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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荣辱与共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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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晚上,陈扬从长途汽车站打车回宿舍楼,走廊里就遇上了叶祺。
  “陈飞他爸怎么你了?”
  陈扬拿钥匙开门,稍稍一推门让叶祺跟进来,微微叹气道:“伯伯问我到底想怎么样。”
  回身,不出所料看到叶祺用他独有的怪异方式在关门:控制好力道慢慢合拢,插销搭在门框上悄然无声,再缓缓往里施力,最后只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行云流水,手法惯熟。陈扬觉着这人有毛病,而且病得还不轻。他有一定要所有人都喜欢他的强迫症,连关个门这种细枝末节都被他搞得像精密仪器操作流程,只为了赚天下人一句“彬彬有礼”。
  处理完关门及相关事宜,叶祺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懒洋洋地:“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扬从包里挖出个没来得及吃的水果,一扬手扔过去:“我没想怎么样,现状挺好的。反正专业是不能再变动了,我也需要一段时间好好静一静。”
  叶祺像啃什么动物的头盖骨一样津津有味地啃着食物,眼睛抬起来亮亮地盯着他:“诶,我找你有正事。”
  极少看见他如此兴致勃勃、健康向上的表情,陈扬问:“什么正事?”
  叶祺笑得简直柔情似水:“商业案例分析大赛。”
  这是本校品牌活动,年年声势浩大,也是少数不经由学生会直接由学院独立承办的比赛之一。凡是想出名的慕虚荣的都奔着它去,一准收获颇丰。
  “你至于……这么饥渴么。”
  叶祺转身就走:“你不饥渴也行。”
  陈扬无奈,追着他的背影送去一句话:“算我一个。”
  时间并不宽裕,报完了名必须抓紧时间召开第一次团队会议。一贯懒得没骨头的叶祺迅速切换到了雷厉风行的模式,一天下课后直接把陈扬拎进了一间空教室。
  里面零零散散坐了七八个人,陈扬略略一扫,竟都是学校里各类型机构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由态度又认真了几分。
  叶祺三言两语介绍了陈扬,直接开始谈论案例材料里可以从哪里下手,看来其余的人都不是第一次“欢聚一堂”了,气氛还算得上融洽。由于商业案例基本资料的繁杂和初步工作切入点的无限可能,很快就有人提议借间小教室大家坐下来通宵。叶祺故作惊讶问“学校怎么会同意”,差点被众人蒙起头来打,都骂他“虚伪至极”。确实,学校能提供的一切资源凭这些人的力量都能利用起来,区区空教室算得了什么,打声招呼留门留电闸就是了。
  陈扬跟着漫不经心地笑,眼里心里却在暗自掂量这一群人:言谈间显得熟稔,彼此之间却有着挥之不去的竞争感,仿佛摆在面前的是一场4X100接力,每个人都用余光死盯着别人的速度如何。叶祺在他们之中巧妙地扮演者串联和组织的角色,可见这群人是以他为核心聚集起来的,可谓是他的嫡系。当然不会是理所当然的从属关系,也不见得真正人人服他,却当之无愧是叶祺在这所学校的人脉全部调动后的最佳组合。
  讨论渐渐走上正轨,大家都是认真的人,资料烂熟于心,思维的火花几乎要映得方寸之地流光溢彩。邱砾一个人沉默地坐在外围,耐心倾听良久,忽然道:“我觉得应该从营销策略入手,先分析该公司的市场定位和目标消费者群体。”
  一群人极默契地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反常规的提议,也跟之前的讨论格格不入,只能说他实在大胆,敢在这种不该有争议的阶段另辟蹊径。
  在场的现摆着市场营销专业的人,是个神采飞扬的姑娘,甩了甩漂亮的波浪卷发便开了腔:“我觉得不妥,毕竟公司现状还不清楚的前提下谈不上营销,这里有个主次关系。”
  叶祺的手原本就放在最近的桌面上,此刻恰到好处地屈指敲了敲,和缓道:“要不就先这样,我们明天开始通宵,利用白天的时候都各自想一想。”
  众人颇有微词,却都不坚持,陆陆续续站起身散了。
  邱砾收拾了东西独自离开,看都没有多看叶祺一眼。陈扬抬眼望去,正巧撞上叶祺一模一样的凝视神色,便打趣他:“看到没有,人家看不上你们这些俗人。”
  陈扬谦逊谨慎,鲜有展露出攻击性的时候,叶祺哗啦一声合上书包的拉链:“他能看得上谁,他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别人。”
