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七爷 > 第二十八章 翡翠祭台

第二十八章 翡翠祭台

书籍名:《七爷》    作者:priest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虽说这正式的夜品大会是晚上才开始的,不到申时的时候,这一回的“兰堂”翡翠楼就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连对面整条街的墙头上都坐满了人,隔一条街的酒楼仗着楼高,在顶层上也能望见一点,那酒楼便不营业了,因为每回这时候,卖位子就比什么都赚钱。
等景七慢悠悠地用了饭,再带着乌溪,一路连扯带侃地溜达过去的时候,那人山人海状就先叫乌溪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向来有些怕人多的地方,失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可惜周围人声太嘈杂了,这句话景七竟没听清。
景七倒是早就心里有数的,特意多带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正好到了这开道用,怕被挤散了,他就伸手拉住乌溪,秋夜微寒,他手心温热,手指却是凉飕飕的,乌溪叫他冰得一激灵,手上的感觉格外敏感,只觉得这人手比自己薄上不少,手指也细上一些,却带着男子手指特别的力道感,指尖还有些茧子,倒不像是拿笔拿出来的。
好容易进了翡翠楼,这才有人出来迎接,平安递上请帖,便立即有人殷勤地将他们请上二楼雅间。
景七他们进去时,周子舒和贺允行已经到了,一边有特来作陪苏青鸾,还有几个精致好看的小姑娘伺候着。贺允行笑道:“可算来了,子舒兄差点以为二位今儿个不肯赏光了呢。罚酒罚酒!”
太子殿下不在,圣人子弟陆深也不在,几个人在某方面上,可以说是一路货色,玩闹起来也都自在了不少。
景七也不推辞,痛痛快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大喇喇地坐下来,笑道:“这花酒的味道总是不一样的,多喝几壶也成——允行兄,凑热闹的事几时能没有我?”
贺允行笑道:“你们来着了,今儿肯定不虚此行!北渊我可跟你说,若是没参加过这夜品盛事,叫你赏尽风月也枉然。”
景七笑了笑,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没接话,心道你个小年轻人,爷经历过的“夜品”比你听说过的都多。
一边笑眯眯地听着贺允行得意忘形地拉着乌溪卖弄。
“巫童快过来瞧,瞧见底下那台子了么?”
乌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楼下大堂中间支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底下摆满了花,乍一看,那台子像是鲜花搭起来的似的,旁边连着小阶梯,那楼梯比寻常的楼梯要窄一些,薄一些,姑娘走上去自有一种轻盈优雅的感觉。
台子设得虽高,却刚好是能叫底下大堂和上面雅间的客人都看得清楚,乌溪打量了半晌,才道:“看那个形状,有点像我们那里祭神用的祭坛。”
贺允行一愣,他刚才一时忘形,平时里虽然在景七那里也常能见着乌溪,却都是打个招呼,对方就不说话了,难得今儿竟然给了个回应,于是有点话痨倾向的贺小侯爷激动了,顺口问道:“你们那祭坛是干什么的?”
“啊?”乌溪愣了一下,半晌,贺允行已经觉得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乌溪说道,“祭坛是祭祀伽曦大神的,祭神要用家畜和五毒血。或者祭奠先人……”
贺允行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
乌溪面无表情地接着道:“祭奠的先人一般都是被仇人杀了的,所以祭坛上要摆仇人的头颅,还要用仇人的血泼在台阶上,踩着上去。”
贺允行面色惨淡。
景七却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这倒是不错,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像。”
乌溪奇怪地问道:“你知道我们的祭坛什么样么?”
景七摇摇头,心里却想道可不一样么,都是卖肉的地方。
当然,碍于南疆人民的信仰,这话还是没说出口的。于是也过来趴在栏杆上,指着角落里几个装满了花的大篮筐告诉他说道:“瞧见那个了么,一会开始了,便有人送花上来,等会你要是瞧上谁了,就在她登台的时候把花丢在台子上,有专人来收,不过这不是姑娘们互相竞争的意思,‘兰堂夜品’主要还是在一个‘品’字,图个风雅热闹,以和为贵。若是喜欢,姑娘们都坐在后边,可以写了姑娘的花名递上拜帖,她要是也愿意……”
景七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扫:“那就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周子舒奇道:“小王爷真的从未参加过这兰堂会么?怎么知道的这么一清二楚?”
景七轻咳一声:“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些个销金的章台楼馆,来回来去不也就是那么几个花样么?我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
话音刚落,就看见乌溪用一种“还说你不是那种人”的目光,颇有些鄙夷地瞅着他,景七摸摸鼻子,于是也坐回去不说话了。
等了不多时,大堂里周围一圈的灯便被罩子罩上,调暗了,翡翠楼的李妈妈带着两个小丫鬟,亲自上来给众人请安,吵吵闹闹的男人们安静了下来。不多时,便有小奴担着花,挨个给客人们发下去。
怡红快绿的一个个登场,雅音俗乐,各路脂粉各显妩媚。
楼上的雅间里客人们还都比较含蓄,只是低声议论着。大堂里却热闹起来,大声叫好品评,有些话说得极粗俗,有些不堪入耳。
乌溪看着看着,觉得那些谄媚的歌舞索然无味,他本来不明白景七的话,才打算过来亲自看看的,这时候,才终于知道了“大庭广众之下叫人品头论足”是什么意思。
他想原来这和他们那里过节的时候,族里的少女们唱歌跳舞、甚至有大胆的像心仪的少年们示爱是不一样的。因为族人们看着她们的目光都是和善的,像父亲、像兄弟、像爱人,尊重她们,被她们带动的一起快乐起来。
不像这里。
他觉得那些台上千娇百媚的姑娘们也是可怜的,因为别人轻慢她们,她们自己也轻慢自己。
这兰堂其实一点也不风雅。
气氛渐渐被推向高潮。
这时景七靠过来,手里拎着两壶酒,递给他一壶,随随便便地倚在栏杆上,离得近了,乌溪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想起刚刚余光瞥见这人和周子舒两个酒鬼,你一杯我一杯的没玩没了,看来是有点喝多了。
景七瞅着下面台上拨弄着小阮唱着望江南的女孩,忽然也敲着雕花小栏,和着她的琴音低低地唱道:“莫攀我,攀我心太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折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他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似的,唱得那词凄凄惨惨的,却莫名地比那女孩儿强压着颤音,唱得什么“绿如蓝”“红胜火”更合她的琴音。知音人,总是不停唱词,而听弦外之音的。
乌溪耳朵突然有些痒,忍不住偏过头去:“你说什么?”
景七扬眉一笑,指着那站起来盈盈敛衽的女孩低声道:“你瞧见她的笑容了么?”
乌溪望过去,默默地点点头,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一张脸在笑,却让人觉得有种莫名的悲意。
“她腰上那条红带子,表示还是个未梳拢的姑娘,今儿她唱得不错,方才也有不少人丢花给她,看来今儿个初夜能买个好价钱。”景七含含糊糊地说道。
自来有珠泪纷纷湿罗绮,有少年公子负恩多。
景七轻叹一声,那叹息里不知勾着哪里的前世今生,叫乌溪心里微微一颤,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你喝多了。”
景七点点头:“嗯,喝多了……可是喝多了也不过醉上一会,还能怎么样呢?世事随流水,浮生一大梦……”
他忽然挣开乌溪,捡起一朵花用力往下掷去,提高了声音道:“本王看上这姑娘了!”
言罢摇摇晃晃地便要下楼,一边平安赶紧跟上,陪酒的苏青鸾也有些担心地站了起来:“王爷……”
乌溪对她摆摆手:“没事,我也跟着过去看看。”
却不料只是说句话的功夫,景七和平安便淹没在大堂里的人山人海里,顷刻没了踪迹。
乌溪皱皱眉,心里有些担心,怕他醉酒出事故,回手叫过同行的阿伈莱,阿伈莱曾经是族里最擅长打飞禽的,眼神极好,乌溪拉过他道:“给我看看南宁王爷刚刚去哪了?”
阿伈莱虽然能在密林里打着最狡猾的猎物,在这么多吵吵闹闹的人和扑鼻的脂粉气酒气里,也有点傻,瞪着一双铜铃一样的眼睛,半晌,有点为难地看着乌溪:“巫童,这实在是……”
乌溪叹了口气:“我下去找他。”
他对气味本来就敏感,楼上雅间还好,一到大堂,就觉得有股子异样的甜腻香气混杂着各种人的味道扑鼻而来,被呛得打了个喷嚏,一阵恶心。
来往花红柳绿的女人经过的时候,都会多看一眼这英俊的少年,甚至有人故意在他身上蹭过去,乌溪只得拽着阿伈莱当挡箭牌,可怜那么一个八尺的南疆汉子,没有片刻,一张脸就红得发紫,好像能滴出血来。
方才景七说“看上”的姑娘已经下台了,这会儿换了个人上去,景七却不知道钻哪去了,乌溪茫然四顾,眉头皱起来。他确实是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突然,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乌溪转头一看,拉他的人竟然是平安,平安把食指竖起来,告诉他们别出声,然后低声道:“巫童跟我这边来。”
乌溪被大堂的熏香弄得晕晕乎乎的头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知道平安是最忠诚的,景七喝多了四处乱跑,他绝不可能丢下主子一个人过来,立刻就明白要有什么事,对阿伈莱使了个眼色,跟着平安悄么声地顺着墙根溜了出去。
原来大堂角落里还有个极不起眼的角门,平安招招手,带着他们主仆二人从那里出去,一出门,冷风立刻吹了进来,乌溪激灵了一下,这才问平安:“怎么回事,你们王爷呢?”
平安道:“王爷在前边等着巫童呢,这边请。”
走过一条狭长又七拐八拐的小路,平安这才把他们带进了一个小房子,看样子像是翡翠楼下人待的地方,一进屋,就看见景七和一个粗布打扮的中年人在里面,那位传说中耍酒疯的南宁王,看起来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第二十九章假凤真鸾

乌溪先是戒备地打量了那中年人一番,这才问景七道:“你没喝醉?”
“有点上头,没到神智不清的程度。”景七极放松地坐在一把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指着旁边站着的中年人道,“这位是卢先生,是子舒的人。”
“卢先生”忙对乌溪行礼道:“见过巫童,王爷言重,小人卢愈,只是个给我们庄主跑腿的。”
乌溪有些疑问地看了看景七:“出了什么事?”
景七道:“卢先生,你说来听听。”
卢愈道了声“是”,说道:“前一段时间,小人奉庄主之命暗访‘黑巫’,方才查到一些线索……”
“在哪?”乌溪表情一肃,眼神凌厉起来,卢愈那一瞬间竟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
“赫连二殿下好求仙问道之事,别院的庄子就建在‘怀虚’道观旁边,那群黑巫被他养在道观里,深居简出,吃喝都是观主亲自经手,并不叫别人知道,赫连琪戒心极重,我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方才混进一个每日送菜的人。除了探访到黑巫的踪迹,还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暗中在和他们联络。”
乌溪看了一眼景七漠然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了些许猜测,问道:“是谁?”
“月娘苏青鸾。”说话的是景七,他声音压得极低,脸上一时阴晴莫辨。
阿伈莱目瞪口呆地看着乌溪,乌溪沉默了半晌,脑子里刹那间闪过好多东西,开口尤为慎重缓慢地问道:“你确定么?除了她去过那个道观,还有别的证据么?”
卢愈点头道:“后来我们去追查了苏青鸾的身世,得知她原名叫做‘苏翠儿’,乃是江浙人士,住的村子就叫做苏家村,家里已没有别的亲戚,可是据说她父母在她年幼时接济过一个姓李的道人。”
卢愈看了脸色阴沉的乌溪一眼,补充道:“听着老人描述,好像就是赫连琪府上的那位。”
景七接道:“乌溪,你比我更了解黑巫,那些人被赫连琪雪藏了大半年了,什么都做不得,过着软禁一样的日子,他们岂会甘心?”
卢愈道:“是,若不是因为那黑巫首领和观主起了冲突,我们的人只怕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就藏在道观里。”
乌溪缓缓地点点头,问道:“今天晚上有这么特殊的活动,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是金吾不禁的吧?”
景七点点头,乌溪心里就清楚为什么景七要趁乱混出来了,转头对阿伈莱道:“你先回去,把武士们集合起来,到这里来等着我。”
阿伈莱瞪大了眼睛:“巫童,那谁在这里保护你?”
乌溪不悦地斜了他一眼,阿伈莱赶紧说道:“是,巫童是强大,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可是你们如果一会上去,我却不在的话,不是要惹人怀疑么?”
卢愈笑道:“这不怕。”
言罢,走到一边,拉出一个小暗格,背对着众人,在脸上鼓捣了一会,又转过身来,阿伈莱差点跳起来,指着卢愈道:“你、你你你怎么……”
景七笑道:“卢先生的易容术真不愧得子舒真传,神乎其神。”
卢愈顶着一张跟阿伈莱如出一辙的脸说道:“不过雕虫小技,弄得不算细致,不过天黑灯暗,这样也就能瞒过去了,还得请这位阿伈莱兄弟和我换换衣服。”
阿伈莱只得不甘不愿地和卢愈换了衣服,卢愈又叫过一个小童,对阿伈莱说道:“不要打草惊蛇,叫他领着你走另外一条路。”
两人领命走了。
景七站起来,刚想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平安道:“去把那姑娘领来,省的一会人家说我们白下来挤一通,乌溪跟我回去。”
才进了角门回到妖魔鬼怪的大堂,景七方才眼睛里的清明便立刻没了,手软脚软地往乌溪身上一靠,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乌溪对这人说变脸就变脸的能耐已经很习惯了,却还是不大适应和人靠这么近,只得手忙脚乱地架住他。
景七在他耳边道:“在下面转一圈,等身上的凉气散了再上去。”
那话音几乎是贴着他耳朵出来的,乌溪耳根子“腾”一下便热了,他忽然意识到大堂飘着的那股子甜腻腻的味道,里面很可能是放了轻微的催情的东西。
这么一想,却觉得更局促了。
怀里的身体很特别,不像他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和阿伈莱他们试手打斗的时候也有身体接触,可是那些人身上都硬邦邦死沉死沉的,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汗味,一拳揍上去跟打在墙上似的。也不像刚刚故意从他身边蹭过去的那些女人,有那么浓重呛鼻的香粉味道,滑腻的身体让他想起南疆的大蟒蛇。
现在靠在他身上的这个人极清瘦,乌溪扶着他的时候,一胳膊绕过他肋下,能感受硬邦邦的肋骨,弄得他都不敢太过用力,脚步踉跄间,抵在他身上的肩膀戳得他有些疼,腰很细,却又不是女人那种不盈一握的纤细,隐藏着一股子柔韧的力道。
乌溪这才发现,景七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娇生惯养、弱不禁风,习武的人都知道,四肢有力其实还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腰胯部要能带动起全身的力度和灵活度。
由此可见,就算是花拳绣腿,在景七身上,也绝对是下过功夫练过的花拳绣腿,整天窝在书斋里的人,不大会有这么紧致有力的腰肌。
那人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涣散,水汽氤氲,虽然明知他是装的,可乌溪还是忍不住别看目光。
他想他身上的凉气已经被蒸出去了。
总算熬到平安身后带着一个低着头羞羞怯怯的姑娘过来,乌溪赶紧把景七烫手山芋一样地推给他,带着假扮阿伈莱的卢愈疾步上楼去了。
一直到了雅间里,乌溪的脸上仍有一点没来得及散去的热气,不过有人心照不宣地误会了。贺允行脸色很暧昧很暧昧地看着乌溪道:“巫童下去逛了一圈,看见可心的姑娘了没有?”
乌溪心里正颇为不爽,闻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贺允行眨巴眨巴眼睛,知道招人不待见了,可怜巴巴地噤了声。
他们去了这一刻是干什么,周子舒心里有数,也就没吱声,反倒是苏青鸾有些担心地问道:“那王爷呢?”
乌溪抬头看着她,苏青鸾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没怎么给过她正眼的少年身上,有种特别冷厉吓人的东西,让她情不自禁地战栗,就像是草原上的兔子遇见狼的时候那种感觉。
少顷,才听乌溪慢慢地说道:“他在后边。”移开了目光。
苏青鸾这才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平安才吃力地把死狗一样的景七扶上来,景七都这样了,手里却还不忘了抓着那小姑娘的腕子,嘴里颠三倒四地不知道嘀咕什么,只说得那小姑娘头埋得更低了。乌溪微妙地就觉得有些刺眼。
心里想着,早就该发现,这南宁王爷和“正经”这么美好的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以后一定是个朝三暮四又花心的,要是自己有姐妹,宁可打断她们的腿,也不叫她们认识这种祸害男人。
众人又笑闹到很晚,期间还有贺允行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把一边陪侍的一个叫水墨的小姑娘不停地往乌溪那里推,那姑娘名字雅静,人却泼辣胆大得很,见乌溪不买账,竟然腻过去嘴对着嘴得要喂他,乌溪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她站起来,差点就翻脸离开。
旁边两个半醉一个装醉的男人立刻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乌溪藏在袖子里的手摸出一把毒针,算计着一会回去怎么把这玩意儿都戳在把他带来这种地方的景七身上。
直到后半夜,大堂里依旧热闹,看样子是要闹个通宵,景七却已经快坐都坐不住了,烂泥一样地往地上溜,周子舒这才一边扶着他一边说道:“王爷不能再喝了,明儿一早还得赶着去上朝呢。”
“上……上个屁,皇上都不去,我……我也不去……”景七含含糊糊地趁着撒酒疯大逆不道一把,这回连乌溪都弄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了,虽说那时候清醒,可万一酒劲上头了呢?再者他刚刚坐下又灌了不少。
要是没醉,南宁王爷什么时候说出过这么没分寸的#话来?
也顾不上刚才想拿毒针蜇他的事了,叫过平安和假阿伈莱,一起把人架起来,说道:“那我这送他回去,二位自便。”
贺允行大着舌头:“不行,还没分胜负呢!”被忽略不计了。
苏青鸾忙对一边的小丫头说道:“这大秋天的,晚上露水下来了非着凉不可,去给叫辆马车来。”
乌溪嘴唇抿了一下,有些拿不准景七是怎么安排的,要不要坐这女人的车子。他这晚之前一直觉得苏青鸾很美很可怜,虽然直觉上不是特别喜欢她,不大愿意和她接触,可是偶尔会想,太子既然有了她,又因为她身份太低的缘故另娶他人,她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总是有些同情她的。
这会知道真相,只觉得这女人什么都是装的,虚伪得让人齿冷,便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了。
只听被两个人架着还摇摇晃晃的景七含含糊糊地问:“嗯……车?什么车?车上有美人没有?”
苏青鸾无奈,只得哄着道:“有,王爷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景七笑起来:“好好,坐车……抱着美人一起坐车去……”便挣扎着要往外走。
乌溪只得跟上。
苏青鸾亲自带人将两个人送出了门,门口早有两辆马车等着,不知是不是早安排好的。
她本来怕景七一会叫人,便连那小姑娘一起带下去了,却没想到出了门被冷风一吹,那不着四六的小王爷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甩开平安和“阿伈莱”,直直地扑到乌溪身上,挑起他的下巴,“嘿嘿”地笑道:“美人,跟本王回去……本王……不不会亏待你的……”
乌溪的脸终于红了,伸手就要敲他后颈,打算弄晕了拖回去,幸而被一帮人制止了。可景七就是不要命地拽着人家衣角不撒手,无奈,苏青鸾只能叫那小姑娘留下,叫景七拽着乌溪上了同一辆车子。

