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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书籍名:《将军令》    作者:偷偷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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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萧定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起身叫人拿了那盒子来看。
自从他清醒之后,就再没梦到过陈则铭。
那些在昏迷时时刻记挂的念头倒是还记得一些,他也觉得自己可笑,为什么会有那些怒意,那时候梦到陈则铭是自己不甘心吗?还是陈则铭你记挂朕,要来看看?
他突然柔情下来,如果他真的来了,他怎么还会逼他,他逼了他一辈子了,现在回头想,真是温馨点的记忆都找不到。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当初还是该收敛些脾气的。
陈则铭其实真不是个多可恨的人。这个人方正,做事情规整,很少那种明着一套,暗着一套的口蜜腹剑。其实萧定挺早就知道,终归有一天,陈则铭会把解药拿出来。陈则铭再度俯首称臣这样久,对投毒的事情却只字不提,全然没有想过要谢罪保身,那必然是有门路解决这个难题。你看,他想什么,自己都知道。
那时候为什么总觉得他会反呢?认真说起来,萧定对陈则铭还真没多少恨意,他多年的恨似乎在这十几天里渐渐磨掉了。从本质上来说,萧定其实是个很讲公平的人,他自己对陈则铭如何,心底是有杆秤的,若不是其实觉得自己也有亏欠的地方,他不至于这么平和。
那影子又消失了,萧定看着空荡荡的冷宫,突然觉得茫然起来。
下一刻,他站在他身前,身旁景物变化,似乎到了大殿之上,他们彼此气息相接,萧定记得自己分明是吻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却有些不敢动。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呢?
他站在朝华门下,看着他慢慢跪倒,三呼万岁,他心想,这个人到底是太忠诚,还是太奸猾?他心中好像是有答案的,那答案就是这一刻开始分明。
他看着他拎着剑一个个把自己身边的侍卫扫倒,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近,把雪亮的剑锋逼到他面前来,心中忍不住冷笑,你到底反了,到底是反了。
他觉得他的手掐到自己的喉间,指节硬得像铁,箍得自己不能呼吸,将自己的脖子捏得生痛,还敢冲着自己嘶吼,他感到愤怒,好啊,胆子太大了,这胆子未免太大了!你想干什么!
……陈则铭!!
萧定的身体猛然一震,几乎要从沉睡中醒来。
他经常觉得床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身披盔甲,无声无息。
萧定睁不开眼睛,他觉得这一幕既诡异又熟悉。他很想伸出手,抓住那个人。他的心辗转缠绵,他说不出那是什么,他似乎是恨,恨这个人屡次地下毒害他,又似乎并不止是恨,好像还有些欣喜。他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想叫出那个名字,却张不动口。
那个人有时候也会出现在屋子的其他地方,特别是有旁人在的时候,他感觉他站在那些人后面,并不往前来。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屋子里的人都对那个身影熟视无睹。他分明时刻都在。
那个人站在床前的时候,身上那种灰蒙蒙的气息几乎能拢住整张床,其他的响动都被那层雾气一样的东西隔开而听不真切了,彷佛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定病得浑浑噩噩,因此他越来越有种身体轻盈的感觉,甚至他觉得自己都能起身了。他装作看不到那个身影的样子,走到窗前,将两扇窗页拢起,鼻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那香味自窗外的房梁上传过来。他慢慢抬起头,那个身影在屋檐下一飘便消失了。
他回过身,看到原来他正坐在桌前,仔细地倒着酒。
桌上灯光暗淡,摆着寥寥几盘酒菜。他端起杯子: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忍不住笑:尽什么,后面日子还长得很,这杯酒有毒,我知道的,我不会喝。
对面那个身影就像被人突然用石子打破的湖面一样突然散成彼此毫无牵连的一片片,渐渐透明,萧定目瞪口呆看着,直到那个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下意识低下头。
桌上依然是两杯酒,一灯如豆,对面已经没有人,只剩那杯子里的波光粼粼,屋子里静悄悄的。
萧定猛地站起来,他环视一周,突然推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黑漆漆的,他越跑越急,这种景象太熟悉了,让人心生惶恐。
他往两旁看,隐约见到一根根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柱子在暗影中不断后退,他终于看到那张门,他冲上去,猛地推开它。
光亮一下子涌进来,他的心安了下来,这里始终都是一样的。
在适应这光芒后,他张开眼,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处只是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原来并不止是黑暗,光芒也会让人心慌。
他张皇四顾,“……杨梁……杨梁!”
