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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第二世》    作者:墙头 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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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寒川,好烟好酒好美色,二十三岁成为本市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自此仕途一片大好,十年内爬上副检位置,他不信教不信善不信因果报应,相应的,他也不信邪,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深度自知,他知道,自己就是邪。
我很快便洗清了嫌疑,尸检报告言之确凿,林副检生前患有心脏疾病,暴病猝死的诱因便是过量烟酒与那七天不足三十小时的睡眠还有一项院方实在写不出手——无节制的性生活。
我坐在派出所里,留下一份无关痛痒的笔录。
林副检生前从未投过保,死后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警方像模像样搜查一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卧室壁橱里一只年代不明的琉璃盏。办案民警实在不能明白,副检全然后现代精心打造的复式小二层里为何单单藏了这一只琉璃盏。
我很想说句实在话,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进了我家的壁橱,在下也是实实在在完全不清楚的。
于是猝死,一锤定音,既非他杀也非自杀,纯属自然死亡。
剩下的问题便是遗产分割,效力第一的遗赠抚养协议是绝对不会存在的,排第二的遗嘱倒是有些眉目,警方在副检堆积如山的字稿里翻出一份红头文件,上书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遗书,之后再无下文。
我不禁苦笑,酒后产物竟还存着全尸,幸好只是空文,不然一生积蓄让谁骗了去,岂不是亏得大发?
最后只得顺位继承,但这也够让人头疼,身处异地的二老早于十多年前便断了亲子关系,直接声明放弃,而林副检生前既无发妻也无子嗣,性向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于是数十万家财悉数充公,死后又树了一块充盈国库的丰碑,尽管这块碑树得让我感觉无比蛋疼。
遗体告别仪式是院里一手包办的,很是大张旗鼓的搞了一趟囊括请灵送灵守夜等等一条龙的封建迷信活动,温检是个实在人,鼓动全院上下都来参加仪式,热热闹闹挤满了那间用客厅改造的灵堂,惊天动地的哭泣与哀悼直逼邻国元勋逝世当场。
我想温检之所以如此善待我,显然同他不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思路相吻合,假如刨我的底,不知有多少人要连坐。
自我重生这些天来,除了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外,更让我感到惬意的,便是终于不用再整日应付官场上那些盘根错杂的裙带关系,也勿需为了填不满的亏空而拆东墙补西墙,这摊子烂事终于悉数退还给了温检,我坐在假想中的未名湖畔,呷一口碳酸饮料,从此云淡风清扬。
墓地选得也很不错,藏在城东一片功德园的深处,很符合我死后归隐的愿望,但是这一趟人明显少了很多,除了忠心耿耿的几个手下,生前那些仰慕且得益于我玩得一手公权力的故人们,竟一个没来。
温检大概公务缠身,也未亲临现场,单是差了御用司机前来献花,待人散得差不多了,我才悄悄地凑去近前,聊发一通感慨。
我盯着那空白着的墓志铭,实实在在地说:“林副检,做人做到这份上,我看你是够了。”
有黑色西装人士架着一副黑色墨镜一步跨立与我齐肩,大大方方接我茬:“还远远不够。”
头一回遇见系统外的人前来吊唁,我十分欣慰,于是笑着对他:“您是林副检的朋友吗?”
他也没有过多的开场白,直言道:“不算是朋友。”然后又补充:“你是吗?”
我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是朋友,但不是一般的朋友。”这话一出口我便悔得很,系统外大概也有人知道林寒川是个断袖,不一般的朋友,呵呵呵呵呵。
而他倒并未在意,寻常语气里却教我听出了丰富的内容:“你叫什么?副检的朋友,我大概也认得一些,但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年轻的。”
我很想说仁兄你果然是明白人,假如一开头便知道这个实体如此年轻,我也是断然不会冒这个险的。
于是我答出一副痛快利索的姿态,以此证明我的身份是确凿的,名字不是捏造的,指天指地是有这么一个活人的:“我叫杨浅。您是?”
他不作声,墨镜未遮盖住的眉毛细微地靠拢了一下,虽然很入微,但我向来观察细致。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问得道貌岸然:“还在念书?”
我点头,照着学生证胡乱背了一组不成句子的词语:“XX大学,大四,六月,毕业,学法的。”
背完之后我又在心中暗骂,册那,不仅是校友,还他妈是同院同系的。
这个数据明显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站在我身侧的这个男人思考了许久,像是完全忘记吊唁的初衷,竟打起了我的主意:“毕业了是想考公务员还是做些别的?”
公务员?我觉得我又魔障了,十四年前,踏出学校大门时,似乎也明明有很多条路摆在眼前,但我看得见的,似乎只有那一条仕途。十四年里,我慢慢忘记了从前豪情壮志下的狂言妄语,替民做主,为民做事的诺言只许了头两年而已。
如果换作是你,一模一样的人生,可否愿意再来一遍?于是我摇头:“暂时还没想好。”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我手里,与此同时摘下墨镜回了我一个笑容:“年轻人眼光长远点,当当律师也是很好的,有兴趣就来找我。”
然而就是这个寻常至极的笑容,让这个健康并且年轻的身体爆发出了强烈的不适,心脏隐隐作痛,脑中嗡嗡作响,难道我果然魔障了,这声音从一开始就熟悉得好像每天叫我起床的闹铃,却偏要露出整张脸才能分辨得出。
老子很想上前照着他衬衫第四粒扣子的位置给他来上一拳,然后对他说,今时今日,林寒川之所以断袖,全拜你老人家所赐,而你竟然堂而皇之地在他坟前公然宣称同他连个朋友都算不上?
