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下)
后世人在编撰史书时判言，苏何与邱含墨的党争，是胤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这场党争将六部三司全部牵扯进去，争斗的双方各出招数，历时五年，以邱含墨的失败而告终。当年南枫不过十岁，苏何当庭发难，捉拿辅政邱含墨为首四品以上官员五十余人，以下官员不计其数。邱含墨的倒台突然且不可捉摸，苏何几乎第二天就以皇帝的名义下了圣旨，邱含墨狱中绞刑，其三族抄斩，其余亲属流放边关。念邱太后为皇帝亲母，着此生不得踏出宫门。小皇帝南枫这些年里几乎与苏何形影不离，对自己这个舅舅却没有多深的感情。苏何拿着圣旨来问他的意见，十岁的孩子刚跟师傅读了几年书，大道理并不懂得许多，仰着小脑袋问对他而言最亲近的人：“舅舅一定要死么？”苏何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这孩子又沉了，可看着还是瘦。他撩撩南枫额前掉下的碎发，回答他：“一定要死。”“为什么？”南枫很喜欢腻在苏何身上，被他抱起来，就双手搂住他的腰，“荷儿，舅舅从来没有打过我，上次还给我一盒蜜糖。”“疏儿，说了多少次，要自称‘朕’。”苏何虽然做出严肃的面孔，可眸子却是柔的，“你舅舅是在赎罪。”“舅舅犯了什么罪？”南枫仍旧追问不休。苏何却不再回答了。奉先殿的那一夜之后，他与邱含墨再也没有单独说过话，甚至没有一次眼神的交汇。他以为自己是无爱无伤的，可邱含墨被带走那刻转头望向他的一眼，却将他所有的悲都搅动了上来。昨夜，他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裴宁与他也有好些年没见了，喜欢邱含墨的人总没有什么好下场，裴宁却是例外。许王孙是真心对他，即便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他，如今也能琴瑟和鸣。他万万没有想到，邱含墨被抓，唯一一个来求情的，是这个人。毕竟当初，是邱含墨与许王孙的一场交易，在裴宁心上划了一刀。故人相见，也不过一壶茶一炉香，裴宁与他相对许久，问他：“你下得去手么？”苏何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头更低了一些。他今年不过二十多岁，面容仍旧美丽而且鲜嫩，低着头，雪白一段颈子。裴宁见过花清浅，当年的倾国美人也不过，就是面前这样。苏何迟疑许久，咬咬牙，冷笑道：“我早就对他说过，我与他，不死不休。”裴宁端起茶杯，淡淡地品了一口：“含墨心里，未必没有你。”“如今说这些有用么？”“苏何，放下包袱，何必为了所谓的仇恨，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大道理我也会讲，只是，”苏何冷冷一笑，“我意难平。”裴宁心里头明白苏何是多么沉默而又敏感的人，这种人，也最容易偏激。多说无益，他一口口喝完这杯茶，长身而起，苏何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简单就要离开，目光还有些怔：“你……要走？你不是来求情的么？”“够了，苏何。”裴宁笑笑，转身，院子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正是有名的西楼楼主许王孙。裴宁一边向他走去，一边道：“要不要杀他，想不想杀他，不是我劝得了的，你问问自己的心，再做决定。”许王孙将人拉进自己怀里，仿佛很不高兴自己的人竟然惦记着旧情人的死活，下一刻，绝顶的轻功施展，消失在苏何的院子里。苏何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他要好好问问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要邱含墨的性命。他慢慢想着，脑海里竟然只剩下不要杀他的念头。赦免他的罪行，或者偷偷放了他，也许，他们还有重头开始的机会。过平静的下半生，远离争斗喧嚣，大概这漫长后半生中的某一天，心上的伤口会忽然消失。苏何几乎雀跃着赶往天牢，他不想再计较过去，甚至坚信自己可以实现憧憬着的一切。阴暗潮湿的天牢里，他拒绝下人的跟随，自己举着烛台走向关押着那个人的牢房。邱含墨的官服被扒了，只剩雪白中衣，苏何用钥匙打开牢门，邱含墨背对他躺在稻草上，似乎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烛台放在一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叫：“含墨……”邱含墨仍旧睡着，他又叫了一声，这人还是没有反应。苏何把手放在他腰间，轻轻摇晃了一下，邱含墨翻过身来，雪白的中衣被血染透了。邱含墨有贴身放一把小刀的习惯。苏何摸了满手鲜血，手指移上去，探邱含墨的鼻息。其实不用探，邱含墨的身体已经冷透，脖子上很细的一道伤口也早就凝住。大约进了天牢没多久便用小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也许邱含墨想这一天想得太久，也太惧怕苏何会改变主意。苏何用深色衣袍的一角擦擦手，神色正常地端着烛台走出牢房。天牢的走廊太冷太暗太湿，这里游荡着这么多亡魂，谁是有罪的，又有谁等不及，要赎罪？狱卒迎上来，点头哈腰问他人犯可有冒犯，他神色冷淡地摇摇头，道：“邱大人睡了，你们别再去打扰他，让他睡吧。”那年十二月的时候，征西大将军吴时和慧王回到京城。花清浅死后，慧王便远走边关，这十年从未踏进京城半步。征西将军吴时倒是回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是邱含墨主持的欢迎大典。当年到京城做客的火尔赤王子统一了草原，如今在边关虎视眈眈，上个月却忽然与吴时签订十年的互不侵犯条约。苏何如今越来越多疑，这么一纸对双方都有利的条约，却叫他坐立难安。吴时手握重兵，慧王更是当今皇帝的皇叔，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没办法被他掌握，更何来信任。