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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神仙眷侣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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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年关将近,陈扬再次开始为回家还是不回家的问题而烦恼。谁知天降喜讯,陈家三位长辈早早定下要与梁副参谋长夫妇一同出游,可见旅行度新年的理念传播得确实够快。
  这事显然有陈飞耐心劝说兼全力鼓吹的功劳,他也希望陈扬能想清楚了再通报家人,若能为他拖延出一年的时间,也算是善事一桩。陈扬感恩戴德,偷偷请他吃了一顿海鲜,并且给他老婆买了燕窝,给他女儿买了儿童手机。
  叶祺从来不过问陈扬的外事,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陈飞吃人家的嘴短,与陈扬里应外合以期瞒天过海,效果居然很好。于是这一年简直是偷来的宁静,陈扬恨不得找个阴暗的小角落捶墙大笑。
  但根据RP守恒定律,某些人,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做了某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情,转眼就要倒大霉。果然没过几天他就遇上了两难的境地:有个实力不容小觑的公司提出了合作意向,但该公司向来的行为都有投机性质,这一笔生意可能赢得很精彩,也可能输得很凄惨。
  筹码,大约是陈扬现有总资产的三分之一。
  陈扬躲在家里冥思苦想,一屋子烟味熏得年糕团团乱转,听到门口有钥匙声便一溜窜到叶祺脚边。
  “……年糕,你有点出息,尾巴别摇那么欢。你爸虽然很傻,但你妈很彪悍。”
  想当年,梁副参谋长家的小花咬遍军区无敌手,只有狼狗这厮咬都咬不走。小花蓦然回首,发现狼狗跟自己是同一品种的,所以跟它生了一窝小狗,其中最傻的一只就是年糕。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惹出无数场狂笑,叶祺当然也听不同的人说过好几遍。
  这客厅令人窒息,但叶祺没有去开窗,甚至窗帘都没拉开。就像不能从正在喝酒的人手中抽走酒瓶一样,烟雾笼罩的人也不会喜欢一起涌入的新鲜空气。这样会让他觉得私人空间受到侵扰,或者原本的思绪被突兀地打断,因此叶祺只是慢慢地走到了他身边。
  可能陈扬自己也不清楚,叶祺对他的纵容和照顾正体现在这些细节上,绝非一蔬一饭能够比拟。他的情绪,无论正面还是负面,点点滴滴都被叶祺无微不至地看护着,所以他离不开他。
  陈扬握住叶祺叶祺的手,一径沉默。
  “想什么呢。”
  陈扬若有所思:“我在想,我该把你拉到怀里来抱着,还是靠进你怀里让你抱着我。”
  叶祺看着他笑:“这取决于今晚你想上我,还是被我上。”
  然后他坐到陈扬身边,搂着他的腰继续笑:“没关系,慢慢想,我都不介意的。”
  陈扬转头吻了吻他,自己走到窗边去俯瞰夜色。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叶祺回来前他不知道自己整天在追求什么,叶祺回来后他的得失心却愈发重了。年轻时太过自信,明明一无所有还敢说要给别人幸福;而现在又太自卑,总是想把全世界都赚来堆在爱人面前,却还是觉得亏欠他太多太多。
  事情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其间叶祺没有打断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问题真真一语中的,差点让陈扬以为是自己的内心独白。
  “你明明就是个物质需求低下的人,不管赚了多少都过着跟以前一样的日子。”叶祺的感慨渐渐染上笑意:“要不是我,你都不知道把雀巢美禄换成好一点的可可粉。或者,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每天晚上喝的已经不是雀巢美禄了。”
  “我承认我很幸运,我的工作就是我一向擅长做的事情。你一直都没找到最适合的领域,这很遗憾,但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其实也不要紧。”
  陈扬没有回头,一个人站在那儿静静地听。
  “陈扬,你记得么,你曾经说过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
  一阵寂静之后,陈扬等来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只好答了:“记得。执卷临窗,不问世事。”
  “我做到了。”叶祺在他身后缓缓地说:“虽然不全是为了你,我自己也天性如此,但我全都做到了。”