第三十章血夜迷情

马车才转过一条街,车夫把车赶得很慢,忽然,脖颈上一凉,车夫一激灵,脖子上已经抵上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一个人在他身后轻轻地说道:“把车停下。”
车夫不敢不停,战战兢兢地把车子停在路边,匕首贴着他的皮肤在脖子上划了一圈,只见刚刚还醉得男女不分的华服少年脸上哪还有半分酒意,笑眯眯地一脚把他从车上踹下来,还没等他挣扎,立刻有几道人影扑过来,将他按下,嘴堵住。
景七手上把玩着匕首,打量了这车夫一番,对按着他的几个侍卫道:“子舒兄已经查出来他今天要带我们走哪条路了,留着他没用,杀了省事。”
一个侍卫领命走上前来,拔出腰刀。车夫立刻奋力地挣动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嘴里塞的东西被他这么一挣扎给蹭掉了,车夫哭号道:“王爷饶命,小的只是那女人花钱雇来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王爷饶命!”
侍卫停下脚步,请示似的望着景七。
景七不耐烦地甩甩袖子:“蒙谁呢?你当本王真喝多了不成?那苏青鸾是赫连二的人,她现在通风报信要把我们灭口,能做出花钱雇人这么粗陋的事?做了,别让他嚎了,听着就烦人。”
车夫忙道:“王爷误会了,小人真的不是二皇子的人,小人原是怀虚道观的一名小道士,是黑巫大人叫我这么做的……”
“刚才还说是个女人呢,半句真话都没有,还愣着干嘛?本王说话是放屁?!剁了!”
车夫语速极快地一叠声地道:“那黑巫首领也是个女人啊……啊啊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乌溪有些意外,他也没见过这个神秘的黑巫首领,便挥手道:“先听他说,你说黑巫首领是个女的?”
侍卫的腰刀悬在头顶不到一掌的距离,车夫吓得快尿了裤子,忙道:“是,是……那黑巫大人对二殿下起了疑,小的听他们暗中商量,说怀疑二皇子把他们软禁在道观里是怕他们惹麻烦,牵连到他身上,还……还说二殿下将来肯定会把他们灭口。然后黑巫大人便想出一计,假托二殿下的名义,叫小的去骗青鸾姑娘,让她密切监视王爷和巫童的行踪,然后就可以杀了二位不告而别,叫二殿下找不着……”
“杀了我……们?”乌溪眯起眼睛。
景七轻嗤一声,还“想出一计“,这黑巫真是乡下来的土杀手,他们不生事,赫连二那日夜做梦长生不老、耽迷旁门左道的哪舍得真动他们?只怕这回才是要恼羞成怒呢。
还有那苏青鸾,真是脑子都长脸上了。
“是……是啊,那黑巫娘娘吩咐青鸾姑娘说,一定要让你们坐上我驾的车,然后将你们带到程武门外面的小路上,以连挥三下鞭子为暗号,他们就一起扑上来,还说……这回他们倾巢出动,就是天王老子也躲不过,杀完人就趁夜逃走。”
景七和乌溪对视一眼,景七深深地吸了口气,抚了抚额角,笑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唉,早知道这样,当初便不让你委曲求全地去找赫连钊了……”
车夫哆哆嗦嗦地看着他们:“王王王……王爷,小人我……”
景七偏头瞅了他一眼:“你什么?本王一吓唬,你就什么都说了,那现在本王当然就要灭口了。”
他对侍卫们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重新堵住车夫的嘴,一刀下去……
景七看也不看地上已经没了气的烂肉,对乌溪笑道:“巫童,可准备好迎战了?”
乌溪已经把钩子掏出来了,冷冷地笑了笑,没言语。
不多时,巫童府的武士们便被阿伈莱带着来会合了,景七留了几个侍卫给乌溪,自己带着平安,走别的路回去了。
毕竟是南疆人自己的事,以乌溪的自尊心,他插手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黑巫已经蛰伏良久,秋夜的露水凝在空气里,将下未下,刺骨一样的冷,他们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帝都迷茫的雾气中才摇摇晃晃地出现一辆马车,黑巫们仍然没有轻举妄动,他们耐心地等待着马车驶近,直到看清驾车人熟悉的模样。
这时驾车人举起手中的鞭子,清脆地在空中挥了三下——
捕猎的时间到了。
二十三名黑巫同一时间蹿出,驾车人立刻哆哆嗦嗦地滚下马车,躲到墙角里,没人注意到他,车厢很快被毒箭扎成了刺猬,车里的人几乎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去见了阎王。
这时,第二十四个人才从黑暗中走出来,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然而从身形上,却依然能看出她是个女人来,她亲自走过去,一把掀起车帘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只有一个死人。
女人心里一紧,隐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把抓住那死人的头发,将他拖出来——刺客们差点发出惊叫声,因为这个死人正是刚刚滚下车子的那个车夫!
如果真正的车夫已经死了,刚才那张脸和那个人,又是谁?!
女人猛地放开尸体,却不料那尸体突然诡异地坐了起来,青色的沾满血迹地手一把攥住女人的手腕!
有人叫道:“血尸蛊!”
女人的手飞快地变成了青紫色,她当机立断,立刻用刀砍下了自己的手,血溅出几尺远去,尖叫道:“走!”
脚步声响彻在空荡的路口,南疆武士们打从四面八方而来,那诡异的“车夫”混在人群中间,脸上带着一抹说不出诡异古怪的笑容,像是那张皮只是薄薄的画出来的一样。
程武门——先祖在这里斩了前朝末代皇帝的头,太宗发起了政变,在这里杀死了他的亲哥哥,先帝时大将军郑似有谋反拥兵自重之嫌,被骗至此处,他和乱军被乱箭射死,郑似身中数箭,仍然前行十数步,大呼“天地不仁,昏君误我”。
脚下九九八十一块三丈长三丈宽的青石板上,每条缝隙里都是擦不干净的血。
胜者王侯,败者亡魂,这是一场生于死的厮杀。
整个帝都在在睡梦或者狂欢中。
女人的血流了满地,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她的两只手全断了,一只是自己砍的,一只是打斗中被对方削掉的,然后她看着那半身染血的少年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地伸手拉下了她的面纱。
乌溪说道:“没想到我有幸在这里见到黑巫大人真面目。”
女人凄厉地笑起来,张嘴要说话,却猝不及防地被乌溪一把掐住脖子。女人尖锐的笑声徒然止住,渐渐的,眼睛开始从眼眶里往外凸,一张算得上俏丽的脸变成了青紫色,双腿不住地抽搐挣动着,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音。
乌溪冷冷地道:“我知道黑巫首领的身体里都有一种叫做‘复仇蝼’的蛊虫,宿主快死的时候,蛊虫就会从喉咙里面爬出来,速度快如闪电,沾到的人立刻化为尸水而死,对付这东西唯一的方法,就是掐住宿主的喉咙,叫蛊虫窒息在里头,这样……”
女人大睁着眼睛不动了,一股恶臭涌出来,她的胸口突然化开了,衣服,皮肉,最后露出里面的白骨,白骨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着。乌溪轻轻地撒手,任女人的尸体倒在地上,接着说道:“这样蛊虫就会和宿主同归于尽,一起化成水。”
他在衣服上把钩子上的血擦干净,对奴阿哈和阿伈莱招招手道:“把这里处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有人驾过来另一辆马车,乌溪爬上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假扮成车夫的卢愈。卢愈还没从这场南疆厮杀的残忍和血腥里回过神来,眼神敬畏。
乌溪对着卢愈点点头,有些疲惫地说道:“代我谢谢周公子,不管他和王爷是怎么商量的,我总是欠他一个人情,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卢愈对着他深深地弯下腰去,他这时才真正明白南疆巫童——这个南疆未来的统治者是什么样的人——那是数十万南疆人心里接近神一样尊崇的对象,即使他身在异乡,即使他还只是个羽翼未丰的少年,也绝不容人小觑。
遮天蔽日的山林中生活的人民,如果是朋友,就是最忠实的朋友,如果是#敌人,就是最狠辣的敌人。
乌溪回到巫童府的时候,天已经快要破晓了,他草草洗去了身上的血气、酒气、和呛鼻的脂粉气,便上床休息了,小蛇从他的枕头底下钻出来,亲昵地盘在他身边,汲着他的体温。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心里隐约的后顾之忧没有了,乌溪几乎是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朦胧中他不知怎么的,站咋一个雕花木门外面,乌溪只觉得那门看起来熟悉无比,却一时想不起来,推门进去,屋里有一张大床,床幔是放下来的,里面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端坐。
乌溪的喉咙突然就有些紧,他慢慢地向着那床幔走过去,心跳越来越快。
他缓缓地用手撩起床幔,只见里面坐了一个人,面容看不清,只是从心里觉得很好看,奇的是,那人竟是满头白发,雪堆的一样,满床都是,他俯下身去,轻轻地拾起那人一缕头发,拿在手里,那人忽然勾住他的脖子,有些凉的嘴唇落到他的鼻尖嘴角,一股好闻的气息扑鼻而来。
他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脑子里乱作了一锅粥,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那人的身体,将他压下去……

第三十一章两广暴动

乌溪一个人在这个举目无亲又步步危机的地方,好像天生就缺乏一种安全感。他不喜欢和人接触,即使是必要的交谈,也都压得尽可能简短,只有一种东西能让他微微放松下来——就是熟悉。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那白发的人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熟悉,即使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他也能感觉到,好像自己认识这个人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手掌接触到对方单薄的身体时,心里竟有种异样而隐秘的兴奋和快乐。
乌溪懵懵懂懂地被那人引导着,像是小动物一样情不自禁地细细啃噬着对方身上的皮肤,急切地和他纠缠在一起,想要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
帘外秋霜凉,芙蓉春帐暖。
乌溪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灵魂从身上飘了起来一样,耳畔一声轻笑,他凝神看去,那白发人的面孔刹那间似乎清晰了一些,一双桃花似的盈满了笑意的眼睛撞进了他心里,乌溪吃了一惊,猛然惊醒。
天光已而大亮。
床褥上有了粘腻的濡湿,乌溪坐起来,神智还沉浸在方才那好似真实一样的梦境里,呆呆的。
医毒自来不分家,在族里,如果有治疗不好的疑难杂症,大巫师便会承担起这个责任,把病人从草药大夫那里接过来。乌溪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翡翠楼是勾栏院,以前虽没去过,不过也听说过这些地方为了给客人助兴,会点一些温和的催情香,效果很轻微,按理说是不影响什么的。
可考虑到他自己气血方刚的年纪,会做那样的梦,也实属正常。
乌溪明白,这不过是自己长成了一个正常男人的证明,可不代表他不会困窘。
尤其是他想起梦里那人无比熟悉的眼睛。这么一想,便是先前若有若无的香味,还有那人模糊的轻笑,都找到了源头。
乌溪抵住额头,低吟一声。
觉得这个梦境太过荒诞不经,为什么是他呢?他确实喜欢景北渊,虽然嘴上不说出来,可如果不喜欢他的话,也不会陪着他浪费那么多时间,去那些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地方。大巫师从小就教导自己,要记得别人对自己的好处,有人对自己好一点,就要加倍回报他。
奴阿哈告诉过他,以前那些被他赶出去的人,之所以后来没有找麻烦,都是王府的平安悄悄地给打点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加在一起,乌溪不是不感谢的,暗暗地也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但凡是他说的话,只要自己能做到,便是拼了命也要替他做到。
可是……再怎么对这个人有好感,景北渊他也是男的啊!
乌溪实在太过纯朴,就算来了京城,见识了不少骄奢淫欲之事,终究也很有限。景七虽然不着调,但也不会把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往那些个脏地界里带,昨晚上的“兰堂夜品”,都是乌溪第一回踏足烟花之地。
所以乌溪不知道离着翡翠楼两条街三十步的地方,还有个地方叫“黄花馆”,里面接客的却不是姑娘,而是眉清目秀满身脂粉的男孩子。
景七跟他说过古今政局,说过纵横之道,可是忘了跟他提起帝王将相们后院的事情——比如赫连琪的别院里专门养了十几个“才色”双绝的少年,比如越是年纪大的大人,便越是喜欢小姑娘,别人不说,就光是简嗣宗简尚书,家里便养了一群十一二岁的“干女儿”。
相比起来,陆大人连太子殿下偶尔去苏姑娘那听听曲,便横加谏言,还是有些求全责备的。
所以眼下乌溪觉得人生迷茫了。
他不停地暗示自己那只是个梦,不过是昨天在烟花之地沾染的气味,加上景七装醉胡搅蛮缠地闹着玩引起的误会。可是越是这么想,就越是忍不住把昨夜梦里那人和景七对比,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修长入鬓的眉,悬胆似的鼻子,略有些苍白的嘴唇,温暖的身体,冰凉的手指,还有紧致柔韧的腰……
乌溪有些怀疑自己是走火入魔了,直到阿伈莱见他还没起身,以为他生病不舒服来敲门的时候,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到了这日下午,该到惯常地去景七那坐一坐的时候,乌溪终于做出了一个可耻的举动——逃避了。景七还担心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受了伤,特意叫平安过来问候了一声,乌溪便以“晚上着了凉”这种烂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去面对这位朋友。
景七也没在意,更不知道他这份“少年情怀”,因为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比如和周子舒密谋,怎么处理苏青鸾这件事的后续。
周子舒已经派人把苏青鸾看住了,昨儿晚上乌溪他们手脚极是利落,卢愈等着尸体处理完了、现场收拾好了才回去,保证今儿一早晨,从程武门过的人们谁也看不出几个时辰前,那里曾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二十来号人。
眼下怎么处理苏青鸾是个问题,叫不叫赫连翊知道?赫连琪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养的这帮子黑巫凭空失踪了,苏青鸾有没有这个脑子逃脱这个嫌疑,又是个问题。很多事还悬而未决。
陆深虽然入了官场有几年了,加上从翰林院出来入户部,为人处世也圆滑了不少,但毕竟是清正之人,贺允行年轻气盛,可惜心性过于光明,所以这种事只能是周子舒和景七两个人商量。
两人一致认为,苏青鸾是什么人,自己是说不得的,幸而太子也是聪明人,得教他自己发现。这些个情情爱爱的事牵扯最是复杂,虽然赫连翊只是储君,也是君心难测,对这点景七更是有深刻的认识,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自己这边先装作若无其事,不要打草惊蛇,再看苏青鸾如何应付。
谁知这件事上,黑巫们却帮了他们一把,那黑巫头领本怀疑赫连琪不怀好意,才计划一番,为了来去干净,之前在道观里,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接触过的“知情人”都下了蛊毒,等他们一离开道观,便使毒发——死人最能保住秘密。
而苏青鸾的利用价值也只在杀乌溪之前,对于黑巫们来说,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离开的时候顺便给她一刀,送她上路就可以了。
前边的谨慎叫赫连琪完全弄不清黑巫是怎么失踪的,还以为他们不告而别,后边的疏忽则正好留了苏青鸾一条命。
所以这时候,只要苏青鸾不要笨到自己去找赫连琪承认错误,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苏青鸾那边躲过去了,这边一见景七便战战兢兢,只是她不说,景七也乐得陪她演戏,依然心无旁骛地把纨绔子弟的角色扮演到底,时间长了,苏青鸾便真以为是黑巫自己出了变故,没叫别人发现,也就放心下来。
苟同南疆黑巫这种事情说不出口,赫连琪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折腾,于是吃了个暗亏。
然而谁知就在这时候,朝中出了一件事,让这位二殿下自以为找到了可以出了他这段时间压抑的怒气的机会——
那日宫里传信,急宣景七进宫。
景七本来想去看看乌溪,不知道为啥,这孩子这段时间老躲着自己,谁知还没出门,就被宫里来的急信给弄进去了,那躲在后宫玩的皇上什么时候上赶着召见群臣了?这回准是大事,可是这时候到底出过什么大事,景七还真记不清楚了——得了,这回谁也甭看了,上了轿子走吧。
到了宫里,赫连翊已经在了,见了景七,脸上表情有些凝重地对他摇摇头。景七给赫连沛请了安,站在赫连翊旁边,才小声问了一句,赫连翊压低了声音,说道:“两广出事了。”
景七一激灵,这才想起来这年出了什么事——今夏南方水患,眼看着冬天到了,日子没法过,于是灾民暴动了。
前世这时候,正是他一边替赫连翊谋划,一边开始掌握朝中实权的时候,两广灾民暴动是大事,但不归他管,是赫连琪请了命去做钦差的。
这灾民暴动不单单只是水患问题,而是两广总督廖振东以下,贪赃枉法无法无天,乃至卖官鬻爵私加官税等事无所不为,这才使得百姓群情激奋,同时又加上有心人挑拨而愈演愈烈。
那两广之地,远离京城,向来是官官相护盘根错节的,这差事极不好办,办好了不过是职责所在,一个差错便惹得一身骚。
当年赫连琪之所以亲自请命,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廖振东在京城里的后台,不巧就是他大哥赫连钊。
后来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被赫连琪挑唆大了,赫连沛一怒之下将赫连钊幽禁,基本与大位无缘。大皇子一派就这么一蹶不振起来。
景七心里一动,他这一世一直低调暗中行事,赫连钊身边已经埋了棋子,还指望他出面对抗赫连琪呢,若是这么一搅合,恐怕后续也难,如今是绝不能再让赫连琪如愿南下了。
不多时,赫连钊、赫连琪和六部重臣军机大臣们便全到了,赫连沛叫喜公公当场传看了两广来的加急报,阴着脸不言语。果然,群情激奋了一圈开始说正事、议论怎么解决的时候,赫连琪第一个站出来了。
赫连琪道:“父皇,自古官逼民反,两广地处偏远,父皇身在京城,难以监管,保不齐便有那么几个害群之马的贪官佞臣做威,当务之急,应调集朝廷官兵先压下暴民,再由父皇指派皇差,将事由查清,给百姓一个交待,赏罚分明,民愤自平。”
赫连沛挑眉问道:“你倒说说,叫谁去查?”
景七余光瞥见,心中各种念头急转一番,反驳赫连琪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却不料,赫连琪道:“儿臣以为,为社稷百姓清查贪官佞臣,乃是莫大荣幸,我朝中后起之秀,正当以此为历练。南宁王天生聪慧,少年才俊,入朝听政以来,凡事用心,假以时日,必为我大庆未来之栋梁,儿臣斗胆举荐。”
赫连翊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景七,一个没拉住,景七便从从容容地往前迈了一步:“多谢二殿下抬举,臣定当万死不辞,恳请皇上下旨。”
赫连沛沉吟了片刻,显然,在这位爷眼里,所谓“两广暴动”,只是一帮暴民闹事,按赫连琪说的,找个把军队镇压一下,也就没什么大事了,再借机揪出几个贪官做做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将来倒是个政绩。
借这么个机会,叫这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不做正经事的孩子出去磨练磨练,也是好的,若是这孩子能成才,也算他对得起故去的景琏宇了。
赫连翊一看就知道他那吃货一样的老爹又不着四六了,忙道:“父皇,这……只怕北渊年轻,不足以服众。”一边对景七打眼色,叫他识相一点别趟浑水。
殊不知赫连二一番话正中景七下怀,小王爷瞎了一样,愣是没收到太子殿下焦急的眼色。
真是那啥不急,急死那啥……
赫连琪心中小算盘打得精明,两广背后是赫连钊,那景七过去,是下手管,还是同流合污?若是前者,必让赫连钊和他翻脸,连带着赫连翊一起拖下水,让他们两派争斗去,自己渔翁得利岂不好。
若是后者……只怕别人可以,那整天一脸大公无私状的太子殿下,第一个要饶不了他。
于是赫连琪笑道:“太子此言差矣,贪官佞臣,国之蛀虫,人人得而诛之,要的什么资历?王爷的意思呢?”
“二殿下所言甚是。”景七非常不配合赫连翊,“古有十二岁宰相,北渊不才,愿效仿先贤,为国为民。”
赫连沛大笑道:“好!好好好,有志气,来人,传旨——”

第三十二章多事之秋…

赫连沛圣旨下得痛快,景七接旨接得更痛快,这一老一小,倒弄得心里暗自痛快的赫连琪开始觉得不那么痛快了,有些深思地打量着景七。
他有些摸不准这还是少年的南宁王,尤其是景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明里暗里地开始和赫连钊走近的时候,叫赫连琪和李道士都心生警觉,又只怕自己是杞人忧天——不知道真的是机缘巧合,还是是这位少年模样的南宁王处心积虑。
不过人在庙堂,步步惊心,赫连琪自来是宁枉杀也不错放的。
谁知眼下看起来,现在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两广之事有猫腻,三缄其口,唯有皇上和这位未来的钦差保持乐观心态。
景七从赫连沛那里出来就紧着宫外跑,唯恐被赫连翊逮着,这位向来自持稳重的太子殿下的脸到最后可谓是一个五颜六色。可惜在劫难逃,赫连翊比他动作还快,景七才到宫门口,就看见一顶轿子在那等着他,前边站了一排侍卫,摆了个“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劫道造型。
景七干笑一声,大大方方地也不躲着藏着了,慢下脚步来,在轿子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说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你给我滚过来!”
这厢连“孤”都忘了说,可见是气得不轻了。景七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蹭到轿子前,被里面伸出的一只手硬生生地给拽了进去。
景七一个踉跄,抬手抓住轿子门才没直接给赫连翊来个五体投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太子殿下那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脸一眼,于是觉得自己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眼观鼻、鼻观口地装老实。
赫连翊冷着脸瞪了他一眼,吩咐道:“回东宫。”
太子殿下的轿子确实是又大又软又有熏香,可景七的身量,纵然站在人群里不算鹤立鸡群,也能说得上修长挺拔了,这轿子的高度对他来说还是有点不够,他得微微弓着腰,低着头,才能勉强站下,一会儿还行,时间长了那是真挺难受。
悄悄瞟了赫连翊一眼,发现这位太子殿下看都不看他一眼,存心让他受罪似的,于是只得心里暗叹口气受着,只盼着快点熬到东宫。
等轿子晃晃悠悠地到地方的时候,赫连翊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大步走出去,景七赶紧钻出这受罪的地方小跑着跟上,顺便趁太子殿下不注意,悄悄地松动一下酸涩的肩膀。
陆深已经在书房等着了,见赫连翊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还没来得及劝上一句半句,就见他怒不可遏地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地都扫到地上,抄起一个茶杯,看也不看,便往门口砸去,碎片和水珠溅得哪都是,景七在门口脚步顿了顿,低头扫了一眼湿了边的官服下摆,苦笑道:“太子这是让臣在门口听训么?”
“滚进来!”赫连翊怒道。
景七就很听话地“滚”进去了,陆深暗叹了口气,瞄着赫连翊要吃人的表情,于是明智地把方才想说的“息怒”之类的废话咽回了肚子。赫连翊指着景七“你你你”的“你”了半天,手都直颤悠,末了长叹一口气,颓然坐下去,低声道:“景北渊,你是要气死孤是不是?”
景七低着头表示承认错误。
赫连翊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两广暴动是因为什么?那廖振东又是什么人?”
陆深也皱眉道:“王爷这回是真鲁莽了。”
景七道:“两广暴动因为什么不知道,皇上刚让臣去查么,不过廖振东的底细还是了解一些的,比如此人乃是今上六年的探花出身,当时也算是陆仁清陆大学士的门生,后来娶了兰台令吴俊辉的妹妹,此后竟开始官运亨通,乃至做到两广总督。”
他顿了顿,又道:“吴俊辉倒没多大本事,还是个短命鬼,死得也早,可他是简嗣宗简尚书的外甥。两广之地最是天高皇帝远,水运渔航、盐课耕种,无不有利,可是……那位爷的摇钱树。”
赫连翊的火“腾”一下就上去了,勉强压着嗓子说道:“你还知道!”
景七笑嘻嘻顺杆爬道:“没有精钢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
“你算哪门子的精钢钻?!景北渊,你还知不知道天高地厚?!”赫连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你还知道那里天高皇帝远!那地方官官相互,关系盘根错节,说句不恭敬的话,它就是个铁桶一样的国中国。你才多大的年纪,才见过多少事?你就不怕……你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景七愣了片刻,看着这样疾声厉色、却真真正正是为自己担心的赫连翊有些恍惚,半晌,方才叹了口气:“太子,你可知大殿下敛财的去处么?”
赫连翊自然是心里有数的,赫连钊自冯元吉死后,便几次三番借事由往军中伸手,更有传言说赫连钊胆大包天,竟在私自养兵,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景七接着道:“若是……若是大殿下眼下以谋反被圈禁,太子觉得,对着二殿下,可有几分胜算?”
赫连翊一呆。
却听景七接着说道:“我若不去,天下百姓的公道谁来给?而若是去的是别人,纵然天下百姓得了公道,赫连钊还能逃得了么?”
少年垂下眼帘,长出了口气,眼角眉梢处尽是清冽之气,叹息似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殿下,虞国虽小,是为屏障,今若破之,必当……唇亡而齿寒。”
陆深沉默了一会,忽然对着景七一揖到地:“臣鼠目寸光,往日里对王爷多有误会。”
景七摆手道不敢。赫连翊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他,良久,才颤声问道:“你……是为了我么?”
那么一瞬间,赫连翊忽然想把这个人抱进怀里,忽然想把心里身上压的家国天下全部抛开不计,不再思之望之不敢相亲。他想说往后世间风刀霜剑,有我尽替你挡了,这一生一世只一人,哪怕不要这三山六水的万里王土。
然而赫连翊到底是赫连翊,他轻轻地闭上眼睛,默无声息地坐了片刻,也便压抑下去了——那些旖旎之念不过是异想,不能毁了自己,更不能毁了他。
“更为天下百姓。”景七面上依旧是一派若无其事。
凤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各人有各人的牵挂,各人有各人的执着。景北渊机关算尽,不是为了赫连翊,赫连翊潜心谋划,也不是为了景北渊。那心中情愫实在太过清浅,风一吹便尽去不计,听声迷离,然而墙外如天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抵达之地。
赫连翊那一刻脸上灰败和疲惫,景七看得分明,三百年间,再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男人,只是……景七自嘲地想,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那多半,他和赫连翊始终没被锁在一副链子上。
这一夜注定漫长——
景七回府后没多久,赫连钊便亲自上门,封了十万两的银票给他做“来往路费”,又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只说是“旧识”,能卖几分面子,若是景七在两广查访有什么困难之处,尽可找他们,脸上倨傲之处具不见了踪影,见了景七亲热得仿佛亲兄弟一般。
赫连翊独自一人出宫,彻夜未归,隔日方回到东宫。苏青鸾在他走后,抱着雪白的床单上面几朵红梅,美丽的脸上长在肉里一样的笑容终于掉落了下来,痛哭失声。不几日,赫连翊便着人在宫外暗中买了一个住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苏青鸾接了过去。从此京城中再不见那大年夜、望月河上倾国倾城、一曲惊世的月娘青鸾。
乌溪心烦意乱地带着奴阿哈便装出了门,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突然发现,没有了景七,这京城繁华也变得无趣了起来,走着走着便到了翡翠楼下。
是翡翠楼,不是兰堂,便连最表面上的风雅文章都不肯做了,唱小曲的姑娘极尽挑逗,寻欢客们轰然叫好。
奴阿哈一看就红了脸,虎背熊腰的一个大老爷们儿,抓住乌溪的衣角扭扭捏捏:“巫、巫童,你来这里干什么?”
乌溪正出着神,冷不丁的他一问,还没回过神来,于是顺口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说……若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一个人,怎么办?”
奴阿哈问道:“这个容易,喜欢一个人,就是总是想着她,她想怎么样,你都想替她做到,总想着让她高兴,一会见不到就会想她……”
乌溪心里漏跳了一拍似的,怔住了