我捂着胸口蹲在原地,他伸手在我面前想帮上一把,然而又果断收了回去,单单假意问道:“你还好吧?”
其实我十分想说好你妹啊,然而千忍万忍还是忍,我只说了句实在话:“虽然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太坏,我想我该走了,你留下同林副检说说话吧,毕竟……”
他问:“毕竟什么?”
我答他:“毕竟来他墓前跟他说话的,截至今日也就我一个而已,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朋友说。”
朋友这两个字我加重加粗加高亮了,目的就是想逼出他一副原形,看看在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林寒川的位置。
然而他永远比我想象的高出那么一个零头。
因为他又戴上墨镜,遮掩住了表情,大概是淡然地点点头。
于是我最终失魂落魄地逃了,逃窜的这一路上,脑子里荡漾着这位仁兄的话。
“寒川你死的真是太早,我手里大把证据还没来得及甩出去,你倒自己走了。”
“我区区一个律师,也没什么远大理想,举国上下那么多贪官,能扳倒你一个就算是为民除害了,功德分大概也算是修完了。”
“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你既然去了,我也没那么多心事了,那些证据我回头烧给你自己看看就行,我这边就不留了。”
草!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草,老子心头怒火谁能浇?
若我还能回魂,一定要从那二尺见方的小盒子里爬出来,找仁兄你问一问,林寒川断袖出柜换来一个举目无亲到底是为了谁?

忘记说,那位曾经让老子爱得死去活来的仁兄名叫秦曙光,是本市比较着名的刑辩律师,尖牙利齿加上三寸毒舌,导致其说得一口赶超德云社的好辩词,实在是刑辩界一朵娇艳欲滴的胜诉之花,不过这个评价不是我给的,因为但凡他出庭的场合,公诉方坐着的那位都绝对不会是在下的。
这个评价是道上友人给的,他们总是说,哎呀林副检,这次多亏您帮忙,辩护律师实在是太赞了,否则我们又要多判个三五年啊。
我只好笑着推脱说一般一般全省第三,然后心里很苦,是真的苦。
苦是因为这实在不是我的功劳,我向来是只收钱,不办事的。
所以你们看到了,秦律师也并非他所宣称的那样除恶扬善,灰色辩护费,有得赚他还是要去赚一赚的。就是这样一个心中天平摇摆不定的人,竟道貌岸然地站在我坟前,化身正义的使者,发上那么一通义正言辞的感慨,其虚伪指数直逼照片上那个笑如春日风的林寒川。
岂不是很滑稽?
至于他之前调查我,我并非毫无感觉,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一定是放不下身段与我复合,如此这般引我注意,只为寻得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机会再坦白,因此,那个以他生日结尾的手机号,十几年来,我都不曾换过。
可悲啊,可悲也!想我林寒川算他心思算了十来年,越算越离谱,越算越复杂,结局却简单得好像白纸一张——我在他心中仅仅是一个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贪官污吏,如此而已。
擦,如此,而已。
一口气窒在胸口,我终于停止疯狂的奔跑,倚在路边的书报亭边上缓气,捎带手买了份今天的晚报。
十九版的角落里,豆腐干大小一块地方圈着在下的讣告,还是那张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喜气洋洋的遗像,遗像下方小字刊登着在下一生清廉遗产充公的感人事迹。
我摸着包里那十来张从家里带出来的银行卡,十分受用地感动了一把。
狗血白烂的剧情回忆结束,生活还是要继续,这十几张卡里全部都是不在我名目之下但又确凿是我的银子,加起来一共两百万,洗得干干净净,也将用着十分安心,我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心满意足地搭上了回学校的公交。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重新开始的: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室友的号码,然后约他一同吃饭,再顺理成章地一同回宿舍,熟悉并适应周围的人,渐渐步入正轨。
只是据传晚上睡觉时常常会发出古怪的哭泣声,似是被恶灵追赶,苦不得脱身。
这情况在下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换了副躯壳,情况却没有好转,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便习惯了在白天行恶,梦中忏悔。相信我,独自入眠的黑夜里,我比任何一个同道中人都渴望脱身,甩开那挣不断的关系网,填补那永远平不完的帐,还有平反那一桩桩既得利益下的冤假错案。
不过那些源源不断排队而来的床伴,倒是很好的缓解了我这样的痛苦,因此我落下个病根,但凡一个人在家,绝不能闭眼。
我明明干着这样沥青浇铸的勾当,却比谁都痴心妄想能够洗白。
有些时候,想搭车转上一条回头路,那绝对是一票难求。就像小时候扯谎,扯完一个谎之后发现必须要用另一个谎来圆,久而久之,越走越远,你最深刻的想法便是如果一开头照实说了该多好,然而一回头,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一条单行道,禁停禁转禁掉头。
秦曙光那张名片至今还躺在宿舍那只许久不清理的垃圾篓里,这张薄纸我一个人时揉了上百遍,揉着揉着七窍全通,我当时便振臂高呼,前世必定是个冤下诛仙台的一等大仙,今生误入歧途,玉帝实在瞧不过眼,特来助我重生,以成洗白大业。
于是我身体力行地开始这项浩瀚工程,先从人生理想说起。
我的理想,确切的说,是我替杨浅改动过的理想——惩奸除恶,扶弱锄强,还社会一个公平公正公开。
实际上这样决定的时候,我是存了私心的,这私心大概来源于我闭眼后的始终不死心——是不是人生轨迹不产生偏颇,就能够留在那个人身边。
是不是就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喊他一声,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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