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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晦日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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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易逝,蓦然回首看向你的书桌,上面那本台历不知不觉就成了去年的。夜空盛放过一阵烟花,那过去的悲欢就算进了垃圾桶了。
  古人还知道临窗感叹“无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现代人不管烟花堪不堪剪,更不关心有没有地方结同心,炸出漫天硝烟就抖擞精神重新出发了。
  然而时间终究是不该被轻视的东西,那就让我们一起走进暗房,慢慢翻出当年的旧胶片:一格接一格,耐心寻访一个堪称源起的截点……
  那是一个在韩奕的记忆中无比鲜明的日子,阳光绚烂,人心如洗。
  周五下午照例是不排课的,韩奕在解剖室里多待了一会儿,手上的事还没有忙完就来了个辅导员的电话,嘱咐他尽快到院长办公室去一趟。
  如果他是其它任何专业的大四学生,那么这时候被单独召唤到院长办公室大概是天底下最值得兴高采烈的事情之一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绝佳实习机会从来走得也不是学生自荐、成绩排名等正常途径。但韩奕学的是八年临床硕博连读,大四离毕业实在是遥遥无期,院长找他这个沧海一粟的低年级学生能有什么事呢。
  韩奕很疑惑,非常疑惑。
  “院里多次接到你家的来信,反映经济特别困难这个情况。现在有个提前工作的机会,南京军区有位重病在床的老将军,指明要我们找一个程度不需要太高的医学院学生去照顾一下,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就当是临终关怀了。”
  面前端坐的年轻学生有些过于沉默了,院长心有不忍,渐渐卸掉了一半的公事公办:“你是这一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这个机会给你院里没有异议。但问题是你的学籍不能保留,只能拿到四年临床的本科学历,学士论文和学位审核可以以后再补。”
  如今没有博士学位的医生打着灯笼都难找,医学学士简直就是个笑话。院长叹口气,起身绕出办公桌的区域来到韩奕旁边,言语间难掩惋惜:“前途问题你也不用太担心,军区一定会给你安排好。只是可惜了你的天资……像样的建树是很难有了。”
  院长年迈了,怕光,因而办公室厚重的窗帘全部拉上,只余一道利刃般的日光切开满屋阴影。韩奕忽然觉得滑稽,看来所有人都算准了他会答应,连后路如何都一一讲明。
  是啊,他原本也没有资格不答应。
  院长办公室的门牌号码,门栓上沾了一点汗水的触感,扶手椅用指甲划上去的质地,甚至还有整条走廊需要多少步才能走到头……与那个瞬间相关的一切都永远地被铭刻了,旧的世界成了瓦砾,而新的命数讳莫如深。
  走出那栋威严的大楼时,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闪过,阴差阳错充当了一道犀利的闪电,终于替韩奕理清了所有的心有不甘:他果然是配不上叶祺的。他向来是把握不住未来方向的人,家境如此,性格如此,什么都不允许他生出凛冽的豪情来。人世原本就是不公的,有人出身芝兰之室就必定有人诞于鲍鱼之肆,从此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叶祺是个再坎坷也注定要山高水远的人,而他跌跌撞撞跟了一阵,终究不敢要求叶祺等一等他。
  自己还在随波逐流,他韩奕怎么可能有那个勇气去置喙别人的航向。
  真实的自惭形秽,有时也可以是一曲悲歌。
  大四毕业季临近,陈扬几经周折终于签下了五百强,而叶祺的考研事宜也在这几天锦上添了花。本校的英美文学专业张开热情的手臂,大力拥抱了她四年前明显投错了胎的亲儿子,而且导师选的就是国家级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叶祺得了便宜之后受恩师之命前往办公楼卖乖,一路英语老师皆笑颜如花,最后一间办公室里坐着叶祺往后两年多学习生涯的导师,他一激动差点没给人家三鞠躬,“得您照拂学生三生有幸”……