  “现在,你要听听看我对你的希望么。”
  反正一辈子都栽在这人手上了,多一个要求算得了什么。陈扬转身回到他面前,点头。
  “我希望你不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伤神。你愿意赌,那就尽管去赌,输赢都无所谓,但你要潇洒一点。”
  “你真正的生活在我身边,其余的都是游戏。就像我们以前一起打球,传球还是自己投篮,你可以犹豫可以后悔,但绝不值得你闷在家里抽一下午烟。”
  陈扬低头看着那双黑而亮的眼睛,一时觉得失语。
  这真是个活神仙,如他所愿,钱权不认的活神仙。一切仿佛回到当年的宿舍楼下,叶祺第一次把人生经历当故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淡漠与清冷。什么都变了,这个人却没有变。染缸里来回滚了无数遍,叶祺还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上心,对自己也没有半点要求。
  他不会设定任何高度让陈扬去努力,永远不会。他只会把整片可以翱翔的天空指给他看,自己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闲微笑,淡淡地告诉他“你真正的生活在我身边,其余的都是游戏”。
  陈扬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你把我照顾得太好了,我总觉得欠你的情。我好像只会赚钱,可你连这个都不在乎?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叶祺把那只手拉到自己唇边,舌尖温柔地扫过他的掌心:“我就想要你欠我的情,永远欠下去。”
  陈扬骤然发力拎起叶祺的衣领,继而一边拥吻着一边往卧室走。
  妖孽含着他的耳垂反复轻咬,低沉的笑声愈发嚣张起来:“一进门就问你的问题,居然考虑到现在,要上你倒是早说啊……”
  陈扬被撩得眼底发烫,纵身把他扑倒在床上,很快两个人便吻成了滚来滚去的一团。
  后来陈扬究竟有没有去赌那一局,叶祺当真问都没问过。
  叶祺的寒假就这么过去了,很快那些在家里被滋养得圆头圆脑的学生们就重新充斥了校园的每一块地盘,从教学楼里宽敞明媚的教室到小树林里阴暗暧昧的角落。这一年的雪来得很晚,开春前的最后一波冷空气才让上海的天空有了昏昏雪意。云层徘徊了好几天总算真正阴沉下来,至傍晚时分便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叶祺匆匆归来,看到书房里的陈扬便松了口气:“你在啊……在就好。”
  陈扬习惯性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后被一个硕大的包装袋劈头盖脸地砸中。他满心狐疑地拆了一会儿,从里面剥出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来,于是小声嘀咕:“我都有半打这样的风衣了,你怎么还买。”
  叶祺近前来直接解他的纽扣:“赶紧换,我特意绕路去买的。”说着又想起什么来,转身去卧室拿来一套牛仔裤、毛背心和厚绒衬衫,一并扔给陈扬。
  “快点,待会儿雪大了,我就舍不得把你牵出去了。”
  陈扬莫名得很,但看他一副两眼放光的样子,只好按照他的话换好了他指定的衣服。
  叶祺一路拉着他往外走,出了住宅楼后便撑开伞罩住他:“陪我走走。”
  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身边此人的一意孤行让他感到十分古怪。但叶祺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沉默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雀跃来,陈扬渐渐被勾起了好奇心,也就一言不发陪着他在小区里漫步。
  到了一处不怎么繁盛的小花园,叶祺故意停下了脚步。陈扬忙着猜测他的意图,多走了几步才发现叶祺慢了,于是回过身来——
  叶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指在伞柄上握得死紧,眼睛里却是异常罕见的热情。
  “你……”
  陈扬没说下去,因为叶祺的目光开始移动了。
  就像一团流动的火,裹着无限爱恋与温柔,从他的眉眼一路向下。那感觉实在奇异,如同被一只虚化了的手慢慢抚摸,顺着面部轮廓滑下之后,又一根一根巡视过他的肋骨。陈扬喉咙干渴,心头也阵阵发颤,接着几步上前遮住了那双作祟的眼睛。
  ——别看了,再看我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叶祺用力把他的手扯下来,转眼就要去碰他的嘴唇。
  陈扬赶紧拦住他,然后又推又拽地抓着他往回走:“回家回家,别在这儿有伤风化。”
  叶祺在后面亦步亦趋,一边低笑一边说:“你也想起来了,是么。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当年看上你就是因为一件黑风衣和一场雪……”
