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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八 血光之灾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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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尼西林要给他家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办十岁的寿宴,于是陈叶二位先生就在赴宴前几个小时先去了一趟徐家汇,在专柜里挑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电子词典作为礼物。回程的时候途经天主教教堂,见门还开着,叶祺就顺道拐进去坐了一会儿才出来。
  用叶教授的话来说,人可以有信仰,也可以没有,但总该找一些安然独坐的时间,在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面前看一看自己的内心。
  陈扬之前连着做了几天的噩梦,深感流年不利,刚去买过一个桃木的兽首挂在家里,所以没好意思跟着一起去见耶和华他老人家。就像戴着十字架就别进佛寺一样,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弄得不伦不类。
  可看样子耶和华还真挺小心眼的,对这种过门不入的人特别地看不惯——
  第二天下午,陈扬倒了血霉,走在大街上居然被一段建筑工地里掉下来的钢管给砸了。虽说没砸到头,但右肩却成了骨科教科书,各类骨折欢聚一堂,反正是惨不忍睹。
  他本人理所当然是痛晕过去了,可怜的小助理差点没给吓哭了,打了120连话都说不清楚,还得谢谢路人提醒她才想起该报详细地址。朱副总经理更是无辜,只比老板晚了十秒钟踏出车门,迎面就撞上了这种惨状。
  “小刘你别哭了行么!你……来,车钥匙给你,你先开回公司去,这儿交给我吧。”
  小姑娘抹着眼泪走了,朱副总直愣愣盯着自家老板那形态扭曲的肩,根本不敢动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他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建筑工地的负责人已经满面愧疚地冲了出来,点头哈腰,鞠躬致歉,连声给他承认错误,“全是我们的疏忽”、“我们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这……这也太荒唐了。你们那起重设备没有安全检查的吗?!这要是再从高点儿的地方落下来,这人还能有命么……”朱副总还是有点儿懵,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才猛然爆开来:“我靠你们还是中建啊!中建的安全质监就这水准啊!!!”
  负责人原本挺端正一张国字脸,眼下已然成了苦瓜脸:“我们……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说话间,救护车风驰电掣而来,所有人簇拥着大霉星陈扬上了车,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就散了:受害人晕得太干脆,没有血泪控诉;责任方认错态度过于端正,没有任何推诿;救护车速度惊人,连议论伤势的时间都没留给广大人民群众。
  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一场风暴就此聚集起来。在另一个并不公开的层面上,波澜才刚刚开始。
  叶祺上课是从不带手机的,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过。这一天与其它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下了课就拎着公文包慢慢往办公楼走,脑海逐渐放空,开始从教学的固定状态中恢复过来。
  一路上有好几个认识他的学生跟他打招呼,有些是跟他从同一个教室里走出来的,有些是以前不知哪个学年教过的。他们一个个都笑着、闹着,对他微微鞠躬或是点点头,叶祺都一一应了。
  早几年最厌恶的就是本科生,明明一无所知,却总有说不尽的狂妄梦想,动不动就想改变、颠覆或创造。如今已有太多的学生从他的课堂里经过,叶祺能够看淡的东西越来越多,包括学生们是圆是扁,是慧是愚,他都可以坦然对自己说一声“无所谓”了。
  这是个阳光极好的日子,水银般白花花的感觉,照在办公楼下某陌生车辆上,叶祺一时竟没看清是什么车。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还不足以让他加快步伐,可等他走近了,看见了车牌,眉头就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车里的警卫员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叶祺,一开车门就跳了下来,啪的一声先敬了个军礼:“叶老师!”
  这是陈飞的警卫员,没事当然不会跑到学校来找他,叶祺不由紧盯着警卫员的眼睛:“出什么事了?”
  “我们大校打了很多个电话给你,你都没接,后来手机就关机了。”警卫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叶祺:“我刚到的时候上楼看了一下,教学助理说你上课去了,我就把它拿过来了……”
  不好的预感如烟雾般升腾起来,叶祺觉得自己后背都凉了,一不小心就沉下了声调:“我问你出什么事了,不是问你我的手机在哪儿!”
  陈飞没交代过这位叶先生是什么身份,年轻的警卫员就想当然地认定他是伤者的朋友:“大校的弟弟是您的朋友是么,他被钢管砸伤了,现在在医院……”
  叶祺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冰冷粘腻的恐惧瞬间灌满了心脏,张了张口居然没发出声音来。
  警卫员只见这人脸色巨变,忽然苍白到了可怕的程度,随即一把将自己推开,身手矫健地坐进了驾驶座,挥手示意自己绕到另一侧去坐副驾驶。
  像他这种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的孩子,普遍都有不善言辞的特点。既然叶祺一个字都不多问,他也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懊恼地抓抓脑袋就爬上了车。谁知叶祺这一脚油门踩下去,毫无防备的警卫员整个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勉强抓住了侧窗下面的扶手才免于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虽说上了军牌的车可以视交通规则为无物,警卫员三年的驾龄中也是第一次见识这么不要命的人。军用吉普打出厂那一天起,极有可能还是头一回被淋漓尽致地使用,连着几处拐弯都发出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上了回市区的高速后更是一路飞驰,窗边的景物都成了拉长的流动色块。
  “……叶先生!叶先生您别着急!”
  叶祺面无表情,只是嘴唇的色泽有些古怪。如果陈扬在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赶紧平复叶祺的情绪。这种发紫的唇色对于心脏病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警卫员定睛看了看,又仔细看了看,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幻视。这位叶先生的嘴唇确实已经变成紫色了,唇线还越抿越紧,眼里无波无澜,一心只关注着前方的路况。
  “喂,叶先生!您的朋友没有生命危险,真的……”车子猛地顿了一下,车速骤减,警卫员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真的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骨折……骨折而已。”
  没想到这车狠狠一停,转眼又歇斯底里地飚了起来,场面简直比刚才还要火爆。警卫员惴惴不安地想着,不知这轮胎有没有擦出火星来,不知这刹车系统过会儿要不要送去检查检查。
  为什么我要说出“骨折”那两个字呢!这明摆着是更加刺激他了嘛,我……我悔啊我!