  这阵子陈扬忙于四处被面试以及交接学生会的工作,叶祺缩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复习考研等成绩,两个人算上寒假的后半段竟然也靠着电话短信混过了一个多月,愣是一面都没见。
  说来好好地在一起两年有余,彼此间的分寸也渐渐拿捏得更适宜,叶祺听陈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他只欠最后的一道东风,索性连自己眼下的好消息都暂且按下了,几句话应付过去只说还在等结果。前头林林总总有好几个不错的工作机会,陈扬一心大展宏图一概放过,而业界航母的聘用意向又迟迟不到……幸好,兜兜转转也都过去了。
  在应届生就业市场紧缩的情况下,朋友圈子里签出去一个就该办一场喜宴,更何况是陈扬这种众星捧月的人物。当下有人听说了,立刻召集出一大帮人去喝酒吃饭,陈扬稀里糊涂被拉了去,居然落座了才知道自己是今天的主角。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道欲语还休的目光悠悠地飘了过来,还没等他抬眼去对上,那边已经迅速地收敛了。
  陈扬不由用力抿了抿唇,生怕自己笑出了小别胜新婚的感情色彩来。他知道他不必再看过去了,那绝对又是个谈笑风生的叶祺,没准儿还能客客气气给他送上一句“恭喜”。翻脸如翻书,生存必备。
  刚开席,不知谁举杯兴致很高地说:“同学们,从此我们见面就都在不同的散伙宴上了。”于是举座皆静,转眼变本加厉地开起酒瓶来。这就是最最不能提的话了,谁也不知道学校大门的外面究竟是什么,读书读到最后竟然恋恋不舍起来,哪怕你昨天还在为补考和重修奔忙。
  所有的赞叹和嫉妒都冲着陈扬一个人去了,叶祺看看他若有若无扫过来的眼神已经有点迷茫,一边心疼一边觉得非常好笑。他拉过旁边一位半生半熟的老兄耳语了一句,忽然就见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可得好好敬你一杯,本校外语学院是出了名的门槛高啊!你考进了不早说,哥几个昨天还说不知道你工作找哪儿了呢!”
  火力几轮敬下来迅速地分散了,叶祺无形间替他挡酒的行为陈扬自然心知肚明。散席后他挥别众人蹭到了最后,放心大胆地一条短信过去,“我今天没安排了”。
  叶祺指示曰:“从速滚回寝室。”
  进门之前,身经百战的陈扬同学做好了应对一切攻击的生理和心理准备,不料叶祺之不可预测性再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只是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甩出了“过来”二字。
  陈扬没有动。
  窗帘低垂在桌面上,叶祺的身影一半都隐着,而侧脸的轮廓恰巧被初夏的朦胧天光勾勒得格外清晰,莫名带出了禁欲色彩的美好。这简直令人胆怯。
  叶祺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自己转头转到了完全逆光的角度,然后向陈扬伸出手:“怎么了?过来啊。”
  真正靠近了没几步,叶祺拽着他的领带猛然施力,陈扬被迫俯身低头,两个人迅速难解难分地吻在一起。谁也不比谁少动情半分,陈扬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借以固定角度,舌尖探到底缠紧滑动,而久违的满足感升腾起来,连心跳都欢欣鼓舞。氧气快耗尽的时候,陈扬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总有人说什么心跳得像初恋,眼下自己的初恋如此持久热烈,往后的日子岂不统统注定是白开水。
  其实这个想法他大三下的时候已经向叶祺表达过了,被该暴君上下其手给残酷镇压了。对于这种还恋着就展望未来的贪心之人,他就活该被压在地毯上一直做到腰疼。
  叶祺还没有尽兴,轻轻咬着陈扬的下唇抱怨道:“走神是很不厚道的行为,你也太不敬业了。”
  陈扬笑了,拉着他坐到床边拥紧:“再不敬业你也认了吧。我刚刚想起了大三下的时候,我跟你说我这初恋太登峰造极……”
  提起这个时间段,叶祺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时候……你还记不记得那把隔壁的钥匙?”
