是想还我人情,我打听过了,学校会议室没翻新,不需要什么凳子,再说了,就算需要,这些凳子也花不了这么些钱。”
  我眼皮一翻,我问:“那需要多少?”
  老木用低低的声音回答:“给我两百块就好了。”
  我眼皮翻得更厉害了,我说:“可不管怎样,你已经收了!”我说这话时,有点不近人情,似乎埋怨他的贪婪,而也确实如此。
  老木低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在虚心接受老师的批评。碰巧,有个初三的同学路过,他叫了声:老木!老木哎的应了一声,抬头,发现并不是我在叫他,慌乱又低下头。
  无论怎么劝,老木怎么也不肯收这笔钱,最后,他硬塞进我的兜里,不等我拿出来,像个孩子,一溜烟疾走而去。
  晚上自习课,我值班,进教室前,我看见那个喊老木的初三学生。我问他:“你认识老木?”学生说:“我和老木是一个村的。”顿了顿,他又说:“咦,韩老师,你怎么认识老木?有次,我回家,老木特意跑来找我,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我又是一惊:“打听我的情况?”
  学生说:“是呀,他先是问我‘学校的会议是不是在翻新’、‘需不需要凳子’,还问我,‘先生的身体怎样?’、‘有没有发烧?’……他似乎很关心你。很奇怪,韩老师,他怎么称呼你为先生呢……不过,前几天,他弟弟因赌博,被人拿刀砍了,目前还在镇上的医院住着呢!”
  学生的话让我震惊。
  下晚自习课,回宿舍,碰见康兵,康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我:“韩老师,那个农民找你了吗?”
  我没回过神来,我问:“农民?哪个农民?”
  康兵说:“瞧,转眼就忘了,就那个卖你凳子,收你2000块钱的农民了!”
  “哦,你说老木呀。”我应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忙问:“你找他了?是不是?”
  康兵说:“太黑了,咋能那样呢?再缺钱也不能那样。”
  “所以你逼他把钱还给我?”
  我有点怒不可遏,尤其当我从那个学生口中得知,老木的弟弟被人刺伤,他是为了救他弟弟时,我就更显得火冒三丈。
  我不是为了老木而冲康兵发火,我是不喜欢康兵那种瞧不起农民的轻蔑态度,以及他那种利用家庭背景,不动声色就干涉别人事情的自以为是——他竟然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帮我要回那笔钱,还得意在我面前邀功。
  “韩老师,你被那个农民骗了,自己还不知道!”康兵满脸的委屈,“当心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和他争辩。叹了一口气,回屋了。
  
  我去镇上的医院找老木时,他正和弟弟锁子交谈着什么。我还看见了老木弟弟的媳妇英子,就上次飘进厨房喊他“哥”的女子,她是领着五岁的儿子皮皮来看锁子的。
  很多事情,后来才知道。
  老木的弟弟陈收,小名锁子,小老木三岁,是个嫖女人成隐,嗜赌成性的家伙。俗话说,嫖赌嫖赌,这人,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肘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在一次嫖女人行为东窗事发后,锁子变得更喜欢赌了,经常是双脚不沾家,不赌个昏天黑地、输个精光绝不回来。每次赌输回来都是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如果说,锁子的嫖女人行为让老婆英子脸面无光,锁子肆无忌惮地赌博则让英子对未来生活感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
  这不,赌博中,锁子因争执,与对方发生口角,事态升级后,双方动起了拳头。这年头,谁都不是好惹的,是只王八还会用脚扒拉扒拉沙,何况是个大活人。对方一怒之下,拔出了尖刀,猛地刺向锁子。
  锁子的老婆叫英子。别人对她说,你老公被人用刀砍了,快死了。英子眉毛一挑:死了才好哩。别人又对老木说:你弟弟被人用刀砍了。老木头也不抬:死了才好哩
  同样的回答,却是两种不同的心态。
  英子说“死了才好哩”是真希望他死了,死了省心啊,又嫖又赌的男人,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别人说:“是啊,死了好,死了你可以和老木在一起了。”英子撇撇嘴:“是啊,死了好,死了我就可以和老木在一起了,咋地?想来闹洞房啊?”