一看他这样子,又加上他们是站在这种地方说,奴阿哈自然而然地就误会了,愣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巫童喜欢的人,是……身份不大合适的?”
乌溪想,一个大男人,那当然是身份不合适的了,于是点点头。
奴阿哈误会得就更深了,他比阿伈莱不同,阿伈莱虽然勇猛正直,但是相比起来也显得憨厚冲动,奴阿哈则稳重一些,他想了想,才慎重地说道:“那……她人美么?脾气好么?对巫童好不好?”
乌溪想,他是个男子,“美”自然不像是女子那种柔美,人却也是很好看的。脾气当然也是好的,脸上总带着笑,怎么气他他都不生气。
于是乌溪沉默地点点头。
奴阿哈抬头,看了看翡翠楼的牌子和那些个莺莺燕燕迎来送往的姑娘,自我安慰似的说道:“人……是不能光看表面的,有时候一个人表面看起来人品很坏,做的事情也很坏,可她对你却很好,一心一意的那种——我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来,可总是那个道理。”
乌溪想,景七在他看来,有的时候是很坏,尤其是这人很喜欢骗人——兴许对这家伙来说,随口扯谎和变脸演戏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可是对自己真的是很好很好。于是点头道:“我有时候觉得他很爱说假话骗人,可他不爱骗我,对我也很好。”
奴阿哈于是点点头说道:“巫童,我们南疆不讲究身份门第,只要你对她是真心的,她对你也是真心的,你就把她娶回来吧,我们也都会尊重她的。”
乌溪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奴阿哈比自己想得还开。
这时楼上一个女声柔柔地传出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句话像是锤子一样,直直地敲在他心上,乌溪几乎痴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三十三章富可敌国…

沉寂了多年的南宁王府像是一夜之间就成了香饽饽,几日以来门前车水马龙,来客络绎不绝。景七觉得自己的脸笑得已经有些僵了,于是感慨,其实迎来送往地倚门卖笑,也是种体力活。
乌溪那日和奴阿哈从翡翠楼下转了一圈回来,整整一宿没睡着觉,他觉得奴阿哈说得有道理,只要彼此之间是真心的,其实对方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也没什么不一样。他忽然想通了。
“总是想着他,他想怎么样,自己都想替他做到,总想着让他高兴,一会见不到就会想他”——这可不就是喜欢么?
从来世间无价宝易得,有心人难求,可乌溪觉得,只要是努力过了,总有一天喜欢的东西和人都会得到,没有成功,那只是说明努力得不够。
于是第二天,乌溪便去了南宁王府。
说来也奇怪了,他以前去找景七的时候,这人闲得什么一样,只要不是清早上朝的时间,什么时候去找,什么时候景七都闲着。可是自从乌溪躲了几天以后再去南宁王府,却发现这家伙突然忙起来了,去了几趟都没瞧见人影子,连平安都里出外进地脚不沾地,一问才知道,这是在帮景七打点行李。
一见他过来,平安忙不迭地给他沏茶倒水,乌溪就问了一句景七的去向。平安可算逮着人说话了,一张嘴就抱怨个没完起来。
“这不是说两广是什么地方的有人闹事么,也不知道……”他往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道万岁爷怎么想的,叫我家那位去当什么钦差。您说我们那位爷,这冬天没受过冻,夏天没挨过热,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多走几步路都不曾,一顿茶水点心都是按点来不敢晚了他片刻的。这天长路远,他说放不下府上,又不让我跟着,跟前没人知道冷热,他自己肯定也不在意,可怎么好?”
平安一唠叨起来就刹不住闸,乌溪却微微呆了一下:“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可不是么!”平安嘴里嘀嘀咕咕不休,翻了个白眼,心说自家主子干的最多的就是没事找事,“也不知道谁吃饱了撑着了,朝廷里养了那么多闲得要长草的大人,偏叫他去。”
当然,平安忽略了他家这位爷,在大多数人眼里,也是“闲得要长草”一族。
乌溪想了想,摸出七八个贴身放着的小瓶子来,又要来纸笔,将每个瓶子里所装之物的功效都写得清清楚楚,才慎重地交给平安:“你替我把这个给他,带在身上也不占什么地方,在那么远的地方,谁也关照不到,给他防身用。”
平安虽然惊诧于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爷突然会办事会说话起来,可也知道这位巫童随身的东西,不是极品的毒,那就是极品的药,不说是压箱底的可也差不多了,当下脸色一正,忙不迭地道谢。
乌溪默默地摇摇头,起身走了。第二日景七一早便极低调地离京,只来得及派人到巫童府上道声谢。
乌溪每日天不亮起身已经成了习惯,这天早晨他却没有练功,起来以后,便坐独自一人坐在城门附近的一家酒楼顶上,默默地等着景七的车来,又目送他离开,然后自己再悄无声息地返回巫童府那个囚笼里。
而这一别,就又是秋冬过处、春夏轮息的大半年。
有时候感情这东西,奇怪得很。比方说如果没有那个稀奇古怪又荒谬绝伦的梦,乌溪说不定现在还是会和景七平平淡淡地相处,偶尔呛他两句气气他,偶尔和他的满不在乎较较真。
如果乌溪没有那么在意地去思考那梦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日日暗中描摹那人的样子,不会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模样和梦中之人重合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又不敢见他。
如果不是和奴阿哈一番阴差阳错的交谈,如果不是那歌女的唱词太牵动人心。
如果不是他刚刚想试探着,顺着自己的心意去亲近这个人,景七便一走那么久,可能懵懵懂懂之间生出的小情愫,还未成形,便泯灭在若干年后“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叹息里。
可一切都像是前生注定似的,来得恰到好处。
纵然每天都看在眼里的东西,也不一定在心里有多大触动,只有见不到的时候,才会辗转反侧,每每在心里念着他的模样,分分寸寸一丝一毫,慢慢地好像都刻进了灵魂里一样,这才是要了命的,想念变了味道,相思从来入骨——
就像是一棵草,偶然种下草籽,无意间生根发芽,而离别,就是那叫它疯长雨露肥料。
宫前水流尽了年光,生活里少了那人,空了一大块,少年情愫在这样空空荡荡的怀想中,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情愫什么的,对景七来说,好比天边浮云,他一路赶得很急,除了赫连沛赐给他的大内侍卫何季和几个王府的侍卫之外,贴身的只带了吉祥一个。
说到底,所谓“两广暴动”不过是一帮过不下去面黄肌瘦的灾民,举起破铜烂铁折腾起来的事儿,看着人数挺多挺吓人,其实就是乌合之众。纵然朝廷已经拿不出冯大将军在世时候那么强大的军队,可毕竟也是正规军,对付别的不行,对付这帮子老百姓,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景七紧赶慢赶,抵达之时,暴动已经被镇压下去了,几个带头的都给抓了起来严加审问,剩下的,不过是扫尾清匪。
廖振东早早得了消息,带人迎出了三十里,虽说同是皇差,可景七大概是最受礼遇的皇差了——廖振东正焦头烂额着,下了死命令要将参与暴动之人一举缴清,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他心里也有数,自己干的那点事儿,若真叫人捅出来,那是杀一万次头也不够的。
谁知道老天保佑他,来的这位爷听说是跟京里的大殿下是连着气儿的,这回若是讨得南宁王爷欢心,这事情就没到绝路上。
两广水患刚过,数十万灾民还无处安置,而这一年的秋冬,老天爷好像故意为之,可着劲的冷,眼看便要过不去了,才不过十一月,往年连雪渣都不见的两广之地便天降大雪,一场雪后,地里不定又添上多少无名尸首。
景七到的时候,便是这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方歇。廖振东为了怕冻着他,紧急征调了万余人,几天之内便搭起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棚子,上面都搭着上好的绸布防风,迎风招展,煞是好看,中间的空隙刚好够马车随从等人经过。
绕是景七在京城见惯了各种穷奢极欲之事,也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脚步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吉祥和何季就在他两侧,听见他嘴里几乎低不可闻地念道:“……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注)……”
何季和吉祥都没念过几天书,听得半懂不懂,却听出他话音里的几分压抑的愤怒来。
吉祥轻声道:“主子……”
景七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咬紧的线条已经柔和了下来,方才森冷的眼睛又带上了叫人熟悉的笑意。
廖振东带人远远地迎了过来。
诸人行大礼,景七一声“圣躬安”,规矩场面之事罢了,景七这才搓搓手,将披风紧了紧,笑道:“倒不曾想到你们这里也有这样冷的时候,刚下车,这西北风差点要掀我一个跟头,难为廖大人想得周全。”
廖振东忙赔笑道:“王爷不远万里从京城赶来,下官不过尽些力所能及的绵薄之力,边陲之地,如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往王爷不要见怪才是。”
他心里先松了口气,看这南宁王的样子,多半是比较满意的了,言语间也是客客气气,没有横加刁难之处,看这岁数模样,好像也明白了些,大殿下私下致信给自己,叫自己不用担心,说两广暴动之事,皇上并不以为意,只随意指点人处理,看来是真的了。
廖振东心里的石头一放下,言语间立刻活分起来。
那提督学政李延年,最是个能凑趣插科打诨的,见机行事,三两句话便将景七逗乐了,加上景七也是左右逢源之人,有意逢迎,一时间其乐融融。
随即廖振东大摆筵席给景七接风洗尘,无论景七心里怎么想,别人是看不出的,至少表面上总是欣然受之。两广之地数百官员悉数作陪,摆的乃是九九八十一道奇珍八八六十四种海鲜,景七曾经自以为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竟有一多半的东西尝不出名堂。
忍不住玩笑似的对何季道:“何侍卫,你伺候御膳,见过这么多名目么?”
何季登时愣了,半晌,才低声道:“今日才知道,属下竟如山野村夫。”
景七笑道:“是呢,本王也是今儿才知道,什么叫富可敌国。”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廖振东寒冬里当时吓出一身白毛汗——这话里话外的,不是说自己盖过皇上去么……这这这可是大不敬。
他心肝乱颤地抬头望去,却见景七笑得没心没肺地对他说道:“怨不得他们都抢着来呢,敢情出使贵地是这么好的差事,还亏得皇上疼,可怜本王长年在京城,连个出去见世面的时候儿都没有。廖大人今日忒客气了,以后你若是到了京里,可得到我府上来,本王要请回来才是。”
这位是真缺心眼还是故意的……廖振东瞅着景七那张无辜的笑脸,唯唯诺诺地称是,心里七上八下。
借尿遁转到后院,挥手招过家人,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于是,正当众人正是酒足饭饱之时,就隐约听见有人吵闹,还没等旁人反应,廖振东先怒道:“钦差大人在此,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在外喧哗?”
这一说,景七也放下筷子,望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是来自《资治通鉴》,说的是隋炀帝为了显示国力,在胡商到达之前,就把市场整饬一新,供各国商人参观。每一个店铺都重新进行了整理,卖菜的小商贩都要在店铺里铺上地毯。还用丝绸将路旁的树木缠起来,结果胡商奇怪为啥这么富得流油,路边还有乞丐的缺德事儿。

第三十四章扑朔迷离…

只见一个长衫的青年人直闯进来,身后几个侍卫围追堵截,可怜那一介书生,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夜色里迎风招展,好似活鬼一般。
这一番吵闹,将在场所有人的眼球都吸引了过去,偏景七抬头扫了一眼,便去看廖振东,笑道:“廖大人,这是唱的哪出戏?”
廖振东忙唯唯诺诺地认错,回头又对几个后来赶来的侍卫骂道:“什么东西也放进来,养你们干什么的?!”
片刻,这书生便被抓住,双手扣在身后。抓着他的侍卫又死命一按,叫他弓下腰去,又上来两个人,便要把他往外拖,只见那书生一边努力挣扎,一边叫骂道:“好无耻的贪官污吏!什么总督什么钦差,都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瞧瞧今……今日这江山,竟是谁家天下?那金銮殿里坐着的,是瞎了眼的不成么……”
景七眼睛微微一眯,微微扬起脸,说道:“别忙着,先放开他。”
几个侍卫看了廖振东一眼,这才撒手将长衫书生放倒在地上,那书生倒是不惧怕,纵然狼狈,站起来的时候还不忘挺直了腰板,目光烁烁地望着景七。
景七笑道:“怎么,说我和总督廖大人蛇鼠一窝,你瞧我们俩谁是蛇谁是鼠啊?”
书生梗着脖子道:“两广总督廖振东,以民脂做活,上食君家膏禄,下饮百姓髓血,不修其政,蚕食其民,贪而畏人,岂非硕鼠?你堂堂南宁王,自京城而来,背三尺尚方宝剑,不思为国请命,却于此处沉迷升平歌舞玉盘珍馐,贪鼠之美味而甘心与之同眠共枕,说你一句蛇鼠一窝,还冤枉你了不成?!”
“大胆!”吉祥先不干了。
景七摆摆手,问道:“书生姓甚名谁?”
书生朗声道:“我穆怀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景七点点头,端起桌上的酒杯慢条斯理地浅尝了一口,半晌,才又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么?同窗好友有几人不曾?”
穆怀明高声道:“家里父母高堂具已不在,不过和小仆二人相依为命聊以度日,同窗好友……”他声音颤抖了一下,脸上现出激动神色,又勉强压抑了下去,指着廖振东道,“同窗好友大半已经被这狗官抓了,其余人等举着状子,就在门口!”
“状子?”景七轻轻一笑,看向廖振东,“我说廖大人,你这里虽是富贵,可也忒不太平了。”
廖振东低头只是不语,有心等着看景七如何解决。
却不想,景七突然放下酒杯,在酒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脆响一声,年轻的南宁王爷冷冷地一笑,吩咐左右道:“还等什么,如此刁民暴徒,公然毁谤朝廷,大放厥词,还不给本王把人都抓起来,还有门口那群狂徒,若敢漏了一个,本王唯你们是问!”
这一番断喝却叫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景七微微低头拨弄着袖子,学着赫连琪的腔调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本王说得快了,诸位都没听仔细不成——”
侍卫们忙架起穆怀明,五花大绑了往外拖,一边又有人领命,叫了廖振东府上一群护院的出去,没过片刻,便把外面的意气书生们都给绑了回来。
穆怀明一边被人死狗一样地拖着,一边还怒骂道:“贪官!酷吏!廖振东给了你什么好处?!景北渊,你如此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必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穆书生虽是个读书人,却也颇有一把好嗓子,将“不得好死”几个字喊得是抑扬顿挫,颇有绕梁三日的感觉。
景七低低一笑,心说不得好死这事,可不是你说了算,几百年自己都问心无愧,可也没得过一回好死。
廖振东第一个离席而起,诚惶诚恐地道:“下官办事不利,王爷赎罪。”
虽这么着,心里却放下来了,不管怎么说,景七那一声断喝也是清晰地表明了立场。这回这南宁王爷,和他可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提督学政李延年更是见机得快,一拍巴掌,只见小廊尽头,一群素衣美人鱼贯而入,不见大红大绿珠宝首饰,只以琴箫配之。为首一人更是艳绝,眉目间竟和那京城月娘苏青鸾在伯仲之间,颇有几分神似,比苏青鸾之妩媚又多了几分清幽。
景七心里暗笑,好么,打蛇打七寸,这两广之地虽远,大人们的消息却一点都不闭塞,竟连自己的喜好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李延年先对一边的巡抚章逊拱拱手,又对景七道:“不过一些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算不得国色天香,可也是章大人费心找来的,王爷乃是风雅之人,恐也看不上什么庸脂俗粉的,章大人着人特别细心调教了,这些人在我们这里,也都算是绝顶的颜色了,但愿能入得王爷的法眼。”
一番话拍了上司又拍了上司的上司,景七偏头打眼扫了他一眼,来时路上便见了这人,印象颇深,至今虽是个提督学政,却也有几分屈才了。
章逊笑道:“是呢,要说,确实比不上那京城里和王爷相熟的青鸾姑娘,可也算不错了,各有风味么。”
景七嘴角一弯,好悬没笑出声来,老半天才压下去,抬头瞄了一眼章逊没吱声,怪不得这位先帝二十三年的进士到现在胡子都白了,还在这旮旯里当巡抚呢,估计巡抚也是花钱打点来的。
连廖振东都瞪了章逊一眼,心说这不是拆台么,一张嘴明确告诉人家,你们京城的动向我们这都有数,谁谁还不是那么点事儿啊。
那京里的贵人们最忌讳别人打探自己个儿的行踪,章逊半晌不说话,一张嘴就犯忌,可也是个角儿。
席间美人歌舞自不必多说,散席后廖振东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那为首的美人送到景七房里。乃至于景七一推门,一见屋里坐着个大美女,灯下影影绰绰欲语还休的,刚迈出一步的脚险些又给吓回来。
说来也巧,倒像是心有灵犀一样,京城里的乌溪正听着奴阿哈报告他打探来的事情,当然各中人各路心思奴阿哈是打探不出来的,只能说出个人人都知道的大概来。
乌溪道:“你是说,是派他去查暴动的原因么?”
阿伈莱在一边添油加醋:“听说那边有很坏的官,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会闹事。不过我看大庆的特产就是很坏的官,这个可能坏到极致了。”
乌溪有些担心地皱皱眉。奴阿哈察言观色,忙道:“不过巫童也不用太担心,珈路人很聪明,不会有什么事的。”
“珈路”在南疆那边,就是“好朋友”的意思,乌溪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不是珈路,他是我喜欢的人,我将来想把他带回南疆。”
静谧了片刻,笑容还僵在脸上的奴阿哈和阿伈莱面面相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听他们要人命的巫童又道:“我没说假话,你们也没听错,是真的,我喜欢他。”
当然是真的,他们家巫童就没说过假话……奴阿哈一屁股坐空了,从小凳子上摔下来,阿伈莱张着嘴,“那那”“这这”了半天,愣是没组织出一句整话来。
乌溪淡淡地道:“不过我要求你们不要让别人知道,北渊现在知道了是不会同意的,也许就不想再见我了,等……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说完,也不管那两个人,径自站起来,把蜷缩成一团的小蛇揣进怀里,往后院去了。
乌溪想,那些个阿伈莱说的坏官,说不定会想尽方法收买景七,那人曾说过,人心所求不过财色权欲几个字,权财什么的,他兴许不放在眼里,可是……色呢?
当然,他也可能不放在眼里,以乌溪对景七的了解,觉得那人最多是半推半就,对这种事不会在意太多,用他的话说,“逢场作戏”一番,也不会真的被收买。
可是,一想起景七那随随便便的态度和“半推半就”“逢场作戏”之类,乌溪就觉得牙根有些痒痒,迫切地想找东西磨一磨。
不过乌溪还真是冤枉了景七,世间再有专情痴情的,也断断比不过曾经三生石畔枯坐六十多年的七爷,不过是他平时敷衍应酬之事太多,乌溪这较真认死理的,又分不出逢场作戏和乐在其中的区别,才总觉得他心很花似的。
财完了又色,景七暗自好笑,这廖大人可真是不遗余力,他只是微微在门口怔#忡了一下,便抬脚进了屋,顺手合上门,那美人站起身来盈盈下拜,方才远不显,这会看来,她脸上的妆很特别,看着只是淡淡的妆容,雅致精细,可仔细一瞧,又觉得另有玄机。
景七和周子舒相处得久了,周子舒乃是易容中的国手了,连带着他也对各种易容手法也略懂一些,自己上手做不行,看却能看出个一二来。
他微微愣了一下,心说廖振东到底是有完没完,怎么一出连着一出的,一路试探着来,刚刚又闹了那么一场大戏,还不够是怎么的,便有些不耐,压着性子微有些冷淡地问道:“谁让你来的?”
美人低着头小声道:“是廖总督。”
“嗯,你叫什么?”
“九娘。”
问什么答什么,不会敬语,眼神总是往下瞟,每句话缩得极短,声音压在嗓子里,极柔和……却隐约有种不协调的感觉。景七皱起眉,又瞟了她一眼,发现这美人……有点高啊。
景七伸手捏住“九娘”的下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又放开她,俊秀的脸上也看不出阴晴来,挥挥手道:“那这用不着你伺候了,出去吧。”
言罢转身,不再理会她,半晌,却没听见动静,于是景七有些不悦地道:“怎么还不走?”
一条手臂骤然伸过来,从后边抱住他,一股子幽香飘来,那九娘温润的身体几乎就贴在他身后,美人幽幽地问道:“王爷,我不够好么?”
景七一把扣住她手臂,将她甩下来,面无表情地道:“本王不喜欢没规矩的人,滚。”
九娘挑眼看着他,描画得线条极美的眼中尽是冷意,袖子里忽然寒光一闪——