  这边叶祺和警卫员在夺路狂奔,陈飞却稳若泰山地坐在病床前,与神色平静的陈扬共商大计。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段被东西砸?这医院……”陈飞掩饰着咳了一声,凑近陈扬低声道:“只敢给你处理创口打止疼针,连个手术方案都拿不出来。”
  陈扬毕竟是流了那么多血的人,痛觉神经又受了针剂的强行抑制,精神自然略显萎靡:“这地段难道还是我特意挑的不成,谁知道我就这么霉呢。唉,他们只说要开会商量,又没说就拿不出方案了,你也别……”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被慌慌张张地旋开了,门锁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鞍前马后一直伺候着的那位工地负责人把脑袋探了进来,赔笑道:“二位对不起啊,打扰你们了……我们领导刚赶过来,您看是不是出去见一面?”
  这话明显是对着陈飞说的,陈扬也就顺水推舟,象征性地捶了陈飞一拳:“去吧,说话客气点。”
  谁知陈飞真的出去见了这姗姗来迟的领导,却完全轮不到他这个受害人家属说话不客气。
  “你就是那个伤者的哥哥是吧?”该领导敷衍了事地跟陈飞握了握手,还嫌陈飞用力过猛了,泛着油光的粗眉毛皱得死紧:“你弟弟受伤了这很遗憾,但丑话得说在前头,这事和我们公司是没多大关系的。”
  陈飞收回手,冷眼看着他。
  “我们已经在附近路口都设了提示标志,提醒行人注意高空坠物,按道理我们在这个意外里就不应该承担连带责任了。”
  工地负责人偷偷瞄了一眼陈飞的脸色,赶紧伸手去拽自家领导的衣服,想让他好歹别信口开河。那路口根本没有提示标志,铁板钉钉的事实,谁来推卸责任都没有用啊……
  领导同志大概是唯我独尊成了习惯了,当下就豪迈地一甩手,自顾自说了下去:“而且啊,我们中建每天都有例行安全检查的,这种起重机故障只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几率,只能怪你们家兄弟运气不好,实在是&*&……%¥¥%#¥##”
  走廊另一端,叶祺正大步流星往这边走过来。陈飞一身笔挺的军装是够显眼的,不仅叶祺能看到他,别的病患和家属们也都很好奇地偷眼向他那儿瞟,并且对那位拿腔作调的福相老男人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听到身后匆忙的脚步声,陈飞回过头去与叶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继续静静地听着领导的发言。
  “虽然这件事很不巧,也很不幸,但我们公司不能承担正常范畴外的责任。”领导说到兴起,满面红光,兴奋难耐:“像这样的事情总归是要发生的,里面这位受伤的同志也该检讨一下自己,走路的时候要看看清楚。尤其是在工地旁边啊,怎么能不看看上面有没有掉东西呢!”
  谁也没有看清楚叶祺是什么时候走上前来的,也没人预料到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人会有这么惊人的爆发力。反正警卫员只觉得眼前一花,陈大校识趣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就是硬拳头撞击到肥肉和牙齿的闷响,方才还挥斥方遒的领导一下子就被打得顺着墙壁滑到地上去了。
  陈飞满意地笑了笑,心想总算不用我亲自动手了,表面上做出一副程式化的镇定样子来,只眼眸深处闪现了一丝快意。
  “人在里面,一直醒着,你去看看吧。”
  叶祺打完了人转身就走,听到陈飞这句低语也不过缓了一下,更低地回了声“谢谢哥”,然后无声无息地掩上了不远处那间病房的门。
  陈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然后耐心等着那领导从地上再爬起来。看他还想说话,陈飞终于忍不住了,双臂环抱着朝他又走近了几步:“你们公司最近挺忙的吧,我听说是为了外白渡桥那边老军工厂的改建项目?”
  领导捂着迅速肿胀的半边脸,用一种惊怒交加的眼神审视着陈飞,一时还掂量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我好像还听说了一点别的消息,比如……那个项目的施工审批权在我手里。”
  领导悚然一惊,脸色立马就变了个彻彻底底,支吾着想额外解释些什么,不幸又被陈飞打断了:“上星期你们中建上海分公司的一把手想请我吃饭,为了避嫌我没答应。而你……”
  陈飞忽然笑起来,乍一看温和至极,却让这位倒了大霉的领导觉得脊背发凉:“你从今天起就不用在中建做下去了。否则,你们领导会替我处理好你的,保证你来去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病房的门敞着,陈扬什么都看到了,而且看得一清二楚。叶祺阴沉着脸走进来,掩了门,还没转身就听见陈扬在叹气:“好好的何必动手打人呢,还打的是那种人,你也真不怕手脏。”
  叶祺一言不发,一步一步走到他床边去。陈扬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索性与他凝眸对视,却只半刻就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吓得自己脸色都变了:“……亲爱的,亲爱的你别激动。你看我这不是还好么,就是需要动个小手术,再养一养就没事了。你,你缓一缓,千万不要动气……”
  叶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又看,眼眶慢慢地泛了红。
  陈扬心里咯噔一声,赶紧伸手去抓住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坐着,什么“大白天的不该仗势欺人”、“不该抬手就打”全成了浮云:“你愿意打就打,没关系的,反正你不动手陈飞也得灭了他。”
  叶祺深吸了一口气,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忽然软下来,俯身去跟陈扬额头相抵,然后温柔地碰了碰他的嘴唇:“你要是走的位置不巧,砸到头了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能不激动,嗯?”
  陈扬停了半晌,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倒霉,难道真是因为我没跟你一起进教堂?”
