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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长河一瞬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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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豫再三,叶祺真正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片的灰云匍匐在暗蓝天宇,活像一群伺机而动的巨兽,虎视眈眈想要再践踏谁一番。这个古怪的念头仅来得及在叶祺脑子里匆忙一闪,因为那边接起电话的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这座城市的交通从未如此恼人过,叶祺在高架上堵了一刻钟后简直想爬下去在桥墩下点一包TNT。车流不紧不慢地在路面上缓缓流淌,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令人嫉恨的闲适,如同周五夜晚每一个开车人的心情一样。
  仿佛被这个世界全盘离弃,人们酒足饭饱刚结束了饭局,或者念着妻儿等候在归家的路上,只有他叶祺心急火燎恨不得长对翅膀冲出去。这样的焦虑已经很陌生,文火炖着一颗心在胸腔里烧得发烫,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陈扬自己发着高烧还在开车,路上被人家酒后驾车的司机撞到了。据说人没什么大事,但警察在电话那端闪烁其辞,叶祺觉得倒不如直接告诉他陈扬在急诊室之类的,至少可以确定他正被周全地照料着。他痛恨眼下这微妙的,安危未决的境地。
  他终于看到陈扬的时候立刻用目光迅速地上下扫视了一遍:四肢健全也没有血迹,只是坐在街边的花坛沿上有些颓然。一个略显青涩的小警察又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再三声明肇事人已经由警员带走,陈扬损坏的车也找拖车送去了修理行,此事一定会依法从严处理云云。叶祺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是蹲下来看着陈扬,然后等来他低低的一句“对不起,麻烦你了”。
  叶祺耐着性子打发小警察自行离开,转过头颇为平和地对陈扬开口:“我送你回去。”
  这街道离市中心已经有段距离,因偏僻和陈旧竟连着坏了三四盏路灯。光源遥遥地投过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明亮,终究陈扬的面容还是隐在了看不清的界限之内,恍然是懒得去掩饰的无力感。他慢慢地,嗓音沙哑地应了叶祺的话:“我怕我起来会站不稳。”
  就在他以为叶祺会漫不经心伸出手的时候,对方认真地俯下了身,接下来托起他的手肘给出了十足支撑的力量,几乎把他整个人的分量都接了过去。或许真的烧昏了头,他甚至觉得当年的叶祺又回来了,抑或他总算发了慈悲决定纵容一回,哪怕在自己往他怀里靠的时候都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叶祺把陈扬安顿在了副驾驶座上,车窗体贴地升到顶避免他再吹风,安全带也亲自倾身去替他扣好。可惜本该受宠若惊的人神志昏沉,只问出一句“为什么不让我躺后座上”就再没力气说话了。
  难道他是脑子烧坏了么,看这样子少说有三十八度还自己开车,而且连这种蠢问题都问得出来。就凭他现在的状态,不出三个红绿灯铁定从后座上横着滚下来。叶祺很想骂他却不知从何骂起,一眼飘过去却看到他早已睡过去。或者,晕过去了。
  在陈扬不怎么清楚的记忆里,那一晚的时间全是破碎的。每一幅图景都与下一幅连不起来,真要去寻觅内在的联系又要招来生理性的头痛。比如叶祺在路上开了多久他根本没概念,只知道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长时间地维持着祷告的手势,中指弯曲扣在食指上。
  “你在祈祷什么?”
  刚才还能勉强认为他刻意压低声音,这会儿的吐字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大概是热度更上一层楼了。叶祺蹙着眉头专注于路况,一不留神说了实话:“祈祷你家电梯千万别坏了,否则我怎么扛得动你。”
  陈扬的笑意一闪即逝,头痛欲裂的关口实在不剩多少心思可以用来表达什么情绪。
  半个小时后,叶祺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迫再次置身于陈扬的卧室。他隔着棉被把手搭在他肩上,到底不敢施力摇晃:“温度计在哪儿?”