  叶祺一年多前净身出户,很快王援和顾世琮待他就一如既往了,只有邱砾见了他们就不言不语。大三下的某一天,他在教室里趁着擦肩而过的瞬间递给叶祺一把钥匙——曾经留在他桌上的那把带着歉意的钥匙。
  前因后果一闪而过,陈扬扳过叶祺的脸,嘴唇征询般小心地触碰着,低问:“不说这些了。想我了么。”
  叶祺很是柔情地凝望他,在火星四溅之前温顺地合上眼,答得比问的声音还低:“当然。”
  对于这种来路不明的温柔,陈扬早就被他吓出了心理阴影。这会儿亲着咬着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他突然撑起身:“你最近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吧。”
  情致刚被挑起来就戛然而止,叶祺生气地眯起了眼,两手却极其自然地环上他的脖子:“陈二公子,请您动作快一点,别等我想起谁说过再也不要在寝室做……”
  陈扬放心了,往下滑一点撩开他的衣襟舔上去:“你可千万别想起来。”
  总说毕业还早还早,陆续把行李搬得差不多了才显出寝室的空荡荡来,不料人心里也跟着失落起来。这边做完了应该去洗澡,叶祺四下一看,蓦然发觉洗漱用品早已搬得一干二净。陈扬揽着他的手还没放,一把拉回怀里揉了几下:“我一会儿去打盆水来,你凑合着擦一下算了。”
  叶祺颇为感怀地笑了笑:“这会儿才真觉得四年快过完了。”
  “对了,我看好了一间公寓,位置离学校和公司都近,下个月就可以搬进去了。”
  叶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我家根本没有人住,你……”
  陈扬忽然心情大好,抬手摸了摸叶祺的眉毛,笑道:“你猜我签下来的起薪多少?”
  “……”
  “你看到那公寓就知道了,足够租三个一模一样的了。”

  由于合作方的一再拖延,他们这一届物流工程的毕业典礼硬是推迟到了六月。正忙着备战期末考的孩子们皱着眉仰头眺望,图书馆大楼的顶层礼堂里人声鼎沸。那是盛宴散场前的最后一场喧嚣。
  校方一再希望优秀毕业生的家庭成员能够出席典礼,但叶祺不得不例外了。领奖台上华光璀璨,他年轻的身影却怎么也淡不去孤绝的意味,无论笑容多么得体,姿态多么优雅。这样的时刻是令人无力的,前路迷雾重重,尚有无垠荒原等待着他们去开垦。陈扬难得地有些黯然,他和叶祺对这个世界都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勃勃野心,而由于动力源泉的截然相反,未来变得格外扑朔迷离。
  人类总是害怕未知的,死亡、时间、变迁,乃至日日轮转的黑夜。
  叶祺从来是个坦然的人,生活上无微不至,感情中敢作敢为,但他依然会让人感觉抓不住。淡漠和决然早已融进了他的骨血,时至今日陈扬仍会觉得胆战心惊:如斯稳妥的人,你偏偏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步会怎样,甚至不知道究竟给予他什么才能换他片刻安然。
  最见鬼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每当叶祺凝视他的时候,或深沉或含笑,陈扬都能明明白白看见他眼里不曾褪色的迷恋。那就是个钢针密布的蜂蜜罐头,一时害人一时害己,他心甘情愿去体验所有的跌宕起伏,只希望叶祺回过身就能找到他的目光。
  念头与念头在脑海中纠结缠绕,最后发展成了大学生涯的劲爆收官:叶祺刚刚脱下学士服就听到身后更衣室的门落锁,陈扬进来不言不语把他按在了墙上。
  要拒绝他的理由实在太多,但眼前这人的神色太过执拗,一双深目黑得看不见底……叶祺在心底哀叹了一声,一只手摸上他的侧腰,然后微仰头吻住了他。
  那边本来就牙关微启,叶祺探进去舔过上颚和牙床,随即含住滑腻的舌尖轻轻吸吮。陈扬没怎么回应,只是闭着眼任他安抚,但颤抖的眼睫却无意中泄露了更为纷杂的情绪。道不明原因的慌乱才是真的熬人,你死死握着手里的,同时你怀疑着一切。