  陈扬急急忙忙又去掩他的嘴:“你饶了我行么,回家再说。”
  天知道他多么想就在雪地上把叶祺放倒,再加几句语言刺激就真的要干柴烈火了。
  叶祺一直在笑,心满意足地笑,肆无忌惮地笑。陈扬听得心痒难耐,一进电梯就扑上去封住了他的唇,舌头滑进去尽情地挑逗。
  叶祺喘息着回应他,一面脱他的上衣一面断断续续地说话:“就凭你刚才回头看我那眼神……我都会再爱上你一次……”
  两个一刻不停地相互纠缠,叶祺想摸钥匙都被打断了好几次。陈扬用膝盖挤进他的腿间,揉了没几下便迫不及待起来,手指拉下拉链直接伸进去。
  叶祺恰在此刻推开了家门,被他一激迅速丧失了理智,扣着陈扬的脖子便凑了过去,看准位置使劲一吮。
  陈扬浑身一震,报复的念头席卷而来,把人压在地板上后他一口含住了某个剑拔弩张的地方。
  隐秘的皱褶被舌尖展开,然后不堪入耳的水声从腿间渐渐传出,叶祺不自觉地分开了腿,手也摁在了陈扬的后脑上:“不要……磨蹭,快点……”
  陈扬合上牙关,在他的顶端轻轻一咬。叶祺蓦然颤动起来,眼看着大功告成,不料陈扬倒是罢工了。
  “东西都在床头柜里……”陈扬单臂支撑在他身侧,含住他的耳垂又舔又啃。野兽般纯然的侵略气息扑面而来,叶祺努力读取着他满眼纵容中的那份凶狠,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心动又泛了上来。此时此刻,他渴望被拆骨入腹。
  “帮我弄出来,用那个随便润滑一下。”叶祺想要自行解决,手却被陈扬紧紧压住。
  看他依然在坏心眼地笑笑笑,叶祺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快燃烧了:“大不了你就直接进来……”
  这话说出口,就是圣人也忍不了如此诱惑。陈扬欺身覆上他,深而热烈的一吻正式开启了这场昏天黑地的战役。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滚无数次床单,但其中没有几次可以称之为“战役”。月上中天,陈扬仰面躺在床上喘气,眼神涣散,满脸的难以置信:“叶祺,我们一定是疯了。”
  叶祺用纸巾大概清理了一下,然后坐在床头沉默不语。
  “你居然睡过一觉还把我晃醒,你就这么饥渴啊。”
  叶祺咬着牙答曰:“第一回洗完澡,是你又扑上来的。”
  “我去拿了外卖回来,是你脱了我的裤子。”
  “说好了吃完饭就不做了,是你吃着吃着就来亲我的。”
  陈扬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看着叶祺:“这样不好,真的,对身体不好。”
  叶祺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狂笑。他从床头滚到陈扬怀里,笑着笑着几乎掉下床去,几番努力就是停不下来。
  陈扬扣着他的腰防止他自由落体,结果死撑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没几秒就跟这个疯子笑成了一堆,最后发展为捶床大笑。
  明明累得快动不了了,心里的快乐却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身体的契合与纠缠如同舟船,他们企及了某个更为私密的彼岸,万物俱灭,唯有彼此。他们相互求索,相互满足,在征服的同时也被对方所征服。
  很难形容那种淋漓尽致的默契,每一次律动都将人逼到悬崖的边缘,但下一次却可以更深更狂肆地进入,真的好像永无止境。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彼此凝视,缓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缠在一起,变本加厉。
  客厅那个分战场早已一片狼藉,两个人在等外卖的时候勉强收拾了一下,后来一顿饭头脑发热就吃到了床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去洗过一次澡,叶祺本来想睡,躺进被窝又落入陈扬的热吻里,很快被吻得什么都忘记了。
  那一回好像很过分,叶祺睡过去时嗓子都快哑了,整个尾椎及周边地带全部酸软如泥。然而那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陈扬勒他勒得太紧,以至于他心头火起直接把人摇到半醒,上了……
  原来这才叫放纵,彻底的,尽情尽兴的放纵。
  叶祺笑了很久才缓和一些,揉着陈扬的头发长吁短叹:“明天谁照顾我呢,我浑身都酸了。”
  陈扬趴在他胸口上懒得动弹,顿了顿才拖着声音应他:“明天我们就在床上挺尸吧,谁饿得不行了谁去做饭。”
  叶祺抓过手表看了一眼,又是一阵闷笑:“什么明天,现在都两点多了,早就是‘明天’了。”
  陈扬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半真半假地哀嚎着:“这个世界太疯狂了!你这个色魔!”