  等了足足几十秒,叶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只用前额不停地蹭着陈扬的,露出大受惊吓后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陈扬笑着抚摸他的后颈和肩背:“我真没什么事,不用这样,真的。我以前伤得比这重也不是没有过……”
  叶祺闭着眼睛,比他这个重伤员更气若游丝:“那时候我可比现在年轻,自以为没了你日子也一样过。现在……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陈扬向来最恨他这种悲观厌世的态度,加上局部麻醉的药效正在减退,碎掉的骨头疼得排山倒海,一不小心声音就冷了下来:“没有我你也许会很难过,但还是会活着。人总是有韧性的,没你说得那么绝对。”
  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大大小小的脾性都磨光了,两颗棱角死硬的石子被时光冲刷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鹅卵石,平时谁也不会硌着谁。平和得久了,偶尔一句话的尖刻就会变得无法忍受。叶祺人虽然没有退开,语气却也跟着不客气了:“原来你觉得人只要活着就可以了,别的只要有韧性,就都不重要了是吧。”
  陈扬猛地一愣,忽然发觉对于曾经花了七八年去颠沛流离妄图忘记自己的叶祺来说,这个韧性不韧性的话题实在是不太合适。右手动不了,他就用左手勉强揽了揽叶祺的腰,对方很配合地又坐近了一点,伸出手来搭着他的脖子。
  “我……”
  叶祺迅速打断他:“开始疼了,是吗?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陈扬刚要胡扯说不疼,处理完那蠢领导的陈飞就推门进来了,目光在陈扬和叶祺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开口道:“这家医院的骨科实在不怎么样,普普通通而已,你们觉得要不要转院去军区直属的医院?凡是军医院,骨科和外科都是强项,我刚打了电话,他们说高干病房还有空着的。”
  陈扬看都没看叶祺,似乎觉得理所应当:“不用了吧,这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在这儿尽快做完就是了。”
  陈飞没搭腔,显然是不太赞同的样子,只管定定地往叶祺脸上看,打量他的意思如何。
  病房里静了片刻,叶祺考虑之后还是伸手握住了陈扬的手,转头望着陈飞:“我觉得还是应该转院。虽说骨科一般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万一出了……”
  “你那个肩……已经伤过一次了吧。”陈飞紧蹙着眉,缓缓地说:“你当年那是贯穿伤,阴雨天一直在疼是么。同一块骨头这会儿又伤得一塌糊涂,我也认为你应该转院,不要退而求其次。”
  陈扬说不过这两个担心过度,以至于小题大做的人,索性尝试着开始无赖了:“你们两个太离谱了……反正这是我的肩,应该由我来决定吧。”
  “什么你的肩,那是我的东西!我的!”
  陈扬一下子被噎住了,但过了三秒钟,他更倔强了:“我不去!”
  陈飞大步走到床边来,语气也不怎么良善了:“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
  “我就不去!”
  “……”陈飞简直不想跟他说话了,可又不得不说,只能一边瞪着他一边想还能怎么劝。
  麻药的效力正在飞速流失,护士跑着进来准备续上下一针。没想到抱臂而立的叶祺忽然拦住了人家,自己眼睛看着床沿,极慢、但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法语,然后才放护士近前去。
  他说话很少这么慢,面对陈扬的时候也很少这么严肃,因而就算没有眼神接触,陈扬也被狠狠地镇住了。
  陈飞完全不了解这是什么情况,正要问,不料陈扬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转院吧。”
  小医院送走了这种明摆着得罪不起的病人,其实还是挺欢欣鼓舞的。陈扬重新上了止疼药,推进救护车,半个多小时以后就直接从绿色通道送进了军医院的手术室,整个流程顺畅无比,一分一秒都没耽搁过。
  就在手术室能够允许家属陪同的最后一道门外,叶祺握着他的手,当着他的面含笑亲吻自己的戒指,温言道:“我在外面等你。”
  陈扬与他对视片刻,忍不住笑了:“我的遗嘱在书房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
  叶祺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在他额头上拍了一巴掌:“少胡说八道……”
  自动门缓缓合拢,叶祺像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两条长腿交叠着舒展开来,头微微后仰靠在了墙上。
  陈飞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手里拿着自己的军帽,看似漫不经心地翻来翻去:“你刚才说什么了,陈扬突然又愿意转院了。”
  叶祺笑笑:“也没什么……就说如果他不同意的话,我不介意把他的肩打得更碎一点,这样那家小医院就肯定不敢给他动手术了。”
  陈飞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哑然失笑:“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他伤着了你就武力威胁他。”
  “……”叶祺转过头看看一副成熟稳重好男人形象的陈飞大校,脑海里飘过他和陈扬在一起吃顿饭都能随手打起来的幼稚情节,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平平淡淡答曰:“你是家里有孩子,两个人都惯着孩子。我们家里又没有,只好相互惯着……”
  陈飞还想说什么,但警卫员从后面凑上来低声说了句话,他拿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最后还是无奈地起了身:“我得赶紧回去了,好像出什么事了,怎么都在忙着找我……”
  叶祺点点头:“你去吧,这儿也就是等着而已,一会儿他出来了我会给你报平安的。”
  陈飞把军帽扣上,整张脸的神情骤然冷肃起来,像是套上了风霜雪剑打磨出来的面具。叶祺一时兴起,屈起手指送到额角,松松垮垮向他敬了半礼。
  见惯了部队里各式各样五大三粗的大爷,或者黝黑朴实的年轻军官,警卫员还真没怎么接触过叶祺这种书生气十足,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不羁神采的人物。陈飞一路沿着走廊往前走,警卫员跟在他后面,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副司令,那位是您弟弟的……”
  “我就说他们这几年嚣张了,果然,连你都看出来了……”陈飞跨进电梯,目不斜视:“他是我弟弟的爱人。”
  之前看到过他们执手相望的样子,警卫员自认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可真的听到首长说了,还是冷不丁惊了一下:“……真,真的?”
  陈飞横了他一眼,目光略微发冷,小警卫员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的。既然人家孩子都这样了,陈飞迫不得已又解释了一句:“……真的。当初我也不理解,可他们两个过得确实很好,我觉得……只要有感情,这也未必比结婚生孩子差。”
  小警卫员还年轻,跟了陈飞好几年,与他家里相关的事情无非就是替陈飞接送老婆孩子,偶尔搬几袋大米拎几桶油什么的,这会儿难得有这种机会,想不八卦都难。可他还没斟酌好如何继续这个话题,陈飞就先他一步坐上了军用吉普,嘭的一声甩上门。
  “趁路上这点时间,你先告诉我,今年他们下去挑上来的为什么全是草包。队内对抗都能全歼,要是出去比试,军区的脸是不是都要给一个上海警备区丢光了?”
