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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B…2

书籍名:《风从哪里来》    作者:青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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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康经历的那些,深埋在无人知晓的地底。如果定要把镜头拉回,或许我们还能看到,地面上递生的几件,没头没尾的琐事……
  
  例如一月二十一日中午,李氏要求转入观察病房,院方也并未促办留医手续。两个孩子难得睡熟,赵芬放下给赵玉霞看管,出门打了两瓶热水。刚回到门边,就听见了里面轻轻的对话。
  
  “妈……我总觉着,不踏实。”
  “咋不踏实?”李氏的声音,竟全无方才的衰弱。
  “……他万一,猜到那电话是我接的……”
  “傻丫头,妈那天要没拦着你,你不都已经告诉他了?”
  “嗯……”
  “你的品性,妈知道,辉子也知道。怪谁,他也怪不到你身上……”
  
  赵芬提着那两瓶水,退开两步,倒回头又绕了一转。因而她没有看见,走廊拐角的另一边,墙沿上微敞的窗户旁,赵辉青灰的脸。
  ……
  
  跟着是镇子的另一头。半小时后,二毛老婆金玲,撂下了收拾到一半的碗筷,抱起她家那个闹人精:“你倒先来了,二毛刚出门儿。”她手里拍着嘴里哄着,有客都没法儿招呼:“说要去约几个人,明儿一早就上山。”
  
  “哦……买矿。”赵辉应。
  
  “矿?”金玲纳闷儿,也不及细问:“待会儿你们聊。”她扬扬下巴抱歉地笑:“瞧我这乱的,上那屋烤火吧。”又抱着孩子绕圈儿哄起来。
  
  门槛内,炭火煨着几子,静静地燃烧。那叠‘矿价’也悄然无声,寂卧在书桌的抽斗里。翻阅过的纸张边缘,微露出一角薄封。赵辉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冬天的那间陋室,那人握着他的手,一挥而就,翩若惊鸿的风致。
  
  ——转交:赵辉亲启。
  
  他缓缓拾起火机,熨开封口……再原样封好,回到茶几旁。
  
  十分钟后,二毛嘴里的烟,猝然落地:“赵喜才犯过胃病,怎么会去喝酒?!他到底是不是亲眼——你,你他/妈说呀!”
  
  “……他说,炸药,很近。”赵辉蹭掉嘴角的血,绕开火盆出了门。路边的空地上,结满了脏兮兮的冰溜子,他走过那条面目全非的沙石街,才发觉没放下火机。
  
  那个下午,他学会了抽烟。
  
  ……
  
  还是那一天,午休时段。蒗坪镇中学校党组、镇文教办、镇长信箱,依次接到封内容一致的匿名信。镇政府传达室老头,午饭后困得慌,瞌起眼皮打了个盹儿。迷糊间他依稀看见,一个遛狗的女人,打门前匆匆路过。
  
  ……
  
  随后的二十二日清早,太阳刚出来漏了个脸儿,蒗坪镇街头巷尾的老太太们,就又热热闹闹掰扯开了:“他大姨,上回说的那个女教员,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叫‘大姨’的忙不迭搬出自家的小板凳儿:“这个破鞋,放她去教书,不是祸害人嘛?!”
  
  “可不是!亏得我家三儿还小。”另一位忧心忡忡抹抹嘴,抠掉闹痒痒的饭粒子:“丢人败兴哟,说是她倒贴给了那男学生,好大一笔钱!”跟着拍一下凳脚:“啧,就忘了,那学生姓啥来着?”
  
  “姓纪!听说早退学了。前几年刚上高中就跟她搞上了。”还是‘大姨’记性好,脑子也灵光:“我看呐,就是为的这钱,她才急火火要撵陈校长出门。”
  
  “对,怪道呢!”
  
  “呸!卖坑的货……”
  
  ……
  
  当天下午三点半。赵辉前脚才结账离开,镇医院急诊清创室,就接治了一个左脸擦伤、鼻骨骨折的男孩。护士出来催问缴费单,碰跌了门缝里夹着的病历本。风吹过的簇新页面上,署着名字:赵海希。年龄:九个月。下栏另有个联系人,填了镇上XX厂的值班电话。而偌大一个挂号厅,孩子的母亲已经踪影不见……
  
  五分钟后,二毛教完徒弟开机床,走出车间,刚想抽颗烟解解乏,就被人喊到了厂门口。
  
  ……
  
  时间在疾走,生命在蹉跎,仅仅几个片段,就完成了两个日夜的更迭。一月二十三号清早,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上拉开序幕。隐隐的光亮,涌向那条迁延曲折、盘山跌宕的雪路。然后,层层更进,绘出了天地的轮廓……
  
  冰瀑自矗立的岩面斩落,凝固成冷厉的气势;风劈开深壑的喉咙,天幕被喷成的暗灰。阴坡的树,是根根咆哮的手臂,密集地冲撞,撕裂交错的煎熬。是不是无数次从嗜血的梦里醒来,才练就一双夜鸮的眼睛?那只孤零零的松鸦,一路谨慎地尾随,紧跟他进入这片嶙峋的地界。
  