  “你最近怎么回事,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就……”心绪和呼吸一起平复,言及此处,叶祺似乎是忍了笑,抬手慢慢抱紧了陈扬。
  刚才那一按是宣泄的意思,这次让整个身体贴合起来,安静和温暖还是一丝一丝传了过去。陈扬不再动作,盛夏将至的阳光还留着最后一点温煦的情致,恰好替他勾勒了一幅模糊的图景:毕竟光阴悠长要靠一个一个日子去堆积,再怎么徘徊时间还是在走,不如忘乎所以。
  叶祺前一天晚上在公寓里说的话此刻又飘忽着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仿佛比黑夜里的喟叹更加真实暖人。
  “我人在你床上,心在你身上,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陈然的身体每况愈下,于是在陈扬毕业这件事上陈飞就成了全权代表,晚上名正言顺地做东请叶祺和阮元和吃饭。
  地方选在一家算得上远近闻名的饭店里,只可惜陈飞来得匆忙订得也匆忙,四个人最后落座的地方只能是大厅靠窗的位置了。城市的夜景像个空虚的游乐场,寂寞和匆忙融成一派混沌。一栋栋楼拉开长而明亮的光线,无数隐没了真实面目的人群在其中或沉默或热闹地穿行,由此组成这里最常见也最容易被铭记的面貌。
  阮元和看了一会儿,回头来发现菜单已经在陈扬手里,于是转向了陈飞:“这儿的景色倒比包厢好多了。”
  “价格也比包厢好多了,包厢是有最低消费的。”陈扬把厚厚一本铜版纸印刷的菜单交还给了服务员。
  桌上的谁也不是外人,叶祺想了想并没有压低声音,大大方方地侧过脸去:“陈飞阮元和都在,你点得这么清淡合适么。”
  陈扬还在打量陈飞的神色,那边阮元和已经接了话:“上回顺了我的口味,结果你整顿饭才动了几筷子?”
  “我是真的不吃……”叶祺抱歉地笑笑,自己也知道自己挑食得过分。
  陈飞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大度了:“毕业了要庆祝的是你们,我无所谓吃什么。”
  先上来的是四道冷菜,手剥笋、马兰头香干、金针菇素鸭和白斩鸡。嘴上说清淡和亲眼所见终归还是不一样,陈飞拿起筷子眼睛一扫就笑开了:“平时我都拣热量最高的往胃里塞,这还真是……”
  叶祺习惯性要道歉,桌下的手却被陈扬按住,然后手指熟门熟路地交缠上来,包含着制止与温存的意思。“客随主便,你今晚还要住我的客厅呢,跟着吃点素菜算什么。”
  陈飞嚼着满口金针菇,暗叹其实这小子还挺会点菜的,素的也能调味调成这样,但另一边嘴上却不示弱:“什么你的客厅,你租的客厅还差不多。阮元和你看看,这人恨不得拿个喇叭到街上去喊他有钱租房子了。”
  元和闻言一顿,忽然把筷子一放:“你倒提醒我了,我忘记带家里钥匙了。”
  “你妹妹不是在家么。”元和性喜迟到,刚才陈扬打电话去催的时候是沁和接的。
  元和从包里挖出手机,人已经站起来往窗边走:“她晚上要去相亲,我得叫她过来送一下钥匙。”
  陈飞颇为好奇地盯着阮元和的背影,高大挺拔,气质温厚,怎么看怎么想不通为何一家的大龄青年:“他这半人半仙的找不到姑娘也就算了,怎么他妹妹也……”
  “你看阮元和长得怎么样。”叶祺抬眼温然一笑,陈飞的大脑刚开始往“我又不喜欢男人我怎么知道他长得怎么样”的方向运行就被扯了回来。
  “还可以,比我好。”
  陈扬慢悠悠道:“她妹妹长得更好,建筑设计师,你现在到城郊去就能看到她参与设计的房子。”
  话还没说到重点,阮元和回来了。先前的对话他听到了一个尾巴,坐下来没开口倒先笑了:“沁和的性子古怪得很,人家看上她容易,她看上别人比登天还难。你们等着看吧,一会儿她就过来了。”
  陈扬连着几年不在家常住,平日里陪俩老爹喝酒的光荣任务陈飞就责无旁贷了。那真叫一个憋屈,敬一杯再陪一杯,看他们差不多了就要抢先告饶,千万不能让他们以为英雄不似当年了酒量江河日下了……反正一来二去陈飞在外得了个见酒就两眼发光的名声,熟人知道是家里整出来的,不熟的还以为他真有多爱酒。一个陈飞再加上一个喝多少都看不出的叶祺,很快连陈扬和阮元和都被卷进了战局,沁和走近了看到的就是一人一个玻璃杯把白酒当矿泉水的彪悍状况,于是钥匙往元和头上一扔就打算走了。