  陈扬觉得这声音飘渺到了极致,直到叶祺说了第三遍才好歹听进去,含糊地答:“你知道的。”
  一个成年人烧到这种热度,说不担心绝对是鬼话。叶祺没顾得上深究他的意思,单纯地推断一下可能性后凭记忆拉开了右边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还真是劣质港产言情的桥段,塑料都发了黄的小医药箱正是当初他们同居时的那一个,打开来格局亦一成未变,退烧药和水银计依然安享它们该在的某一格。
  苦笑是唯一切题的反应,叶祺迎着光分辨出三十九度七的高热,无奈道:“恐怕只能去医院了。”
  这回他预料到陈扬的理解力低下,俯视着陈扬的脸把同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蜷缩在被褥里的那位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明天……明天可以么,我现在很难受。”
  叶祺无奈,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后只好去准备饮用的热水和冷敷的毛巾,心想老子天生就是伺候您发热生病的命。二十岁怎么样三十岁还是怎么样,转眼间一个十年全耗在陈扬身上,他是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抽身而去。
  谁知他刚转身,床上的陈扬忽然叫他,“叶祺”。
  第一声引得他回头去看,多看了几眼便发觉陈扬其实是半昏迷了。换言之,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再接下来那两个字就像叹息了,陈扬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好像那就是他全部的执念。他侧卧着,一只手不知何时探出来半拥着被角,确是全然无防备的样子,高热中只能痛苦地闭着眼轻轻辗转……就这样了他还要折磨我,叶祺恶狠狠地想着,但怎么也拦不住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
  猛然爆发的、撕裂般的疼痛从心脏的部位开始泛滥,灵魂深处的野兽冲出来垂死哀嚎,一波一波将不甘与愤怒转化为新的力度,不过几秒钟就顺着血管贯穿了指尖。凡是有神经通路的血肉都随之浸透了酸楚,叶祺再缓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坐到了床沿上,手指与陈扬的紧紧交缠,即使他想放掉也无能为力。
  连他们的躯壳都知道要相亲相爱,叶祺定定地看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理智浮在无限远的上空疯狂地嘲笑自己。但他不想去搭理什么理智了,陈扬手心那份不正常的热度灼痛了他,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他陈扬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是那一刻,叶祺开始后悔。当初最晦暗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各自执着一些,早知今日,那么何必虚掷六年的光阴去寻求几乎走不通的回头路。而这悔意来得太晚太突兀,鲜血淋漓也改变不了此路不通的事实。
  他维持了那个姿势很久很久,每每看不清东西了就抬手用力抹干,到最后满手都是潮湿的泪水,甩一下居然能飞溅到地板上去。如果这两千多个日夜他们是一起度过的,那么……他宁可陈扬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这样的假设。
  悬而未决的怯懦和心结依然存在,叶祺实在没有气力去多想些什么。早不是有资格莽撞的年岁……陈扬这简直是疯了。叶祺沉默地抚摸着他滚烫的皮肤,一寸一寸无一不是眷恋,最后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也许沈钧彦的话并没有错,一把年纪了是玩不起单恋的。这段感情走到今天,其实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样,深爱谁怨恨谁都成了自己的事情,与那个爱情交付的对象倒没多大关系。回忆深处有太多值得回味的光影纠缠,心思再放回当下时叶祺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出疲惫来。没有陈扬,那么也就没有今日的自己;但他真正存在于生活中的时候,一切却沉得让自己难以承受。
  心里压着的秘事,从不提起也就意味着从未释怀。但叶祺实在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去告诉陈扬,更不敢想话说完了会是什么结果。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先顾着眼下了。
  眼下……床上的人一直发不出汗来,裹着被子睡得极不安稳,右手明明不剩什么力道却扣着叶祺的手指不肯放。无论如何总该再找床被子来给他加上去,叶祺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遍“我去拿被子,你先放一放”,好容易脱了手陈扬却睁开了眼睛。
  “被子都在……”
  话刚开了个头,那边叶祺已经熟门熟路地把被子抖开铺在了他身上。或许是这屋子的格局实在像极了他们当年厮守的地方,心肠还冷着也抵不过神情逐渐柔和下来,叶祺看着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你睡你的。”