第三十五章变化九霄…

千钧一发中,景七却出奇灵巧地一侧身,险险地闪了过去,那九娘的纤纤玉指中竟拿着一把刀,刀刃擦着他的衣服边,划出了一条浅浅的口子。
九娘一击不中,回手横扫,直切景七腰间,景七往后急退了三步,方才躲过去,对方却杀招又至。
景七一看,完了,这位估计还是个武林高手,这可打不过,这时候叫人估计也来不及,何季那混蛋,什么时候出去更衣不好,非得这时候!
一直躲躲闪闪地退到墙角,再无可退之处了,九娘一刀扫来,景七情急之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往刀刃上一送,一声脆响,那瓶子竟被削掉了一大半,眼看着就削到了景七的手,九娘却突然惨叫一声,将刀子丢开,猛地后退了三四步,原来是大半个被她生生削断的瓶子弹起来跳到了她手上。
九娘只觉得从碰到那瓶子里的水沾染到的地方突然烧起来了似的,钻心的剧痛,剧痛完了是麻木,那麻木感竟顺着手一直攀上身体,片刻,半个身子已不会动了。
九娘恶狠狠地盯着景七:“你……你……狗官!你竟然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她”这一开口,也顾不得掩饰什么了,低沉喑哑,竟明显是个男人的声音。
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何季冲进来,后边跟着吉祥,吉祥手里还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小盅,一看这阵仗,立马啥都顾不上了:“主子!”
景七翻了个白眼,心说指望你们这帮人,真是死了连裤子都穿不走,挥挥手道:“行了,都出去。给本王把门守好了。”
何季到近前,也发现了那“九娘”动弹不得的窘境,微愣了一下,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不是一直跟着景七的,也知道忌讳,便躬身退了出去,景七扫了吉祥一眼,后者纵然不愿意,也没办法,只得将小盅撂下,低声道:“主子,天儿冷,想着喝。”
景七敷衍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退出去,门再次关严,才不紧不慢地坐下,瞧着那已经麻到腿上、站都站不住、只能跪在一边喘粗气的“九娘”一眼,笑道:“下三滥什么的,本王可万万不敢当,这位……兄台,说起手段,你一个堂堂男儿,扮上女红妆,可也不大光明磊落吧?”
“九娘”的嘴突然动了一下,景七手却更快,一把扣住他下巴,利落地将他的下巴给卸了下来:“干什么,就你这样,还想学刺客死士们口含毒药?”
景七俯身捡起地上的刀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凑到“九娘”面前,低声问道:“知道深夜刺杀,该用什么刀么?”
这明显是欺负人不能张嘴说话,景七笑了笑,径自说道:“这位大侠,您可外行了不是,这白日里用的刀,和夜里的是不一样的,你这寒光一闪,黑灯瞎火的,那得多瞎才看不见啊?教你个乖,下回再办这种事的时候,找个师傅,让他专门给你打夜里用的,那刀剑上、柄上,都得不能反光,是要上了暗铜的。”
“九娘”张着嘴合不上,口水已经淌下来了,他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看景七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景七心里有数,此人显然跟廖振东没啥关系,刚刚若不是乌溪给的东西好用,说不定他小命就交待在这了,廖振东不大可能假戏真做到这地步。他犹豫了一下,蹲下来,瞅着“九娘”耳语似的低声道:“我现在把下巴给你合上,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是刺客,那也得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气度,你就上不得台面了,被抓住就寻死觅活?”
他目光太清亮,当中竟还隐隐地带着笑意,叫那“九娘”瞧得一愣,景七却已经小心地将他的下巴推回去了,也不嫌脏,席地而坐在一边,不等“九娘”开口,便问道:“你是刺杀贪官污吏的刺客,盯着我做什么?有那本事,廖振东就在前院,怎不把他的脑袋一刀剁下来,岂不是一了百了?”
“九娘”怒道:“那贪官惜命怕死得很,也知道自己亏心的事做多了,生怕夜半有鬼上门,住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的,明着是侍卫,实则都是私屯的兵,巡逻森严,比那皇宫不差什么,我如何能入内?原想着这钦差大人若是好的,我就算拼死也要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想……你与他狼狈为奸,残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我虽不才,不妨代劳!”
敢情这位还知道柿子要找软的捏。
景七“哦”了一声,眯起眼睛,拖长了声音:“私屯兵马——他这是要造反哪?”
他轻笑着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排瓶瓶罐罐的东西,罗列在地上,又掏出一张纸,挨个比对着,方不慌不忙地说道:“功夫,我倒也练过几天,不敢夸口,也算凑合着勉强能拿出手,当然和你是不能比的——这你也瞧出来了。”
“九娘”冷哼一声:“你若不下毒,两招之内,必取你狗命!”
景七也不在意,伸手将一堆瓶子剩下两个,其余的重新塞回怀里,笑道:“方才进来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书童,只会端茶倒水、算账跑腿,更是入不得大侠你的眼了,另一个是大内侍卫,功夫算是了得的,跟你可能勉强算不分伯仲。还有几个我从王府带来的人,你也瞧见了,方才你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他们都没听见,那是因为廖大人特意把他们都安排在其他地方了,美其名曰暴民活动,加强防护。”
“九娘”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由得愣了一愣。
只见景七笑着地拿起一个小瓶子,在他鼻子底下过了一下,一股刺鼻的气味冲头,“九娘”立刻觉得虽然身上仍没有力气,麻木劲却去了几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景七又拿起另外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药,硬塞进了他嘴里,强着他咽了下去。还自语道:“这东西不是我的,我也是照本宣科,不知道灵不灵,万一弄错了,兄弟你下了黄泉可也别怨我,是你行刺本王在前。”
“九娘”先是惊愕,却在听见这句话之后,脸有变绿的趋势。
又听景七道:“你说……要拼死助我,敢问大侠,你这是怎么个拼死法?你自己都拿廖振东没办法,再搭上我们主仆三个……吉祥不管事,就算俩半人得了,就能拿下他了?”他忽然用力一戳“九娘”的脑袋,低声骂道,“大侠,你卖浆糊出身吧?”
这“九娘”大侠虽然功夫不错,手底下也有几手,却是初出茅庐的一个毛头小子,只凭着一腔热血,倒没想到这层,被他一戳,当场怔住,讷讷地抬手摸了摸被戳的地方,这才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你……”
景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拿过吉祥送过来的小盅,揭开,浅啜了一口:“哦,对,你还说本王残害忠良——我说大侠,你说廖大人那护卫森严,便是连你都轻易入内不得,怎么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忠良’就大喇喇地闯进来了?”
“九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顶着一张精致的美女画皮,此刻表情却像个二愣子,景七无意瞟了一眼,差点笑喷出来,被折腾一番出来的一点小火也便散了,摆摆手道:“把自个儿收拾收拾,出门有人问,就说本王不喜欢过于高大的‘美人’,叫你退下了便是,走吧。”
“九娘”脸上有易容,看不出变化,耳朵却红了,讷讷地道:“这……这么说,你和廖振东不是一伙的?”
景七嗤笑一声,心说这位倒是实诚:“本王不曾说过这话。”
这话超出了大侠的理解范围,他在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的,半晌,才恍然大悟道:“不对,你和他不是一伙的,若是的话,你方才便可以杀了我,或者把我交给那狗官。”
景七头也不抬地道:“我许是想利用你做什么事呢。”
“九娘”理直气壮地道:“你若有事,自可去和廖振东说,他巴不得巴结你呢,若他都做不到,遑论我呢?”
景七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人倒是有些意思,觉得别人坏的时候,别人怎么都是坏,这会转过弯来,又怎么都往好处想,也懒得和他再纠缠,敷衍地点头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去吧,本王要休息了。”
“九娘”却不依不饶道:“不成的,我发过誓,若你是来替百姓查#贪官污吏的,我便是拼死也要助你!”
景七道:“这没什么事用得着你。”
——你不捣乱就不错了,还帮忙。
“九娘”一脸坚持地看着他:“你说出来,我定能替你做到,刀山火海不眨眼。”
……
景七有些无奈,却又莫名地觉得有几分亲切,心说这假娘们儿怎么跟那小毒物一样,一条路走到黑的死倔,便笑问道:“大侠尊姓大名?”
“九娘”道:“我姓梁,叫做梁九霄。”
还九霄,气魄不小——景七点点头,才想说话,突然想起了什么……梁九霄?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想起临行前周子舒特意找到他,说他正好有个小师弟在两广闯荡历练,如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可去找他,那“小师弟”,好像就叫这个“梁九霄”。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和周子舒有什么关系?”
梁九霄眼睛一亮:“你认得我师兄?”
景七差点想一头磕死——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第三十六章布玲珑局

景七瞅着梁九霄,哑然半晌,良久,才扶额无奈一笑,这世间苍茫错综、荒谬绝伦之事,他自以为见过良多,却不料机缘巧合,也有这样叫人无可奈何的情形。梁九霄叫这南宁王犹自无奈的一笑,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梁九霄从小资质并不大好,无论是读书还是练武,甚至易容之术,都比同门师兄弟们慢上几拍,幸而他肯下苦功,时间长了,反倒比那些天生机灵却不愿努力得扎实不少,平生最佩服的便是他那好像无所不能的大师兄,此番出门闯荡历练,也是憋着力气,存着想要像周子舒一样做一番事业的心思。偏偏前几日收到师兄信件,说有一朋友来两广之地,信物为证,若有此人有需要,叫他帮忙调用周子舒在本地的桩子。
此刻隐隐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景七从怀里摸出一块青玉,撂在桌子上,梁九霄失声道:“这……这是我大师兄……”
他惊疑不定地将那块玉拿在手里仔细打量,自小见惯了的东西自然不会认错,又抬头看看景七,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色道:“草民不知王爷是……多有冒犯,请王爷恕罪。”
口气已而肃然恭敬。
景七笑道:“别介,本王受不得你这番大礼,万一是坏人,你不是亏大了?”
梁九霄深深一拜:“草民深知大师兄人品,若王爷真是草菅人命的贪官佞臣,大师兄万万不会结交于王爷,草民唐突,惊了王爷的驾,还险些犯下大错……”后边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跪在地上,连连顿首,不肯抬头。
他是真心又恨又悔,急得连眼圈都红了。景七暗叹一口气,心道这梁九霄倒和他那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师兄不一样,真是个老实孩子,这要是不给他个台阶下,估计他就能当场怄死在这里。于是俯身亲手将梁九霄的人扶起来,说道:“这么着,既然你是子舒的师弟,我还真有点事麻烦你。”
梁九霄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王爷请说!”
景七取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串人名,低声道:“帮我悄悄地联系一下,查查这几个人的底细……出身,五服以内的亲戚,越详细越好,特别是这个李延年。”
梁九霄一愣:“李延年不是廖振东的狗腿子么?”
景七摇摇头,也不与他多解释,只是口中道:“叫人查便是了。还有本王这里给别人传信,恐怕多有不便,还需仰仗你们。”
撞到手里的,不用白不用。
梁九霄热血沸腾地忙不迭点头:“是!”
“你先去吧,来往留神些。”
他动作都在暗中,梁九霄虽是个二愣子,自己也有些自知之明,自从得了景七的指示,便再没有自作主张过,景七吩咐什么就照做什么,倒真成了一大助力。在廖振东等人眼里,这南宁王爷不是来查案子的,倒像是来游玩的。
那日还特意招来几个人,询问当地有没有什么特产的小玩意,说要亲自逛逛带回去,给京里的小朋友玩。
廖总督是不知道“京里的小朋友”指的是谁,只猜测是哪个贵胄子孙什么的,连着自己在内,又找了李延年等三四个人,轮流作陪。景七美其名曰等着平乱军凯旋,其实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还就这么安安稳稳地住下来了。
他这里自是逍遥,却因为赶着这个节骨眼出京,没赶上京里的一件盛事——太子大婚。
大婚前夜,赫连翊屏退左右,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宿,从那些个经史子集文献纸堆深埋的最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他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零零碎碎一堆褪色的小玩意,还有一卷画轴。
那些个小东西品质参差不齐,有精细的,也有粗陋的,却都是一个人给的。
赫连翊想起小时候的景七,说话奶声奶气,装得小大人似的,一转身便是一脸坏笑,三天不打便能上房揭瓦,几次三番将周太傅气得话都说不上来、胡子乱颤。他想起那一团粉嫩的小东西,献宝似的每回将小玩意儿送给自己,一口不知从哪学来的像哄小女孩一般的纨绔腔调。
“太子殿下,这个可是臣特意从宫外逛回来的,你再要气我,可不贤惠了。”
“太子哥哥,昨儿皇伯父给了一对小兔子,特意想着给你留了一只,谁要都没给……周太傅又罚我抄礼记,您看……是不是能帮几页帮几页?”
“太子快看,这个小竹猪是我自己编的……啊?皇伯父的蝈蝈笼子?这、这这上面的竹子可真不是拆那个来的,我拆的那个已经叫我藏起来了呀。”
“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
赫连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眼中忽然卷起说不出的缱绻滋味。
他又挥手打开那画轴,画中少年随意地坐在青石上,发髻松散,膝上一本杂记,眉目低垂,凝神持卷,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闲散笑意,活得一样。那执笔作画的人功力平平,下笔却说不出的有情,像是那画中少年一丝一毫都沁润到了心里,一闭眼,一颦一笑,悉在眼前。
赫连翊忽然闭了眼,合上画轴,将那画轴移近烛边,呆了半晌,却又手忙脚乱地将那烧起来的小火苗扑灭,末了低低地叹息一声,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画轴和小东西重新收了起来,深深地放在暗格的最深处。
只因他是景北渊,我是赫连翊——
只因……
长夜未央。
太子妃乃是宋太师的孙女,据说是个贤良淑德、兰馨桂质的小姐,乌溪在一边旁观,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婚礼。
丁丑月,丁卯日,辛酉煞西,宜嫁娶。
盛装祭天,卜筮告吉,持节授册宝仪注,御奉天殿,百官侍立,圣上绛袍而坐,醮戒之,皇太子亲迎于妃氏大门外,着冕服,侍卫导从如仪。
每一步都有规矩讲头,天地阴阳调和,而百事顺畅,祈福唱和,传出几十里,声声不止,唱词模糊在不周的风声里,庄严厚重,隐隐地泛起一丝丝凛然不可侵犯的寂寞来,乌溪出神地听着,那些词多半听不明白,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他回头再次望向那千秋万代的万重宫阙,觉得整个京城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囚笼,恍惚中六七年的光景如片刻须臾,那么倥偬而过,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囚徒,可原来,每个人都是囚徒。
乌溪想起梦中的景北渊,身体那么冰冷,就是嘴唇,也只有那一线的温热,眉间似乎总笼罩着若有若无的阴霾,还有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心中将那人带回南疆的念头忽然前所未有的浓重,不想叫他日夜思量、曲意奉承,不想叫他殚精竭虑、夙夜难安。
他念及那几乎销声匿迹的苏青鸾,如今身在小小的院落里,每天等着为一个人而歌,今天这个人有了自己的妻子,全城官员百姓全都跟着凑了热闹,她是混迹在人群中独自一人来去,还是默默地在自己的小院里擦琴呢?
乌溪有些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一生都算是交付给了赫连翊,她为什么要背叛呢?或者她如果一开始就心怀不轨,这会儿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心里忽生郁结,于是默无声息地转身回去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可总有那么多痴心儿女,想着那么一个千里之外的人,心中藏之,寤寐思服,梦回思之,思之如狂。
因初生牛犊,不怕这猛于虎的世道,始终相信着有那么一天,能返回山林自然,逃脱人世樊笼。很多人,很多年以后,叫荒芜的阊阖风吹散了少年踌躇,心中磐石竟成沙硕,轻一碰,便散了。
有多少人能死不退缩、死不回头、死不相让呢?
若真能,便是老天也要顺了他的意的。然而这道理,大部分人,却是不明白的。
然而被两个人念叨着的景七却在忙别的事,暴动已经完全压制下去了,朝廷军队不日班师,眼瞅着便要过来了。景七以在此时,悄悄地将廖振东叫来,廖振东不解其意:“王爷这是……”
景七嗑着瓜子,对吉祥勾勾手指,吉祥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景七没言语,只把信递了过去,叫廖振东自己看。廖振东惊疑不定地接过来,打眼一看,竟是赫连钊亲笔,上面隐晦地暗示了两广之地大皇子势力范围里几个较为重要的人,其意昭然若揭。
廖振东抬眼望向景七。只听景七道:“廖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本王来这一趟,好歹回去也是要给皇上和诸位大人一个交代的,可这交代如何做,端看廖大人的了。”
廖振东正色下来,抱拳道:“还请王爷指点。”
“廖大人哪……”景七叹了口气,拍干净手里的瓜子皮屑,“你糊涂,你可知道两广之暴民起事,是因为什么?”
廖振东一愣,只听他接着道:“我且问你,本地几个大商户大地主,每年往你这里交多少银子,给了你多少好处?”
廖振东瞪圆了眼睛:“王爷,这可不能胡说。”
景七微微一笑,又道:“可廖大人,官场也好,商场也好,无利不起早,大家都是出来混日子的,最忌讳两面三刀,说话不算的,他们既然花了钱买个平安,你如何又把手伸到了人家漕运的船上?坐地分赃尚且能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您这背信弃义……”
景七轻笑一下,住了口。廖振东自然心里也明白,这是里面有本地的富户们的插手,趁乱黑了他一把,忍不住面露难色:“王爷……”随即拿眼去示意景七赫连钊的信,低声道,“上面的胃口越来越大,下官也有许多不得已的难处啊。”
屁的难处,贪心不足——
景七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廖大人,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凡事适可而止,有张有弛,细水方能长流,你何苦自掘坟墓?我再问你,两广各种闲差都算上,总共有多少位子,你又卖了多少?人家好不容易攒下些许家底,替子弟捐个功名,哪怕是个闲差,它也是有俸禄的,你这样没数的胡来,叫人家权财两空,底下有多少恨你恨得牙根痒痒的,你知道不知道?”
廖振东擦擦汗:“是……是下官思虑不周。”
景七摇头叹息:“如今出了事,你还要欲盖弥彰,本王可真不知要说你什么好,若不是大殿下……咳!”
廖振东颤颤巍巍地跪下:“王爷,您可得救下官一命!”
景七这才笑着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廖振东这才满心惴惴地退下。
景七独自在亭子里闲坐了整个半天,旁边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亭外是皑皑白雪,他忽然荒腔走板地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怨歌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嘿嘿,常恐秋节至哪……”
这时,吉祥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景七点点头,心情很好地说道:“叫他进来。”
吉祥转身出去,片刻,带着李延年过了小廊,进了赏雪亭。李延年陪笑道#:“王爷真乃风雅之人,此时赏雪可谓正当时啊,可惜我们这里常年里也少见这些白色,瞧着还真是干净。”
景七笑道:“李大人,坐。”
李延年谢了坐,吉祥给两个人都斟上酒,静静地退立在一边。
李延年尝了一口,只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直冲头顶,忍不住叫了声好,景七却没动,待他一口饮尽,才缓缓地说道:“李大人,今日本王请你来,一来是请你品酒,二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信,递到李延年面前,笑道:“二来是找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请李大人过目过目。”
李延年接过来方才打开,立刻脸色大变。