  警卫员猛地刹住了话头,态度骤然毕恭毕敬起来。副司令员在这个位置上一待就是好几年,实务的一切细枝末节都烂熟于心,绝非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
  陈扬那场手术足足做了三个多小时,叶祺等得都快僵了,索性抓了个护士问清楚手术什么时候会结束,然后自己坐车回了一趟家。陈扬在家的一应用具都是多少年不换牌子的,叶祺乐得骄纵他,一件一件替他收拾了都带到医院去,顺带把准备安排给陈扬的高干病房整理了一下,至少弄成陈扬能待得下去的地方。
  叶祺忙完了这些,按照护士说的时间回到手术室门口的等待区,倒是恰好碰见推门而出的主刀医生。大概是扑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乱摇的患者家属太多,这位神色平静的让医生一看就舒心不少,还未开口就先笑了:“你倒是淡定得很啊,难得难得……手术挺顺利的,就是旧伤加新伤,有条件的话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肩关节伤成这样总不能说是小事,尽量多补一补,注意休息吧。”
  叶祺道了谢,把准备好的红包悄悄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医生熟门熟路地推拒了,坦然笑道:“高干家属的手术本来就有津贴,陈副司令我也是认识的……真不用了,留着给陈扬买点水果吧。”
  听他把名字都叫出来了,叶祺也就不客气了:“哦?你认识他?”
  “是啊,说起来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做红十字战地医疗协助的时候不是受过伤么,回来以后陈飞找了人给他复诊,那时候找的就是我的导师,我正好也在场。”
  叶祺笑着跟他握手:“我代他谢谢你了,隔了这么些年还记得他。”
  医生也笑:“当年是老将军的公子,现在是副司令的弟弟,我要是忘了才是不正常吧……”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医生透露说陈扬很快就会醒了,然后麻醉刚过去那几个小时会很难熬,所以叶祺也没跟他多聊,相互留了个联系方式就散了。
  宽敞的单人病房里,陈扬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沿上的叶祺。
  “……等急了吧。”
  “还好,医生说了你差不多这个时候会醒。”叶祺拿着一串银光闪闪的东西靠近他,绕过他的脖子,小心地扣好:“这个给你戴着。”
  他先前回家的时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条银项链,把自己挂在两颗子弹中间的十字架取下来当了坠子。这不进教堂招来的祸患未免也太大了,他心有余悸,不如逼着陈扬把这个戴上。当初加上这个十字架,原本就是为了消弭子弹上的血气,好让自己戴着安心一些。
  陈扬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把链子拉到眼前来,只看了一眼就已经认出来了。他想调侃叶祺大惊小怪,想想又觉得不合适,最后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哦。”
  叶祺回身合上了窗帘,又锁了门,然后认认真真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笨人,以后走路小心点。”
  陈扬一把搂住他,加深这个熟悉而温暖的亲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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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二位什么大风大浪都过去了,肯定只能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了。感情稳定,生活富足,亲友融洽,这也就是烟火人间里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术后总要留院察看几天,陈扬伤的地方还相当重要,足以让他只能僵卧在床上,略微动一动就疼得自己咬牙切齿。叶祺为了照顾他,除了去学校上课以外的时间就一直待在医院里,书啊笔记本啊全摊在陈扬身上,明摆着欺负他不能动。
  到了晚上,陈扬催叶祺回家去睡,可是叶祺怎么也不肯。陈扬从一个小时跟他说一遍进展到五分钟一遍的时候,叶祺终于轻描淡写说了实话。他说,房子太大了,一个人睡不着。
  陈扬立马闭上嘴,成了闷葫芦一只。
  这家医院常年接待各种高干及高干家属前来就医住院,单人病房里也摆着两张床,给想要陪夜的亲友提供了最大程度的方便。医院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恰恰是那张空床成了对这帮高干的绝佳讽刺——
  来探病的人可以川流不息,递进来的红包可以络绎不绝,但说到要端茶倒水地伺候一整夜,那是绝对半个人影都没有的。
  陈扬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开了这家三级甲等医院的先河,因为他真的有人陪夜。
  他自己是打了麻药睡得香甜,可叶祺这个有一点声音就睡不安稳的习惯岂能一夜之间就没了。夜里走廊上难免有护士来来往往,每每走过一个人,叶祺就要条件反射地睁一次眼,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像根本没睡一样难受,上完课回来就趴在陈扬床边静静地睡了。
  为什么夜里睡不好,现在倒睡得挺沉呢。陈扬狐疑地伸手去摸摸他露在外面的头发,然后哭笑不得地发现,叶祺竟然去买了副耳塞给自己塞上了。
  可怜的叶教授,服侍完陈扬上午必吃的那顿甜点就昏天黑地地睡啊睡啊,直到陈扬下手把他推醒。
  这要是平时在家,打扰了叶祺睡觉的只能是天大的事情,比如宠物又被什么玩意卡住了之类的。被迫恢复神智的人抬起一双已经有了血丝的眼睛,一开口连嗓子都哑了:“……怎么了?”