  然后仍旧把自己的手交出去,稳妥地覆住陈扬的掌心。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晨曦微明的时候叶祺简直是松了一口气。热度是稍稍退下去了一点,但看他睡得正好,叶祺想了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老同学。
  程则立听到他的声音大为惊讶,上回叶祺胃出血住院时明知道他就在同一家医院实习,到头来还是他无意中看见了才赶过去关照了一下。能让他开口找人帮忙的事,可想而知是多么稀有。
  叶祺只说有个朋友一直高热不退,暂时不方便去医院,希望他亲自过来看一看。程则立正好住得不远,二话不说匆匆赶来,一眼望过去果然是预料中的那张病容,于是带了笑意味深长地往叶祺脸上看过去——不料竟是一丝松快也没有的愁绪。
  “不就是发热么,按理不值得你这么着急啊。”程则立大致检查了一下,料想无大碍后才敢与叶祺开玩笑。
  对方这会儿方露出应该有的感谢神色来,倚着门框笑问要不要送他回去。
  程则立也跟着笑:“还回什么回,上班的点儿都快到了。是不是肺炎光凭个听诊器没法确诊,如果他一点感冒就病来如山倒也有可能。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尽快让他去医院再查一查,到时候打电话给我。”
  叶祺再要说些什么,程则立只扔下一句“别跟我客气,我表弟要不是有你怎么可能转得了专业”就自顾自告辞了。
  于是人情往来那点计较也就不过如此。叶祺拎过双人床上的另一个枕头,用它垫着在床沿上趴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睡过去了。

  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之后,陈扬在正午的满室阳光中因饥饿而醒来,然后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昨晚大致是怎么回事。
  叶祺是连夜里起了风都能听清楚的人,这会儿自然也醒了,很快转身出去端来了一碗粥。
  陈扬依旧头痛得想死,当下看也不看就皱起眉头来:“我不吃白粥。”
  叶祺面无表情地把碗伸到他眼前:“看清楚,这是皮蛋瘦肉粥。”
  青花的瓷碗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确实不是白粥能伪装出来的样子。陈扬也真是饿了,接过来一万个放心地往嘴里送,温度恰好的食物迅速让他的胃暖了起来。
  叶祺递给别人的东西绝不会是烫的,叶祺拿给别人的饮料绝不会没有事先打开,连叶祺离死不远了打给别人的电话都绝不会吓着人家。所以陈扬有理由信任这碗粥的温度绝不会不合适直接吞咽,只因那是叶祺。
  看他吃得不声不响,叶祺顺手拿了抽取式面巾纸放在陈扬手边,顿了顿还是开口:“厨房里煮了红豆沙,你什么时候想吃甜的就告诉我。”
  陈扬咀嚼着粥里切细的姜末,问:“你上午出去还买了什么?”
  “……你的厨房太空了,我随便买了点能吃的东西。”
  于是昨晚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又回来了,陈扬直到他盛了第二碗粥拿进来才打破了沉默:“谢谢。”
  叶祺抬眼打量了他一下,语气平淡:“应该我谢谢你,好歹没让谁事后再通知我你出车祸死了。”
  “你这是……谢我没死?”
  叶祺拿出存着半瓶酒精棉花的试剂瓶,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拭水银温度计,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我是谢你出了事还知道告诉我。”
  陈扬心里刹那间一团乱麻:“要是换了你,你会不会告诉我?”
  谁知道叶祺竟然微笑:“绝对不会。我宁可去袭警让他别多话,宁可自己倒在街上,但绝不会让你听到一点风声。”
  陈扬差点没咬碎了勺子,忍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出两个字:“……疯子。”
  叶祺毫不在意地耸肩,然后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吃完去洗个澡,要是能睡得着就多睡一会儿吧,你还在发热。”
  陈扬自顾自吃东西,并不搭话。说真的他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或许是他烧昏了导致的幻觉也说不定。
  “一会儿再量一次体温。我跟熟人约好了时间,五点半我陪你去医院。”
  陈扬把碗还给他,犹豫着问:“你不回去吗?”
  叶祺给出了仿佛理所当然的回答:“等你好一点我再走。”
  从叶祺出现在事故现场直到现在,他的态度和言语都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闪躲。陈扬深知恃宠而骄的机遇难得,刚想再说点什么,卧室门外却传来一阵熟悉的挠门声。
  叶祺先是愣了一下才去开门,看清楚了便更加莫名其妙。他俯下身把地上的东西拎起来,然后直接拎到了陈扬床边:“这是什么东西?你家狼狗呢?”
  陈扬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才知道是叶祺事先为他兑过蜂蜜的热水:“狼狗寿终正寝了,这是它儿子。”
  “狼狗都死了,它儿子才这么点儿大?难道是他临死前抓紧时间跟母狗生的?”