第三十七章捕巨硕鼠…

那泛黄的信封里厚厚地装了一沓的东西,竟将李延年的出身、亲族、乃至四十又三年的人生历程,事无巨细用蝇头小字一条一条地全都罗列出来,李延年一目十行地往下扫,越看越是心惊,乃至到最后,双手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像是他这些年间,身边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一样,后背上窜起一层彻骨的凉意。景七轻轻地压下酒杯,说道:“大人真是好福气,伉俪情深,身为朝廷命官,家中有鬟婢成群,小年祭灶之日,竟还能吃到尊夫人亲手熬的糖,着实让人羡慕。”
小年夜,正是前一天的晚上。
景七似有所感地叹道:“赌书泼茶,举案齐眉,虽说都是寻常闺阁小事,可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凄风苦雨地闯荡回来,有那么一个落脚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点着灯等着你么?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李大人?”
李延年死死地盯着他,一张总是笑嘻嘻讨人喜欢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恐惧来。景七不动声色,又问了一遍:“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两人之间静默了片刻,便是一边站着的吉祥,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只觉得这炭火足足的小亭中冷寂了下来,景七的笑意不退,李延年脸上的恐惧,却一点一点淡下去了,只剩下某种说不出的坚定,带着近乎于视死如归的寂静。
然后他点点头:“是,王爷说得有理。”
景七终于收敛了试探的笑容,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是卸下了一层云山雾罩的膜,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凭栏远望,万里白雪如瀚海之沙,远没于无边之地,苍苍莽莽,将人间尘埃,一夕洗了干净。
半晌,才道:“自打本王来此地,李大人是跑得最勤的一个,这是廖总督在栽培李大人,拿你当个心腹人看。在本王说呢,李大人的能力也好,手段也好,都不应该屈居在这个地方。”
李延年低低地埋下头去,不吱声。
景七接着道:“廖总督和大殿下关系密切,他替大殿下做的那些事,你心里也有数。本王且问你,廖振东手下,私自屯了多少兵?两广之地,多少商户给过他贿赂?卖过多少官?草菅过多少条人命?这回两广闹事,又有多少各怀鬼胎的人在其中活动?”
李延年神色不变,镇定地道:“回王爷,廖振东手下有私兵六万人等,私铁不计其数,分四个地方贮藏,往来小商户不算,和此地四大商行家族都曾有联系,卖官数目,下官有记录以来,总共八百六十又四个,草菅人命之事均记录在册,此番事故……”他顿了一顿,露出一丝笑容,“王爷,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您装得糊涂,心里也明白的。”
景七背对着他,悠悠地道:“李延年,你好忘恩负义啊,本王第一面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惯于琢磨人心,最会不着痕迹讨人喜欢的,对付赫连钊那样好大喜功的,最好用不过,廖振东接触京中那么久,这点看得清清楚楚,若是你愿意,早便做了京官,跟在赫连钊身边,给廖振东做保险去了吧?我还想,李大人真是虚怀若谷,这样好的环境,竟没有往上爬的野心,恐怕廖振东也想不到,自己竟养了一条处心积虑记着他种种把柄的白眼狼。”
李延年跪下,表情平静,将官帽摘下,放在一边,赤着头:“下官为的是心中公义,下官生在寻常百姓家,乡亲父老抚养长大,原应为他们讨个公道。处心积虑下官领了,白眼狼三个字万万不敢当,南宁王爷,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说什么,处置了我便是。我李延年行得正站得直,死得其所。”
言罢,双目一垂,竟似连看都懒得再看景七一眼。景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了他片刻,脸上的表情这才渐渐柔和了下来,俯下身,亲手将他搀扶起来,笑道:“处置了你李大人,谁来帮我把廖振东缉拿归案一网打尽?”
李延年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景七,景七大笑起来。
雪过碧天如洗,阴霾了百日有余的两广之地,终于见到了太阳光。
景七和李延年密谋一番,末了让何季亲自送了他出门,后院闪过一道黑影,从开着的窗户蹿进来,来往竟悄无声息,轻功造诣可见了——梁九霄兴冲冲地对他一抱拳:“王爷!”
景七点点头,对他伸出手来。梁九霄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崔将军的回信,幸未辱命。”
崔将军名叫崔英书,曾经冯元吉的嫡系,如今冯家军没落了,他也郁郁不得志好些年,只有这些个灾民暴动之类的事才找得上他。
景七接过来,三行并一行地看了,轻笑了一声:“这回好了,咱们坐在这看热闹就行了,等着有人自投罗网。”话这么说,却仍然小心谨慎地将崔英书的回信凑在烛火上烧干净了,这才坐下来,吉祥适时地给两人把茶端上来。
景七对跃跃欲试的梁九霄点点头:“坐。”
梁九霄瞪着一双大眼镜眼巴巴地瞅着他,这人的易容手段确实了得,他洗去脸上药物之后,一张硬朗看着还有些憨厚的脸,绕是景七见多识广,也愣了半晌。想起那天那千娇百媚好似空谷幽兰一般的美人竟然是这种货色,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也颇有些幻灭的感觉。梁九霄便说道:“王爷,让我再去找崔将军会和吧,一举抓住廖振东那个狗官!”
景七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敢去给我添乱,我打……我叫你师兄打断你的腿。”
梁九霄委委屈屈地瞅着他,只听景七难得耐心地说道:“廖振东在两广扎根了多少年了,势力盘根错节,那些个使坏的商户们,虽说是暗中给他使了个绊子,却也都留了一手,谁也没站出来,都在隔岸观火,等着看朝廷的风向,一帮子成了精一样的老东西,谁肯出这个头?若没有名目,那崔将军凭什么发难廖振东?何况廖振东手上那六万私甲,真闹起事来,你担待得起还是我担待得起?”
梁九霄被他骂得眨巴眨巴眼,张张嘴,傻乎乎地看着他。
景七叹了口气,反正也没别的事,干脆和这愣头青掰扯清楚,省得他一会出去生事,便道:“如今坑已经挖好了,廖振东必定会往里跳。我问你,廖振东现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
“啊?”梁九霄摇头。
景七本来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道:“他这种人,地方上的土皇帝当惯了,最是自大自骄,无法无天,此刻恐怕仗着有大皇子撑腰,也没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肯定在想,这事不过是他自己一时失算,若重来一回,定不会再有,所以他现在最急着要办的,就是要下手修补和那些大商户的关系,若没有了他们闹事,两广暴动便不成气候。”
梁九霄大气不敢出地听着。
“可他却没想到,赫连钊把那份名单给我,叫我保的,可不是他们……而是要弃卒保车,那廖总督于他那主子,也不过是秋凉过处的一把团扇。”景七喘了口气,接着道:“而利诱之术,秘诀不过知己知彼,他们想要什么,便给他们什么就是了。这主意是我出给他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廖振东自己心里也这么想的,否则便是我说得再有道理,廖振东他也不过拿我当个傀儡花瓶,听听就算了。然而我这么一说,虽和他不谋而合,这老头子便肯定又要借机动别的心思。”
他停了一下,恍然又回到京城,给那沉默少言的少年念叨这些个生存之道一样,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可回头去看的时候,坐在那里的可没有那虽然倔强却聪明的少年,只有个张着嘴一头雾水的傻小子,忍不住有些泄气,略微不耐地问道:“懂了么?”
“不懂。”梁九霄十分诚实。
景七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径自道:“但凡他们这样的老泥鳅,想要滑不留手,需得做到一样,便是凡事不能自己出头,坐收渔利才是上上之策。本王提出来的,他自然会想到要利用本王出头。商人?商人说到底不过重利,眼下,恐怕廖总督要开始琢磨着以本王的名头,给各位兀自观望的贪心蛇们喂象了,他如意算盘好好的,是要借着本王的手把这事压下去。朝廷命官贿赂商户的这污名,也叫本王担了,把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的。”
吉祥机灵,眼珠一转,便说道:“主子方才便是要李大人去按着名单挨个暗访这些人了?主子说商人重利,岂不等于是借着廖振东的手给他们利。”
景七看了他一眼,心道管家上,平安要比吉祥强不少,若论心计,却恐怕还真不如这一个,当下笑了笑:“你别急,有你忙的时候,到时候还得你操持着,给诸位弃暗投明的员外们接风洗尘。”
吉祥“哎”了一声,乐了。梁九霄半晌,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王爷,我……我干什么?”
景七没好气:“我说了那么多,你没听懂么?”
梁九霄:“……不懂。”
“‘不懂’‘不懂’的,你跳河么?!”景七抄起一本书直接砸向他脑袋,“万事已妥,唯欠东风,给本王穿女装去!”
除夕夜,崔英书带俘虏和军队凯旋而归,南宁王大宴群臣。然而就在歌舞将近高潮时候,突然门外闯进一对官兵开道,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这些人里,有穿金戴银的锦衣商,有冬天摇扇假装清高的读书人,有破破烂烂衣不遮体的灾民,数以千计,手捧万言血书,状告两广总督廖振东并巡抚等一干官员。
廖振东猝不及防,只得装傻充愣跪下痛哭冤枉,景七将万言血书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笑起来,只说了两个字——拿下。
廖振东等人连侍卫狗腿一干人等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场中歌舞升平的“美人”们突然变身罗刹,竟轻易地便控制住了全场。
而此时,崔英书已经暗暗布置人马,将此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廖振东怒骂道:“景北渊,你敢动我,便不怕几万家军便成流寇,从此两广之地,鸡犬不宁么?!”
景七一只手撑着头,也不理会他,问道:“李大人哪?李延年大人呢?”
李延年出列:“下官在,回禀王爷、将军,饷钱已经下发了,有愿意走的,拿钱走人,不愿意走的,被崔将军收编了。”
廖振东瞠目欲裂,瞪着李延年,只说不出话来。
景七笑道:“瞧见没有,廖大人,不是我说你,你是那名将的材料么?韩信带兵方敢称多多益善,你这有算什么了?多少人在你手里,那都叫乌合之众——来人,押下去!”
廖振东于三日后猝死狱中,死因不了了之。景七上书称“反贼自尽”,赫连沛只道“如此家贼,死得好!”
可怜一干平日跟着廖振东的小鱼小虾,要么吃了挂落当了替罪羊,要么什么都不知道,胡扯一通,恨不得马上摘干净自己,再往廖振东身上踏上一万只脚,以表立场。两广之案,便被这初出茅庐的南宁王快刀斩乱麻一样地结了。
崔英书班师回朝,立了大功,回去请封赏,还收编了不少人,志得意满。
李延年蛰伏多年,一击得中,心中郁郁之气尽出,拊膺长叹。
两广百姓皆庆之。
赫连沛满足于查抄贪官府的东西,又封了内务府库的油水。
就连赫连钊也很满意,景七极会办事,该死的绝不让人活着进京城,将事情了解得干干净净,没有半分牵连到他,私兵是心疼,可见了这番光景,寻思着廖振东那饭桶弄出来的乌合之众,不要也罢,不过将损失降到最低罢了。而那李延年,他也是熟人,过不了几年,等风声松些,两广之地还是他的聚宝盆。
廖振东和李延年有什么区别么?不同姓名,却一样是狗。
景七微微松了口气,寒风中慢慢行路,归京去了。

第三十八章投桃报李…

望月河上一年又一年,年年岁岁人不同,花月却总相似。春风一度十里岸,离人九步三回头。
看朱都成碧。
错过了一年的望月河上歌,错过了一年的上元佳节夜,等景七远远望见京城的城门的时候,心中竟隐隐地升腾起某种压抑不住的想念。
想念幽静安闲的王府,想念唠唠叨叨的平安,甚至是比邻而居的那个小怪兽乌溪。
景七忍不住笑笑,一边伺候着吉祥说道:“你说,府上那没良心的紫貂还认识我不?”
吉祥忙赔笑道:“主子说得哪里话,那小东西一直养在主子身边,都不让别人近身的。怎么就能不认识了呢?”
景七想到了什么似的,也笑道:“也是,畜生比人可要有良心得多……哎,你知道为什么么?”这是闲扯了,可吉祥却愣了一下,不明白小王爷是什么意思,怎么好好的就扯到这上面了,想家了不成?便摇摇头。
景七似有所感地说道:“这人,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譬如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妻儿老小,每日应酬也应酬不过来,总有千千万万的诱惑叫人陷进去,可畜生不一样,每日操心的不过是活着和吃喝。你养了它,它平日里看得见的,认得的,也就你一个人。你有外面大千世界三丈红尘,它却只记得你一个人的恩情……”
景七说到这里,便顿住不往下说了。
吉祥怔了怔,不解其意,只得赔笑着点头称是。
梁九霄却突然道:“王爷说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听着这么难受呢?”
他吸了吸鼻子,想了半晌,只得道:“王爷,你也交差回家了,我也能见着久别的师兄了,都是高兴的事,咱们就不说这样的话了吧?听着让人心里酸溜溜的。”
景七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不过就事论事随口一说罢了,有什么难受的?”
梁九霄眉眼都皱了起来,摇头道:“不是,听着就是难受,好像心里堵了一口气似的,不舒坦,就跟……就跟……就跟对什么事失望了好多回,就不愿意再想似的那种感觉。”
景七嘴角弯了弯,没吱声。
他想有时候老天也挺公平的,一个人有一样长,便有一样短,譬如聪明的人大多想得也多,一辈子过得不见得比傻子轻松,譬如总是琢磨人心,城府深厚的人,看人总是有固有的角度,却往往不如不谙世事真性情的人有一种近乎神奇的直觉。
乌溪有这样的直觉,梁九霄也有这样的直觉。
景七相信,其实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有这样的直觉,只不过久而久之……便连自己的心都不敢相信起来。
忽然,马车停下来了,景七一愣,吉祥立刻探出头去问,前边回答了句什么,吉祥跳下车子去,片刻又回来,眉目之间似有喜色:“主子,您猜谁来了。”
“嗯?”光线有些暗,景七没留神吉祥的神色,听见这话,却一皱眉,心里立刻滚了七八个个儿,他轻装简从,走在了崔英书的前边,为的便是悄悄地回京,谁也不告诉,直接进宫面圣,把事儿交代了,省的期间让赫连琪闹什么幺蛾子,却在这里被发现了踪迹……
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这桩子是插在了什么地方?自己这里?不可能——难不成是周子舒那里……
在这里挡着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景七沉默了一会,伸出手去,面上仍是平平静静不见情绪的,只道:“扶我下去,瞧瞧是哪路的朋友这么神通广大。”
一下车,却愣住了。
城郊古道,有酒亭换做“长亭”,门口三棵老柳,行人过往,折上一只,便也千里寄相思了。再往外走,便要出城门了。
长亭门口的露天之地,此时坐着一个人。
少年人长得快,大半年不见,竟有些不认识了,身量又窜高了一大截,人群里竟能鹤立鸡群了似的,脸上没带面纱,而记忆里总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弧度却被光阴磨砺去了似的,被风一吹,便一夜间长大成人了一样,望向他的眼睛极亮,甚至是带着笑容的。
景七从未在这少年脸上见过那么柔和的笑容,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当然,从未在乌溪脸上见过那样笑容的不止景七一个,就连陪着乌溪的阿伈莱和奴阿哈也忍不住惊悚了一下,自从那天他们巫童说出口的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之后,俩人的神智一直在凌乱。
不说阿伈莱,就连奴阿哈也想不明白,为啥自家巫童会喜欢一个男人。
那男人有什么好?不香,不软,浑身哪都硬邦邦,也不会细声细气地说话,不会洗衣做饭生孩子管家。奴阿哈瞅着阿伈莱,默默地想象了一下,同是男人,要是把这位当成媳妇娶回家……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隔夜饭险些呕出来。
越发觉得巫童是魔障了。
每天百无聊赖地陪着乌溪在这个小破酒亭坐一会,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吃什么东西,日日如此,要上一壶酒,喝完就付钱走人,临走还会留恋地看看那高耸的城墙,这也就算了。
可就在刚刚景王爷下车的那一瞬间,乌溪那双突然亮起来的眼睛和笑容,像是一道惊雷劈进了奴阿哈的心里。奴阿哈只一眼就明白了,巫童这不是魔障了,这是真心的。
当初他自己的哥哥每天从最最危险的地方,随时冒着要丧命的危险,采一小篮子南疆最美的绫子草送去他嫂子家里的时候,脸上就时常不自觉地带着这样的表情。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像是将要干枯的植物一瞬间等到了甘露一样的表情,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于是奴阿哈心情很复杂地跟着乌溪迎上去。他偷偷打量着这个也算熟悉的人,景七长得确实好,不是女人的那种好——他身量颀长,衣裙翩然如临风玉树一样,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雅致和精细、而这精细打扮中,说话行动,却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放下的潇洒落拓来,虽说人心眼多了些,可若是朋友,也是能倾心相交的。
这是个不错的人,可……他是男人啊!奴阿哈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阿伈莱一眼,一想到巫童喜欢的这是个和阿伈莱一样的大老爷们儿,奴阿哈就更纠结了。
当然,景七是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别人心里,正在和五大三粗的阿伈莱建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只觉得自己刚刚的警觉有些可笑。
谨小慎微惯了,竟有些风声鹤唳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乌溪就放松下来,虽然心里知道这小崽子心毒手毒哪里都毒,却仍然有种由衷的安全感,好歹总算在他面前,不用心思九转,能稍微松口气,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也不用强作欢颜,好像自己也能性情起来似的。
景七笑道:“想不到我到京城第一个碰见的人竟然是你。”
乌溪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他,景七傻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过身来,这才伸手在他背上用力地拍了拍,道:“你这是跑到田里偷吃人家农家肥去了吧,几天不见,竟长疯了似的。”
乌溪只觉得这人的骨头硌着他的胳膊,像是比走之前还要清减些了似的,心里酸酸钝钝的,有种难过和欢喜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他以前从不知道人心里可以由那么多那么微妙的感受,大半年的想念倾斜而出,泛滥成灾。
末了,乌溪只闷闷地说道:“我想你了。”
景七心里一热——赫连沛等着他清点财物的单子,赫连翊等着他抓的一连串贪官佞臣,赫连钊等着他自己洗白了的消息,周子舒等着他的师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上来于这音尘易散的长亭古道上紧紧地抱他一下,说一声我想你了。
不为别的,只是想你了,只是你这个人。
“算你还有点良心。”景七忍不住笑出声来。
良久,乌溪才放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景七这才问道:“你怎么在这?”
乌溪道:“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听说你走这条路回来,就每天来看看。”
景七睁大了眼睛,失声问道:“每天?我走了这大半年,你每天都……”
乌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在这坐一会就回去,没想到你走这么长时间。”
这孩子怎么那么招
人疼呢——景七突然觉得怪窝心的,于是招招手,叫吉祥捧过来一个小盒子,接过来,递给乌溪道:“给你买的小玩意儿。”
乌溪呆呆地接过来,脸上突然浮现起一种古怪的神色,似是极高兴,又勉励压抑,小声问道:“给我的?”
景七点点头:“两广之地的民间特产,不值什么,不过想着你可能没见过这东西,带回去随便玩玩也好。”
乌溪又问道:“那……只给我一个人么?”
景七心道,那些人人大心也大,看重的东西都得要徐徐图之,哄小孩的玩意儿自然拿不出手,于是点点头,随口道:“还能给谁?”
乌溪心满意足,小心翼翼地将绸缎包着的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个精巧的象牙盒子,上面鸟兽花纹无不极尽精致,自古犀象之签便是和昆山之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等物并列,皎洁富贵自不用说,象牙盒子打开了,里面竟是十二生肖的小像,都是象牙雕成,个个玲珑剔透,憨态可掬。
乌溪仔细收好了,极宝贝地贴着胸口放着,笑容没有半分掺假地说道:“我很喜欢。”说着,讲手上戴着的一个碧绿的翡翠指环摘了下来,说道,“你送我礼物,我也送你。”
奴阿哈和阿伈莱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巫童,那可是大巫师历代相传的,临行前大巫师才给了的,嘱咐他要保管好,将来若自己不带着,也必定是要送给自己的妻子的……那个那可是……
阿伈莱张张嘴才要说话,被奴阿哈用力踩了一脚,憋着铁青的脸又给咽回去了。
景七摆手笑道:“你没意思了不是,不过是一些小玩意,什么礼物不礼物的,你高兴了拿着玩,不高兴了扔在一边便是了。”
乌溪认真地说道:“你给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扔在一边——这个也是不一样的,你一定要收着。”
景七眨眨眼,接过那翡翠指环,对着光瞅了瞅,虽知道是好东西,可他南宁王见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这点翠倒也不放在眼里,便逗趣似的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乌溪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反正是不一样的。”
还弄上玄虚了,景七乐了,刚想说话,却见乌溪极郑重地看着他,坚持地说道:“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没得因为这点小事和他掰扯,景七心情好,便从善如流地说道:“如此,却之不恭了。”
他在手上比了一下,带在其他指头上稍微大了些,拇指又带不进去,一边吉祥有眼力见儿,立刻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段线绳,穿上了,与他挂在脖子上。
乌溪悄悄地笑了。
王爷,您可是收了人家的定情信物啊……

