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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天下之水

书籍名:《都市夜归人》    作者: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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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固终于明白为什么弱水不可载鸿毛了。
无数只手从水底伸出来拉拽着他,将他往水底拽去。冰冷的弱水从耳鼻灌进来,水性极好的他,居然有了种要被溺毙的恐惧感。素琴和乐山和尚比他还不如,因为是魂魄,已经在弱水的浸泡下有散魂的危险。
金铁之英从沈固手里冒出头来,毕竟是至锋至锐之物,甫一露头,就惊得那些魂魄向后退缩了一下。沈固借着机会冒出头猛吸了口气,心里冷静了下来,钟乐岑教过他的镇水咒也浮上心来。趁着那些魂魄还没有再围上来,铜精已经自金铁之英中飞奔冲出,一根根铜柱打落水中,落入铜柱的水面立刻平静了下来。
沈固从平静了的弱水中浮上来。脚下一根铜柱自动生长,将他托出水面。他手中的金铁之英分为两根,一根勾着素琴,一根勾着乐山和尚,一起从弱水里升了起来。原来弱水也并不深,其实不过五六米,只是因为有无数魂魄在内,所以无论什么活物落入其中,都会被魂魄拖下去溺死。
跳上岸,素琴和乐山和尚瘫倒在地,半天才能站起来。沈固顾不上他们,放眼望去,只见弱水不断上涨,除了他打下镇水柱的那一小片水域,到处浊浪翻腾,无数魂魄在水中张牙舞爪,发出凄厉的叫声。本来清澈见底的弱水,现在已经变成了血红色。素琴睁大眼睛看着,喃喃地说:“怎么,怎么像奈何桥下的水?”
“万水本是同源。”乐山和尚看得心惊胆战,连声念佛,“弱水如此上涨,地府之中还不知淹成何状。这,这是怎么回事?倒有些像当年老僧所造之孽……”
他这一句话,沈固脑子里有根弦嘣地断了:“乐岑!”
“怎么?”乐山和尚也傻了,“是墨白……”
沈固一把抓住老和尚:“能看得出来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吗?”
乐山和尚茫然摇头:“万水同源,如同昔年神农九井,汲一井而余井皆动,看不出究竟是在哪里涨起。”
沈固没心思听他前面那什么神农九井的话,他现在恨不得马上就飞到钟乐岑身边去,可是地府这么大,他要到哪里去找?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钟乐岑的惶恐,眼看着自己的能力解封,却又造成这样的浩劫,他一定很害怕……
沈固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掌心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但他觉得刚才那一下他触摸到了钟乐岑冰凉的脸颊。掌心里还有那种柔软的感觉,沈固觉得自己的心都拧了起来。他必须马上到钟乐岑身边去,马上!一种强烈的感觉从心里冲出来,他垂下手,十握剑从衣袖里滑出来,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剑锋已经划开空气,撕开一道裂缝,沈固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黄泉横流!
钟乐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高处爬,迅速上涨的黄泉水追在他身后,水中伸出无数挥舞的手臂,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拖入水中。许多来不及逃避的魂魄被拖入黄泉,迅速被同化,又有更多的手臂伸出来。
左穆拖在他身后,还在不甘心地回头看。他千算万算,连用诛妖雷逼出钟乐岑被封的灵力这一招都想到了,唯有一件事没有想到--他把手铐的钥匙丢了。诛妖雷直接把他的空间裂缝打开到了地府,但是从空间裂缝掉下去的时候,手铐钥匙从他口袋里掉了出去,不知是掉在裂缝里还是彼岸花丛中,怎么也找不到了,而他身上也没带任何能撬开或弄断手铐的利器,地府更是连块石头也找不到。本来他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完全可以进了三生泉之后再想办法。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在接触到三生泉的一刹那,钟乐岑体内的灵力完全爆发,致使三生泉水喷射而出,整个地府黄泉横流!谁能想得到,万水居然同源,三生泉也是黄泉水的一部分,在本质上与奈何桥下的血水甚至地狱中的血海没什么两样!
他们现在是在枉死城外陡峭的小山上。整座枉死城都已经被淹没了,那些年限未满还不曾去投胎的魂魄走避不及,都被拖入了水中,只有少数逃出来的,现在跟他们一样,正在拼命地往高处爬。
钟乐岑越爬越慢。身体里有东西呼之欲出,想要回头去与身后的黄泉水融为一体。他的动作渐渐停了,不由自主地回头去望着身后。翻腾的水面上,无数的头颅和手臂升上来,像是对着他呼唤。
“你发什么愣,快往上爬啊!”左穆本来在他后面,现在已经超到前面去了,使劲拽了一下手铐。但钟乐岑完全没反应,反而整个人都探出身体去,像是随时都会跳下去。
左穆急了,用力狠拽:“你清醒点!”却只看见钟乐岑的身体越探越往外,甚至连手都有松开的意思。如果他松了手,在这光秃秃的石壁上,两个人都会滚落下去。
钟乐岑根本听不见左穆的话,手铐卡得他手腕都破了皮,他也没感觉到。在他眼里,这滔滔黄泉水就像是一张最舒服的床,只要跳下去,就能投入最温柔的怀抱……
脸上忽然有什么东西擦过,钟乐岑猛地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一只手,只要另一只手再松一松,或者脚下一滑,就会整个人滚下去。他赶紧死死扳住石壁,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快爬,你想死啊!”左穆看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连忙拽了一下手铐。
钟乐岑跟着他往上爬,心里却在思索,刚才他分明觉得有人摸了一下他的脸,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手掌上有一层茧子,是他很熟悉的--那是沈固的手!