  陈扬退后一步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推回去,笑道:“算了,能把这么一群人聚起来已经是你的本事了。”
  叶祺不太在意地晃晃脑袋,关了灯走在前面:“他们?他们次次如此,就从来没有太平的时候。”
  次日,没做好充足准备的人倒成了叶祺。
  夜色深沉,诸人从校园的不同角落聚集于此,一个个染着风霜疲倦,无精打采地扯出电源线打开笔记本,连讨论时声音都低了几分。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个互相不怎么看得惯的团队全靠叶祺一个人在中间穿针引线,一旦他不经常搭话,火气便噼啪炸响,几乎要烧起来。
  陈扬试着帮了叶祺几次,却明显感觉到这个嫡系团队的敌意,虽然没放到台面上来宣扬,却明晰可辨、不容忽视。
  叶祺撑着下巴听了很久,终于在事态不可控制前端出一盆凉水往上一浇:“歇一会儿吧,反正还早,我去帮你们买点夜宵拿过来。”
  陈扬与他并肩走出去,穿过长长的寂静的走廊,来到外面清凉的月光下。难得的,陈扬没有把握,不知自己的不悦有没有隐藏到十分便贸然开口:“你今天有什么急事?说话这么欠考虑。”
  叶祺竟然还有点恍惚,愣了一下才抬头应着:“啊?哦,也没什么急事,就是忘记考虑了。”
  陈扬没再开口,只是凭直觉认为他瞒着自己什么。
  昨晚叶祺打了大半夜的电话,想跟远在天边的母亲道一声生日快乐。凌晨的时候好不容易打通了,却被小阿姨告知他妈妈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快一年半了,母亲始终不肯原谅他。
  叶祺低着头玩地上的小石子,一下一下把它们踢得满地乱滚,在地上拉长的人形阴影里进进出出,心里苦笑着:你让我怎么告诉你实话,尤其是你,你是我兄弟啊。
  买了快餐和饮料,他们两个一人拎着两大包走回学校里,一路只是默默。月色真的很美,温柔而凄清,有种脉脉此情谁诉的悸动在心间翻涌。陈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认真走路的叶祺:“我们找个时间谈谈好么。”
  叶祺的眼睛在夜里看起来总是有些亮得过头,一动不动凝眸片刻:“就现在吧。”
  陈扬犹豫着,看看恰好经过的一列铁制雕花长椅:“教室里那帮人……”
  叶祺无谓一笑:“没事,他们都是我多年同学,料想也不会掀了桌子走人。”
  端正坐了一整天,脑子里用小汤锅滚着公式和数据,粘稠的疼痛,还混着方才讨论组里带出来的无名之火。叶祺慢慢伸直腿,运动鞋的鞋跟与水泥地的条纹形成一个大约四十度的锐角,几乎能听到膝关节的咔嚓作响。
  “你别看他们都这样,其实已经挺克制了。原来在高中里的时候,一个个的骨头硬得要死,硌得年级组长都不舒服。”忆及光辉往事,叶祺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笑意。
  秋夜的风是夹着寒气的,卷着一片大大的黄梧桐叶,打着旋停留在陈扬脚边,被他探手拾了起来,捏着叶柄转来转去:“看出来了。不过,能搭上他们,你原来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吧。”
  肯定句,平静却斩钉截铁。叶祺低头笑了笑,并不答言,只等他自己接着说。
  “我不需要你明里暗里罩着我,你也太刻意了。”
  叶祺放眼望向无垠夜色,神色茫远:“哦,是么。”过了几秒,回过神来,正色看他一眼:“好,我知道了。”
  陈扬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想抬手揉揉他的头,又觉得不妥,暗自握紧了拳。
  前几年在部队里也有过同进同出的兄弟,看上去也挺好,但那种感觉跟叶祺是不一样的。叶祺与他惊人地相似,拥有处处契合的价值观和处事方式,总让他觉得内心安然。几乎是无法形容的惊喜,当你暗地里怀抱着自己的一套信念行走于人群,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怪胎时,有人忽然让你看到完全相同的东西……就是那样意想不到,如获至宝。
  然而叶祺却不是让他欣慰地守望着的孩子,他有他自己的威严。如果说陈扬自己的气场更贴近于压迫感,处处有礼有节,天生不容小觑,叶祺便是另一种凛冽,冰雪般的锐白,一眼望去却温文平和。
  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却渐渐平缓下来。叶祺换了个姿势怀抱着一叠快餐盒,汲取里面透出来的那点温度,不言不语,一点点笑蕴着难言的宁静。

  静谧像烟雾一样蔓延,无声无息笼罩了两人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多么适合倾谈的气氛。
  陈扬的思维大多数都像他的眼神一样锐、一样冷,像一把精确的手术刀,没有贵重的刀鞘或是花哨的招数,简单直接,一击必中。譬如现在,叶祺等了他一会儿,等来一个匕首般的问句:“你究竟有多在乎这些虚名?”