他突然看到前方站着一个人,身着战甲,背向着自己,他松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那个人的手,“……杨梁!”
那人回过头,头盔下的脸俊朗而熟悉,那个人冷冰冰看着他。萧定吃惊地看着对方的脸,那个名字终于脱口而出,“……陈则铭?”
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感觉手上有什么不对劲,他低下头,看到掌中牵着的却是白森森的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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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种奇怪的情绪。
自从陈则铭朝华门下那一跪,这种情绪便产生了。他有时候甚至会想,陈则铭这个人也不是完全地一无是处,至少那一跪自己就做不到,至少勇气可嘉。
而这样的念头也往往被萧定漠视了过去,这一阵他太忙,忙到想这些都有些奢侈的地步。随着对战到固守再到退敌,萧定对陈则铭的想法不断起着微妙的变化。他一边充满狐疑,另一边又确实希望陈则铭能再度对自己充满忠诚,哪怕这看上去很难很矛盾。
好在陈则铭的态度够合作,于是无论表面之下多么地暗潮汹涌,那都只是两人臆想之中的刀来剑往。在现实中,两个人确实做到了各尽其职。萧定对陈则铭的倚重和信任不知不觉中在增加,然而要真正信任一个背叛过自己的人是件艰难的事情,萧定知道,陈则铭也知道。
直到此刻,陈则铭说出以妻儿为人质的话来,萧定心中突然轻松了。
话的内容并不重要,天朝历朝以来一直有不成文的规矩,大将出战,家属被留京师,这规则人人心中有数,可谁也不好说出来。如今不过是陈则铭急于出战,把这端挑明了。
重要的是,陈则铭主动亮出软肋的这种诚意。
以家人为质,通常能这么做的人,如果不是大忠,必定是大奸。以陈则铭目前的情况来看,显然到不了这种破釜沉舟也要做大奸的地步,那么余下来的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一旦这么想之后,萧定就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了。如果陈则铭一心为主,那这种委屈虽然有时候也难以避免,但到底是让人疼惜的。
这样的想法让萧定的态度柔软了起来。
若是一般大臣,他或者便是打赏之类,可陈则铭站在面前,他却有亲近一下的冲动。至于陈则铭会怎么想他却没顾虑,当初自己被幽禁时,陈则铭不是也与自己有过那些不可告人的举动,可见是同道中人,何况这么多年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个人通通做过了,这时候再想是不是能碰该不该碰,岂不是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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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定琢磨着自己该哄陈则铭交出解药,他不相信那三度梅真的无药可解。
陈则铭那时候是真要陪着自己死了吗?萧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在最后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是期望着陈则铭真有这个心思的。那时候他知道自己快走上绝路了,他需要有人陪伴他。一个人默默无闻的死去,再不为人所知的化成白骨,最后成灰,这样的寂寞想一想也足以让他疯狂。
萧定需要关注,这种重视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敌对,可以是厌恶,但惟独不可以是漠视。他可以忍受被人遗忘,被人轻视,但那都是为了最后的崛起和反击,绝对不是为了悄无声息地生老病死被埋入某个土疙瘩。
然而复辟后,他遗忘了那些迫切的心情,他开始坚信三度梅是有解药的,只是陈则铭不肯告诉他。
这也给了他留下陈则铭性命的理由,解药还没到手,他怎么能杀他。