  老木说“死了才好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并不真希望他死了,再怎么,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别人说:“是啊,死了好,死了你可以和英子在一起了。”老木听了,不说话,立刻放下锄头,把浑身是血的弟弟送去了医院。
  关于老木和他弟媳英子的故事,我后面会再阐述。
  医院里,见我,老木满脸诧异,脸带腼腆地说“先生,你怎么来了?”不等我开口,旁边一个瘦个子男人凑过来问:“哥,谁呢这是?”老木瞥了他一眼,说:“先生,学校的教书先生。”
  我这才认真地看了那个喊老木哥的男人一眼。
  这个男人就是锁子。
  个头并不高,身材也还算匀称,他的皮肤有点黑,头发微微卷曲着。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些傲慢和野蛮的味道,青紫色的厚嘴唇在细密的两撇茸须下微微凸,而且下唇微微往外翻翘着,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霸道感和赖皮相。他的眉毛又浓又黑,两眉之间的距离非常的短,仿佛要紧紧连在一起了,露着些许凶恶。
  我把水果递过去,我说:“老木,听说你弟弟住院了,过来看看。”
  老木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他面前,更没想到我是拎着水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或许,他这辈子就没有人拎着水果来找过他,何况还是个城里来的教书先生,他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局促着脸。
  锁子见状,把手伸了过来,老木打掉他的手,轻斥道:“锁子,先生的东西不能随便收。”
  我把水果甩进了那个叫锁子的男人的怀里,把老木拉到了医院外边的院子。
  我掏出那包被老木包的密不透风的钱,我问:“老木,学校的康老师找过你?”
  老木问:“康老师?”
  我说:“就是上次上你家找我那小伙儿。”
  老木似乎明白过来了,老木说:“先生,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把钱还给你……”
  “你先告诉我,他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
  见我直直地盯着他,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没有,真的。如果不是锁子被人砍了,我说死也不会收你这么多钱,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再拿不出钱来,锁子就要死在医院了。我是想,一旦凑足了这钱,就过来找你。”
  我被老木感动了,同时也为误解老木而心生愧意。
  不错,老木是个农民,但他是个老实、善良且简单的农民,并不是康兵所说,是个黑心的农民。
  我把这包钱塞到老木的手里,我说:“老木,这钱你拿去吧。”
  “不,先生,我不能要。”老木赶紧又把钱塞了回来。
  “你现在不是需要钱吗?就当是借你好了!”
  “先生,谢谢你,锁子的医药费够了,医生说他没啥大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你这钱哪来的?”
  “我……”
  “不方便说?”
  “不是,我把家里那匹马卖了。”
  “你把马卖了?”我失声叫了起来,我很清楚,马对老木的重要性,除了耕地、驮拉东西外,还是老木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村里离镇上很远,平时有个急事、险事啥的,全仗着这匹马,“你咋能说卖就卖了呢,不行,那匹马救过我的命,你必须赎回来。”我像是命令般对老木说。
  老木说:“等我有钱了,再买匹新马。”
  我生气了,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犟呢,先把马赎回来,有钱了再还我不也一样吗!再说了,你还救过我的命,要不是你,我的尸骨或许还在山洞里躺着呢。”
  听我这么说,老木不再说话了,低头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快速把钱塞进他兜里。
  我说:“老木,收下啊,你不是一直叫我‘先生’吗,我知道你尊重我,敬重教书的人。我呢,没别的意思,就想表达自己的心意,你想啊,作为一个教书的先生,就必须对他的救命恩人表达谢意,否则你要他怎么去面对学生呢?他的学生要知道你救了他,他却在你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还配当一个先生吗?他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讲台上面对他们呢?”
  老木抬起了头,眼睛湿湿的,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被我阻止了。我说:“老木,回去吧,我该走了,有事来学校找我。”
  老木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仅仅隔了几个小时,老木就真来学校找我了。
  我是去校外的卖店买东西时发现老木的。我当时并没看见老木,只看见康兵在学校大铁门的角落和谁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那个人被墙壁挡着,只露出一个侧影。
  我之所以说康兵和对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是因为我看见康兵的手在做着一些激烈的飞舞动作。
  康兵就是这样,平时少言寡语,一旦和谁争执起来,就会变得异常激动,双手不停飞舞着。
  我很好奇,走近一看,那人居然是老木。
  看见我,康兵神色有些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康兵说:“韩老师,我们只是无意碰见,打个招呼,说说话而已!”
  我没有理会康兵,径直走向老木。
  我说:“老木,你来了,找我有事?”
  老木先是看了康兵一眼,接着又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我拉了拉老木的手,我说:“老木,走吧,陪先生去趟镇上,先生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和老木并排着往镇上走,身后传来康兵气急败坏的声音:“韩老师,别相信他,你会吃亏的。”
  镇上常去的那家小餐馆,我和老木面对面坐着。我给老木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当我端起碗,要敬他,老木似乎想起了什么,突地把碗夺了去。
  “先生,”老木严肃认真地说,“这酒你不能喝。”
  老木这种严肃认真的表情很有意思,感觉特别好笑,好笑的同时又显得有点可爱,我似乎受到了某种激励,歪着头,笑眯眯地问:“老木,怎么了呢?你救了先生的命,不该敬你?”