  叶祺的唇角慢慢勾起,微妙的弧度:“我不在乎。真的,可能你听着有点矫情,但我真的是不在乎。”
  陈扬默然点头,又道:“我想你也是不在乎。那你累么,老这么奔波劳苦。”
  叶祺最大限度地舒展身体,简直要跟长椅浑然一体:“累啊,能不累么。但我总觉得我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我很早就选择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它会带来很多负面的效应,例如我没有多少热忱可以拿来给别人。所以我对旁人有愧疚,我会做很多事来维持一个……嗯,尽职尽责的表象,该我做的我都去做,该我争的我都去争,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可以缩回我的世界里去,比较心安理得。”
  呵,看得真够透彻的。陈扬在心里把他这席话大卸八块,再一块一块拼装起来,最后还原一个完整的叶祺,四肢齐全,笑容可掬。原来如此。
  居然会心痒,他没有按捺:“那我呢,你怎么看我。”
  叶祺爽朗地笑起来,无声却肆意,转过头认真看进他眼里,仿佛揉碎了一夜的星芒:“你啊,你连自己的问题都没纠结好,别提外部的问题了。”
  陈扬不置可否,顿了顿,问:“你就不纠结了?”
  叶祺双手交握,仰脸枕在自己手心里,千帆过尽的语气:“我?我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陈扬最痛恨游戏人生的态度,却一时找不出如何责备他,只好随便踢过去:“怎么说话呢你。”
  被攻击对象适时地一跃而起,伸手拉他一把,步履轻快地往教学楼走:“走吧,再瞎扯咱这夜宵都快风干了。”
  认识了不过几个月,陈扬却觉得他的背影无比熟悉,好像已经看过无数次、守望了无数个春秋。陈扬总在执着地向内剖析自己,从来不怕血肉模糊,所谓伤痛与无奈,不过因为得不到的一向矜贵。可叶祺不同,他什么都不要,他不断地向人世索取,只为了转眼可以将它们撕碎了扔在风里。
  很奇怪的沧桑感,就蕴藏在叶祺年轻而挺拔的背影里,让他不由自主想去证明些什么给他看,奉上世上最明亮、最美好的事物,给他一个理由重新相信希望。
  不,也许不是希望。叶祺从不缺乏相信的能力,也从不缺乏值得为之努力的希望。他什么都愿意相信,什么都可以接受,毫无怨言,勇往直前。他把自己所有的棱角都磨圆,成为一颗表面光洁的鹅卵石反射着一切光源的辉煌,本身却沉寂。
  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什么都不在意。自古多情必无情。
  其实组队对付一个学校里的比赛项目是个不断挑战疲劳极限的事件,尤其是你白天没空的情况下。大学生活说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儿,能提供给你挥霍光荣与梦想的沃土比楼下那花坛面积还小,要么你视若珍宝默默耕耘,要么你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眼下这群神经病算是跟这比赛杠上了,通宵到了第三天夜里,连陈扬这种习惯了凌晨三四点被紧急集合拖到训练场上跑个三五公里的人都已经累了。
  外面在下雨,细密而寒冷的液滴自深灰色的云层中倾泻而下,一直对着键盘工作的叶祺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草草披上,顺手把陈扬那件捂到他头上。
  几个小时前于娉婷来过一个电话,被陈扬自己下手摁掉了。还有袁素言打给邱砾的电话,他一头扎在数据里恍若未闻,最后还是陈扬接了。不过几句话便挂断,陈扬把手机放回邱砾手边,还开了几句玩笑说这样的女朋友真正难得。
  其余的时间,便都是无边的静。机械表被摘下来盘踞在桌上,诡异的角度折射着日光灯青白的幽光,秒针一圈一圈孤独地走着,没人有那闲工夫去瞄一眼。
  突兀地,邱砾声调古怪地叫了叶祺一声:“那个……我刚才给你那组数据有问题。”
  叶祺写得神思昏聩,眼皮都没抬一下,很自然地接口:“嗯,哪几个?”光标已经回溯到三页纸之前的数据上准备修改。
  邱砾略垂了头没有直视他,声音也低下去:“全都有问题,我初始参数输错了。”
  叶祺一寸一寸自笔记本屏幕的荧光里抬起头来,眸色隐在眼睑里,死压着不愿示人:“那也就是说,我写了四个多个小时的东西都是错的?”