萧定回想着陈则铭那一跪时的神情,其实他们两人隔得那样远,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彼此面上的表情,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陈则铭的脸。这其实是因为萧定猜出了陈则铭那一刻的心情,然而萧定并不自觉。
萧定将那一幕在心中揣摩了很久。
然后,他觉得他或许还可以用他。
朝臣们都知道陈则铭——这个曾被万人遗弃的逆臣——如今又翻身了。
如今的万岁就如同被他弟弟萧谨附身了一般,突如其来地对这位几起几落的将领抱以了最大的信任和倚重。萧定甚至赐了这曾亲手幽禁自己的人一把尚方宝剑,明言此剑到处,如同朕亲临,诸将有不听号令者,立斩。
虽然此刻陈则铭的官职仍只是殿帅而已,但这种毫无节制的宠信已经让不少人惶恐了起来。于是陈府重新热闹了,门前车水马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陈家厅堂中再度堆满了礼盒,往往是仆人还来不及将上一家的捡进去,下一家又来递帖子了。让人们安心的是,陈府将这些礼品都一一笑纳了,不过访客们却都没见着正主。陈家的主人身负圣命,正忙着守城,据说连续十几日都不曾下过城楼。
这情况也传入了萧定的耳朵,他哈哈一笑,对上奏的臣子道,人家在前线卖命,收些礼又怎么了。这话让本来有心影射陈则铭结党的这位大臣哑口无言了。
萧定这话很快也传到了镇守前线的陈则铭耳中。
陈则铭微微一笑,不骄不躁,继续布他的阵打他的仗,众人这才信了,这样两个人竟然真的能尽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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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泯江赶往天朝京都的几百里路程中,匈奴军共遭到了三次偷袭。
那是三支不同的的军队。装备很糟糕,数量也不多,应该是沿线地方官员临时纠集的厢兵,人数最多的那支不过千人,居然是由文官率领。
这无疑于投火的飞蛾,挡车的螳螂,律延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踏在了脚下,碾成血泥。
但这一而再,再而三爆发的小规模战斗依然引起了他的不安。
实际上,律延做出攻打汉人京都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这一次匈奴出动了十万精锐,结合内应的情报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灭掉五十万汉军,俘虏天朝皇帝,论战果已经是史上难得的大胜。可反过来说,这大胜便是大恨。如果不赶尽杀绝,这来自五十万亡者背后的仇恨将使得匈奴之后数十年都如芒刺在背。
此刻天朝的政局是,杜进澹已死,萧定重新上台,所有有利于匈奴的因素都已经消失。假如轻言退却,将来再想复制相同的局面实在是难如登天了。
于是哪怕是深入敌腹已久,明知道大军已经开始显示疲态,律延依然下了前进的命令。
攻下对方的京城,再俘虏一个皇帝,把胜利进行到底,让汉人从此数十年间没有复仇的实力和欲望——这是身为匈奴名将的律延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
此刻他明白了自己的抉择再一次正确了。
之前的匈奴军打得基本上都是攻坚战。围住一个个重镇,攻克下来,夺其粮草,再奔往下一个据点。
在龟缩坚守不敢出战的各大重镇间,那广袤平原都是匈奴骏马的跑场;可赶往京城途中的这三次战斗却都是野战。
区别是——前者是被动防守,后者是主动出击。
这表示汉人们不再一盘散沙了,萧定的登基让各地官员从天子被俘的不知所措中脱离,他们找回了主心骨,这样的力量一旦汇集起来,眼前尘埃未定的胜利岌岌可危。
律延感觉到时间紧迫。
他必须用迅猛之势攻下那座城池,在汉人们回神之前,给予最后的一拳重击,为这场战争划下一个干净利落的完结符——这结局必须足够惨痛沉重,沉重到能击碎每个汉人心底的希望和复仇的勇气。
几日后,当匈奴大军推进到天朝京城之下的时候,四野飞鸟全被惊起,展起的羽翼一瞬间遮住了天日,众人都抬起头,看着它们结队掠过。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再无暇抬望天空。