  陈扬指指门外,低声道:“你出去看看,好像有人在外面不敢进来。”
  叶祺接过陈扬递来的眼睛,好看的眉毛已经皱起来了。其实陈扬猜到了门口等着的是中建的人,叶祺也知道,所以还没开门呢就开始不耐烦了。
  他一向行动都是无声无息的,关门拉椅子都一样,这回站起身来却弄得那椅子腿狠狠磨过地面,似乎是觉得那帮人不配让他发火,可不发火又实在是忍不住。陈扬突然把这种别扭理解成了可爱,于是一把拉住这个正值盛年、生起气来向周边辐射着寒气的男人:“……别发脾气,听话。”
  叶祺点点头,握一握他的手,开了门就闪身出去了。
  外头只有两个人,都是生面孔。一个腆着宛若怀胎十月的大肚子,显然是比昨天那位找打的朋友更高层的领导,还有一个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满面愁容,显然是事故工地的直接负责人。至于区区两个人怎么能制造出陈扬在病房里都觉得嘈杂的声音,这就不得而知了。
  叶祺出于礼貌,努力把自己的火气压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二位有何贵干。”
  平板的声调,一丝上扬也没有,是白痴都能听出来的不客气。
  该领导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不好意思,叶祺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听烦了。一旁的负责人大概是自认身份低微,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候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来,默默地递给叶祺。
  信封早已不再平整,摸上去还有点潮湿,估计是负责人先生因为心情紧张而反复蹂躏了它。叶祺在那一瞬间,似乎从自己满心的愤怒里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无奈。
  有个蠢领导也不是他的错,何况出了这样的事情又不巧砸了不算草芥的人,这种资历尚浅的负责人一定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按不回去了。原本想反手把信封摔在地上的叶祺慢慢顿住,稍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收下了。人善被人欺,昨天才动手打过人的叶教授明显是忘了自己也曾“仗势欺人”,竟然拿这五个字来平复心情,顺便听着蠢领导进行新一轮的道歉和忏悔。
  人也见了,钱也收了,再听他废话就是无用功了。叶祺抬手示意他住口,然后转向负责人,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人家一句:“不要再有下一次了,高空作业的时候做好安全保障。”
  领导猛地一愣,意识到对方可能到转身走人了,赶紧把话题再扯回钱上头:“那个……那个,我们送的就是一点小意思,意思意思而已……您给陈先生随便买点水果点心吃吧,这点小意思实在不成敬意。”
  叶祺简直不想看他,怕污染了自己的眼睛:“……嗯嗯,慢走,不送。”
  领导眼巴巴地盯着他转动了门把手,嘴里还在喋喋不休:“陈先生这次意外的全部医疗费用我们都负责到底,我们……”
  叶祺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永远没完没了的话音。
  病房里,陈扬半垂着眼睛,身上还摊着一大堆叶祺带来的书,看上去像个无辜的架子。叶祺忍不住笑了,之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他走过去,一一收拾起床上的东西,然后扶着陈扬的背抽掉了放在后面的枕头,小心翼翼地让他躺平。
  “你睡一会儿吧,我出去一下。”
  陈扬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准确地抓住了叶祺的手指。
  “……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扬不放。
  “……我争取在你睡醒前回来。”
  陈扬把脸埋进枕头里,极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一点一点地松了手。
  知道他还疼着,叶祺临走的时候找护士交待了一声,在他接下来的输液瓶里推了一针安定,索性让他多睡一会儿。
  话说两个人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还真是陈扬老是倒霉,至少次数比叶祺多得多。叶祺本来就健康状况堪忧,陈扬竭尽所能地保证他心情平稳、作息规律,自己却仗着身体底子好,熬夜什么的根本不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实际病得比叶祺还频繁。
  这纯粹就是一“叶”障目。心思全放在别人身上,自然就分不出功夫来惦记自己了,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他也不当回事,有那么几次甚至要等到叶祺冲到他公司去找他,他才知道应该回家歇歇了。
  叶祺买了点东西,又回家了一趟,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才拎着保温桶和保鲜盒进了病房。陈扬半梦半醒地躺在那儿,姿势跟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叶祺把东西放下,立刻探头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起来了,我带了好吃的给你。”
  陈扬懒洋洋地配合着叶祺把他扶起来的动作:“什么好吃的?”
  叶祺从平时用来搬运书籍和文件的纯黑色大帆布包里,献宝似地捧出一个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大的保鲜盒,端端正正放在病床边安装的简易桌上。
  陈扬看他一脸笑容,很快就被感染了,然后就被满满一大盒红得发紫的大樱桃给震撼了:“这……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的樱桃。”
  叶祺笑着拎起一个喂给他,自己也坐下来陪他一起吃。这水果实在鲜美得超乎想象,舌尖和嘴唇都为之迷醉,一时间谁也没顾上说话,只见那反扣的盒盖上果核越积越高。
  阮沁和代表全家前来探病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对贪吃鬼,解决了一整盒又开始对付包里拿出的第二盒,吃得唇色都格外鲜艳,抬头看她的时候也难免有些狼狈。
  原来想好的话都从嘴边消失了,沁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好开口道:“……早知道就不给你们买樱桃了,害得我还特地跑了一趟水果超市。”
  陈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指挥叶祺再去拖一把椅子过来,然后邀请沁和跟他们一起享受这个头奇大、味道奇佳的“樱桃”。
  “你觉得这是樱桃?”沁和笑得颇有些微妙:“这是车厘子吧。虽然也算是樱桃,但不是内地种的……只有北美进口的才会这么大,才能叫车厘子。”
  “北美进口”这四个字入侵了陈扬的耳朵,立即引发了警铃大作。他转向叶祺,其实还没问呢心里就已经痛心疾首:“你多少钱一斤买来的?买了多少?”
  一颗殷红的车厘子正被叶祺放在掌心里把玩着,陈扬觉得他简直是捏着自己的一颗红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沁和见叶祺犹豫着没回答,索性就直接问了:“超过两百了没有?一般过了两百的都是当日空运的。”
  嫂子开了尊口,叶祺只好应了:“……嗯,两百六一斤。”
  陈扬差点被噎死。他和叶祺刚才少说吃了有两斤多下去,眼前还有一盒几乎是满的……难道这一眨眼的功夫,六七百块钱已经被自己吃掉了?!
  叶祺同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买了五斤。”
  陈扬的确想淡定来着,但他毕竟是个商人,是个如假包换的、驰骋商场的商人……商人!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花一千三去买……什么车厘子?”要不是沁和在场,陈扬肯定会把这句话喊得天地为之动容,鬼神为之却步。
  “因为中建的人说,他们送的钱是给你‘买水果点心’的啊,所以我就买了……都花完了。”
  可叹陈总一世精明,竟跟这么一个买东西不看价、拿着钱当纸花的人天长地久了,也真是造化弄人:“……你老实说,他们给了你多少?”