第三十九章横生犹疑…

乌溪不是特别健谈的人,多半时候,都是别人说话,他听着,不管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反应大多也都是简短的问句,或者点头摇头,但是相处时间长了,景七发现,他真听进去了和随意敷衍时表情是不一样的。
别人说废话的时候,乌溪的眼睛一般是往下看的,眼皮半垂着,眼珠动也不动,难为他把点头的时间掐得那么精准。而当他认真听的时候,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对方,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似的。
每次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景七也便忍不住会多说些。
当一个人总是面对一些复杂的人和复杂的事情的时候,再看那些简单纯净的东西,就特别容易心软,所以景七对小孩子和小动物总是特别有耐心。可惜他转世多次,却从未有过自己的子嗣。
有时候他会想突然想要一个像乌溪一样的儿子,会在他说话的时候睁着一双有黑又大的眼睛无声地催促他往下说。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心无旁骛,对自己认准了对错的事情,从来不随便摇摆,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这些都是他自己没有的,景七想,乌溪这种人,应该是最幸运的,他活着,虽然有时候会累,却永远不会疲惫。
因为他总是在坚持一些很明确的东西,就不会迷茫,不会后悔,不会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羡慕归羡慕,可天性这东西,总归是学不来的。
景七捡着一路上好玩的事跟他闲聊,吉祥阿伈莱奴阿哈并梁九霄等人跟在身后。梁九霄悄声问吉祥道:“这位是谁啊?瞧着不像咱们大庆人。”
吉祥道:“这位是南疆的巫童,就住在我们王府旁边,时常往来的。”
梁九霄眼睛一亮,就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他就是巫童?是不是你说的功夫很厉害的那个人?”
吉祥笑道:“巫童功夫周公子也赞誉过的,别的本事也是好的。对了,王爷身上那些瓶瓶罐罐的宝贝,还是巫童配的呢。”
梁九霄听到他大师兄周子舒,立刻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冲上去跟乌溪切磋切磋,又听到后半句,忍不住惊讶道:“咦,就是那个沾上一点就把我放倒的药么?”
他二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又低声说话,但乌溪耳力极好,一开始没注意,听见这句却忍不住回过头去,微微皱了一下眉,问道:“这个人是谁?”
景七道:“周子舒的小师弟,这回帮了我不少忙——对了,吉祥,回头我进宫,你不必跟着了,将梁公子带回去,着人好好招待,再派人去请周公子,跟他说一声。”
吉祥忙点头称是。
乌溪却仍在犹疑:“怎么我写给你那些药的用法,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误伤了他么?”
景七摇头失笑,梁九霄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倒也是个痛快人,还不待景七说话,便把事情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拿眼偷偷去瞅景七,见他只当笑话听,脸上丝毫没有愠色,于是大声道:“反正王爷是两广百姓的大恩人,就是我的大恩人,我得罪过你,你还不生气,是真好汉,以后若是有差遣,我梁九霄就是头落地、血朝天,也必定不辞!”
奴阿哈和阿伈莱都张大了嘴,瞅瞅这位大言不惭地兄弟,又瞅瞅乌溪,心里有些佩服,敢在他家巫童面前承认刺杀……刺杀巫童未来的媳妇儿这件事,真是非常勇敢。
景七笑骂道:“你?你不给我找事就不错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哪还敢劳你大驾?”
乌溪却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看着梁九霄,若说他刚刚听着景七说话时候的眼神像是吃饱喝足的小紫貂,这会就变成吐着信子的毒蛇了,梁九霄突然就觉得有些冷,心想南疆果然是蛮子待的地方啊,这人都这么邪门的,叫他看一眼,浑身都不舒服半天。
乌溪拉住景七,问道:“他弄伤你了?”
景七又还没来得及说话,梁九霄失声嚎叫道:“怎么可能?我若还弄伤了王爷,不是要以死谢罪了?”
景七觑着乌溪的脸色,便知道他有些生气,怕他钻牛角尖把梁九霄当什么坏人,于是打了个哈哈:“误会么,一场误会,还叫我见识了一回梁大侠精湛的易容术,也值当了。”
这话倒是真的,周子舒虽然易容术更精湛,脸上走马灯似的换脸玩,可也一般很少把自己弄成女人,偶尔为之,也不过村姑粗妇一类,没有像这位,竟别出心裁地把自己弄成一个大美女。要知道易容虽然说起来神乎其神,毕竟不是没有破绽的,所以一般高手都避免将自己弄得太过离谱,以免失了自然。
景七打趣道:“若不是那美人太人高马大,恐怕我还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不说这话没什么,乌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误会揭过去也就是了,又没真伤了人,可一听这话,立刻觉得看着这一脸傻笑的家伙就不顺眼,扮成女人,还深夜一个人在……在那人的卧房里。
好,很好。
于是当晚梁九霄上吐下泻险些去了半条命、隔日还起了一身疹子、几个月都不退这事就姑且不提了。
连周子舒这老江湖都没瞧出这位师弟是着了谁的道儿,只当他水土不服。
但说景七和乌溪同路回府,匆忙换了件衣服,便进宫去了。
小公公王伍迎出来,堆着笑脸:“王爷,皇上请您进去。”
景七笑眯眯地走过去,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递过去:“可辛苦王公公了,有大半年不见,皇上身体还好,喜宁公公年纪大了,你也不少劳动吧?”
王伍忙恭恭敬敬地道不敢:“伺候皇上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哪来劳动一说呢?这会皇上刚醒过午睡的盹儿来,精神正好着呢,才念叨着王爷,王爷就回来了,您说这不是巧么?”
景七与他客气一番,随着王伍往里走去,只听王伍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王爷上回从巫童那讨来的偏方真是管用,奴才的老娘吃了两服,腿脚就有力些了……奴才谢谢王爷,王爷大恩大德……”
后半句他咽了下去,宫廷重地,处处都是耳朵,有些话,心照不宣就行。
王伍虽身体不全,却最难得是个孝子,老娘腿脚不好,去年春天摔了一跤,竟彻底瘫了,王伍乃是宫里当值的,才算熬到皇上眼皮底下,两边顾不得,急得不行,还因为疏忽,倒茶水烫了,还被赫连沛训斥过,景七正好在场,才私下打听了,找乌溪给他寻来一个偏方,竟真管用。
景七笑道,轻飘飘地道:“举手之劳罢了。”
举手之劳换人感恩戴德一辈子,何乐不为呢?这世上风浪易躲,暗沟翻船之事太多,于人方便,便是于自己也方便。
王伍叹了口气,又说道:“皇上这些日子高兴呢,二殿下不知从哪里弄来好多奴才见都没见识过的异兽,一片孝心哄得皇上乐呵着呢。”
景七桃花眼微眯了一下,脚步却没停顿,只是点点头——王伍这是特意提醒他……赫连琪最近在皇上身边活动不少,可知也是不少给他上眼药的。
赫连沛见了他也很亲热,叫到身边来,又说他高了,又说他瘦了,长吁短叹一回,反倒是两广之事只是草草地听他交代一番,便拉着他说些闲话,期间还感慨:“若朕知道,这一去这么大半年,那边还风雪兼行的,便不叫你去了。你这孩子,知道也不说,那些个事都是崔英书那等皮糙肉厚之人做的,你赶着上去凑什么热闹?”
景七摸着鼻子只是笑。
赫连沛便教育他道:“你乃是天生富贵之人,依朕说,也不求你做什么功业,跟明哲似的,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行,只一样,可不能随了他那看不开的性子。”
景七心里一震,小心地抬头看了看赫连沛,只见他脸上笑呵呵的,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知道赫连琪这段时间定是没少拐弯抹角地给他捅暗刀子,心思急转,脸上露出一个委委屈屈表情,把袖子撩起来,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凑到赫连沛面前:“说的呢,皇上您瞧瞧。”
赫连沛一看,见他白皙的手臂上竟有一块伤处,乌乌黑黑的,还挺大一块,赫连沛道:“哟,这可怎么弄的?”
“烫的。”景七道。
赫连沛急着道:“哪个奴才不要命了么,敢把这胳膊给你烫成这样?找太医瞧过了不曾?”
景七摆手将袖子放下来,笑道:“找当地的一个大夫瞧了瞧,不妨事,说也不会留疤,都快好了,本不想给皇上添堵的,刚叫您那么一说,臣心里一路上这点委屈就憋不出了——这个还是臣自己个儿烫出来的,都说那两广是暖和的地方,却谁知道一场大雪下来冷成那样,臣这没出息地,就成天抱着暖炉,一不注意,倒把自己给烫了。”
“哎哟,你瞧瞧!”赫连沛伸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多大的人了,要不说,你们这帮孩子啊,都是朕看着长大的,一天不在朕眼皮子底下,就得添点彩。”
景七委屈道:“可不是么,当时臣就后悔,放着京城的好地方不待着,非跑那么大老远的地方,当时就想,都出来了,事儿不办妥了,都无颜见江东父老,就硬着头皮上呗。”
赫连沛叫他给逗乐了:“还无颜见江东父老,你唱戏哪?”
景七撇撇嘴:“在那边,一会想着,得替皇伯父和父王争口气,一会又想着以后可再也不听别人忽悠来闲揽事了,听着容易,干起来可真要命,下回可打死也不去了。”
赫连沛一愣,好像这才想起来,景七离京去两广之地,是赫连琪撺掇的,忽然就没了音儿。
景七却好像无知无觉一样,仍然跟他说了些两广之地的趣闻,这才告退出来。
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胳膊上的痕迹是他临行前,突然心里一动,为了以防万一,叫梁九霄亲自动手用易容的东西给他弄的,能以假乱真,别人轻易看不出来。
想不到担心的事情还成了真。
果然伴君如伴虎,自古天家无父子,何况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义子——
景七突然想起来,前一世,赫连沛似乎没跟他闹过这出,那时候他一门心思都扑在赫连翊身上,好像天上地下,除了这个人,旁的事都不过心思似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让赫连沛特别放心。
这一世……反而是凡事都太精细,险些成了破绽。

第四十章帝都春至…

帝都的春天正悄无声息的发出一点气息来,苦寒犹在,隐隐约约却成倾颓之事,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如同一进一退的试探。
景七从金銮殿出来,脸上便麻木做了一片,直接坐轿回府。
他暗自盘算,前一段时间自己确实有些过了,这些年不言不语,朝堂中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是个富贵闲人,却从蒋征挑起事端开始,或明或暗地动作不小,这回两广之事,有心人更是明镜儿似的。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话,说的是楚王,若落在他自己的头上,可是大大的不妙。
激流须退,景七屏退了下人,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无意识地将乌溪才给了他的那个挂在脖子上的翡翠指环拿在手里把玩,心道赫连沛这话出口,大概也该到了自己退的时候了,这天下究竟是赫连家的,有些事,推波助澜还可以,跟着他们登台唱戏,便不必了。
他忽然出声道:“平安呢?平安!”
外面应了一声,平安推门进来:“主子。”
景七想了想,说道:“太子大婚的时候,我不在京中,也没出席,时常和他也是亲厚的,这些年没少照拂咱们,这么想来,终究觉得不大合适。”
平安一愣,立刻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随即脸色垮下来:“主子,纵然您不在京里,这大事也没有说我们下人们不给办妥的道理,太子殿下大婚的礼早就送上了,当时备下的时候还叫您过目过……再说,您可以带着诚意亲自到东宫谢罪。”
景七瞅着他只觉得好笑,故意逗他道:“亲自去,若两手空空,也岂不叫人说本王没诚意?”
平安忙道:“怎么没诚意呢?什么东西比得上主子你亲自登门有心呢?”
景七顺口道:“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没那么值钱。”
回头一看平安一张纠结的大饼脸,于是心里也纠结了,伸手在他眉心用力戳了一下,骂道:“咱们王府是要揭不开锅么?不过给太子补点礼,礼多人不怪,你那脸色就跟要把棺材板都给当了的似的,废话少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王府人不算多,景七生在贵人家,日常用度自是不必说,却也没到奢华的地步,多半是按着份例来,虽然是爱玩、能享受些,也算有时有晌,不过分。王府大部分的开销,便全在应酬打点上了。
平安心里心疼,钱不是谁挣来的谁也不知道省着花,却也无可奈何,念念叨叨地便出去了。
当天没过夜,景七便亲自走了一趟东宫。
按说刚成了亲的人,怎么也应该是容光焕发才对,不知为什么,这太子殿下却憔悴了不少,倒像是比他这个刚回了京城、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四处乱窜的人还疲惫似的,只有见到他的时候,脸上才微微有了些光彩,将他拉过来仔细打量,半晌,才低低地叹道:“你可清减了。”
还不待景七说话,便对左右道:“去瞧瞧那炖的药膳好了没有,叫人给王爷端上一碗来。”
景七连连摆手道:“别忙别忙,我吃不了那个味儿的。”
赫连翊把他的抗议完全忽略,没理会,只一叠声地问道:“办事可顺利?听说那边今年天降大雪,冻着了不曾?”眼神切切,攥着他手腕的手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情绪激动,竟忘了放开。
景七轻咳了一声,往旁边退了半步,使了个巧劲,抽手出来,装得满不在乎地道:“那有什么的,廖振东好吃好喝地待我,怕我冻着,还特特地支了好几里地的棚子候着我,日子比京城舒坦多了。”
刚刚那么片刻,他忽然觉得赫连翊这样的神色里好像掩藏了什么,却不愿意深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时候疼得厉害,便怕得紧了,多思虑一晌便觉得心惊胆战,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据说番邦有种动物,名叫象,长鼻巨硕,有千钧之力,若是小时候将他锁在一根木桩子上,将它束缚长大,多年以后,便是他能力拔合抱之树,却也挣不脱这根小小木桩。
景七心里明白,可抵不过本能,因为赫连翊有时候,就是他的那根木桩。
赫连翊脸色几不可查地一黯,随即也顺势放开他,在一边坐下来,似是若无其事一般,啜了口茶水,才道:“我听说你今日才回来,向父皇复命,怎么这会儿不歇着,便跑到我这来了?”
景七笑道:“给殿下送礼啊,晚了怕殿下就接不到了。”
赫连翊瞟了一眼景七叫人抬进来的箱子,立刻便明白这“礼”是什么,垂下眼睫,笑了笑,没急着说话,先挥手,叫周围的人都撤下去了,这才道:“莫非竟被你拿着赫连钊的把柄了不成?”
景七捡着要紧的话,把两广之行的前因后果说了一番,这才将箱子打开,表面上放了一层字画笔砚之类,景七眼光不俗,送到东宫来的都是精品,平日里赫连翊也喜欢摆弄这些个玩意儿,此刻却也没了心思,看着他牛嚼牡丹似的将那些个好容易搜罗来的名家字画摆地摊似的弄了一地,只见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的线装账簿。
赫连翊站起身来,伸手捡了一本,随手翻开,越看越心惊,随后拿起另外一本,这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眼睛都睁大了两圈,压低了声音道:“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景七笑道:“这里面有廖振东这些年和两广商户、水贼之间各种往来的记载,卖官鬻爵的账簿比比皆在其中,是李延年跟着廖振东这些年,一字一顿地记录的。至于其他……廖振东和朝中其他人的往来,乃是他们家管家被上了大刑,苦熬不过之时,悄悄指点给我的密室里搜出来的。”
赫连翊立刻听出了不对,抬眼望向他,皱起眉,“你审问犯人之时,私自动了大刑?”
大庆自来不容酷吏,除了刑部正经批的,便是皇上的钦差,审案也只能审案,打些板子还使得,不得私自动用大刑。
景七笑笑,低声道:“没有人会知道的。”
——知道的人都死了。
赫连翊脸色变了几变,盯了景七一会,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北渊,这种事……不该你去做。”
景七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道:“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只求太子殿下将来别忘了我的好处就行。”
赫连翊眼色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摆摆手:“事已至此,便罢了,你自己……总归小心。”
景七忙顺坡下驴:“是,谢太子教诲,那就不多打扰太子殿下休息了。”
赫连翊颜色恹恹的,景七言罢便要躬身退出,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赫连翊忽然在身后出声道:“你连过夜都不肯,便跑到我这边来,是父皇和你说了什么话么?”
景七脚步一顿。
确实,按理刚从外面办了这种大案子回来,除了向皇上复命之外,其他人不宜立刻接触,否则容易让人怀疑是别有用心。比如他就算准了赫连钊没那么大胆子今天就去找他,这才把东西忙着送过来,正好太子管着吏部,若以后赫连钊来找,也算名正言顺。
他急急忙忙地亲自来趟东宫,除了这个缘故,便也是隐隐向别人表明了自己太子党的立场。
本是心照不宣的东西,却被赫连翊不知怎么的突然出言点破,景七当即愣了一下:“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翊却不看他,只意味不明地低声道:“你放心吧。”
放心?放心什么?放心赫连沛、赫连钊、还是他赫连翊?
景七暗暗好笑,装傻声:“太子殿下糊涂了么,臣有什么不放心的。”言罢不再管他,再拜之后,离开东宫。
人去后火烛明灭,赫连翊突然生出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等赫连钊反应过来被景七涮了一番时,就已经知道自己那点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到了太子手上,心惊胆战之余,算是明白了一件事——眼下,自己是真的跟太子上了一条船了,他暗中发了狠,将景七在心里来回剁了几百次。
年年打雁,这番竟叫雁啄了眼,没想到那景北渊竟这么心机深沉,装得一派天真,竟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那龙椅上的老头子最好活着,否则等他一死……
若是谋反之事成了真,那赫连翊手上的账簿,自然而然地便成了废纸。
另一边景七对乌溪说道:“这天下间,能吸引得起赫连大殿下的利,是有,可不在我手上,我也给不起,既然利诱不得,要叫他和我坐在一条凳子上,少不得便要威逼了——说来,可还谢谢赫连琪了。”
乌溪又恢复了每日定时去王府报道的习惯,只是这回更加认真了些,特意着人买了一整套书,从启蒙的三字经弟子规一类,到四书五经都买齐了,日日到王府上缠着景七叫他给讲。
景七好为人师,乌溪又听得认真,久而久之,倒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景七甚至开玩笑叫乌溪给孝敬束修,谁知第二日,乌溪还真打听了旁的舌耕先生束修份例,给像模像样地送了一份,只弄得第一回赚钱的南宁王哭笑不得。
阿伈莱这直肠子心里着急,心道这巫童不是说喜欢人家么,怎么瞧着也不像有动静的,便秉承着皇上不急太监急的精神,悄悄问乌溪道:“巫童,你和王爷老是这样,他什么时候才能答应你和你一起回南疆啊?”
乌溪视线不离手上的书,闻言顿了一下,才道:“我先不和他说。”
阿伈莱急了:“那是为什么啊?你怕他不愿意么?”
乌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他便是愿意,我眼下也没这个本事,到时候有了什么变故,岂不又让他操心?不如我先学好了本事,日后便能护着他了。”
阿伈莱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那……他要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乌溪愣了一下,半晌,才低声道:“对他好,他自然会知道的。”言罢转身回了书房,不在理会抓耳挠腮的阿伈莱。