匈奴队列里,惊叹声如波涛般此起彼伏。
当然了,他们没见过那样高大的城楼,那是汉人数代财富积累之地,杀进去能获得的东西远远超过在草原上风餐露宿的牧民们的想象。
辽阔的平原之上,冰冷古老的青砖城墙骤然平地而起,圈起望不到尽头的土地。它像巨人般挺拔地屹立着,沉默的与侵犯者们遥遥相对。
萧氏几辈的经营,早将这城池修筑得坚不可摧。
城外一衣带水的护城河,深达数丈,巨大的吊桥静静挂在城门前。一块块青石砖层层垒砌上去,构成了这份高大巍峨。砖缝间青苔累累,滑得落不下脚,整个城墙泛着一种冷冷的阴沉光泽,似乎警示着外人不要轻易接近。
敌军的到来并没引起城楼上的骚动,由此可见汉人是早有准备,可城墙上没立帅旗,无法判断此时的汉家战将是谁。
律延并不在意,他早获取了情报。
汉家天子没跑,那个神情冷峻的青年皇帝的勇气偌大,值得赞赏,然而律延也知道城中仅剩两万兵力,无将可用。粮草早在萧谨远征时就已经带走大半。哪怕那一次出征后立刻调粮,但从运河运送本来舟行缓慢,一时半会能筹到的粮草应该也有限。
所有的情报都表示,优势在匈奴一方,汉人们最值得依靠的不过是这高大的城墙。
古往今来,攻城战都不好打。
那个萧氏皇帝依仗的就是这一点吧,不过他会后悔,因为他面临的对手是律延,匈奴最凶狠狡诈的头狼。
出于礼节,律延派人送招降信入城,对方好歹是一国之主,这样的基本礼遇匈奴人还是应该给予。
其后对方一直保持着沉默。
律延等待了一天,第二日清晨时分,发令强攻。
匈奴阵前摆开了一线砲座,共有百余架,令下掷石。一时间落石如雨,也不知道砸死了多少汉兵。其后床弩上阵,床弩是攻城守城的利器,射程远,威力大,发出的一枪三剑箭其实形同长矛,中者立时毙命。
然而这器具的真正用途并不在此,若是守方城墙稍薄弱些,一箭过去,便是摧枯拉朽之效。
可弩兵发箭之后发觉这京城城墙坚实,一箭射它不透,弩兵立刻改换了方式,将箭枝射入城墙,一支支逐渐升高,插入墙体中的箭便如同梯子一般可攀援而上。
一瞬间,那城墙上已经搭了近十条这样的软梯。砲座再上,劈头砸了一阵子,直到那城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估计是无人敢在那上头立足了。
匈奴众兵见势一声呼喝,震天骇地,马蹄声骤起,宛如雷鸣,大军如潮水般喊杀奔腾,直奔城下而去。
转眼到城下护城河,匈奴兵纷纷推倒云梯,架于水面,这便不得不下马过河了。
说时迟,那时快,本来已经无人的城头突然闪现出无数人头,都是汉人兵士打扮,人人持弓往下。一时间,箭落如骤雨,纵然是每名匈奴人都带有盾牌,依然不断有人翻身落河。
有勇猛的奔到攀墙的箭枝下,爬不几步也被射落下去。
一直跟随左右的耶禾道:“这帮孙子一直硬着头皮让我们砸呢,怎么没砸死。”
律延出神凝望,也不回话。
不断有人掉入护城河,可匈奴人数众多,喧嚣着往前突进,到底还是有不少人过了护城河,竖起云梯或登上箭枝,举着盾牌开始攀爬。
这时,城楼上突然出现几十个兵士,手中持桶,探出身体往下倾倒什么,远远看去,倒出的东西落在箭枝上,居然翻起水花,宛如瀑布。
城下匈奴军万箭齐发,那些兵士不断有人中箭翻落下来,其他人却毫不在意,只顾将手中的东西倒完,倒到最后,能完璧而归的不过一二人。
耶禾奇道:“倒的是什么?”
面前发生的情景似乎是要给他答案,一名匈奴兵攀上一支箭枝,不知如何,转眼便跌落了下去,在他左右攀爬的兵士倒跟商量好了似的,爬了不两步也纷纷掉落。
律延突然道,“是油!!”
城下的匈奴军士也觉出不对,此刻后方却突然传来鸣金后退之声。
箭梯或者云梯上已经陆续登上十数人,哪里来得及退,只见城楼上守士突然燃了火把往下扔,火苗“呼”地一声猛地窜起老高,那些自觉爬得离胜利不过几丈远的匈奴人们那满腔的兴奋突然变成了惊恐,浑身是火,惨呼着往下跳。
而地面上也早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惨呼连连,那火沿着护城河和城墙间的窄道一线燃烧过去。此刻秋高气爽,草木枯朽,极易点着。而钉在城墙上那些一枪三剑箭的箭杆原本是木制,这一来也一根根燃烧起来,很快燃成了脆生生的黑炭,从半空中纷纷折断掉了下去。
一时间变故突起,匈奴军手忙脚乱,眼见没辙了,只能立刻后撤。可架桥的云梯有限,众人惧火推搡拥挤,不知道掉了多少人到那护城河中,楼上更是箭发如雨,射得匈奴军一派鬼哭狼嚎。
律延霍然起身,厉喝道,“对方战将是谁?!立刻去查!!”