沈固!他来了!钟乐岑可以肯定,虽然他不知道沈固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怎么能突然学会了他心通居然能触摸到自己,但他可以肯定,沈固一定是来了!只是想到这一点,他就忽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连身体里那蠢蠢欲动的感觉都被压下去了几分。
黄泉水上涨的速度缓慢了。毕竟就算是黄泉水,也不能完全违背物理规律,不可能永远来个水往高处流。左穆和钟乐岑吊在峭壁上,回头向下看,满眼都是挥舞的手臂和黑洞洞的眼眶。
“左穆?”就在身边,一个声音试探着响起来。
左穆本能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在他们左边,一个魂魄也吊在峭壁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几乎是贴在了一起。钟乐岑脱口而出:“萧轻帆!”
真正论起来,钟乐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萧轻帆,每次他见到的都是顶着萧轻帆身体的左穆,所以现在,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那种震惊让他差点松了手。而左穆震惊更甚:“轻帆,你--”
萧轻帆微笑:“很诧异能看见我?这里是枉死城,我的阳寿还没到,呆在这里不是很正常吗?”他的笑容有点讽刺,在一张轮廓略显模糊的魂魄的脸上不是很明显,但左穆却看得很清楚。
他破天荒地有些结巴起来:“轻帆,你--”自从素琴死后,他养阴数百年,如此漫长的一生中,他杀过人、害过人,但自觉每一次都是在进行利益交换,从来没有过愧悔,唯有对萧轻帆,这个无偿让他魂魄走舍上身的人,会生起那么一种叫做内疚的感觉。
萧轻帆还在微笑:“怎么?不愿意看见我?你这是--为什么还顶着我的脸?还是说你在我的身体里呆久了,脸也跟我一样了?”
左穆不知该说什么:“不,我是--”
“我的这个身体,至少还有四十年阳寿,你怎么会现在就来?”萧轻帆的目光终于转向钟乐岑,转向他和左穆手上的手铐,“还带着一个人……还用手铐连在一起?你是有多舍不得他?”
他笑得风轻云淡,钟乐岑却觉得后背一阵发毛。这笑容他认得,前世,罗靖那个侍卫碧泉就曾经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笑容,看起来温和无害,其实这代表着愤怒和嫉妒。
左穆这一生活得已经十分之漫长,论道法,论见识,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可惜他这一生里唯一没有花心思去学过的,就是爱情。他所有的爱情都已经在素琴身上用完了,因此当他冷静地利用着萧轻帆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去揣摸过他的感情。
沈固从裂缝里跳出来的时候,万幸地落在对面山崖上,而没有直接掉到黄泉水里去。但是他一抬眼,就看见钟乐岑已经身处险境--萧轻帆抱住了左穆,两个人已经悬挂在半空中,只靠那副手铐挂在钟乐岑手上,而钟乐岑一个人要支持两个人的体重,已经摇摇欲坠。
萧轻帆死死地抱住左穆。如果这是在阳世,他将穿过左穆的--或者说是他自己的身体,触碰不到任何东西。但这是在冥界,魂魄与肉身之分,在这里已经并不明确。因此萧轻帆扑过来的那一下,就把左穆冲得把不住山壁滚落了下去。
“跟我一起走吧!”萧轻帆的拥抱冷得像冰,“我们一起转世,永远一起!”
左穆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就用空着的左手结了个手印,直接按在了萧轻帆额头上:“放手,我不能死!”
手印落在印堂间,立刻冒起一阵白烟,萧轻帆的魂魄因为痛苦而痉挛起来,却仍然不肯放手:“跟我走!我求求你,跟我走!”
“左穆!”素琴和乐山和尚紧跟着沈固也穿过了空间裂缝,跟沈固一样,素琴也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她想看见的人,忍不住就发出一声惊呼。
“素琴?”左穆万万没有想到他上天入地寻找的人竟然会出现在眼前,一呆之间,按在萧轻帆额头上的手松了松,萧轻帆趁机挣脱他的手,突然一口咬在他喉咙上。剧烈的疼痛让左穆猛然挣扎起来,钟乐岑扳着的石头突然受力,从石壁上松脱了下来。
沈固一甩手,金铁之英疾射出去,在半空中准确地切断了手铐中间的链条,左穆和萧轻帆脱离了钟乐岑,顺着山壁滚落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素琴发出一声尖叫,毫不犹豫地也跳了下去。
钟乐岑险之又险地勉强把身体附在石壁上,欣喜地抬头看去,却看见了沈固旁边的乐山和尚:“师,师傅?”