  陈飞中规中矩活了二十九年,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近景魔术。对,这时刻太过不可思议且难以预料,活像个近景魔术。热血冲头的脑子在看到沁和的一瞬间熄了火,神志无比清明,多巴胺和吗啡肽呈现光速分泌趋势,外人看来就是他脸色骤然一变,目光亦步亦趋地黏上了沁和离去的背影。
  阮元和心头一震,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忽而沉沉开口:“要下手赶快,她刚进电梯。”
  陈扬紧跟着那句“机不可失”还没发出声来,陈飞已经迅速地站起身跟了过去。本来是很好笑的一件事,在座的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压下了笑意,目不转睛只往电梯那边看。
  大堂里疏落有致摆放着近百张桌子,陈飞绕到电梯前的时候门已经快要合上。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一个影响自己终生的决定——伸出手卡在即将合拢的左右两扇门之间,拦住了电梯。
  沁和认出了这是自家哥哥席上的朋友,下意识认为自己可能丢下了什么东西,或者元和让人家来带什么话。客气的询问还来不及说出口,陈飞微红着一张脸给她扔下了一枚惊天大雷:“阮小姐,我可以问一下你的手机号么。”
  满电梯的人都愣了,并上电梯外的男女老少,全体鸦雀无声。
  这年头电视剧变本加厉地要死要活,现实中胆敢拦陌生人的电梯追女孩子还真不多见。沁和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几秒钟后才无可抑制地满脸发烧,低声道:“你去问我哥吧,就说我同意给你号码的。”
  陈扬看场面有些诡异,终于还是跟了过来。这一眼望去竟撞上了千载难逢的痴愣版陈飞:一个人盯着电梯上方显示着楼层的小屏幕,微笑着,眼神飘渺不知所终,好似已经被勾了魂。
  其实,那是真的被勾了魂。
  这一夜元和回家不算晚,沁和房间的门敞着,里面灯光居然大亮。
  “又看不惯人家哪一点了?”元和倚着门框,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沁和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厚厚的被子把整个人都裹了个严实,但音调出乎意料地轻快:“我没去,忽然不想去了。”
  元和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了然地笑:“好,我明白了。”
  多年兄妹训练出了他强大的感知神经和迅疾的反应动作,房间门轰然关上,沁和扔出的大抱枕紧追其后砸在了门上。

  一顿酒喝完,陈飞和陈扬已经辨不出谁更醉一些,叶祺还得仰仗阮元和才把陈家的两只搬回公寓里。相对来说陈飞好对付一些,扔在沙发上给床薄被就算没事了,叶祺好心又替他倒了杯水放在手边,然后自己进了里面的房间。
  公寓地段好得有点不像话,仅仅一室一厅也贵得陈扬每月要交掉工资的一半才能租下来。陈飞这么一借宿空间立时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叶祺合上卧室的门,回身撞见陈扬一片黑暗里亮着的眼睛,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我大概醉了,但我没喝够。”
  略带沙质的声音与他相隔着一张床,叶祺摸了一下床头柜上方的触控开关,墙上一盏羊皮纸灯罩的壁灯慢慢亮了起来。晦暗的光映着陈扬的瞳孔,一时间极明与极暗竟融汇起来,模糊了棱角后漫无边际的随和感开始弥漫。
  叶祺从酒柜里拿了两个高脚杯一瓶红酒,人过去了先在陈扬眉心落下一个吻:“介意喝混酒么。”
  陈扬抬手解开自己领口的两颗纽扣,笑着答他:“醉都醉了,还介意什么。”