  陈扬将蜂蜜水一饮而尽,淡定地回答:“这就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叶祺哭笑不得,把小狗好好地抱在怀里摸了两下,以示承认:“它叫什么?”
  “年糕。”
  叶祺只顾温柔地注视着小狗,并不知道陈扬多么希望这样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因为上个月它偷吃了一块年糕,差点被噎死,我半夜里送它去兽医所才救了回来。”
  叶祺终于展颜而笑,并且毫不吝啬地将这个笑容附赠给了陈扬:“看来弱智也是遗传的,它真不愧是狼狗的儿子。”
  下午,程则立在门诊快结束之前带着陈扬去做了胸透,完全确认不是肺炎后才给他下了处方。叶祺本来想让他开点静脉注射的药,只要药效快一些他并不在意天天送陈扬来挂水,但陈扬不肯。
  这人八成是小时候被家里管得太紧了,童年缺失,除了爱甜食之外还有怕打针的毛病。
  叶祺无语了一会儿依然顺着他,嘱咐程则立帮忙陪他一会儿,自己上楼去拿药。
  “你们……”程则立坐在陈扬身边,颇为感慨地笑:“你们也真是难得,这么多年了叶祺还对你这么好。”
  陈扬还在烧着,头仰在墙上半天才回了一个字:“……嗯?”
  “叶祺这个人,根本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要是他自己发烧肯定随便歇两天就算了。有一年他就在楼下那个急诊室里胃出血手术,居然瞒着我直到我自己发现他在住院部躺着,事后还说什么不想麻烦别人。”
  陈扬忽然睁开遍布血丝的眼睛,缓慢地问:“什么手术?什么时候的事?”
  接下来的事坏就坏在程则立太有礼貌,先说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分开过”才准备详谈,不料叶祺正好回来了。一个硕大的白色塑料袋拎在手里显得有些吓人,程则立很快起身接了过去,笑着与他调侃道:“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知道我开出来的药能有这么一大堆。”
  叶祺谢过他的帮忙才扶起了陈扬,轻轻在他耳边问:“你能自己走到门口去么,我去把车开过来?”
  陈扬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叶祺会意,很快先他们一步走了出去。
  程则立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然后陪着陈扬慢慢下楼:“具体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听值班医生说他是一个人在家喝出了胃出血,居然还跑到急诊室交待了自己的病史才开始吐血,简直传奇了。”
  陈扬的脸色却实在不像听传奇故事的样子,叙述的人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劝他:“与其问我你不如去问他本人,他总会告诉你的。”
  从医院出来后,叶祺先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拿了一些日常用品才跟陈扬一起回去。这一次留宿前后不过四五天,在他们之前以及之后相处的漫漫光阴中,不过是微渺的一瞬。但这却是陈扬痛苦的追人过程的里程碑式转折点,亦可算作他一生中最甘美的回忆之一。
  每个人发烧的规律都不一样,于陈扬而言就是白天缓解晚上再升温,即使不是肺炎也要折腾死人。
  白天的时候叶祺严令他卧床休息,陈扬不敢违逆,只好搬了个笔记本靠在床上跟小猪聊msn,远程监控一下公司的日常事务。向晚寂寂的时分,叶祺总会准时从厨房端来晾好的温粥一碗,按着陈扬的喜好总沾着一点荤腥,肉末、碎虾仁或是猪肝,然后配上一杯微甜的饮料。
  唯恐太甜的东西要生痰,叶祺只敢在白水里加一点点蜂蜜,每隔几个小时就拿出一杯来照顾陈扬的情绪,也算是强迫他多喝水来排毒降温。更多的时间里他们相对无言,叶祺从自己那儿搬来的几本书就寄放在陈扬的床头,他不是开着自己的笔记本就是在翻阅他们,总之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漫长的离别中,叶祺渐渐成为了一个寂静的人,一举一动皆不着痕迹,只要陈扬愿意甚至可以认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谁都曾有关于完美爱人的幻梦,渐渐地我们在一段又一段爱情经历中成熟起来,不再去追寻年少时的痴念。但陈扬心里的死灰竟然复燃,一点一点,星火燎原,就在他看着叶祺悉心照顾自己的那些分分秒秒之中。