  叶祺奋起捍卫自己对一半被子的所有权,生拉硬拽把陈扬剥了出来,然后采用拳打脚踢等多种方式抢回了容身之处。
  “你贼喊捉贼……”叶祺睡意浓浓,语音都含糊起来。
  陈扬伸手环住他的腰,低声相答:“彼此彼此,食色性也。”
  两人暂时放下了追究责任的大业,筋疲力尽,昏然入睡。
  这事过去大半个月后,叶祺从雷允上拎回来一个牛皮纸包,默默煮了一锅黑漆漆的东西端了出来。
  陈扬老早就闻到了阵阵药味,最后连那点侥幸心理都被践踏了。叶祺皱着眉把冒白气的药汁一饮而尽,剩下的一股脑全都给了陈扬:“快喝,不准耍赖!”
  自然是苦得要死,陈扬抓起巧克力立刻往嘴里送,好不容易才把反胃压了下去。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叶祺有点可疑的脸红,贼兮兮地把碗收走了。
  陈扬步步紧逼:“到底是什么?”
  叶祺垂着头,蚊蝇状嗡嗡:“……”
  “大声点!你给我喝了什么!”
  这一声暴喝堪比军训时的欠扁教官,叶祺不由一凛,条件反射脱口而出:“补肾的中药!”
  陈扬的面部表情瞬间扭曲,伸手就去掐他的脖子:“你自己不行了别扯上我!谁要补肾?!我说了吗?!”
  叶祺矮身躲了几下,迫不得已开始反击:“狗咬吕洞宾啊你!我还不是……”
  陈扬一脚踢过来,叶祺拿手臂用力一挡,肢体相撞发出“啪”的一声。
  两个人的眼睛忽然都亮了,当年在寝室里大打出手的场景历历在目,令人万分怀念。
  活像电影放映中按下了快进键,这二位在家里上演了全武行,只可怜年糕被吓得不轻,躲在沙发后面拼命狂吠,就是不敢出来。陈扬好歹是服过役见过血的人,一两分钟后就顺利地压制了叶祺的抵抗。然而滑稽的是,他这个下手的人却有保护叶祺的潜意识,一手摁着他一手还垫在他的后脑下面,生怕真的磕着碰着。
  昭示胜负的姿势僵持了一会儿,陈扬“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还像个打架的样子么。”
  是啊,谁也舍不得谁,确实施展不开。叶祺推开他自己站起来,活动着肩关节问他:“你跟陈飞会让着对方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被他拧脱臼过。”说着,陈扬拉过叶祺的胳膊示范了一下:“就这样,现在想想还像昨天一样。”
  叶祺笑着调侃他:“你高中,陈飞已经在国防科大了吧。那么大人了还没下数?”
  陈扬眯起眼睛,表情有点阴沉:“不是没下数,是他非要问我服不服。他进大学就开始体能训练了,那阵子特别鸡血,据说回家连他爸的老骨头都要练练,手痒。”
  这样一闪而过的狠厉已经久违了,叶祺沉默了一刻才抚上他的肩:“比起脱臼,被子弹打成对穿是什么感觉?”
  陈扬覆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比起对穿,胃出血是什么感觉?”