  叶祺翻出一个空空如也的信封,回忆了一下:“……八千八百,大概是想着你是做生意的,祝你发财吧。”
  陈扬这下真的欲哭无泪了,自顾自默默地腹诽着:您可真是我养的祖宗,只要有您在,我还有什么发财的指望啊……开什么玩笑啊……
  沁和旁观着这两个人的暗潮汹涌,心里自然觉得好笑,忍不住想给他们再添一把火:“叶祺啊,除了车厘子,你还买什么了?”
  叶祺无视死死揪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有一只野生甲鱼,一盅什么十全大补膏。后来我看好像花不掉了,就买了一支参。”
  不用说,放在一边的那个保温桶肯定就盛着甲鱼汤了。沁和一边笑一边摇头:“你没把人参全切了跟甲鱼一起炖吧。你这要是给陈扬喝了,他非得闹内热不可。”
  “没有,我只切了一半,以后一锅汤放几片……还有一半泡酒了。”
  沁和总算找到了机会,可以弥补自己只买了两斤本地小樱桃带来的遗憾:“那我下次去你们那儿的时候再带点中药吧,正好陈飞一直喝着药酒,材料都是现成的。”
  这家常话一直说到七点多,叶祺执意要送她下楼,沁和最后也没有推辞。陈扬一个人坐在灯火通明的豪华病房里,泄愤一般细细咀嚼着那只价格高昂的野生甲鱼,甚至连壳子就翻来覆去地啃了。
  ……
  钱啊,我的钱啊……足足八千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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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二十一日是一往一周岁的生日,原谅我一个人静静地度过了,正好思考一些写作啊人生啊神马的严肃问题……
  咳,为了补偿你们,请看??
  这就是我们高贵优雅、冷漠清淡,还有点小小风骚的……叶祺。
  每当回到陈扬身边,他都会……
  陈扬说“来,亲爱的快让我抱抱”的时候,他……
  而这个!就是威风凛凛、忠心耿耿看护着叶教授的……陈总!


  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之后,陈扬再也见不得叶祺天天在家、学校和医院之间辗转奔波,更见不得他眼睛下面越来越明显的青色,于是坚决要求回家休养。
  医生碍于陈飞位高权重,勉为其难地尊重了他这个病患的个人意愿,但还是尽职地给了叶祺一份十分详细的护理注意事项,还嘱咐他一旦陈扬出现异常就要立刻送回医院。叶祺一一诚恳地答应下来,又特地打电话给陈飞表示谢意,最后才动手伺候着陈扬换下病号服,收拾了随身物品准备出院。
  恰在此时,秦清犹豫着站到了陈扬的病房门口。他本该在工地好好地督促工程的正常进行,或者抽空反思一下自己究竟是怎样弄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疏忽……但神使鬼差地,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事实上,从这天中午起,秦清就一直在这栋住院大楼下面来回转悠。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工程责任人,他实在没法如此轻易地原谅自己,哪怕当事人已经决定不再追究。这是他参加工作的第十年,也是他意气风发接下第一个由他全权负责的项目的第一年。谁知楼刚造了一小半,就莫名其妙砸伤了警备区高官的家人,闹得顶头上司被当事人给打了,再上一级的领导亲自领着他登门道歉才算平息下来。
  这纯粹是因为他的个人感情问题影响了工作状态,又因为一时大意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归根究底,秦清认为自己应当承担绝大部分的责任。
  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敲响了伤者的房门。里面出来的仍旧是那天与他们见面的男人,一脸难以言喻的淡漠,眼眸深处却是温和的,似乎什么都看透了。
  “怎么,还有事么。”
  看来他们是打算出院了,病房向着走廊的那边没有拉窗帘,里面的伤员显然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旅行包已经拉上了拉链放在床沿上。秦清猛地看到他包裹得极严实的肩,心里又是一阵苦涩的愧疚,不由低声开口道:“我这次来,是向以个人身份再向你们说声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我……”
  叶祺安静地站在他对面,耐心等待他说完。
  “我最近遇到一些棘手的个人问题,所以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工作也没像以前那样尽心。”秦清怀着诚心悔过的心思,说着说着头也跟着垂下去了:“这都是我的疏忽,我向你们道歉。”
  各行各业中,总是年轻人在固守着某些听起来甚至有些可笑的道德准则,然后就像他们的前辈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放弃,最后遗忘。叶祺看着这个大约三十出头的人,举止投足中还带着毛头小伙子特有的那种忐忑,可眼睛里也已经有了独此一份的坚持。
  至少他以个人身份特意前来道歉,总比他那些腆着肚子、话里话外只想推卸责任的领导要好得多,更像个有血有肉、知道何谓责任的人类。
  或许是平静的日子过惯了,有事没事就想证明一些早已明晰的东西……叶祺原本伸出去只想拍拍对方肩头的手忽地犹豫起来,最后落下去的时候竟然反复摩挲了几下对方的上臂,声音也稍微软了一点,“知错就好”。
  这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谅解的意思,掺杂一丝微乎其微的欣赏,因此只是看上去亲昵,实质上倒不会引起什么歧义。这种小细节叶祺一向控制得很好,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去进行,从不会有差错。
  爱得久了,彼此的忠诚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再也不需要拿出来重申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叶祺起了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坏心思。
  他只是想试试,陈扬还会不会为了他吃醋。
  又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一方继续致歉,一方表示原谅而已。叶祺时不时用余光去看陈扬,却只看到他低着头在摆弄手里的钥匙扣,脸上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等他送走了秦清,回到病房里,陈扬也只说了句“我们走吧”。其它的一切如常。
  这就是他们惯常的生活,两个人一起回家,把外面惹来的麻烦和晦气都抛下,然后心平气和地相处。可叶祺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一边开车一边转头看陈扬,看了几次之后干脆就不想看了,一路都沉默着只管看路。
  车停稳了,陈扬慢慢开了车门出去,一抬眼竟发现叶祺已经走在自己前面了。想到不久前他感冒发烧时自己是怎么照顾他的,陈扬那颗理应坚如磐石的心冷不防酸痛了一下,激荡出一丁点儿久违的委屈来。
  可还没等他酝酿出“你为什么不理我”的完整念头来,叶祺正往前走的身形就顿住了,然后匆匆转身折回来,扣住陈扬没受伤的那只手。
  所有的动作都早已形成规律,他们总在转入独处的时候第一时间十指相扣,紧接着必定是一个吻。陈扬紧盯着叶祺的表情,总算还是看到那种维持了几十分钟的寒意逐渐散去,最后有点别扭地靠近自己。
  陈扬微微低头,顺着他的意思,让他的轻吻落在自己眉心。
  回到家里,陈扬被叶祺小心地安置在卧室的大床上,然后他就索性不见踪影了。陈扬只好一面看着手机,一面竖起耳朵听着房子里的每一分小动静。叶祺在厨房开了火,叶祺在客厅里翻报纸,叶祺在等着咖啡机煮好咖啡……可他就是不愿意走进卧室来,不愿意表达此刻应有的关怀备至。
  于是,千载难逢的,陈扬提高嗓音唤了叶祺一声。
  那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叶祺却被油烟机和咖啡机混淆了视听,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陈扬稍微等了一下,终究还是不高兴了,音量也骤然大了起来:“叶祺!”