  邱砾的手机又闪烁着震动起来,他想了想,没接,只点了点头。
  陈扬将视线全部聚焦到叶祺搭在笔记本边缘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舒缓,给人不知名的压力,可能骤然发力,当然也可能收敛如常。
  他忽然如此期待他能发一次脾气,就这么一次。
  然后叶祺还是那么克制,慢慢把屏幕无声地合上,起身出去了。自始至终一丝火星都没溅出来。
  陈扬很郁闷,非常郁闷。
  叶祺的寝室里这会儿只有王援和顾世琮在。王援的手机冷不丁爆发出了划破长空的尖叫,一嗓子走在时代前沿的重金属摇滚差点没把顾世琮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小声嘟哝着:“跟你说了晚上关机关机,从来不想想别人要不要睡觉……”
  王援摸索着在床垫下面挖出手机来,睡眼朦胧地看一眼屏幕,立马清醒了,稳稳神接起来:“喂?嫂子?”
  一言既出,顾世琮也睡不着了,睁着眼定定盯着暗色中的某一点。
  王援这等见多识广之人,竟然也有点语无伦次,匆匆对着电话那天解释:“不是,嫂子,邱砾肯定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诶,不……你想他能有什么节外生枝啊,是吧……”
  顾世琮独自闷在枕头里笑,笑得几乎抽风。
  王援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扭头对着兀自抽搐的顾世琮死瞪,半晌,却见他支起半边身子,疑惑道:“袁素言为什么深更半夜打电话给你?就算邱砾不接电话也不用转身就找你啊。”
  王援拿着个手机发愣,映得一张脸半明半暗,鬼气森森:“我怎么知道。”
  顾世琮泄气,轰然倒下:“天都快亮了,我看我们也别想再睡着了。”
  读书和能力的培养,在同志们长期被教育的过程中不知怎么被搞成了对立关系。其实他俩不是,真不是。
  读书(特指死抠着课本的条目读)在大学里总的来说是个投资报酬率很高的决策,辅导员看你顺眼,同学指望你抄作业兼作弊,连宿管的大叔大妈见了你这样早出晚归励精图治的孩子都得添几分欣慰的笑容。
  而能力嘛,读着读着也能培养出一些来。连着背它几天的概念,在某天的清晨推开寝室的窗望出去,晨光初露,一切欣欣向荣,顿时觉得自己比那开天地的盘古兄弟还伟大,自信心爆棚。
  该项目准备到了白热化阶段的时候,好死不死撞上了后延的微观经济学期中口试。陈扬反正脑筋清楚,经济学这点门道难不住他,叶祺则全靠一通死记硬背,顶着一头乱发两眼血丝坐到了老师对面。
  中年女老师,乍一眼看去学究气和慈蔼对半开,从镜框的上方打量了叶祺一番,立刻又温柔了一些:“微观经济学研究的对象和重点?”