这时,城楼上突然挑起一支旗杆,那面旌旗缓缓立起,适时风起,旗帜云卷,上面那个汉字时隐时现。
律延定睛看了半晌,到底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却听到己方大军中隐约有哗然之声,顿觉有异。
片刻后,终于有兵来报:“是‘陈’字旗!汉人主帅是、是陈则铭!!”
而此刻的朝堂之上,已经吵成一团焦。
实际上,萧定之前颁布的部署中,指定的主帅是段其。
此人名不见经传,之所以委任他,是因为京中确实如律延所知无将可用,此刻这个从五品的都虞候,已经是京中官职最高的武将。
众臣都惶恐不安,众所周知,守城靠的是士气,是将领,而这个段其似乎还不够分量。然而众人也知道只要一心坚守,深沟高垒的京都要一下被攻破也不是易事,就在这样忐忑的心情中,人们迎来了匈奴的兵临城下。
然而,萧定却来了个瞒天过海临阵换将。到双方交战之后,大臣们突然发觉出现在阵前的并不是意料中的段将军,而是那个本来卧病在家,无权无势的被废魏王。
陈则铭与萧定那点不共戴天的情仇人尽皆知,百官一下便哗然了。陈则铭的能力谁也不怀疑,问题是这么个人要真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依托给他,他发了狠为私仇来个阵前反水怎么办?谁克制得了?虽然说这可能性不大,可人总是爱往最坏的境地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再往深了说,前阵子弹劾过陈则铭的人不少,看他突然出来再度领兵,展望一下未来,难免头皮发麻。
于是以御史中丞吴湍为首的诸臣对万岁发起了言论上的进攻,请求立刻换将,理由是这个人太不可靠,朝三暮四,不堪大用。而参知政事杨如钦却进行了反驳,说此人家眷全在京中,要叛难上加难,而论实力,陈则铭显然高出段其太多,正是此战不二人选。
杨如钦一出班,中书省多人应和。可见在被萧定召见后,杨如钦着实是下了些功夫的。
吴湍是个直肠子,闻言大怒,直斥杨如钦邪佞惑主。
杨如钦得势后,哪里有人敢这么对他讲话,一时间脸也黑了,立刻转身对萧定请奏道:“段其资历太浅,不足以服众,临阵换将实在是万岁权衡之后的迫不得已。但中丞大人忠心为国,想得甚是周详,他死活不肯让陈则铭上阵,必定是胸有沟壑,早已经想到了周全的法子了。再想一想古往今来,文臣守城成功者比比皆是,也不奇怪,既然如此,请万岁准中丞大人即刻赶去城楼以身替之。”
吴湍一听便傻了,抬头看萧定正转头看他,似乎当真要考虑这个问题。
吴湍连忙请辞,他不会战术倒还罢了,这偌大一个城池,数十万人的生死,这样的重担他哪里敢担。
萧定微微一笑,趁机道:“吴卿和杨卿所言各有各的道理,既然如此,我们先看了这一战的结果,再议要不要换将如何。”
吴湍不敢再出声,最激烈的人不出头了,其他的人自然也都软了,众臣都呼万岁。
而此刻的匈奴阵后已经响起了鸣金之声,大军黑压压地一片往外撤开,攻得快退得也快。
待返回军营,身为先锋的乌子勒大为愤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两军胜负未分时便急着撤军,失了战机。律延道:“既然对方是他,硬碰硬便不是上策了,通常的攻城之术他肯定早有准备,冒然挺进不过是浪费兵力。”
乌子勒不满,“那汉人皇帝居然敢让一个曾经幽禁过自己的人来做主帅,可见这城里实在是没人了,何以惧之。”
众将也都是这个想法,难免出声附和。
律延笑道:“这一招乍一看是蠢得让人难以置信,可这不是让我们出乎意料了吗?方才的战事你们也见了,陈则铭有没放水大家心里清楚,那汉家天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再让他如此死心塌地为自己守城。”
耶禾道,“这皇帝与陈则铭不合众所周知,哪怕此刻在一个战壕,也不会毫无芥蒂,或者我们可以用个离间计?”