  时间刚过正午,厚重的云层散了。垭口前方,就是赵家村。纪康拨开石块上的积雪,坐下,掏出随身的小刀。中指的殷红,迅速聚成绚丽的珠粒,脆生生砸落酥散的雪褥。那只松鸦,转动着黑色的头,一跳一跳,近了,更近了。他捏住了它的脖子,捏开它的喙,捡起血珠塞进去,随手抛向半空。
  
  松鸦心有余悸,惊飞了两转,很快掉头,落向对面,跳到他脚边。纪康扯了扯嘴角,伸出胳膊给它,起身钻进密林,堵住一只逃窜的雪獾。直到夜幕降下来,吃饱喝足的松鸦仍未离开,不声不响跟着他,靠近那个沸腾的村子,泛起幽光的虹膜,映出一道血色长毡。
  
  鲜红的纸屑在雪地上翻滚,翻滚着飞扬,飞向红毯的尽头,飞进簇新的祠堂。喝彩声掀起爆竹声,搅乱了寒风中的酒香。层层的笑脸,如林的杯盏,簇拥着环绕着,那一双盈盈交拜、喜结良缘的新人……纪康托起脚边困惑的鸟儿,笑看它晶亮的眼睛:“看不懂啊?在城里,这叫结婚。”他转过身,带着它走向那座坟茔累累的山岗:“在这儿,叫……娶亲。”
  
  ……那天晚上,月亮很细,细得像根飘起来的羽毛。星星却亮着,越来越亮,落进杯口里晶凌凌地摇荡……赵辉提了瓶酒,把新娘送回房,没有再回祠堂,径直上了村外的山坡。
  
  林立的碑砥,像一张张熟稔、生硬的面孔,默然定格在星光下。他走向山头的新冢,斟了酒,双膝跪下:“哥,我好像又看见你了……其实,我每天都感觉看见了你。”他捧起酒杯,缓缓洒向地面:“哥,今天,我结婚了。我来敬你三杯。愿我们来生,再不相见。”
  
  他低着头,徐徐拧开瓶盖:“这些天,很多东西,我都不记得了,却常常想起你那句话……你说,为什么我为了别人,能这样对你……那天,你哭了。”他低念着,再次把酒斟满:“哥,如果你有知,干了我这第二杯……从此后,再不要,为了我哭。”
  
  “还记得我们在广东吗?哥,我好后悔,没让你带我,去趟海边……我也没为你,亲手做一次烤鱼。”酒液冻进了雪里:“你知道不?前天我去餐馆,点了一条鱼,我吃吐了。”他凝视着满盈的杯盏,微微地笑:“我想,这就是命吧。如果魂魄是自由的……哥,有空,代我到处走走,代我去看看海,看看纪叔说过的,漂亮的帆船……”他慢慢倒空了杯子,深深伏下去:“我,会一直守在这儿。只有这儿,才是我的家。”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哥,我走了,家里,还等着……下回……我再来看你……”他一步一步下了山坡,走进那个,热气腾腾的村子……
  
  ——老婆,我没事儿,你千万别担心,矿上让二毛他们去谈。对了,回来顺道儿把大姐的事儿办了。我在山下等你,嘿,等你过元宵……
  
  ——老婆,我以后再也不干坏事儿了,就这一次,我保证确定坚定以及肯定!老婆,你就别生了气啊。那个张春发,真的不是好人,我问过的……
  
  赵辉仿佛亲眼看见,那人眨着黑亮的眼睛,执着笔,赖赖地、坏坏地、翘起嘴角冲着他笑……我怎么可能看错你,哪怕看错我自己。他迎风轻笑,就像,你的那封,我没带走的信……它早已刻进了我的脑子里,直到老,直到死……
  
  纪康背靠着粗粝的树干,坐向地面:“傻子,”他撑住额头低低地笑,弹弹那只松鸦:“你也,是个傻子……”
  
  翌日黄昏,雪住了数日后,终于又洋洋洒洒地飘扯下来,像要把天地密密地缝上,包括站牌下那个抱着孩子的,高高的青年。一个女人拖着笨重的行李,远远顶风走近,七八米外,突然定住。
  
  男人转向她,过了片刻,缓步向前,弯腰拎起她跌落的旅行箱:“我来提吧。”
  
  女人接过他手里的孩子,抱进怀里,蓦然,掉出了眼泪:“不用,真的,不需要……”
  
  男人转过身:“我知道。”有些东西,生命中只有一次。而此后所有的山河岁月,那样的燃烧,再不会重演。可是,他向那束遥远的车灯扬起手:“至少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酒一样冰镇的轻盈霜花,雾一样摇曳的迷蒙村庄,在那一年奔走的滚滚车轮下,遥遥地,退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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