  一旁众人暗自吐血:不带这么玩儿的,凭什么刚才轮到老子就要在您这玻璃台子上徒手比划动态分析?!您这是典型的以貌取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得不面对这一鲜血淋漓的事实,每次口试都会有人被问到诸如此类的问题,经济法会问什么是法律,组织行为学会问什么是组织。
  叶祺装模作样还思考了一下,对答如流。老师低眉浅笑,颇为满意,挥挥手放人了。
  回到教室,寝室里其他三只都趴下了,睡得人事不省。邱砾倒也罢了,原本生活那么规律的人忽然夜夜不眠,非昏迷不可。可王援和顾世琮昨晚好端端地在寝室里,能有什么事耽搁他们会周公呢。这是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
  陈扬坐在一边,听他的脚步声近了,偏过头扫了邱砾一眼,又看向他。
  叶祺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然后在他身侧落座,继续写数据分析。
  邱砾夜里实在熬不住,总是算完自己那块就趴在桌上睡,我行我素。整个团队就他和陈扬是做数据的,他睡下去陈扬只好来来回回在各分工之间协调,平白多做了不少事情,心里压着一股怨气。叶祺深知邱砾的性格,只能硬着头皮生存在众人的怒视中,还好扫荡的主战场是邱砾的周身,他只是侧翼误伤。

  万事俱备,所有人都打扮成了禽兽,连那大大咧咧的姑娘换上职业套装都袅娜起来,果然人靠衣装。
  决赛的形式是Presentation,对着事先做好的ppt做最后陈述,全面介绍整套商业案例的分析结果。叶祺拿着稿子在报告厅外面的走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实在受不了其它组姑娘们高跟鞋的声音,转身走了远了点,把半扇窗拉成四十五度角作镜子,挂上微笑最后一次演习。
  陈扬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默默背稿子,墨色西装衬着轮廓愈发冷峻,半明半暗的立体感。而邱砾换了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只是远远站着望了他们一眼,就自己进去找选手席了——组委会不要求每个人都参与presenting,邱砾自然而然选择了坐在台下。
  因为是品牌活动,外联部使出浑身解数弄来了大小十几个媒体,台上在调试聚光灯,如水一般流泻在长枪短炮上的暖黄色灯光让陈扬有些不适应。在他的生活里,这样洋溢着青春热情的时刻早已久违。
  四个月前,仅仅四个月前的夜晚,他还在烟雾缭绕的兵营宿舍里跟战友们昏天黑地地八十分,抑或是独自在训练场上一圈又一圈静默地奔跑,从暮色四合到星斗满天。
  而最为郁结的莫过于,他竟然分不清哪一种环境更让他内心宁定。见了人先看肩章再看脸,见了车先看军牌再看车型,见了证件先看部队编号再看照片……这些都是他太过习以为常的定则,而在眼前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格格不入。
  原本以为是理想的环境对他存在着斥力,而原本如斯急切想弃若敝屣的一切却遥遥召唤着他的灵魂。
  叶祺从台上走下来,还未收起礼节性的笑容便发现他走神,卷起讲稿敲了敲他的桌子:“隔一个就是你了,好回魂了。”
  陈扬闭目不语,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分析内容开始像日光一样缓缓流转,有条不紊,将他的头脑一寸寸照亮。叶祺亲手写出来的东西,句法严谨且用词精准,无意间居然还压着几句头韵,带来一点奇妙的跃动感,母语般的流畅。
  如果一个人真的醉心文辞,那么回忆一篇无可挑剔的文章,有时也如酣饮醇酒。身边这位笔者甚至考虑过了相同辅音之间语音上的重复频率,提供了多种强调的停顿选择,堪称无微不至。陈扬一边背一边微微发笑:叶祺完全一口美音,下了笔却是这样优雅的长句,每一处承接都是英式评论文章的老腔调。变态,真是变态。
  陈扬的台风并不犀利,相对于他平日的常态更是近乎温和,却有着隐隐的王者气魄。就像巡视专属领地的狮子,安闲随性,只因为真正的胸有成竹。叶祺调高视线看过去,腹诽:怪不得他不紧张,他哪里还需要紧张。此人不仅认为这个第一名该是他的囊中物,恐怕这在场的一百来颗人心也被他算计得毫无差池。他们都会为他所动,无论沉寂还是惊叹,审视还是仰望,无一例外。
  叶祺深切地怀疑着,也许全场黑压压的人头在陈扬的眼里就是一个点,镖盘的红心,只需凝神,扬手,胜负已定。
  陈扬说完最后一个字,er的尾音散在空气里,然后微微鞠躬,脊背笔挺地走下来。全场掌声顿时炸响。
  经久不息的掌声让下一个站上台去继续的家伙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随着掌声得体地微笑,等待着大家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大屏幕上。
  叶祺不知道这时候陈扬算他什么人,朋友?兄弟?还是合作伙伴?反正他被自豪的惊涛骇浪席卷了,跳起来热情地拥抱了一下陈扬。后者明显地一愣,立刻把双臂在他背后合拢,用力往里一带:“谢谢你的稿子。”
  他们的拥抱在暗处,却依然罩在全场人的视力范围内,稍许弱下去的掌声竟然又响起来。叶祺差点感激涕零,随手抹了一把脸,还好没抹出眼泪来,不至于太丢人:“我没想到它……它效果这么好。”
  几乎上万字的文稿里就那么几句排比句,为了加强语势连文章的性质都顾不得了,可见写得何等得意。当时叶祺的初稿出来之后本来想删掉,却被陈扬拦下了,说是交给他就好。
  什么叫一击制胜,这就叫一击制胜。大局已定,剩下的不过是等待尘埃落定,然后登临王座。
  众人再也不吝啬赞美,一个个从前排后排冲过来拍陈扬和叶祺的肩膀,欢欣鼓舞。马斯洛的人类需求理论告诉我们,最高层次的需求就是自我实现需求。胜利尚未到手,庆祝已经开始,连评委们都频频回望,看着他们那慈祥的架势就像看着亲儿子。
  邱砾原本趴在桌上睡着,闻声抬起头来,模模糊糊看着难掩雀跃的人群,问:“结束了?”