  谁知叶祺居然笑了,兴致盎然拉着他缩进沙发里,然后捧了个水杯开了腔:“其实那天挺滑稽的,真的。我只买了两瓶白的,本来想喝到差不多正好睡觉。中间一段不记得了,胃疼了醒过来发现桌上好多酒瓶,我自己还先笑了一阵才出门……”
  “出事那天,我早上起来发现旁边的帐篷塌了。问过别人才知道,前一天夜里有流民抢劫他们。红十字在那边一直吃力不讨好,一边进行医疗和食品援助,一边还要防备当地居民的哄抢什么的,天天乌烟瘴气。”
  叶祺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游戏态度感到一丝悔意。
  “白天经常有来路不明的武装分子扫街,人群见了他们就四下逃窜,基本生活的常态就是如此。”陈扬说到一半,忽而莫名地笑了笑:“他们扫街可比这儿的老少女人买衣服仔细多了,谁也不知道谁要杀谁,反正有枪声就逃。”
  “我住的地方附近有居民区,里面有个小孩特别喜欢军用品,给他个迷彩水壶他就能高兴了很久。我中午回帐篷的时候看见他躺在路边,满地是血,后来我刚把他扶起来就被人误伤了……其实只因为那孩子捡了垃圾桶里的肩章,大概是处理尸体的人随便丢的,他戴在身上就有人以为他不是平民。”
  叶祺轻轻抚摸他的膝盖,低声问:“你害怕过么。”
  陈扬摇头:“我也不知道。哪个角落都有可能藏着枪口,不害怕好像不可能。但那时候主要想的不是这些,光顾着自己纠结了。”
  叶祺稍微揽了他一把,陈扬顺势将重心转移到了他身上:“红十字人手总是缺的,有时说了每天管饭就会有当地人来帮忙,缠缠绷带之类的。有一次紧急撤离,他们居然只拿着医药箱就往外冲,事后我们问了才明白,他们根本不知道战地手术室里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应该优先保住什么。”
  叶祺安静地听着,心想这些年可能都没有人跟他谈过那段经历,恐怕闷得久了已然腐坏,多多少少在不断侵蚀着他这个人。
  “我受过战地急救的常规训练,但我不是真正的医生,遇到伤员我实在是不敢动手。所以我比较倾向于掩埋尸体,至少不会担心做错什么,事前事后向他们鞠躬就好。”
  真正的战乱区,人命确实悬于一线。当生和死都无比轻易的时候,人们才能对生命的沉重产生由衷的感慨,继而得到面对所有残骸的勇气。陈扬彼时尚且无法释然,但至少他再也没想过要放弃。
  因为,蓦然回首,任何人都没有放弃的权利。你只能选择背负着愧疚和痛苦,不断前行,直到天意给你一个斩钉截铁的终局。
  “你的紧急联系人是陈飞吧。”
  陈扬垂着眼应了一声。
  叶祺看着他叹气:“你出了事在手术室里,你的同事打了国际长途给他,当时差点没吓死他。我听沁和提过这件事,说陈飞一连几天都情绪失控,不敢告诉家人只能自己着急,就怕你真的死在外面。”
  陈扬没再出声,只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叶祺搂着这个若有所思的家伙,只能用亲吻去唤回他的注意力。细碎的,清淡到不可思议的吻落在陈扬脸上,从脸颊开始蔓延到唇边,似是悲悯,又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情。
  陈扬微启牙关放他进来,接受他一点一点吸吮自己的舌尖,慢慢地也开始回应。叶祺不会多说什么,但他总是有自己的方式来提醒陈扬不必伤感,随后谨慎却坚决地把他拉回眼下的真实。
  那双沉黯的眼睛后面,存在着叶祺最为钟爱的灵魂。当年一见倾心,原本也不是因为他如何阳光无畏,而是折服于那一抹收放自如的锋利光芒。
  锋利,一向只用来形容淬血的兵刃。或许这世上终有一个刀鞘,能让它得到最后的安然。

  叶祺看上去是真的放弃了重拾父子情谊的努力,但他找朋友回家一通死灌,最后弄出一地醉鬼的事让陈扬耿耿于怀。叶父辗转打听到了陈扬的手机号,出于各种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清的情绪,陈扬答应去见老人家一面。
  “伯父,叶祺的态度明摆在那儿,我本来没有私下见您的理由。”
  叶教授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想要从视觉上获取某种与叶祺共同生活的痕迹。
  无论什么时候,开诚布公总是最快捷的途径,陈扬深谙此道:“因为一些变故,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是我个人不负责任的想法吧,我确实希望您和叶祺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如果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是叶祺的父亲,应该不会在意几句实话。陈扬客气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将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这话可能过于直率,您多多包涵。”
  叶教授慢慢喝了一口茶,杯子放回去的时候与瓷碟接触,发出一阵难以掩饰的细微撞击声:“听祺祺说,你们在一起也很长时间了。他过得好么。”
  陈扬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避过对方的凝视,迅速转向窗外。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三年前,叶祺或许都在期待着来自父亲的一点关怀,即使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渴求承认的孩子。
  关于时机的“为什么”与“凭什么”,看来确实是世上最为无奈的诘问。
  “您想知道什么。”陈扬尽量平静地微笑,故意提醒他:“毕竟十年不是几句话就说得清的。”
  叶教授沉默地抿着茶水,从发根开始泛白的头发忽而变得极为刺眼。尴尬、愧疚、摇摇欲坠的权威……这些情绪都被掩藏在年长者惯常的淡然之下,没来由地让陈扬心中震动。
  当然不是没来由的,在陈扬的内心深处,总存有一点绝望的念想。如果父亲还在,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解释这一切?如果父亲看到他的今天,会不会少几分失望,甚至,给他只言片语的认同?