第四十一章暗生花开…

“进退之道,在于当进则退,当退则进。”景七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淡青色的袍子,领口雪白,衬得他才醒了午觉、没梳好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如墨迹一般,眼睛半睁不睁地靠在躺椅上,言语里稍微带了点鼻音,少年声音里的清亮已经不知何时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光阴磨砺得低沉,一个字一个字,不徐不疾地,就像打在人心上一样,“旁人皆以为当进时,你则要稍退几步,省得挡了不该挡之人的路,旁人皆以为当退时,你却要进,那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
乌溪呆呆地看着他,明显在走神,景七也懒懒散散地信口而至,随时有可能再睡过去,开始也没注意到他,半晌没听他回音,这才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乌溪一愣,有些仓皇地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去,问道:“便如你一样么?”
“唔……嗯?”景七微微将眼睁开了些,“我怎么了?”
乌溪道:“别人都觉得你不该去两广的时候,你去了,等回来了,别人都觉得你应该借此机会做出什么来,你却什么都没做,全和以前一样。”
景七道:“去两广是赫连琪害我,事情了了,还不回来当我的富贵闲人,等什么?”
乌溪想了想,摇头道:“你这句说得不是实话。”
景七失笑,站起来松了松筋骨,伸了个懒腰,院子里的梨花开得雪堆得一般,风一吹便霜白遍落,含着一股子冷香,扑簌簌地落在景七身上,乌溪只觉得这人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听来的诗,脱口道:“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景七没听清,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他:“你说什么?”
乌溪摇摇头,有些慌乱地侧过头去,望着斑驳的院墙,只觉得心里有那么一股子像那角落里长了青苔墙壁一样的潮湿之气,那人就在眼前,有些话却要强忍着,忽然有些委屈,于是低声道:“今日给我讲讲诗三百吧?”
乌溪素来是个讲究实用的,平日里只爱听那些个史实权谋、治国安邦之事,不大愿意听他说礼说诗,不打算考状元,写文章又用不着太好的,对诗经里典故文韵向来是过耳朵听听,不是很上心,能听懂即可。
景七微愣了一下,见他侧着头呆呆地望着墙根,目光像是要飘出去一样,幽邃硬朗的眉眼间竟浮起浅浅的缱绻之色,不禁会心一笑,心说这小子终于也到了知道思春的年纪了不成,于是问道:“你要听哪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首。”
哟,这还真是。
景七乐了,却想起了些别的事,也不点破,只道:“那是悲声之曲,你不过记得里面伤心最重的两句。”
乌溪一愣,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景七将落在肩头的几片花瓣轻轻扶下去,缓缓地说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有黄沙百战穿金甲,也有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人心念楼兰,不破不归,可大多数人,却宁愿在夜色中听上那么一曲《折柳》,春风不度、相思不止。这说的是,那瀚海之地,大军浩浩汤汤而来,金戈铁马,战鼓嘶鸣,却有那么一个人回头望着故园的方向,瞧着周遭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朝行出攻、暮不夜归,心里那番故人怀故乡的念头,就仿佛死了一样。”
乌溪没料到他将话题扯到了这上面,一时没反应,只怔怔地听着。
景七叹了口气,接着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话不是誓要建功立业的将军说的,也不是一怒之下便能伏尸百万的天子说的,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兵将,这辈子注定没有出人头地的资质,只盼着和那一个布衣荆钗的寻常妇人一起,柴米油盐地过一辈子,等着她铅华洗尽,等着她红颜到老,等着她病体沉疴,然后一起找个三尺坟茔躺下去,下辈子如有缘,便江湖有再见,如没有缘分……”
他忽然顿住了,良久,才念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话原不该我说,可是敢问巫童,若你回了南疆,又当怎样?”
乌溪见他此时一张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脸色竟全正色下来,目光平和感慨中带了某种说不出的深意,只觉得刹那间,便和这平日里熟悉亲昵的人,拉开了一条从南疆到京城的距离。心里一酸,眼神即时暗淡下去:“……我懂你的意思。”
既然你心里防着我,又为什么对我好呢?
景七是惯于察言观色的,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就知道乌溪在想什么,于是顿了顿,在他对面坐下来,把桌上的凉茶泼了,自己又重新给自己和乌溪都续上,十指交叉撑在桌子上,呼了口气,说道:“你觉得太子怎么样?”
乌溪一愣,随即蓦地有些酸,说道:“自然是不错的,不然你也不会什么事都为了他想。”
景七笑了:“可是我怕他,太子殿下在朝中最艰难的地方喜欢往我这里跑,因为我这王府安静,其实是我不敢和他多说话,才少去烦他的。”
乌溪皱皱眉,在他印象里,景七似乎没有怕过任何事,就连他府上那些最让人胆寒的剧毒之物,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待谁都能谈笑处之,以前看着他,就觉得这个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后来渐渐明白了他的累,心疼之余,却也相信他是游刃有余的。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怕他?”
“他身为太子,二十几年来,赫连钊见他,不曾行过一次礼,他却毫不在意,依然兄友弟恭。”景七摇摇头,“赫连钊好勇、好功,赫连琪贪心不足,阴狠狭隘不入流,唯有这位太子殿下……他加冠之后,便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如我,也看不出他喜怒哀乐了,然而却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心机城府,你说我岂能不怕他?”
乌溪眉头夹得更紧了:“你既然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帮他?”
景七微哂道:“我没说不喜欢他,太子殿下经天纬地文治武功,我没什么理由不喜欢他——我若不帮他,还能帮谁?这大庆的天下,除了他,谁还能撑起来?赫连钊还是赫连琪?”
乌溪绞尽脑汁,发现自己仍然体会不出那种情绪——敬仰、尊崇、能替一个人鞠躬尽瘁、却又怕着那个人,连话都不愿意和他多说。
他一向爱憎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感受,一时怎么也想不通,只听景七道:“便拿我从两广回来那日当天去了东宫之事来说,临走的时候,他最后和我说了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我想到现在,仍然觉得想不通,越是想不通便越是要想,想来想去,便胆战心惊起来。”
乌溪不解道:“为什么要想,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景七哑然,最后看着乌溪忍不住大笑起来,脸上阴霾暗影全都被这展颜一笑涤荡了干净,光风霁月,朗朗晴空。
乌溪虽然心里不明白,可还是很喜欢看他这样开怀的朗声大笑的。半晌,景七才抹干净笑出来的眼泪,伸手拍拍乌溪的肩膀,说道:“心中不存疑惑,我向来便是佩服你这点。方才我和你说得南疆的话,你也不必吃心,你是南疆巫童,未来的大巫师,怎么样在你一念之间,我乃大庆南宁王,自然要为我大庆百姓谋划……和你我私交又干什么关系了?好比我步步算计都是为太子大位,却不愿意亲近于他,你虽然终归是外族人,我却认下你这朋友。”
这是在说……在他心里,自己远比那太子殿下要亲近了?乌溪忽然觉得心里一轻,整个人欢喜得像是要飘起来一样。
这时景七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过来,表情猥琐地问道:“方才话题岔开了,险些忘了,巫童今日特特地叫我讲诗,一开口还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忒不寻常了,莫不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不成?”
他骤然凑过来,贴得近了,绣着考究而繁复银线的领口立刻仿佛隐隐传来一股暗香,乌溪知道那是衣服洗过以后,放在有熏香的柜子里带出来的味道,却又总觉得那味道在那人身上,闻起来有那么些许微妙的不一样似的,登时心里便漏跳了两拍,错开眼不敢往他那微微垂下的领口里看。
景七却更以为自己想对了,难得见这少年窘迫成这样,立刻又起了逗弄之心,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说来听听呗,咱俩什么交情啊?便是看上了皇上的公主,我也能给你去说说,皇上说不准还愿意和你们南疆联姻呢。”
乌溪甩开他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竟不知是气是急,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死死地盯着景七看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哎呀,真不禁逗。”景七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端起茶碗,“这臭小子,说着说着还就跟我急了。”
他笑了笑,叫道:“平安,给我备车,出门。”
平安答应一声,吩咐下去,随口问道:“主子今儿去哪?”
“黄花馆,好几日没去了,我想明华的茶了,瞧瞧他去。”
平安脸立刻垮下来了,一张包子似的脸皱起来:“主子怎么又去那脏地界儿?”
“怎么是脏地界儿?”景七一边任由吉祥打理着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有酒有茶有美人,对我这样的纨绔子弟,还有更好的去处?皇上金口玉言,叫本王做一个富贵闲人的,岂敢抗命?”
平安忧心忡忡。
黄花馆——那可是相公待的地方,在寻常人心里,只怕比翡翠楼烟雨楼之类还要不堪,堂堂王爷,三天两头去那看……看一个兔儿爷,成个什么样子?
王爷的不着调怎么还变本加厉起来了?

第四十二章神机七爷…

今儿听说吏部的兆大人下台了,明儿听说户部的周大人外放了,后儿掐架四起,整个朝堂乌烟瘴气,简直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景七的日子却格外舒坦起来,每天早晨去报个道,在诸位大人眼皮子底下颇没有存在感地晃上那么一圈,然后便没了踪影。
不可不说是神出鬼没了。
回去除了每日定时的给乌溪那小子当廉价先生,其他的时候,天气好了,就跑到黄花馆里鬼混,天气不好了,便在王府窝着,后院里养了一群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戏子,没事还喜欢自己操刀,写些个不着边际光怪陆离的本子让他们拿去唱,兴致起来,有时候还特意邀请乌溪过来。
乌溪暗地里当然对他这种不检点的生活恨得牙根痒痒,心里却也明白,这人眼下无论怎么荒唐,也都是迫不得已。每每一言不发地听完,看着那人期待他评价的眼神,也不管是不是要扫了他的兴,从来也都实话实说——
“跟哭丧的似的。”
“成天神神鬼鬼的,活似夜猫子叫。”
“什么,扮相?我不懂,只是觉得那模样长得活像吊死鬼没洗干净就投胎了。”
见景七被他打击得直磨牙,发作不得只能讪讪苦笑的样子,也觉得稍微出了口憋在心里的闷气。
读书好心眼多的人往往太拘于世道,反而想不出太天马行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时间长了,景七也发现自己比较无趣,他能想得出来的东西,横竖也就那么一套,还不如跑去市井听书来得痛快。
不几日,他便又找到了新的玩法,天桥那边有个算命的半仙,山羊胡子,支个小摊子,嘴里跟能放马车似的,胡诌蒙人的本事一流。景七乱逛的时候偶然路过,瞥见了,竟突发奇想,觉得这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似乎很适合自己。
于是有一段时间,日日一只烧鸡地蹲在一边伺候着这位半仙,他长得好,嘴又甜,每日弄那么一身粗布麻衣,人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还道是半仙新收的小徒弟,哄了两个多月,那半仙高兴时,不少将坑蒙拐骗的功夫教给他,景七心说,这回自己也算有一技傍身了,日后若真是流落江湖,靠这个好歹也能混口饭吃。
小半年以后出师,不好意思抢了“师父”的生意,师父在城北,他特意寻了个城南的地方,也立了个小摊,举块牌子,上书“神机老七”几个挺飘逸的字,找周子舒要了些易容的东西,往脸上随意抹了些,把皮肤抹得青黄青黄,眼皮上贴了东西,俩眼一闭,手里拿根破拐棍,不熟悉的乍一看,还真是那么个面有菜色的小瞎子。来了客人必先要摇头晃脑地忽悠一番,一天下来,有时候一天蹲下来,也能赚上十几个铜板。
虽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不整天和一帮依依呀呀的小戏子厮混在一起,还强迫着自己也跟着看他那不知所云的戏,乌溪总算松了口气,随即又悬心悬起来,隐约地听过平安抱怨说自家主子没事老往烟花之地跑,他虽然知道景七必定是有分寸的,这一日,却也忍不住跟他出来看看。
他功夫极好,便是和周子舒切磋过招,也不过伯仲之间,景七自然难以发现,只见景七一个人溜溜达达地从王府的侧门遛出来,将跟出来的侍卫们给遣回去,然后又专挑京城里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小路走,一边走一边在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在脸上贴贴黏黏,然后拐进一个大杂院,一会又从里面出来,临走还乐呵呵地跟人打招呼,背上多了一块牌子一个匣子。
然后在城南望月河上游的地方,找了棵大柳树,把摊子一支,小紫貂从他怀里蹦出来,自己在蹿到树上玩,景七则往树干上一靠,此时京城已经入了秋,还是有些凉的,他便蜷缩成一团,双手拢在袖子里,抱在胸前,整个人猥琐得不行,哪还是那丰神俊朗一掷千金、过处惹得京城闺阁四处含春的南宁王爷?
乌溪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碗热乎乎的面茶,端着站在了景七眼前。景七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树上的小紫貂几步窜下来,跳到乌溪肩膀上,亲昵地蹭着他。
景七见了他,也不吃惊,还装模作样地拿起他那根破棍子,在地上点点,扒拉到乌溪的脚上,干咳一声,慢悠悠地道:“这位公子,测字啊还是摸相?算姻缘还是算前途?”
乌溪把升腾着热气的面茶往他的面前一放,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景七立刻眉开眼笑:“这位公子真是大善人,种善因得善果,他日必然好心有好报。”也不客气,看来也是真冷得慌了,端起来便喝。
乌溪笑笑:“你做什么这种天气还出来,不怕冷么?”
“梅花香自苦寒来么。”景七一边呵着热气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再说了,这不也是生计所迫么。”
那面茶的碗是大海碗,景七一只手捧着,时不时地嫌烫换手,吃得不亦乐乎,好像一碗几文钱的面茶便是世上最香的东西了似的,乌溪忽然觉得他这装模作样的德行也可爱得很。
景七吃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抹嘴,说道:“行啊,这位公子好心肠请老七我吃东西,今儿卦钱便免了,我瞧公子似是心有疑惑啊,我帮你算一算如何?”
乌溪笑着摇头道:“你上回还说我心无疑惑的。”
景七摆手道:“上回没有,今日便有了还不成么,老七我眼瞎心不瞎,公子疑惑在姻缘吧?来来来,小人给你看上一看,手拿来。”
那回他将乌溪气得拂袖而去,谁知这小孩第二天没事人似的又来了,只是怎么问都不肯开口,景七闲得哪都疼,八卦之心突起,变着法地拐他,哪成想乌溪看着实诚,嘴紧得像个没缝的蚌,死活撬不开。
景七说着便要去抓乌溪的手,乌溪不躲不闪,任他一双才捂热的手将自己的手抓过去,却仍在摇头道:“我不用你算,你又算不准。”
景七笑容僵了一下,也不瞎了,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臭小子别老拆台,一会把我生意都吓跑了。”
乌溪闭嘴了,笑得即温柔又纵容,好像陪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玩,景七修长的手指在他手上捏来捏去,又顺着掌心的纹路画了画,他不由抿抿嘴唇,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似的,酥酥地痒,只恨不得收拢了掌心,将那人动来动去的手攥住,一辈子都不松开。
景七在那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地,跟真事儿似的研究了半天,才笑道:“哎呀,可恭喜这位公子啦。”
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乌溪还是笑道:“恭喜什么?”
景七做世外高人状晃荡着脑袋,说道:“这位公子主姻缘的天纹长而深,可见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心之人,情路上必然大吉大利,且自来百无禁忌,若是果决些,必能抱得美人归。嗯……还没有岛纹,说明公子心仪之人,也是个忠贞不渝的女子……”
前边还像那么回事,后边这句就太没烟了,乌溪打量着眼前一脸猥琐状的景七,心道“忠贞不渝的……女子”?于是便要将手撤回来,说道:“你尽是胡扯,边都不沾。”
景七却抓着他不放,说道:“我老七必不胡说的,若不是,只说明你眼下中意之人非是良配,公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乌溪听他越来越不着边际,便站起来道:“你再胡说,我可走了。”
景七忙拉住他,笑道:“好兄弟,你出来都出来了,陪我坐一会也好。”
乌溪笑了笑,顺从地把板凳搬到他旁边,坐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本《六韬》,一边看,一边注意着这骗子舌灿生花地将路过的人挨个蒙了个遍。过了会,来了一片云彩,遮住了日头,便凉起来了,乌溪伸手解下外袍,扔给景七。
景七知道他一身好功夫,寒暑不侵皮糙肉厚,也不和他客气,抱过来就裹在身上。
自那以后,乌溪还像是来上瘾了一般,每日景七出门的时候,就揣本书,跟在他身后,晚上再帮他将摊子和牌子扛回大杂院。
说来也奇怪,自打乌溪来了以后,景七的生意好像好了好多,尤其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总爱往那英俊的异族少年那里多瞟几眼,景七还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若早知道这样,便不往脸上弄许多青青黄黄的东西了。
乌溪白了他一眼,问道:“好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南宁王爷当街摆摊算命?”
“本王这叫体会民间疾苦。”景七蹲在路边,咬着半个鸡腿,十分没样地说道,“再说也差不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这点小伎俩,糊弄得了贫民老百姓,还能糊弄得了那些个耳目通天的大人们?昨儿上朝的时候还叫皇上拉住,非让我给他算一卦呢。”
还真像那位爷能办出的事来,乌溪问道:“你算了么?”
“算屁,我胡说一通,那不是欺君么?”景七把啃得干干净净、狗都占不了便宜的鸡骨头丢在一边,抹抹嘴,“我就说皇上乃是真命天子,天子之命乃是天机,我这等道行不深的散仙可算不出。”
——这就不是欺君了么?
乌溪无语,瞅瞅天色,已经晚了,才要叫他回去,突然,一个人影挡在了面前,乌溪抬头一看,竟是太子赫连翊,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周子舒,当下愣了一下,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行了个礼,赫连翊摆摆手:“巫童不必多礼。”
景七却仍拿着他那根破棍子戳来戳去:“我可闻着了一股子贵气,这位大人贵不可言哪,算一卦不算?不准不要钱——”
赫连翊便是听说他这样胡闹得没边,看不下去了才来将他拖回去、不让他丢人现眼的,一见这无赖样子,忍不住又气又笑,干脆坐下道:“不知这位……七爷会算什么?”
景七来劲了:“哎呀,姻缘运势,大灾小病,小人不吹牛,都略有心得。大人是摸相还是测字啊?”
赫连翊似笑非笑地道:“测字。”还不待景七反应过来,便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一个“景”字。
景七干笑一声:“这个字……嗯,这个字很有意味,大人问什么?”
“姻缘。”
景七心里一震,乌溪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第四十三章又见试探…

跟在赫连翊身边的周子舒往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乌溪,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景七沉默了半晌,仍是那副青黄的面孔,眼皮动也没动,心里却翻了好几个个儿。那日在东宫,临走时赫连翊脱口而出的话好像仍在耳边,隐隐透出些许别样的味道来。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三百年爱憎呼啸而过,从始而终,如须臾弹指,红颜云鬓都成了枯骨,剑胆琴心化作了飞灰。
六十三年三生石畔落拓客,六十三年冥思苦想,方才知道,原来三生石上,是没有字的。那所谓缘定几生,岂不荒谬?
这世间不变处,只有无常而已。
只有……无常而已。
景七轻轻一笑,收拢了掌心,侃侃道:“说文解字云,景,光也,上日,下京,字是好字,大人却问错了问题。”
赫连翊眼色沉沉地看着他:“我问错了什么?”
景七伸手,从裂口粗瓷的茶碗里蘸了些水,细长的手指,在桌上重写了个“景”字,道:“日出东方,天光四起,山重山,渐可攀,皇头差一点,脚下满京华,可进而不可退也,大人这字若问前程,则虽艰难险阻,亦贵不可言。”
赫连翊轻笑一声,眼角却没有笑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若……偏要问姻缘呢?”
景七摇摇头,轻笑道:“这是个无缘字,若有三生缘定,那岂不是虚‘影’一场,大人不用问我,自己心里有数。”
赫连翊低下头去,半晌,才勉强一笑,站起身来,肩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竟有些不直起来,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那招摇的“神机七爷”的牌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压不住的凄苦:“先生说得有理……”
这句话仿佛压在他喉咙里,每吐出一个字,都刀子似的划着嗓子,听起来有几分沙哑:“有理。”
他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荷包,丢在景七收卦资的破碗里,撞上那小半碗的铜钱,清脆作响,转身大步离去,竟是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似的,周子舒对着景七和乌溪点点头,匆忙跟上。
景七脸上的笑容像是长在那里一样,半晌不退,良久,才将那小荷包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不是碎银零钱,是只两寸大小的玉兔,兔子脚上穿了个洞,上面挂了个古旧的铃铛,风一吹,便脆生生地响起来。
他手里托着那只兔子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还是很小的时候,赫连沛给的一对玉兔,他特意找人穿了铃铛,给了赫连翊一只,另一只恐怕还在自己府上,和那些个经年旧物一起。
原来已经有十几年了。景七笑了笑,将荷包收起来,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收摊了收摊,小乌子,爷请你去对面的摊子上吃馄饨去。”说着,便弯下腰去,将招摇撞骗的摊子收到他那破匣子里,拿着木棍在一边在地上点着,一边往前走。
走了几步,才发现乌溪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撇嘴道:“干什么不走?嫌弃么?”
乌溪问道:“刚才那个人的意思,是说喜欢一个姓景的人么?”
景七站定,蹭蹭鼻子,心说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别教坏了孩子才是,便道:“什么姓‘井’姓‘河’的,都是富家公子败家取乐的玩笑话罢了,真指望算对了,还不找我呢。”
乌溪摇摇头:“他没取乐,是说正经的,我知道。”
景七哂道:“你知道什么了?小孩子家家的,好好读书是正理,想那么多干什么?”
乌溪皱眉:“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敷衍地点头道:“嗯嗯,不小了,正是全盛红颜子,无计多情无计愁的时候,哎呀——”他学着戏子的腔调哼哼唧唧地唱起来,调侃说笑,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乌溪仍是站在原地没动,执拗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已经晃悠到了馄饨摊前,将东西放下了开始和那老板搭讪,离得远了,没听见他这句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而伊人彼岸,触手难及。
功名尘土,他乡路遥,谁有空暇,为这儿女私情一声长叹?
乌溪忽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景七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向他,问道:“你心里……有没有过一个人,觉得日日看见他,心里就像开了花一样,见不到他,便每时每刻坐立不安,又不敢和他说,只觉得自己怎么都配不上他,大事小情都为他想好了,哪怕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他有一天为难,一点不高兴的地方?”
景七伸手去拿筷子的手一顿,闻言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半晌,才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有。”
乌溪一颤,张张嘴,话音堵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良久,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热腾腾的两碗馄饨端上了桌子,热气扑面,景七拿起桌子上的醋碗,往里倒了些调味,随口道:“死了,早记不清楚了。”
乌溪道:“真有那样的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忘了他的,你又没说实话。”
景七笑了笑,却不言声了,闭着眼睛低下头,做戏做全套,摸索着吃馄饨。
所以记不清了,不是因为人死了,是……心死了。
第二日早朝,赫连沛竟意外地出现了,临走的时候还特意把景七给留了下来,叫他陪自己喝茶下棋。
“小兔崽子,又想跑,哪那么吸引你?皇伯父都懒得见了么?”
景七赔笑道:“那哪能啊,这不是……公务繁忙么?”
赫连沛挑起眼瞪了他一眼:“繁忙?都繁忙到城南摆摊算命啦?”
景七苦着脸抱怨道:“咳,您看……这太子殿下咋又告臣的状呢,不就是看在熟人的份上多讹了他点卦资么。”
赫连沛笑着推了一下他脑袋:“胡闹!你父王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京城第一才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惫懒贪玩的小子来!”
景七顺口接道:“可惜父王故去得早,要么还可以问问,别是抱错了吧?”
这话倒勾起赫连沛的怀念之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景七一番,感慨道:“明哲……可去了有八年了吧?”
景七道:“是,回皇上,八年整了。”
赫连沛眯起眼睛,想起往事,竟有些伤感,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八年前,你才这么高……那么小的一个娃娃,现在都长成大人了。”
景七默然。
赫连沛又叹道:“朕当年的那些诗酒谈笑的老友们,如今好多都不在了,看着你们都大了,朕也老了。”
景七立刻道:“皇上正是春秋盛年的时候,怎说是老?是父王……没福气罢了。”
赫连沛又唏嘘半晌,拉着景七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年轻时候的事,中间还掉了两回眼泪。景七只得在一边听着,还得扭曲出一幅挺难过的表情,陪着他伤感,谁让皇上这话题是自己引起来的呢。
他知道这位陛下是个重情的人,这些日子对自己仍是不让新,才借着这机会,成心提着过去的事,没想到这位爷伤感起来,还刹不住了。
茶水都续了三四回,赫连沛这才止住,抹抹眼睛道:“人老了,爱说旧事,你们年轻人肯定不爱听。”
景七笑道:“这怎么说的,父王去得早,臣年幼时候,印象不深,有时候想他,都觉得模糊,皇上多说几句,臣心里多记住几句,留着下辈子孝顺父王呢。”
赫连沛摇摇头,叹道:“你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景七:“北渊,这说来,也不小了吧?该到操心终身大事的时候了,下个月便是选秀的日子,到时候皇伯父做主,给你在名媛淑女里好好选个贤良淑德的,不过你若有中意的,可提前说好了,别我这老头子忙忙叨叨一场,反惹了你不愿意。”
景七有些愕然地抬头望向赫连沛。
赫连沛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小啦,该成家立业了,你整天四处鬼混,成什么样子?不叫人笑话么?”
这位鬼混的祖宗倒教育起别人来了,景七忙低了头,小声道:“皇伯父说得这是什么话,北渊觉着还年轻着,这……成家还……还早。”
“咳,”赫连沛瞪眼,“还早,你说什么时候不早?”
景七干咳一声,绞尽脑汁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这……这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赫连沛大笑起来,几乎是前仰后合,将刚擦净的眼泪又给笑了出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匈奴真来了,你能干什么?”
景七苦着脸道:“皇上,话是这么说,可可、可……”
赫连沛截口打断他道:“可什么?嫌娶了媳妇碍着你疯玩了是不是?合该找个厉害的管管你——对了,说起厉害的,那个冯元吉家的丫头,小名儿叫舒儿的,小时候你也见过,她爹爹为国尽忠,这丫头朕瞧着可怜,便收她做了义女,正好贤贵妃没有子嗣,便一直养在她那里,那丫头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从小就爱舞刀弄枪的,活泼性子,你看……”
景七心里“咯噔”一下,一边赔笑,一边仔细查看赫连沛神色。
冯大将军之女、后封的静安公主?谁娶了她,便等于收了冯大将军那一众不得志散于各地的旧部,何况还有贤贵妃那位高权重的赵太师?赵太师与陆仁清私交甚密,虽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哪个文人清客不以其为尊长?
娶了静安公主,在满朝文武中,那是个什么位置?
这公主是香饽饽,可到了他这,便是个烫手的山芋。
赫连沛这又是一招试探么?景七才松出来的一口气又重新提了上去,心下闪念,“扑通”一声跪下来:“皇上,臣万不敢从命!”
赫连沛扫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道:“怎么,朕的公主,配不上王爷么?”
景七只是磕头,咬着牙不出声,额角磕破了一块,他好像无知无觉一样,赫连沛脸色一变,喝道:“行了,成什么样子?!”
又冷笑道:“既然王爷瞧不上朕的公主,朕又不是不通情理的昏君,焉能强求?”
景七这才低声道:“臣万死。皇上赎罪,臣心中另有钟情之人,万不敢玷污公主清誉。”
赫连沛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问道:“哦?谁家小姐这样神通广大,将朕的南宁王迷得公主都不要?”
景七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回皇上,明华他是……男人。”
赫连沛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一边的喜公公见状忙上前拍他的后背,赫连沛呛了半晌才缓过口气来,提高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景七跪在地上不起来,低着头道:“回皇上,明华虽人在烟花之地,心却不是风尘中人,与臣倾心相许,相知已久,臣……臣……”
“烟花之地”几个字一出来,赫连沛脑袋一炸,指着景七手指直颤,“你”了半天,竟#忘了词。
景七口中迭声道:“皇上息怒,只是……情之一事,最难自禁,故柳紫玉,只可意会而直教人生死相许之事……”
“混账!”赫连沛怒骂着打断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子嗣不要了么?要让我大庆第一异姓王从此断子绝孙不成?!”
景七默然不语,神色悲戚。
赫连沛怒道:“景北渊,你给朕回府禁足,三月不得出来,若……若叫朕知道你再去那等烟花之地荒唐,朕、朕代明哲打断了你的腿!”
景七伏地不起。
赫连沛把手中茶杯猛地摔在地上:“起来给朕滚回去,朕看着你就来气!滚回去不许出来!”
景七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喜公公忙令王伍扶了他一把,末了勉强挤出个笑脸:“臣遵旨。”这才脊背有些微弓地退了出去,他人本来就瘦,这一弓,背影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感觉。赫连沛瞧着一怔,忍不住别过头去。
景七一直这样神如槁木似的出了宫,这才直起腰板来,有些狼狈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来。
大庆第一异姓王?干脆便绝了这个位高权重的根,省得那帮子上位者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禁足三个月……可三个月以后,皇上可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理由了。
到时候,有人等着接招便是。