  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崭新高脚杯盛了莹红的酒液,晃一晃好似人心都沦陷几分,叶祺倾过杯子与他相碰,忽然兴起:“我们轮流来,问题或者要求,要玩么。”
  “好。”陈扬抿一口酒,摇头叹气:“酒庄又不是你开的,买来买去都是这个牌子。”
  “反正没用你的钱。来,好好回答我,最近你想什么呢。”
  “……我爸病得都出不了门了,我确实心里挺沉的。连带着乱七八糟就想多了,其实没你什么事,真的。”
  没事的话还在耳边,陈扬却仰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装个淡定的功夫也懒得做。叶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该你了。”
  “你为什么要接着读上去,你如果找工作简历会很漂亮。”
  叶祺眯着眼想了想,语速不知不觉放慢了:“我想,我是真的不喜欢出去跟人家抢钱。可能置身这个世道这么说太不切实际,但我确实觉得我对物质的需求是有限的,象牙塔外的事情……我看着就够累了。”
  静默氤氲成一室安和,陈扬习惯性地揽过叶祺的肩,只听他低低说了句“黏死人了你”,然后泰然接下去:“你为什么非五百强不签?我记得有个机场物流的职位,专业对口薪金也优厚,我以为你会签下来的。”
  “我放弃了太多才有今天,总想走得更远一点,否则我对得起谁呢。”
  叶祺轻声笑笑,显然认为这是个不够积极的动机,但他只是冲着陈扬举了举杯,似是严肃又像调侃:“这算我敬你啊,拜托你别老患得患失的,我都跟着抑郁。”
  事实上叶祺在席上喝的绝不比陈扬少,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也头晕,索性酒杯往床头柜上一放,低声唤他:“陈扬,下一个是要求。过来陪我做一次,怎么做随你。”
  他是隔几天就会唇边含笑对自己说“随你”的性子,无限宽和从不苛求,陈扬此刻看着他散漫的神情忽而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真的就只能这样了,他已经尽可能地坦诚信任,或许再去挑剔就该自己道歉了。
  温热的口腔裹上来,整个腰身瞬间就软了下去,叶祺昏沉的神志被这么一激当真招架不住,立时哑了声音:“你哥睡在外面呢,你……”
  陈扬用舌面蹭了蹭顶端,退出来吻一下他小腹渐渐发热的皮肤:“你忍着点,别出声。”
  最敏感的部位得到最细致的对待,情潮如涌,同时炙热的手掌在大力抚摸着腿根,微微一层疼痛的颤抖倒正好催情。叶祺只好吸口气不再做声,什么都任由他控制去了。
  卧室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就算烈火焚身也不敢放肆行事,无奈得很。后来陈扬稀里糊涂也让叶祺伺候了一回,一瓶产地年份都不错的红酒一来二去被糟蹋个精光,两人闹腾够了连怎么睡过去的都没谁记得,事后想想也真是荒唐得可以。
  在叶祺的印象中,他研一前半年的日子不知为何过得如同飞逝,仿佛盛夏刚过严冬就随之而来,一转眼他们的公寓里已经需要开暖气才能过得了夜。
  本科阶段毕竟读的不是文学专业,叶祺为了赶上教学进度成日地盘踞在图书馆里,每个周五回到公寓都已经很晚。原本每天来回也没多少路程,但陈扬加班往往通宵达旦,两相衡量后的格局就成了周末相聚两天,平时各忙各的。
  一个狂加班一个狂读书,真到了周末根本没谁愿意起床,常常一躺就到了下午,随便对付着吃点又滚在一起,然后累了接着睡。聊天、做、睡觉,长日漫漫也就这么混过去,趁对方睡着的时候会有人开一会儿笔记本或者翻几页书,临了不是被抢了丢开就是自己嫌烦。生活的主旋律始终就是前头提到的那三件事,除了厮混还是厮混。
  当然也有清醒且轻松的时候,两个人会分工合作认真做一顿饭,开瓶酒坐下来慢慢聊一晚。或者去会馆和球场痛痛快快出一场汗也不错,回来洗完澡可以睡得心无旁骛。时日悠长而静好,要不是那一前一后两个电话,也许日子真的就这么一马平川地过了。