“墨白……”虽然面貌已经换了,但身上那种自己亲手造成的阴气是万万不会认错的,乐山和尚心情激荡,半天才能叫出一声来。
沈固抓住飞回的金铁之英,一步冲到山崖边:“乐岑,稳着点,我想办法接你上来!”
“我没--”钟乐岑话还没说完,山崖下面的水面突然剧烈翻腾起来,猛然间,萧轻帆的魂魄像出膛炮弹一样被弹出水面,全身都包裹着金色的微光。那微光像火焰一样燃烧着他的身体,还没等他重新落回水中,就化成了灰烬。但是因为他弹出水面而腾起的波浪泼到了钟乐岑身上。那些波浪像是无数只手,溅到钟乐岑身上就紧紧扒住不放。
钟乐岑只觉得泼上来的水冰冷彻骨,这种冰冷像是能渗透皮肤直入血脉,使得他身体内的力量又跃跃欲试起来,几乎要冲破他的肌肤而喷射出来。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得到了这种命相,但他现在已经明白,他身体里的灵力来自黄泉,现在,被禁锢的力量想要回归了。
每个毛孔都像针扎似地疼。不过针扎是从外向内,而钟乐岑现在的痛苦是从内向外的。陡峭的石壁上,他再也挂不住,一松手,就落进了水里。
“乐岑!”沈固还没想出来怎么把他弄上来,就看见他松开手落入了水中。落下去的最后那一刻,他看见钟乐岑仰起的脸上带着痛苦。于是他不假思索,纵身也跳了下去。在他落入水中的时候,看见白色的衣襟一闪,乐山和尚也跟着他跳了下来。
黄泉水是彻骨的冰冷。沈固露出金铁之英逼开那些缠缚上来的手臂,强行睁大眼睛寻找钟乐岑的身影。但是到处都是头颅和手臂,他看不见钟乐岑在哪里。
白色的衣襟又闪了一下,沈固看见了钟乐岑的脸。乐山和尚托着他,从水底升了上来。无数只手臂拖拽着他,他两段小腿已经消融在黄泉水里,但仍然努力托着钟乐岑上浮。
沈固翻身下潜,拉住了钟乐岑的手。钟乐岑全身都在痉挛,沈固抱着他全力上浮,却觉得他的身体像铁一样又冷又沉,他竟然带不动他!乐山和尚已经沉了下去,他的身体从下而上,渐渐在黄泉水中消融,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头颅,沈固仍然能看见他的双眼,一直注视着钟乐岑。
猛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沈固脚腕。沈固本能地踢了一脚没能踢开,低头一看,是左穆。他脖子上已经被萧轻帆咬开一个洞,血正在往外流,另一只手把素琴的魂魄紧紧抱在怀里,手印泛着微光,将素琴的魂魄护住。本来钟乐岑的身体已经很沉重,再加上一个他,简直像有一吨重。沈固一口气没憋住,喝了一口黄泉水。一种冰冷的感觉从喉咙迅速传遍全身,沈固觉得好像有只手伸进了喉咙在抓,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他的内脏从喉咙里抓出来。他摆脱这种恐惧,用力踢腿上浮,却觉得自己像生了根一样,根本不动。
钟乐岑在血液沸腾般的感觉中醒过来,睁眼就看见沈固已经开始缺氧的脸,而他自己也一口水呛进了肺里。保留着最后一点清醒,他想推开沈固。有种感觉,他今天会死在这里,而他的力量会消融在黄泉里,从此不会再有那样的极煞命相。
沈固死死搂住钟乐岑。在这个时候,他反而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他心通”,用不着说话,甚至用不着看见钟乐岑脸上的表情,他都知道他想做什么。
钟乐岑的手盲目地在沈固胸前抓了一把,手指勾到了什么东西,是沈固的项链。软陶小瓶的瓶盖被拽开了,沈固瞥见一股暗褐色的东西从瓶子里涌出来,像是黑色的水流,加入到黄泉水中。不过他再看一眼,就发现那不是水,而是土。
“息壤?”如果不是在水里,沈固一定会叫出来。难道这就是遇水则生的息壤?
没错!小瓶子里涌出的是土,像一条龙一样,息壤迅速地生长着。它吸收着接触到的每一滴黄泉水,还有黄泉水中的魂魄,就像人们用木炭吸收水中杂质一样,息壤所到之处,黄泉水和其中的魂魄都化为了土。
沈固一把扯下钟乐岑胸前的软陶瓶子。又一条土龙游出瓶子,他们脚下迅速变成了实地,顶着两人往上升。沈固终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有海妖送的这盒息壤……
脚腕上紧抓的手突然松开了。沈固低头一看,就见左穆用两只手紧紧围抱着素琴的魂魄,但迅速生长的息壤无可阻挡地突破了他下的封印结界,素琴首先接触到息壤的双脚迅速化为土壤,然后是她的小腿、大腿、腰……虽然在左穆怀里,她仍然在变成一尊塑像。但是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嘴唇轻轻动了动,沈固听不见声音,但从她的嘴唇上,他读到一句话:“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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