  彼端所有家电运转的声音都戛然而止,然后叶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了。即使在这样明显有了分歧的时刻,他的行动还是那么有条不紊,就像毫不在意似的。火气猛地窜上来,陈扬悲哀地发现,自己连平稳呼吸的频率都维持不住了。
  这都多少年了,这个人还是能够轻易地让他失态。一次又一次,全是为了他。
  叶祺进来了,就站在自己窗前,修长的手指上还沾着水滴,显然刚才还在洗杯子或者洗菜。两个人谁都不想做率先开口的人,彼此静静地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目光。
  “我觉得发脾气的人不应该是你。”
  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又划过眼前,陈扬略微闭了闭眼,用力所能及的、最平静的声音开了口。
  原来他看到了,他也放在心里了。他只是习惯了无限度的宽容,即使生气了也不声不响,全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叶祺愣在原地,看着他露出了深深疲惫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纯粹是无理取闹。
  他不说话,陈扬以为他还在别扭,就想坐起身来好好跟他谈谈。这一动,重伤的肩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一阵剧痛如狂风过境。
  陈扬皱着眉头硬忍下去,动作多少顿了一下。他自己认为没什么,叶祺却吓坏了,整个人一下子扑到床边来,焦急道:“是不是很疼?你别动……别动……”
  原本还想问他为什么对那个跑到医院再次道歉的小工程师那么感兴趣,为什么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为什么回到家还不来陪着自己。可这态度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陈扬只能眼睁睁看着叶祺扶住自己的背,轻之又轻地帮着自己躺回床上去。
  陈扬觉得自己委屈,这会儿躺平了仔细一看,叶祺眼里的委屈竟比他还要浓厚:“……我以为你不在乎我了。”
  陈扬认认真真看了他几秒钟,忍不住笑了。明明昨晚还需要三请四催才能把他赶回家里去休息,明明上午还亲热地在一起吃早饭、看杂志,这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的一念之差,居然就有了这么荒谬的想法。
  “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你不是真的对那工程师有兴趣?”
  笑得过头了,肩膀又像碎了一样疼起来。陈扬一边捂着厚厚的绷带一边说话,结果说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在咬牙切齿。
  他是疼的,叶祺却以为他发火了,急急忙忙凑在他耳边表白:“我……我对他哪儿来的兴趣啊,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在意。”
  陈扬摸到他的手,展开来贴在自己脸颊上,一时没有做声。话说到这个地步,最初的不快已经成了旖旎,陈扬这是好整以暇地逼着叶祺说情话。
  叶祺见他不说话,慢慢地也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不知不觉竟烧红了一张百炼成钢的脸皮。半晌,他俯身亲了一下陈扬的耳垂,表现出再明显不过的讨好意图,顺带着也让病人如愿以偿:“我只喜欢你……你知道的。”
  陈扬笑了,在叶祺的保护下由侧卧换成了仰卧,然后按住叶祺的脖子,理所当然地把这次矫情引发的小事件……以吻封缄。
  当天的晚饭,是叶祺做好了拿餐盘端到陈扬床边来的。他自知理亏,一心想用丰美的菜色来弥补,用餐期间甚至手执勺子亲自哄着陈扬多吃几口,满眼疼惜几乎要把陈扬活活溺毙。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夜半时分,禁欲长达两周的陈扬三下两下就被揉出了兴致,叶祺也就挑了这么个时候向他正式道歉。
  四下都是暗的,陈扬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来,像是某种即将开始捕猎的兽:“……你快点,不要停。”
  叶祺掀了被子,开了灯,缓缓送出灵巧的舌尖,隔着陈扬黑色的内裤轻轻抵上了那片濡湿:“那你原谅我,好不好?”