  会不会,在忍不住关心他的时候,也露出这样勉强的神情。
  叶祺那个奇怪的思维方式,大概至少有一半继承自他的父亲吧。这毕竟是抚养他的人,而且还欠着一笔父子之间永远也算不清的帐。
  陈扬暗自叹了口气,沉声开口:“叶祺大学毕业以后转了专业,研究生毕业去了英国,听他说是半自费半公派的中英合作项目。”
  叶教授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这个我知道。高教界的年轻才俊很多,像他这么嚣张的倒是很少。年纪轻轻就时常抛头露面,这一点我很不赞赏。应承口译这样浮于表面的工作说明他心浮气躁,以他的年龄,原本应该多花些时间在学术积累上。”
  同样的小动作,同样的口气,同样的逻辑,不知叶祺看了他父亲的表现会作何感想。陈扬因为这一细节骤然放松下来,颇有些义无反顾地打开了话匣子。
  交谈的最后,叶教授毫无悬念地提出,希望叶祺能够到家里来看一看。至少,愿意跟他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说实话,依陈扬的本心是完全不想介入这段家庭纠纷,如此一步登天的要求当然不敢一口答应下来。他只说“一定尽力”,叶父也并不勉强,在陈扬送他回去的路上再没有提起。
  临下车的时候,叶教授留下了一句格外中肯的话。
  “这条路不好走。你们既然决心已定,我希望你们能安稳地过下去。”
  陈扬只能点头,感慨万分地点头。
  ……
  上海是个属于夜的城市,无论华灯还是树影,总在晚风里才能摇曳出千万种风情,依稀引人遥想十里洋场的辉煌往昔。近年旋转餐厅在浦江两岸风靡一时,初夏时节酒品行业协会的年度酒会也赶了回时髦,索性包下了这整整一层。
  叶祺独自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高脚杯缓缓地转,每隔三分钟抬腕看一次表。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一次是因为陈扬也要来,一念之差才在电话里答应了别人。按理所有人都会稍稍晚到一些,但守时成了习惯真的很难有例外,结果他卡着分针准时而来,来了却只能面对人丁稀少的场子自己无聊。
  大多数受邀者都是业内相互合作过的生意伙伴,少数才是叶祺这类边缘人物。他自己是经常出现在洽谈会场的翻译,那边的小角落里好像是淮海路哪家大型酒吧的老板,长桌旁还有食品质检局的二把手……前一晚他和陈扬的枕边闲谈又浮现在脑海中,果然,以利为盟才是最亲厚的人际。
  此时此刻,陈扬正在一楼大厅等电梯。
  等待的时间里,他想起了早餐时随手翻阅的那本散文集。叶祺在的地方向来到处都是书,从灶台到茶几,随便一伸手总能找出他看到一半的各种杂书。那篇文章,好像叫《最好的爱情》。
  “有两个独立的房间,各自在房间里工作。”
  “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说。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安全。”
  “想安静的时候,即使他在身边,也像是一个人。”
  “不太会想起对方,但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
  而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应该已经在旋转餐厅的某个位置等他。陈扬的心底有点隐秘的得意,但更多的是安宁,千帆过尽的安宁。
  正是晚餐时间,这栋大楼除了行业协会包场的那家店外,其他的餐厅都在照常营业。电梯耽搁了一会儿才到,陈扬绕着圆形场地找了半圈,很快在窗台附近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叶祺的装束相当简素,上衣浅灰下装米色,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人如温玉,但气质却冷得很,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浦江风光,好像室内的欢声笑语皆与他毫无干系。陈扬最喜欢的那双手正捧着一只高脚杯,红酒独特的光泽在他掌心浅浅流转,给他那张线条清凛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风采。
  这一刻实在神奇,陈扬站在二十米外,如同初见一般品读着叶祺的气息。这个人随时可以融入身边的环境,与每一个人恰当亲切地寒暄,对他们微笑,但内里依然有着遗世而独立的原则,从不变更。
  数年悲喜沉浮,“外圆内方”他已经实践得这样得心应手,无须察言观色也堪称一只人精。
  看够了,感叹够了,陈扬抬脚往叶祺那儿靠近。途中遇上了数位总经理、副总经理,于是他不得不停步打招呼,对上叶祺的眼睛时匆匆流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笑意。
  有些人确实与众不同,在他出现的时间段内,所有人都会陷入一种诡异的心理状态:忍不住要去看他,但又觉得直勾勾盯着不太礼貌,于是全体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词不达意。