  一场欢情刚刚停歇,陈扬趴在床上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抚摸。白光闪过不久的脑子还不怎么清楚,所以他有些分不清那是终曲还是又一个序幕。叶祺含上他的耳垂耐心舔弄,极低地问了句“明天你想出去么”,但他还来不及答枕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左右手都被扣住不放,陈扬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未果,倒是免提键叫叶祺抽出手按下了:“陈扬?叶祺的手机怎么不开呢,我找他很久了。”
  盘尼西林,那就不用避讳了。叶祺把身体的重心从陈扬背上移下来,直接开口:“可能没电了,你说,怎么了。”
  那边习以为常,知道他们两个无所谓免提不免提,也就真的说了:“嘉玥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联合了我和她两家父母逼我赶紧结婚。”
  “那你就结啊,早是早了点,不过定下来也好。”
  盘尼西林的口气毫无疑问是焦虑的:“说得轻巧,你让我拿什么结婚?没房没车,眼下这份差事我还不想长期做下去呢。”
  “何嘉玥看着不像不讲理的人,你要么仔细问问,或许有别的原因?”叶祺彻底放开了怀里的人,抽张纸巾替他擦掉了额头上的细汗。这动作相当轻缓,陈扬眼睛都没睁,心安理得地承受了。
  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下来:“我再试试吧,唉……还是你们俩省事,永远没逼婚这茬事。”
  陈扬无声地笑了一下,叶祺侧脸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句“别胡扯”就伸手把电话挂了。
  下一个来电接踵而至,这回是陈飞。
  “陈扬,我有话要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是陈飞的作风,连叶祺都面色凝重坐了起来,倒是陈扬一动不动,好像是僵在了那里。
  半天过去,陈飞忍不住又“喂”了一声,枕上的人这才道:“好,你说。”
  “叔叔上午去医院复查,情况比预料得差很多。”陈飞苦笑了一下,决定实言相告:“或者说,差得不能再差了。”
  “……你直说吧,什么地步了。”
  “陈扬,你……我也不能再劝你放宽心,医院连杜冷丁都开出来了。你年假千万早点回来,别等明年开春就来不及了。”
  陈扬沉默了很久,慢慢拿起手机交到叶祺手里,示意自己不想说话了。
  “陈飞,是我。你还有什么要叮嘱的跟我说吧,陈扬也听着。”
  陈飞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来沉郁之色愈发浓重:“你最好陪陈扬一起回来。另外,他们家里现在住了个医学院找来的年轻军医,部队里大概就是临终关怀的意思,你知会陈扬一声。”
  再也没有人敢说时光是连续的。它要断裂的时候,对你连一声脆响都吝啬。
  陈扬家的院子,陈飞刚挂电话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有些迟缓地回过身去,神情已是极度的疲惫。
  整日陪伴着全无希望的病人总不是令人愉快的事,韩奕揉着额角推门而出,只身走进薄薄的积雪里。陈飞望着门内万分焦躁的狼狗出了一会儿神,等他快要与自己错肩的时候才问:“怎么样了?”
  “吃了药刚睡下。眼下这个情况,还是应该住在医院里最好。”
  陈飞抱歉地笑笑:“叔叔一直说自己傲了一辈子,不想最后躺医院里丢人现眼。”
  韩奕的目光渐渐透出悲悯来,那里头夹杂了太多的阴霾,沉得人不忍卒读:“顺着老人家的意思也好,反正……”
  陈飞了然地点点头,轻声道:“你出去走走吧,这房子太压抑了。”
  说罢,自己却转身进去了。铅灰的云仿佛就压在人心头,一场大雪迟迟不肯落下,恰似一个微妙的悲伤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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