  他对叶祺的渴望随着求之不得的延续而愈加炙热,就像一个赢了全世界却输掉真心的亡命赌徒,最后压上全部身家只为求人一顾。
  这样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出来,叶祺在他过于执着的凝视下难免要不自在,只好不断地找借口进进出出。幸好年糕足够热衷于捣蛋,每天都提供给他足够的借口从陈扬身边暂时走开。
  为了随时得知年糕的动态,叶祺找了一条红绳子挂着的铃铛给它戴上,于是房子里便时刻响着细碎的声音,在每一个房间里循环往复。陈扬病中的乐趣被局限在了两件事上:听年糕和看叶祺。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想在叶祺那里里寻找温柔的神情已经不是很难。既然没想掩饰自己的担心,那么总是冷着一张脸也大可不必,他偶尔的也会迎视一下陈扬的目光,然后抬手遮住他的眼睛逼他再睡一会儿。
  每每夜深人静,陈扬的体温升到三十八度五以上,叶祺都觉得自己的心像注射了软化剂一样无可救药。他这只是感冒,而已,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叶祺是真的走不开,有时手指触到了他的皮肤就会开始流连,最后总会发展为长时间地握着他的手,或者亲吻他紧紧蹙起的眉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陈扬反复出现的发热症状让叶祺忘掉了赖以处世的疏离与冷淡,守在床边的时间长了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只有这点出息,见了此人连眼睛都挪不开,那么之前那么多的怨怼与犹疑岂不都白费了么。
  在全部的欲盖弥彰都撤去之后,最本质的问题再次摆在了叶祺面前。故人依旧,故事也依旧,谁也不敢保证人生不会让他们重蹈覆辙。而他叶祺只有一次二十岁,也只有那一次伤筋动骨的勇气。
  凌晨,叶祺趴在陈扬的床沿上浅浅睡去。
  意料之中,他梦见了存在电脑里的那张赴加交流申请表。

  有些人活得像动物,有些人活得像植物,这是一种性格角度的区分。叶祺是个植物性的典型案例,他安静而淡漠,状态稳定态度模糊,总是能够恰当地融入各种庞杂的背景中扮演自己的角色;陈扬则是动物性的代表,他锋利而沉着,具备征服和挑战的勇气,像极了立在山顶上俯视领地的猛兽。
  生命力在陈扬的身上总是格外蓬勃,他不知道何谓迷途知返,更不可能知难而退。某种程度上叶祺正是相信他的坚强,才敢于一次又一次当着他的面走得头也不回。人们说少了谁地球都一样转,叶祺用“我不重要”这一信念作为支撑,不断地劝服自己陈扬过了这一阵子总会放弃的。而且,没有他陈扬也应该能过得很好。毕竟物质的丰沛还是衡量一个人生活质量的主要指标,有没有爱情实在无足轻重,作为一个成年人恐怕都说不出“我没有爱情”这样的抱怨。
  但阴差阳错,陈扬用一场病把他引进了这个房子,向他展览了这些年他是怎样乱糟糟地混日子,并且用事实告诉他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

  叶祺站在卧室门口又打量了一边客厅,回头去发现陈扬已经醒了,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正锲而不舍地盯着自己。
  “你又想干什么?”
  此人上午一睁眼就开始跟他讨论晚上吃什么,鉴于昨晚温度略有下降,他坚决要求晚餐吃荤菜。从鸡鸭鱼肉讨论到了飞禽走兽,陈扬就没有一样提得起食欲的,最后好歹定了白斩鸡、清炒虾仁和蚝油生菜,最后他还奇思妙想要吃沙冰……
  叶祺对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实在是束手无策,只好百依百顺。另外还有一层心思则不敢言明,那就是他看着平日光耀人世的陈扬如此虚弱,连喝杯水都要依赖自己,渐渐地就起了色心。
  情与欲是一衣带水不可分离的,情能够延续十年,那么欲就更不要提了。叶祺有些狼狈地错开眼,将胶着的视线从陈扬的胸口移开:他大概是睡得热了,在被子里自己动手解开了前襟的扣子。
  “没……没什么。”中间那个停顿是因为嗓子还发炎红肿着,声音格外沙哑而低沉。
  叶祺听得心口一跳,强装镇定道:“你醒了,那我去打沙冰的外卖电话。巧克力太甜了,蔓越莓或者蓝莓好吗?”