  老木似乎也受到了某种鼓舞,一改刚才认真表情,憨厚地笑了,老木说:“还有三天,三天后我一定陪先生喝个痛快!”
  起初,我没听明白,拉了拉老木:“什么三天四天的,我现在就要和你喝……!”话未落,怔住了,我突然想起老木那天一大早就跑来找我“记住了,注射狂犬疫苗后一个月内别喝酒,啊,千万别喝!”
  他还一直惦记着啊!这一惦记,就是整整27天。
  我楞楞地看着老木,水样的东西要溢出来时,我慌忙坐下来,低垂着头,我怕自己一抬头,会像个女人般,哭个稀里哗啦。
  老木一口气喝了一碗酒,喝完,他用手抹了抹嘴角,老木说:“先生,老木找你是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一直憋着,不说出来,我不痛快,我心难受,我自责,我睡不着觉!”
  我说:“老木,瞧你那样,好象天要塌下来。”
  老木说:“再不说出来,不等天塌下来,我人塌下来了!”
  原来,山洞里那只突然出现的面目狰狞的狗,其实就是老木自己养的狗。几个月前,这只狗因发情,离家出走了。
  后来,狗虽回来了,却有点不对劲儿,经常发疯乱窜,见人就吠,还总做出随时攻击的姿势。村人都说,这狗定是和野外的疯狗打过架,染了疯狗病,要求老木将其处置了。
  一天晚上,老木拿起菜刀,趁狗不注意,一刀砍了下去,不料,砍偏了,狗被削掉半拉鼻子后,嗷的一声,飞速逃窜了,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老木每天都在担心,担心那狗到处乱跑咬着路人。为此,良心不安的他还自己花钱,特意从镇上买了一批狂犬疫苗放在了村卫生所,嘱咐那个黄医生,一旦有人被狗咬伤,马上免费注射疫苗。
  现在想来,那天在山洞,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往老木那边移,那只狗定是以为我要攻击它的主人老木,一下就扑了过来,咬住了我的裤腿,咬伤了我的脚踝。
  老木说:“先生,那天非逼你留下,我没有恶意,更没图啥,我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刚受风寒,抵抗力差,一旦抵抗不了狂犬病菌的袭击,麻烦就大了。我担心啊,更是害怕,咋说我也是狗的主人,你还是教书先生,我不想一个教书先生有啥意外……”
  老木的一席话,让我一下满脸通红起来。
  想起那天,我尖酸而有刻薄地冲老木大喊大叫“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我羞愧得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
  我抱着老木,把头埋入他的怀中,我说:“老木,对不起,是先生误会你了,你是个好人。”
  说着,眼泪像潮水漫过我的脸庞,我的视线模糊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刚回到学校,康兵就过来找我,样子很急切。
  康兵问:“那个农民对你说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其实,我是想说:康老师,我还真以为你去医院找老木了,逼他把钱还我呢。
  但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康老师,他姓陈,叫陈丰。”
  康兵说:“他是不是告诉你,我去找他了,还说我威胁他把钱还你?”
  我满脸惊讶,记忆里的短暂搜索后,老木没说过这样的话呀。
  见我如此惊讶,康兵以为他一语中的,继续说:“是吧,我猜这个农民就会这么说,他肯定还说了,我强行阻拦他,不让他来学校找你……韩老师,你真得小心这个人,看着老实巴交,其实满肚子的坏心眼。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城里人,人生地不熟的,小心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说:“康老师,他是个农民,但他有名字,他姓陈,叫陈丰。”
  我很不喜欢康兵那种农民来农民去的叫法,感觉像浮在水面的皮球,使劲压下去,一不小心又浮上来了。
  其实,老木什么也没说,不仅没说,似乎还极力在维护着康兵的形象,而我,也相信了老木的善良。
  但一个本质上不善良的人,无论别人怎么用心去维护和偏袒,他那些潜藏在内心的不善良的东西,还是会一点一滴,表露出来。
  表现形式为两个版本:精装本和平装本。精装本是给一部分人看的,这部分人看到的都是善良的东西;平装本是给另一部分人看的,这部分人看到的都是不善良的东西。
  我属于前者,看到的都是善良的东西;老木属于后者,看到的都是不善良的东西。
  只是,善良的老木,在容忍着这种不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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