第四十四章兴师问罪…

南宁王景北渊素来受宠,横行京城也有皇上太子一票人在后边撑腰,大皇子二皇子都因为不同的理由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始终拿他无可奈何。
此时却突然被禁足。
深宫中到处都是秘密,于是也就变得没有秘密了,再加上赫连沛是随口试探,景七是即兴接招,也没有刻意避讳。结果就是,一天之间,南宁王为什么禁足三个月的原因,就差不多传遍了整个皇城。
无不哗然。
赫连翊在东宫生生捏碎了一个杯子,碎瓷片将太子殿下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一边的几个小宫女吓坏了,忙跑出去叫太医,还有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将随瓷片摘下去,还没弄干净,赫连翊便猛地甩开她,站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他贴身内侍于葵正好端着茶从外面进来,差点和赫连翊撞个满怀,被一把他推开。于葵见他神色不对,也顾不上别的了,忙跟出来,一迭声地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是去哪啊……您这是……”
赫连翊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去……带人给孤抄了那个什么黄花馆,还有那个明华,孤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蓄谋不轨,心大成这样,勾引朝廷命官皇亲国戚……好、好得很,好得很!”
凭什么那样下三滥的东西都要得,孤要不得?一片珍视之心,这么多年半点不敢越雷池一步,原来都是喂了狗的么?
孤视你如珍似宝,你就这样自甘堕落地回报么?
于葵急了,上气不接下去地跑到赫连翊前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太子殿下,万万不能啊,如今王爷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您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兴师动众去拿一个风尘中人,这传出去,可叫人怎么说?皇上怎么想?太子名声又会如何?您、您不为别人想,不为东宫这群奴才,还能不为咱们大庆想想么?此事当从长计议啊殿下!”
赫连翊眼睛都红了,想挣开,于葵死命拦着。他踉跄了一下,竟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幸亏一边的侍卫有眼力见儿,见他脸色不对,立刻过来扶住,才没叫他当场软在地上。
素来逢人三分笑、不辨喜怒的太子爷一张脸白得纸一样,加上那只没止住血的手,怎么看怎么骇人,于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和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住他:“殿下,殿下?!太医呢?死了还是残了,还不来?!”
赫连翊使劲抓住他肩膀,睁开眼睛,这会儿急怒攻心,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摆驾,去……南宁王府。”
出宫到王府,这段路不长,赫连翊却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出来的时候,心里被愤怒冲得空白一片,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却仿佛有种无力感,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想起那人从小到大一点一点的变化,想起那双琉璃似的流光溢彩、却看不到底的眼睛,想起他脸上抹得青青黄黄,拿着一根破棍子,修长的手指点着桌上残水,在城南河边,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个无缘字”。
就觉得像是滚了一番钉子床一般,已经说不清是哪里疼了。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天下在左,那人在侧,人世间种种求不得之苦,原是不因你天家贵胄,龙子皇孙便能躲得过的。
有何欢……生有何欢?
何为心如刀绞,如今才知。
疼得狠了,几欲下泪,却觉得胸中那团郁郁之气,恍如要将胸膛也撑破似的,不上不下,就那么堵在那里,连发泄出来都不得。
过往经年许,几回伤心肠断,几回为他,几回……
他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到的王府,竟有些浑浑噩噩起来,一把推开守在门口的人,连通报都不等,便一路闯了进去。
忽然,风中一阵清清灵灵的声音传来,赫连翊神智一醒,忍不住顿住脚步,抬头望去,只见景七书房门口挂着一串彩色丝绦,底下是一排铃铛,上面分成两股,吊着两只小玉兔,风一吹,铃铛左摇右晃,带得那两只小兔子时不常地碰在一起,如活得一般,嬉戏亲昵。
铃铛声和翠玉相碰的声音,如清心仙乐,好像刹那间,便奇异般的叫赫连翊胸中那团纡轸之气散了大半。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半天,才指着那串小东西问道:“那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
一路紧赶慢赶跟着他的吉祥忙道:“那一对玉兔,从前府上只有一只来着,那日王爷从外面回来,不知从哪将另一只也带回来了,便叫人挂在那上面,只说是故人所赠,时常看看,日子便能过回去一样,心里也好过些。”
赫连翊呓语似的道:“好过?他有什么不好过的?”
吉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旁边有人插话进来道:“皇上将臣禁足三个月,还不够不好过么?”
景七从半掩的书房里出来,头发未束,额上还有一道血痕,偏他那样子,却不十分狼狈,好像不是刚被皇上训斥一番,而是刚刚郊游回来似的,他一眼瞥见赫连翊那只满是血痕的手,这才脸色一变,几步上前来:“太子这是怎么的?”
又回头怒斥于葵道:“你死的么?就是这么当差的?”
说着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翻开赫连翊的掌心,仔细看了看,回头对吉祥道:“去把上回周公子送的金疮药拿来,快去!”
赫连翊冷笑道:“还死不了。”
景七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的好殿下,您这又是跟谁置气的?”一转身吉祥一路小跑地捧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景七拉了赫连翊在院子中间的小石桌坐下,赫连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看着他清秀的眉微微蹙起来,弯下腰,一把青丝自身后垂下,看他仔细地给自己清洗,撒药,包扎,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搭住景七的肩膀,手指触到他的脖子,几乎能感觉到那里脉搏的跳动。赫连翊想,只要一拢一捏,这可恨可恶的人,就永远不能再牵着他一魂一魄了,只要……
景七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柔声问道:“怎么,弄疼殿下了?”
那容颜近在咫尺,赫连翊心里一颤,手指情不自禁地便松了下来。只听景七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这又是何苦呢,和谁置气也不能这样伤着自己,万一真真动了筋骨,可是了不得的,谁赔得起?”
赫连翊沉默了半晌,嘿然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景七一僵,张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捷。离近了看,他眼捷极长,似乎颤了颤,神色说不出的黯淡。赫连翊抬起那只被他绑上绷带的手,捏起景七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一边吉祥于葵都是机灵人,两人对视一眼,将周围一干闲杂人等屏退了,自己也悄悄地退到门口。
赫连翊嘴唇哆嗦几下,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极近地注视着景七。景七叹了口气,先说道:“殿下知道皇上和臣说什么么?”
赫连翊眼睛眯了一下。
景七道:“皇上说——让臣娶静安公主。”
赫连翊在王府心绪几起几落,这会已经有些回过味来了,闻言怔了一下,已经反应过来,忍不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景七声音压低:“郑伯克段于鄢,以京许之,且待之,待其厚而将崩……公主于臣,好比京之于段,臣衷心无处可表,不如去了陛下心中隐患。”
赫连翊眼睛越睁越大。
只听他接着道:“就叫南宁王绝于臣这一代。”
臣强则主弱,异姓王,第一异姓王,本就是皇上心中一块病,近不得远不得。
赫连翊猛地站起身来,沉默半晌,忽然一把将景七揽到怀里。
百感交集。
景七脸上那种无可奈何的凄惶表情在赫连翊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敛去,慢慢地抬起手,拍拍赫连翊的后背,心里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待送走了赫连翊,景七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暗下去的天空,转身回书房,掩上门,屏风后竟转出一个人来。
周子舒手执折扇,笑道:“王爷未雨绸缪,算无遗策,佩服佩服。”
景七摆摆手,没搭腔,有些心累地坐在一边:“明华还需子舒兄费心了。”
周子舒点头道:“这个自然,王爷放心,明华公子我已安置妥了,断不会让太子殿下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便是。”
景七深吸一口气:“多谢子舒兄。”
他心里说不出的空,只因那是曾经死生都以之为大的人,是曾经黄泉下、奈何边仍念念不忘的人,如今,竟要这样挖空心思地算计他的喜怒他的心思,忍不住苦笑一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周子舒细细打量他神色,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景七面前:“说起来,这倒是有一件事,需要王爷解惑。”
景七一怔,抬头看去,周子舒手里竟是一纸画了押的契,他脸色骤然一变。
周子舒低声道:“草民不才,前些日子,不小心查到了一些事……王爷是打算在别的地方建别院庄园么?您手下人实在精明,我们绕了一大圈竟没查出这些个房契地契的买主是谁,直到前一阵子,才好不容易有些发现。王爷私下设的宅子,恐怕不止这一处吧?是单纯的产业,还是,为以后准备……”
景七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竟有些示弱,带上些许祈求,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只见嘴唇极慢地动作:“放我一马——”
周子舒和他一站一坐,对视半晌,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那张薄薄的纸举起来,凑到火烛旁边,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景七轻声道:“我欠你一次。”
周子舒大笑,转身出去:“他日山水江湖自有相逢时,还望王爷赏杯水酒喝。”
景七也是一笑,也不管他走远了听不见,兀自低低地道:“那便一言为定。”
他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合上眼,只觉全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的颓疲,也不知坐在那里多久,听见平安在门口叫了一声:“主子……”
景七闭目养神,也没动没睁眼,问道:“怎么了?”
平安道:“主子,巫童在门口……您还是去看看吧?”

第四十五章心悦君兮…

景七软绵绵地叹了口气,伸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他又是怎么的了?”
平安为难地望着他,而后不久,景七就明白了,因为乌溪不但是硬闯进来的,还脚步踉跄,险些一头栽进他怀里。
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面而来,景七皱皱眉,乌溪一边摇晃一边还努力抓着他的衣袖,想自己站起来,眼睛半睁着对不准焦距似的。
奴阿哈和阿伈莱追在后边,俩人几乎同时顿住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阿伈莱伸出手指,指着乌溪,用一种无辜而询问的目光望向奴阿哈,奴阿哈没好气地把他无知的手指压下来,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巫童今日好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喝多了,并不是故意到你这来捣乱的。”
景七架着一个不停地打晃、还不停地企图挣脱自己站起来的醉鬼,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心说我这还不够乱么——这位分量还不算轻。
“这又是怎么了?”景七一边按着乌溪一边分神问了一句。
乌溪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一边拨开他的手,一边使劲抓着他的袖子,嘴里稀里糊涂地说道:“别扶我……我站得起来,我自己能……能走……”后边还夹杂了好多南疆瓦萨族的话,颠三倒四,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他清醒的时候景七尚且拉不住他,更不用说眼下这一身蛮力的醉鬼了。乌溪把他那身半新不旧的袍袖当栏杆似的使劲抓着,景七被他拽得差点站不住,往后一撤手,“撕拉”一下,袍袖竟自他手肘处生生裂开了。
景七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回这“断袖”可真是名至实归了。
裂帛的声音叫阿伈莱和奴阿哈都打了个激灵,乌溪也好似清醒了一些,眼神不那么散乱了,盯着景七看了半天,才问道:“北……北渊?”
景七挑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难为您老还记得。”
乌溪手里拿着他半截被撕下来的袍袖,在原地站了半晌,好像意识反应不过来似的,瞧着呆呆的,景七心道这天气也不暖和了,一帮人一块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事,便用手背在他脸上拍了拍:“我说醒醒了——平安,去厨房给巫童端碗醒酒汤……”
他话还没说完,乌溪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醉酒的身体体温极高,手心处竟有些烫人,只听这醉猫含糊地低声道:“我不喝,不用端,我有话和你说。”
阿伈莱又偏过头去看奴阿哈,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奴阿哈拿眼瞪他——少说话,别坏事。
“行行行,咱们上书房坐着去,有话你随便说,我让平安给你拿……”
“你……你让他们都出去,我什么都不用拿……”乌溪往前走了一步,膝盖一软差点五体投地。
景七赶紧一抄手将他拦腰揽住,被折腾得啼笑皆非:“过年还得等俩月呢,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这都还没准备好红包呢。”
乌溪迷迷糊糊地道:“让他们都走……都走!”
景七心道这事儿闹的,脑子就转了一天就没歇着,这会还得干体力活,于是摆摆手对左右道:“听见没有,巫童让你们都走呢。”又转头对阿伈莱两人道,“你们要是不放心,也先找个地方歇会——平安,叫厨房预备下醒酒汤。”
“我说了我不……”
“得得得,你不喝,我自己要喝行了吧?”景七将他一条胳膊架在肩膀上,自己的手臂穿过他肋下,扶着乌溪进了书房,将他往椅子里一放,这才直起腰,深秋的天气竟然出了一头薄汗。
乌溪缩在椅子里,盯着他傻笑。
景七又叹气:“我这都是欠了你们谁的——喝茶总行吧?”
乌溪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谱儿倒是大。”景七笑骂一句,“爷还没伺候过别人喝水呢。”
他转过身去,拎起茶壶掂了掂,捡起个杯子,涮了涮,将水泼在地上,又重新倒上茶水,拿手背试了试温度,这才转过身去:“乌……”
这一转身吓了他一条——方才他闭目养神,书房的灯光本来就暗,这会乌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定地瞅着他,平日里便略显的苍白的脸色憔悴得死人似的,眼睑下有一圈阴影,衣衫发丝具是凌乱不堪,活像半夜里从坟地里爬出来的。
景七有那么一刻,恍然又有种回到了阴曹地府的感觉。回过神来忍不住在乌溪的脑门上拍了一下:“你忽然站起来干什么,胆小点的还得让你吓个半死。”
又将茶杯塞在他手里:“喝了。”
乌溪顺从地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目光却片刻不离景七的脸,喝完还知道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景七让他看得寒毛都竖起来了,知道醉鬼没啥理智,便笑着哄道:“屏风后边有小塌,你过去躺一会,酒醒了叫人就行,什么大不了的事灌这么多黄汤?去,躺着去,等一会醒酒汤来了我叫你,好不好?”
乌溪道:“不好。”
景七摇摇头,耐着性子道:“那你说,怎么着?”
乌溪道:“皇上说关着你。”
他这会不知道是酒劲彻底上来了,还是有些消退了,舌头倒不像刚刚那么大,话却简练了不少,表情也直眉愣眼的,景七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于是敷衍着说道:“就三个月,过了年也就差不多……”
还没说完,就被乌溪打断:“因为你说想娶个男人。”
——怎么连这位都知道了?
景七开始怀疑,三个月以后他如果被放出来,是不是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大庆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喜欢摆摊算命逛窑子的出息王爷,笑容忍不住僵了一下,有点尴尬地道:“呃……我是故意气他的,再说皇上心里巴不得我赶紧断子绝孙,他好放心……”
乌溪脑子大概已经不大会转了,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他说的话,只是重复了一遍,道:“你要娶一个男人,奴阿哈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是个男的。”
景七干笑一声道:“我可没说要娶他。”
乌溪晃悠了一下,脚步往后一错,还不待景七扶他,便又站住,怪声怪气地笑了两声:“你说……你喜欢……”
乌溪一般话不多,腔调也多半是低低沉沉的,可这会发出的这笑竟有几分像夜枭尖鸣,听得景七都觉得有些慎得慌,心说就没见过这么难哄的孩子,眼看着他又在那无风自晃,便伸手去拉他的胳膊肘:“你不好好用功,哪里听来那么多混账话,还……”
他这话还没说完,乌溪忽然一下扣住他的手腕,景七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地侧身曲肘,撞向他胸口膻中穴,因怕伤了他,不敢太用力,只是轻轻磕了一下,迫得他闷哼一声撒手,便撤了力道,再一瞧,手腕已经被乌溪攥红了一圈。
景七摇摇头,发现自己一个人对付这醉鬼还有点困难,才要开口叫人,不妨乌溪猛地扑过来,整个人撞在他身上,硬是将他扑得连退了三四步,侧腰磕在书桌角上,疼得他轻嘶了一声:“你个……”
乌溪一双手紧紧地搂住他,下巴顶着他的肩膀,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景七身上,手臂慢慢地向下移动,正好勒在他刚刚让桌子角碰了的地方。景七不用瞧也知道肯定是青了,忍不住一边推他一边骂道:“你个兔崽子,吃铁球长大的么……嘶,放开!”
乌溪却搂他搂得更紧,几不可闻地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要杀了他……”
景七一愣:“你说什么?”
乌溪笑起来,那笑声似压在嗓子里,竟停不下来,声音沙哑起来,还掺杂了哭音一样,景七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我……我要拿他们去喂我的蛇,等都死干净了,你就是我的了……嘿嘿嘿……就是我的了……”
景七当时连挣扎都忘了,只觉得头皮一炸,僵立当场,跟让九天神雷给劈了一样。
乌溪不依不饶地接着道:“我要……我要带你回南疆,你不可以喜欢别人。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不要喜欢别人,北渊,你不要喜欢别人……”
他带着浓重的酒气的呼吸喷洒在景七的脖子上,随后几乎遵从本能一样,紧紧地将景七搂在怀里,慌乱而激烈地啃噬着他的脖子,身体的温度像是烧着了一般,景七猛地回过神来,这才用力将他推开。
乌溪本来就有些站不稳,被他一推往后退了好几步,一直到脊背碰到书房的门才停下来,身体一软,慢慢地顺着本板滑下来,迷茫而不甚清醒的眼神像是有泪光凝着,可仔细一看,那眼眶却又是干的,只是映着灯光,纯黑的目中盈着满满的悲伤,像是一闭眼便要流露出来似的。
嘴里兀自叫着:“北渊……北渊……”然后再撑不住混沌的神智,合上眼,头歪倒一边。
景七这才缓缓地抬手覆上被乌溪咬得有些狼狈的颈侧,只觉头大如斗,心乱如麻。
良久,他上前俯身,有些费力地将乌溪抱起来,轻轻地放在书房屏风后休息用的小塌上,扯过一条锦被给他盖好,转身出去,吩咐平安着人给他喂一碗醒酒汤,再叫人通知阿伈莱和奴阿哈先回去,自己回房,把一身狼狈的衣服换下来。
夜色清静,月光溶溶,平素里那少年一点一滴神色音笑悉在眼前,寂静书院,杨柳树下,那孩子静思凝神皱眉惶惑的模样浅埋心底,此刻秋风一乍,吹去了沉没尘埃,便历历在目似的。
只当他是个坦荡无惑的好友,从不曾想过,他竟是这般心思,竟是……
朝中云谲波诡,党派争斗都不曾叫景七彷徨半分,却因这少年一席醉话,失眠了半宿。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