  陈扬温顺地点点头,又湿又长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负,眨了几下便合上了。
  叶祺眼睛里几乎要烧起火来,一转身就逃走了。
  陈扬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总觉得那令人脊背发毛的眼神无比熟悉,好像与平日自己看着他的时候别无二致。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到了真正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叶祺已经不想再去看陈扬了。
  他手里端着菜所以没有拿筷子,陈扬好心递给他一双,两个人同时一抬眼又撞上了。解开了上面两颗纽扣后露出的蜜色皮肤,早年刻意锻炼过的肌肉曲线,浓眉大眼却是沉默隐忍的神情,整个人懒散而随性,仿佛敛了刀光后最安闲的……叶祺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烈焰灼心,火烧火燎,赶紧吃完饭走人才是上策。
  谁知道对面那个被从里到外连皮带骨头yy了几万遍的家伙却不消停了,啃着一块白斩鸡施施然开口:“上次是我对不起你,你要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叶祺的目光瞬间散在了桌面上,只有语气还淡然着:“我明天有事,今晚要回去的。”
  陈扬把剩下的一根光秃秃的鸡腿骨放在一边:“没关系,我不介意你上完就走。”
  叶祺继续天人交战:“你还在低烧。”
  陈扬咬了咬牙,忽然笑开来:“你没听说过么,人体有点发热的时候做起来最舒服。”
  这句话效力太狠,陈扬志在必得。果然,三秒钟后叶祺轻轻地放下了筷子。
  既然要做就先轮流去洗澡,陈扬坐在床头默默地等他,稍微走神了一会儿叶祺就已经出来了。事前说清楚了这算道歉,陈扬对即将到来的黑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无论是单纯视觉上的还是这场情事本身。但向他走过来的叶祺甚至没有关灯的意思,上身前倾直接含住了陈扬颈动脉处的皮肤,舌尖一扫很快便开始吮吸。
  果然他都记得的。陈扬以一种始料未及的速度陷入了甜腻的漩涡里,意识模模糊糊地想起当年叶祺是如何开发了他的这具身体,再没谁能比他更清楚哪里适合怎样的对待。叶祺的动作很轻柔,从他的唇角细细地吻下去,然后停在一侧胸口饶有兴致地玩弄。
  陈扬忍不住把手放到他的后脑上,说不清是想催他重一点,还是忍无可忍要他退开。叶祺抬起头来看他,沉沉欲念烧了太久,几乎要从内里幽幽地发出光来。陈扬忽然意识到他在拼命忍耐着什么,于是再也不去干扰他想做的事情,认命地放松了身体。
  前戏依然维持着适宜的进度,但陈扬的反应却显而易见的生涩。叶祺一面安抚着前头一面去揉按他即将被拓展的部位,自己俯下身低声问他:“该用的东西呢。”
  他的指尖在展开那些隐秘的皱褶,然后就着黏湿越来越快地向前挤压,陈扬深深地喘气,勉强笑着答道:“那些东西……我早就全扔了。”
  叶祺用指腹控制住他的顶端,来来回回地揉搓:“润滑剂你总该有吧。”
  陈扬在他身下微微颤抖着,有些失神地摇头。
  于是叶祺只好去找可以充当重任的替代品,很快有些恼怒地拿回来一瓶蜂蜜。
  中间停了一停,陈扬的紧张又变得明晰起来。叶祺沾上了蜂蜜的手指并不急着扩张,只慢慢地推进去转一转,等待他适应。
  陈扬心怀鬼胎,原本是指望叶祺暴虐一点来报复他的。这样一来他甚至开始讨厌如珍似宝的待遇,咬着牙开口:“怎么,你还怕我受伤?”
  叶祺抿着唇郑重地点头,送了三根手指后停了很久才尝试着进出。然而依旧不是焦急地,他一动不动地紧盯着陈扬的表情,直到找到他记忆中的关键位置为止。在陈扬发出一声闷哼后软下去的瞬间,叶祺贴在他耳边吐出了四个字,“我不是你”。
  原来他不是不记仇,而是选择了更为极端的方式来让他歉疚。
  腿被分开,然后曲起来,叶祺的手扶在他的腿根上却并不施力,完全是小心细致的进入。尽管如此,以毫厘为计的侵犯还是明晰得有些过分,久远的记忆随着身体的开启一并涌来,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们卷走。
  陈扬撑起上身,看到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不由心疼地去摸他的脸。叶祺侧过头亲吻他的指缝,身下是谨慎地厮磨:“你是不是……这些年从来不在下的?”