  大家本来对他通宵的时候争分夺秒补眠的行为就极为不屑,听了这三字,瞬间都黑了脸。陈扬见状不妙,赶紧把讨论的话题扯到叶祺的天才文稿上去,哈哈一笑,好歹带了过去。
  趁乱,叶祺凑到陈扬耳边:“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学会怎么做人?”
  陈扬压低嗓音:“等会儿再说,他人就在后面。”
  活见了鬼,邱砾居然听见了,站起来就要走。陈扬僵了片刻,很快回过头去按住他:“干嘛呢这是,坐下,还有颁奖典礼呢。”
  迫于气势,邱砾慢慢归座。陈扬私下横了叶祺一眼,意外地在他眼里捕捉到一丝委屈,自个儿心里倒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怪得很。他饶有兴趣地回味了一下,嗯,大部分都是新鲜。是啊,多新鲜啊,叶祺也会委屈,今晚果然赚翻了。
  同一片月华之下,约二百八十公里外的南京,军区大院。两栋砖红色的小楼并肩而立,除了院里的植物和门前的狗,其余一切外观都一模一样,前看哥俩好,后看还是哥俩好。陈嵇和陈然属于那种罕见的兄弟,一母同胞,人生轨迹完全是平行线,从出生一直相伴到白头。就连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这两栋楼都整得像流水线上下来的俩泥胚,俨然七八十年代的端肃风范,却披着挺括的轮廓相亲相爱。
  陈飞坐在陈扬家一楼的客厅里,陪着两家四位长辈吃晚饭。陈扬不在,家里就剩他一个小辈,气氛就一直严肃有余活泼不足,逼得他连吃顿饭都恨不得拔军姿。
  陈扬妈年轻的时候是文工团最光鲜的一朵花,后来嫁得称心如意,半生心血都倾注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就是她的私人军队,听话得令人匪夷所思。没什么花纹的老式红木桌子上摆着殿堂级别的中式菜肴,连胡萝卜雕花都赫然在案,总觉得与桌面上温厚的实木气息不怎么搭,让人下每一筷子都谨慎得很。
  女主人扬起小巧的下巴,亲切地笑着:“来,陈飞,难得我花了一下午准备,你多吃点。”
  陈飞低声应了,愈发埋头吃得安静。
  不提,都不愿意提,但陈扬这个人毕竟还是存在的,墙上还挂着他高中时得过全国金奖的书法作品,处处都是他在这里成长的痕迹。陈然慢慢放下筷子,问自家儿子:“陈飞,你最近跟你弟弟有联系么。”
  怎么可能没有。陈飞咽下嘴里的糖醋排骨,抬眼迎视,“嗯”了一声。
  陈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丢下一句“我吃好了”便转身上楼去。楼梯被踏得嘭然作响,回荡在本来就足够沉寂的客厅里。
  陈飞的母亲跟丈夫性格相近,都偏温平一路,这时就接过了话头来:“陈扬身体还好么,他一向秋天都免不了要感冒。”
  陈扬妈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在灯下显得有些过于耀眼,随着说话的细微动作晃了晃:“如今他也不同以往了,毕竟在部队里历练了几年,身体结实多了。”
  陈飞妈和气地笑笑,答了句“那就好”,不动声色说起了别的事情。以前她在军区医院工作了多年,于养生之类的事宜总是非常留心,两家大人都不复年轻,说说这些正应景。
  陈飞不似他堂弟那么精人情通事故,杵在这么个空气都微妙的地方简直如坐针毡,没熬多久就借口带了工作回家,逃回了隔壁自己家的房子。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八成是火星上来的奸细。这两个妯娌明明气性不合,却几十年来亲厚得很,连织毛衣的花样都要拿去跟对方有商有量,陈飞晃悠在两个院门之间,头大如斗,只觉得天下兴亡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浑身不舒坦。
  陈扬陈扬,从小就是你比较会做人,只有你才会哄我妈和你妈开心,老头子们的眼神到了你身上都和缓几分,可你这回怎么就这么绝。
  陈扬陈扬,你哥我宁可到操场跑一百圈,也不愿意赔着小心替你伺候家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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