雪片般的犒赏文书回朝圣旨终于把人请了回来，当然，苏何万万没有想到，慧王竟然会一起回来。他把所有的可能性统统想了一遍，不经意抬头间，望进镜子中自己的一双眼，这才想起来，花清浅去世至今，已经十年了，这月二十，正是他的祭日。荣萱是回来给花清浅扫墓的。慧王荣萱他曾见过，当年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带着一点任性和蛮横。可如今的他换了一个人，将所有风霜都掩去，更加内敛而深沉。据说他在边关给吴时找了两房妾室，生下子嗣之后却留在身边抚养，叫吴老将军无话可说。荣萱却从未见过苏何，只是听说他与花清浅相像。夜里回了将军府，吴时问他可觉得苏何似曾相识，荣萱只是淡淡一笑。“若论皮囊，的确八分像，但终究不是清浅。起码清浅从未曾为难过邱含墨，便是皇兄清言如此伤他，他也只是拿自己出气，你见他报复过谁来着？”吴时听他语气，便知自己失言，连忙靠上去哄。花清浅是荣萱心头一根刺，不是不能提，只是要注意分寸，稍不留意，荣萱就会露出尖牙，咬你一口。吴时哄了半天，见荣萱神色略微有些缓和了，便问他：“我觉得，你那侄儿对苏何有些依赖太过了。”荣萱瞪他一眼，神色间却不见忧虑，反而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南家的人，是会被人骑在头上的么？我那侄儿年纪虽小，可总有长大的一天。”“可你不就被我骑了么？”吴时的手不规矩起来。“你这个禽兽，滚！”南枫总会长大的，苏何不是不明白。可是对着这个乖巧的孩子，就像对着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过去，他几乎想把所有最美好的都给他。他在自己手中渐渐长高，渐渐懂得诗书礼乐，渐渐成熟却只把小小的任性撒娇留给自己，苏何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那就是替南枫守好这个江山，到他跟自己来讨的那刻。他只是没想到，这刻到来的这么快。似乎昨天才与南枫坐在午后的阳光下共看一本书，今日便已经成为南枫的阶下之囚。他给予南枫太多的自由，又把自己处理朝政的得失统统传授给他，却不曾发觉，南枫的羽翼已经如此丰满。皇帝要亲政，便要以鲜血开路，这血，莫过于来自挡住他去路的人。南枫将苏何囚禁在宫中一处废弃的宫殿里，这让许多大臣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南枫的伴读要他把苏何囚于天牢以示天下，他也只是笑笑，转身，带着贴身太监走远。苏何一身素衣，站在墙角一棵树下，仰头不知看着什么。南枫走过去，仰起头，树桠间一家鸟儿做了窝，唧唧喳喳欢喜地叫个不停。苏何转头见是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牵着他的手走到一旁。南枫满腹的话，忽然不知从何说起。苏何的院子里还有一把茶壶一只茶杯。他用茶水把杯子涮了涮，倒了一杯茶，递给南枫，南枫抿了一口，皱起眉，强撑着咽下去。苏何便轻轻笑起来：“我是带罪之人，哪有资格喝什么好茶，你也不要挑剔了。”南枫点点头，把茶喝光，却又不说话。苏何唯一的杯子被他用了，自己没什么可用的，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笑笑，道：“有些事情，我埋在心里许久，如今终于可以说出来了。”“我是你父亲的男宠，这你一定知道了，只不过，他这一辈子爱的人并不是我。他留下的圣旨是叫我殉葬，却被我篡改了，我不该是首辅，你舅舅邱含墨才是独一无二的首辅。”苏何打量着南枫的神色，又是一笑，“我恨你父亲，寻不到报复他的好法子，便只能把他的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把你抱到身边抚养，也只是想害你们母子分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最讨厌小孩子。”南枫抬起眼，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苏何。苏何的右手在桌下紧握成拳，嘴角却始终挂一抹笑：“你母亲邱太后并不是急病，我把当初毒死你父亲的毒药放大了剂量，加到她一日三餐里，也不过几日，她便薨了。我不叫你去看，并不是她留下懿旨自知罪孽深重不愿见人，而是因为她的死相太过恐怖，七窍流血，你看了，只怕我就要露馅了。”“苏何！”南枫忽然拍案而起，怒视着他，“你何必……”苏何温柔一笑，说不尽的风情揉入心里：“我心里的秘密还有许多，皇上还要我说么？”南枫听不下去，转身大步离开这让他窒息的地方。太监见他满面忧愁进去满面怒容出来，大气都不敢喘，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南枫却忽然停住了，有些诡异地大笑起来。太监跟在后头，皇帝带着伤感愤怒和不甘的话一个字不落，飘进耳朵。“你说这么多，不过是逼我杀你。荷儿，我成全你，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苏何盘腿而坐，皇帝亲自监斩，大臣们都说南枫是真的恨这专权的小人入骨，只有苏何知道，南枫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送他最后一程。其实，根本无须送别，苏何活这么久，已经算是偷来的。当年初承恩泽，从帝王床上下来时，他就该死，可他活下来了；当年南玖病逝，留下圣旨让他陪葬之时，他就该死，可他也活下来了；后来邱含墨自绝，他把邱含墨的脸细细吻了一遍，那时，只觉得心如死灰毫无生念，可是，终究还是苟延残喘。如今坐在这刑台之上，苏何觉得，自己已经太累，这一条路，他没力气再走下去。他扬起头，对侩子手展颜而笑，侩子手被这个太过妖娆美好的笑容晃动了心灵，手里的刀子竟掉到地上。他赶忙捡起来，却在抬头那刻，迎上苏何平静的眼眸。“可否麻烦您，这第一刀，就割我的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