  陈扬被他不轻不重正好擦过敏感点:“嗯……是……”
  他还是这个习惯,每当忍不住了总是不肯发声,只是尽力把气息都禁锢在喉间,然后溢出仿佛不堪忍受的喘息。叶祺怀疑这个人在了解如何快乐的方面甚至比不过自己,被撩拨得无计可施了总显得毫无防备,反而更加刺激他的独占欲。
  就像四处征战讨伐的武夫,已然忘却自己胸膛里还有一颗心。非要等别人将它捧出来细细亲吻,才开始仓皇失措想要落泪。
  布满了神经末梢的地方对温度最为敏感,比自己高一度左右的体温就已经足够刺激。实实在在的焦灼从摩擦的发生点一直蔓延到彼此身上,周遭的一切全部隐去,只剩下围绕着他们的火。叶祺看进陈扬湿润的眼里,然后不由自主地陷进了眼下真实可感的狂热里。
  一切以顺应陈扬的需求为主导,除了承受撞击之外他几乎是在享受,因而他的快意来得倒是更早一些。叶祺身上的汗大约比他还要多,又深又重地律动几次之后彻底失控在了陈扬的身体深处。
  事后,两个人沉默着去淋浴。
  似乎是在床上流露了太多的情绪,叶祺的表情就此恢复了淡淡的样子,在浴室里始终一言不发。陈扬趁他替自己拿睡衣的时候捧起了他的脸,对方眉目低垂,并无抗拒,于是他凑过去亲吻了一下叶祺的嘴唇。柔软,微凉,好像已经忘却方才的激情,退回了他自己的世界。
  待重新把陈扬安顿在被褥里,叶祺拥被坐在他身边开了口:“陈扬,我们需要谈一谈。”
  陈扬只把被子拉到了胸口,十分慵懒地倚在那里无声点头。
  “学院里有个去加拿大交流访问的机会,我近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申请。如果我去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陈扬低沉的声音里已经连失望都消磨殆尽:“作为一个语言工作者,你怎么能离开自己的母语环境。你就这么恨我,宁可背井离乡也不愿意回来。”
  叶祺转过身来撑在他身侧,空余的那只手慢慢描绘着他眉眼的轮廓:“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是……不敢。”
  陈扬不想去观察他过分复杂的神情,索性闭上眼等他说下去。
  “当初那件事,谁都没有错。你的家庭和你本身都注定了结局,现在就算我回到你身边,我们面对的问题还是不会改变。恕我说句犯忌的话,如果这一次,气死的是你妈呢?”
  陈扬浑身一震,猛然睁眼望向叶祺。
  “你还是会崩溃,会逼我离开你。陈扬,人只有一次二十岁,我没有胆量在十年之后再重蹈覆辙了。”
  陈扬忽然握着他的后颈把他拉近,语气低柔仿佛哀求:“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总不至于一成不变,可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叶祺顺势靠上去,这一次真的在他唇上蜻蜓点水:“我还在考虑。如果定下来不走,我一定答应你。”
  陈扬沉默了一下,疑惑地放开他:“你不是……有男朋友么。”
  事到如今,再瞒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叶祺坐起身来,实言相告:“早就分手了,况且原来他也不算是男朋友。”
  “……为了我吗?”
  叶祺已经开始穿衣服,闻声又回过头来探了探他的温度:“现在还问我这个,你不觉得多余么。”
  陈扬坐在床上独自发愣,心里不知是酸是苦,早就一片乱七八糟。
  “叶祺!”
  已经走到门边的人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改变主意?上次在阮元和家的车库里……你还有那么大的火气。”
  叶祺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他回答:“我也不想改变主意的,可连你感冒一下我都走不开,更何况……”
  那目光掺杂着无限沉郁,却也是无须怀疑的柔和,最后一次落在陈扬身上:“早点睡吧,我会再打电话过来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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