律延摇头道:“人人都知道这一招不妥,萧氏皇帝还是用了,你觉得他会拿自己的性命和这座京城如此儿戏吗?”耶禾疑惑不解,律延解释道:“他必定是已经把两人心结解得妥妥帖帖才敢放心让陈则铭领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不是自取灭亡。”
众人相觑,面上都是迷惑,
乌子勒道:“他怎么解的?”
律延诡异一笑,“谁知道呢,或者跟床笫有些关系。”众将哄然大笑。
而画面推回三日前,匈奴军仍在路途中,杨如钦应诏入宫又奉旨离宫之后。
夜已经深了,御书房终于出来人让久立于阶下的陈则铭入殿。
陈则铭终于再次踏入御书房。
这个地方他来了很多次,他自己也记不清次数了,但这一夜他还是吃惊了。
房中的摆设之类全变了。
萧谨喜欢光亮,喜欢奢华,他本人文弱,喜欢吟风弄月,是以他在位的时候,御书房总是灯火通明,墙面上挂满价值连城或书或画的卷轴。而此刻的御书房,墙面上的帖子全被取走了,灯火不多,屋子里那种摇曳晦暗恐怕更符合萧定的喜好,君臣相见需要那么通明透亮吗?
陈则铭环顾四周,一股凉意从脚底卷上来。
他恍惚中想起了当年,那时候的御书房也是这么暗暗的似乎见不到天日,和坐在其中的少年天子身上阴郁的气质彼此呼应,形成了记忆中那让人难以呼吸的氛围。
那时候他在这里跪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为什么此刻,一切转了个圈又走回到老路上去了呢?
陈则铭胸腹间火烧似的难受,只觉得呼吸不畅,加上方才站的时候不短,竟然一阵地眼花耳鸣,接下来太阳处更是针刺似的锐痛,忍不住头中发昏,一头栽了下去。
不等他落地,旁边有人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陈则铭抬起头,那人在耳边道:“万岁赐大人座,请!”说着,果然有宫人搬了木杌过来,待他清醒些,却望见众人都退却了出去,方才与自己说话的宦官正出殿带门。
陈则铭不及回头,浑身上下已经被罩在黑影之中,却是有人站在了身前。
“你真是病了?”那人讶然道。
陈则铭一震,滑下凳子要跪拜,萧定扯住他袖子,“罢了罢了,先坐着吧。”
说着,萧定捂住口咳了几声,再转过头来道:“朕近来咳得厉害,这可是两败俱伤了,谁也没占到便宜。”
见陈则铭不开口,萧定叹了一声,“太医院来看过,没人解得了这毒,也没人断得出这是什么毒,看来这毒你是下了心思的啊……”
陈则铭缓缓起身,跪倒在地。
这一次萧定不拦着他了,盯着他口称死罪,叩地不起,这其中两人视线始终不曾交汇。
萧定沉默了片刻,陈则铭这样的反应在他意料中,但真遇到了,似乎想好的那些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来了。
这么对峙了一会,萧定到底抹不下脸,返回了案后。伸手拿起案头那些奏章,在手掌上敲了几敲,转身扔到了陈则铭面前。
“看看吧。”他的声音很平静的,并不夹杂怒意。
陈则铭这才抬头,他大概也料到那些是什么了,拾起的动作并不急切,打开折子后慢慢地一个个字看过去。
这样的沉默在烛光跳耀中保持了很长的时间。
灯光下,陈则铭面上的神色是漠然的,那些来自纸上的唇枪舌剑似乎丝毫没伤到他,然而他的眉梢眼角间隐约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态,或者说病态。他坚持着,不让这份倦意淹没自己,但那些晦暗的情绪那样强大,时刻叫嚣着要将他吞灭,这显得他的努力有些孤苦无援。
从外表看起来,他原本俊朗的面容如同蒙上了一层灰尘似的黯淡,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他不过三十来岁,其实本来是精干之年。
萧定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恨意退却了,胜利者不需要仇恨,那是战败者的标志,看到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人落得这个样子,萧定居然并没什么高兴的想法。
自己并不是个心硬的人哪,萧定忍不住这么想。