  叶祺也在打量他,并且一心一意回忆着大二开学那天走进教室的陈扬。
  那个时候,陈扬还是一把出鞘的剑。他想收敛,但不经意间总会透出些许攻击性,对身边的人也时常施加着或许无意为之的压力。而今时过境迁,这家伙也已修炼成了处变不惊的程度,要如何便如何,别人被他牵着鼻子游过了街,搞不好回过头来还要谢谢他的赏识。
  他精明干练,沉默隐忍,因而可以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如果气场这东西是有形的,人们应该可以看到一场小型的、因气场相撞而引发的爆炸。陈扬从对面两人身体的间隙中捕捉到了叶祺的审视,一时兴起,竟然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火星四溅,剑拔弩张。叶祺垂下眼调整自己目光中的内容,不经意间却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下一刻陈扬已经来到了面前。“你把我连皮带骨头都看了一遍,怎么样,还满意么。”
  叶祺从旁边拿了杯酒递给他,笑答:“何止满意,简直叹为观止。”
  “哦?叹为观止?”
  “真够假的,见了谁笑得都一样,弄个量角器给你量量弧度好么。”
  陈扬留神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心想还是你做事细致,不用我提醒已经藏起来了:“不跟你贫,来,那边有瓶好酒,听说是有人特意拿来助兴的。趁人还没到齐,我们先去倒两杯来尝尝。”
  叶祺依言而动,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什么好酒?”
  “产地一般,但年份很好,当时抢购一空,凡是剩到今天的都是上品陈酿了。”
  两人心满意足地品了一回酒,转过身来已经有人盯上了他们。
  “陈扬?叶祺?你们认识?”
  陈扬与这位长期合作伙伴握手,然后回答他:“我们是大学同学,同届同系。”
  “这么巧啊,那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再找你。”
  陈扬微笑着点头:“好,待会儿有的是时间。”
  谁知往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陈扬被很多人抓住了拼命打听叶祺。
  “他是你大学同学?那你知道他结婚了么。”
  “那位是叶博士?你们熟不熟啊,改天给个电话号码吧,我家女儿跟他差不了几年呢。”
  一开始是诸位老板的家眷发问,后来干脆是西装革履的老中青亲自上阵,好像全世界都想把女儿和表妹塞给叶祺。陈扬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来回解释着“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居然还听到人家窃窃私语,“反正只是女朋友,说不准哪天就分了”……
  往年,这类八卦红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扬身上,眼下他手上的戒指白花花的耀人眼,叶祺这张新鲜面孔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在长时间、高强度的心理刺激之后,陈扬在马路边就撑不住了。
  叶祺跟他肯定不能一起走,出了大楼后连转了两个十字路口,这才拉开车门坐进了早早等候的保时捷里。陈扬立刻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劈头就问:“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找你做女婿?”
  叶祺愣了一下,然后很挑衅地看着他:“因为我条件好啊。除了跟你纠缠不清,我活到现在真是一帆风顺。学业顺利,事业有成,还洁身自好,盛名在外……”
  陈扬气呼呼地把他拉近,压低声音怒道:“戒指呢?”
  叶祺甩开他的魔爪,自己把项链从领口拉了出来,然后把戒指从链上小心地卸下来。
  看到那两颗闪闪发光的子弹,陈扬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接过戒指再次戴在叶祺的手上:“还盛名在外呢,怎么没有人说你性冷淡?”
  叶祺笑着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边晃一边说:“全校教职工都知道我最近刚订婚,怎么可能冷淡呢。我和我‘未婚妻’感情可好得很,你别给我挑拨离间啊。”
  陈扬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踩下了油门。深夜的街道上,黑色的车身迅速滑上车道,里面细微的笑语也渐渐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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