而这个时候,陈则铭已经将所有请杀自己的奏章翻过一遍,他恭恭敬敬跪倒,拜谢万岁不杀之恩。
萧定并不推托,只道:“这里还有一叠,你也看看吧。”
这一叠却是战报了。
陈则铭托病在家,但京城人人自危,战况传得飞快,于是对眼下情况也并非一无所知,可真要结合着前线发来的急报这么一看,却是忍不住有些震动了,到最后,见到匈奴的逼近已经不过三百里,途中军士血战尽殆时,不禁抬头。
萧定一直盯着他,见他色变,终于开口:“朕开门见山。陈则铭,那些折子你都看过了,这么多人上奏要杀你,可朕没杀。没杀不是因为朕想放过你,而是不敢杀。”
陈则铭浑身一震,他没料到萧定把话讲得这样开,竟让人觉得那是份坦荡了。
萧定道:“此刻杀你,必然引起朝中动荡,外敌当前,朕不敢冒这个险。”
他冷冷看着陈则铭,“朕与你之间有很多恩怨,比如说朕让你亲手杀了陈贵人,比如说你发动宫变幽禁了朕,对朕下毒,到底谁是谁非,一时半会也讲不清。可如今不是起内讧的时候了,朕可以因为形势放过你,你会做什么选择呢?匈奴马上便要兵临城下了。”
“敬王已经立为太子,而这一战朕是一定要打的。”
两人都沉默良久,这话背后的意思,不用说太透,他们都懂。
萧定走到陈则铭面前,弯身扶着他的臂搀起他,陈则铭一怔。真站起来,这两人身高相差无几,陈则铭微微迟疑,终于偏头避开了君王的审视。
“敬王是朕的儿子,也是……荫荫的儿子……”
陈则铭的脸色变了,似乎被人迎面击了一记重拳,肩胛都僵硬了起来,而萧定似乎看不到他的变化,径直道:“朕想留给他一个完整的江山,他不需要被人追得四处逃避,不需要受制于臣,不需要被外敌逼得毫无喘息之力,终其一生忧患重重不得安宁,那样的君王多么可悲。”
陈则铭面上红一阵青一阵,一时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萧定扭头道:“论私,你是陈贵人的哥哥,太子该称你舅舅,论公,你是天朝第一名将,你怎么想?”
陈则铭的目光扫过方才赐座的木杌上,久久不言语,萧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开始,朕已经表明了诚意。”
木杌在这间殿内,是宰相级的宠臣才可以坐的,这确实是亲昵的表示,陈则铭后知后觉发现之后,对于这样明显的示好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只听萧定突然喝道:“陈则铭!国难当头你还要跟朕讲私仇吗?!”
他之前一直和言悦色,这一声呼喝却隐隐含了怒意。
陈则铭转回头,定定看着对方,眼神猛地尖锐了。
萧定心中大惊,这番苦心怕是要白用了,面上冷冷看着对方,并不露半点端倪。
陈则铭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逾越,移开了视线,立在那里神色茫然,如此痴立了半晌,终于深深地吁了口气,跪下去:“臣本武将,为国尽忠乃是本分!”
他声音低沉平稳,似乎终于能心平气和了,然而那心平气和的下面又埋葬着苦痛,在一派平和的同时总难免要渗出几丝血痕来。
萧定终于松口气。
可陈则铭愿意为他所用,并不表示百官乐意让这个人上阵,萧定稍花心思来了招换将,将陈则铭重新推到了台前。
话说天朝军与匈奴的第一次交手其实是律延主动退军,难说胜负,然而在提心吊胆的京都百姓看来,却解读成了陈则铭名将之风犹存,对方望风而逃。
总之结果是己方伤亡甚小,对方却轻易退去,在这样的战绩面前,百官立刻承认了陈则铭的主帅地位,毕竟这时候保命是第一要务。
然而真正艰难的日子在后面,除了陈则铭,此刻谁也没意识到这次京都保卫战将会有多么难打。
律延一见陈则铭的帅旗,立刻将原本计划中的速攻改成了围而不打,可每日里也不让守军消停,总会有几队人马呼喝冲锋一阵子,用抛车往城墙上抛抛石头什么的。让守军终日不得安宁,尽快成为惊弓之鸟便是他的目的。
总之他要打消耗战。
围他也只围三面,留一面给人逃命,陈则铭在城楼上巡视看到这阵势,眉头紧皱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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