  陈扬邪心大起,打算成心捉弄这个拿天堂极乐公然诱惑他的家伙:“你好好伺候着……自己不许摸,做完两次我就忘记今天的事。”
  叶祺叹了口气,脸上却是温柔的笑意,伸手拽下碍事的贴身衣物,抚着他的胯骨低下了头。
  一个存心要玩,一个怕伤着对方不敢乱动,这样的69,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平不合理。
  喘息与呜咽里,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也渐次低了下去——
  “扬扬,你先帮我弄一次吧,你看我都……”
  “好,让我考虑一下。”
  “你……你弄得我不上不下的,我让我怎么……啊,嗯……别……”
  “抱歉,我实在行动不便,你就委屈一下,忍着给我再做一次好了。”
  “呜……让我……让我先……呜,不行,别堵着……”
  “我等着你,你先给我伺候好了,否则我就……”
  “唔……啊,你卑鄙……”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在家养病的日子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叶祺推掉了大部分可有可无的工作,去学校上课也是快去快回,生活的重心完全转移到了陈扬身上,每天都花上大量的时间围着他团团转。
  这天碰巧叶祺没课,半个下午都窝在厨房里琢磨着炖鸽子,六点半的时候才端了个餐盘进卧室,一口一口地喂陈扬吃晚饭。其实在还有一只手能正常工作的情况下,喂饭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可这是在家里,在他们自己的卧室里,那么无论怎么做都不必再用常理来衡量——反正叶祺在家根本就不讲理。
  肩还是会时不时的隐隐作痛,陈扬不想下床折腾,所以也就不愿意多喝水,省得过一会儿还要去洗手间。但在家里,他喝的那一份豆浆都是加了双倍糖的,叶祺非要说“我喝不下去”,最后还是盯着他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了。
  厨房里的水声消停了,叶祺的脚步声又逐渐接近。合着眼养神的陈扬慢慢睁开眼,突然发现叶祺已经凑到了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并且轻轻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温热柔软的唇只覆上来片刻,很快叶祺又退开了,飞快地扫了陈扬一眼便垂下眼睫,给人以一种他还在害羞的错觉。陈扬的头脑变得混沌起来,明知道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已经远在将近二十年前,但当初纯粹的心动还是从回忆的深处涌了上来,一下一下冲击着他的心脏。
  那个时候……自己简直就是个白痴,陈扬恍惚地想着,开启牙关把叶祺的舌尖放进口腔里。他记得自己一直在犹豫,一直在怀疑,直到已经爱得很深了,才知道恳求叶祺跟自己在一起。那天晚上他受了伤,还发着烧,叶祺迎面朝他扑过来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幸好后面有个寝室的衣柜才给他保全了颜面。
  叶祺,什么都不在乎的叶祺,也只有吻着陈扬的时候才会表现出难舍难分的意思来。弱水三千,再加上大千世界,他只爱陈扬这一瓢水。而他毕生之愿,不过是这瓢水也爱他而已。他从不贪婪。
  不知什么时候,叶祺的手从陈扬的下巴转移到了耳朵上,像爱抚一只犬似的,宠溺又小心。陈扬脸上发热,身上也有点软,叶祺就环抱着他托住他的肩背,然后慢慢把他放到身后的靠枕上去,动作极尽轻柔。
  触吻渐渐变成了执着的深吻,敏感的上颚、舌根都被反复照顾到,身上的衣服也被解开了大半。陈扬的眼神有点散了,他们之间亲密的过往与眼前叶祺的举动糅合在一起,结果就是他的身体变得格外经不起碰,就像怕被烫伤一样微微地颤抖着。
  可不管怎样,情事特有的温度还是一点一点染了上来。其实早在叶祺落下第一个吻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叶祺在想什么了。出于一贯的体贴,叶祺知道他们不能做得太激烈,那么节奏不妨放得慢一点,亲吻也和缓一些,以便让两个人一起心满意足地享受大餐。
  而这顿大餐里,最丰美的餐点莫过于他们的感情。这么多年了,青涩的冲动早就成了文火熬的老汤,闲时拿出来喝一口,就像醇酒一样醉人。
  “在想谁?这么不专心……”叶祺动手把陈扬剥成一只光裸的肉粽子,双手撑在他身侧,一面舔着他的耳垂一面低声地问。
  这个被宠坏的家伙,因为被爱而显得肆无忌惮,再没谱的话也能张口就来。
  “在……在想你……”陈扬的上身被他拉进怀里,以免受伤的肩在欢爱中受压,而身下刚刚抬头的东西被叶祺严实地握住了,却没有任何逗弄的意图。
  叶祺用左手揽着他的后腰,嘴唇贴在他耳旁,低沉的声音直接灌进陈扬的耳朵里:“我不动你,好不好?我们试试看,不动那里能不能让你硬起来……”
  陈扬不清不楚地咕哝了一声,垂着头搭在叶祺肩上,并没有反对。
  “陈扬,我喜欢你。”
  又来了,每次都是用这句话开头。陈扬心里是这么想的,腰却跟着叶祺的话音放软了不少,身体的重量更多的转移到叶祺肩上。
  叶祺显然感受到了这一变化,特意调整了坐姿来迎合陈扬的依赖:“我最喜欢你强忍着的样子……其实感觉很好吧,你也喜欢我这么弄你。”
  说着这句话,叶祺的舌头煽情地触碰着陈扬的耳廓,一会儿描绘着线条,一会儿又溜到耳根去轻轻吸吮。陈小扬在他手心里很快就改变了形状,肉感变得刚硬起来,显示着主人无法掩饰的情动。
  “亲爱的,每一次你因为我变成这样……”叶祺手里稍微紧了紧,好让陈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都觉得很……很自豪。”
  腰上的那只手挪到了乳尖上,并不揉捏,只是用指甲来来回回地划动。这感觉太过尖锐,陈扬不自觉地扭动起来,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叶祺的抚慰。
  事情进展到最后,叶祺拿出杀手锏,附在陈扬耳边含笑说道:“你下面……哭得都沾到我手上了……”
  陈扬果然应声就崩溃了,一把捉住叶祺紧握自己的手,自己带着他上下抚摩起来。
  听到他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叶祺总算满意了,扶着他的腰让他躺下去,自己按着他的小腹低下了头。指尖的刮搔和挖掘,口腔的吸吮,指腹的按揉和挤压,这一切都是叶祺惯用的手段,为的只是让陈扬无法自控,在他的亵玩中交付自己的热情。
  腰部完全被融化般的快乐所占领,叶祺那张时常表现出冷漠的面孔就在自己腿间一上一下,眉眼温驯如同小动物,瞳孔上一层淡淡的水光似乎带着讨好的意味,好像刚才用语言不断挑逗他自己的人根本不是他。
  陈扬觉得自己快疯了,看了脸上要飙血,不看又着实舍不得。他碍于肩上的包扎,上身不敢乱动,最终只能发出沙哑的呻吟声,卡在嗓子里半含半露,于是引来了叶祺愈发热情的探索和爱抚。
  叱咤风云的陈总一定不知道,他心爱的伴侣一直觉得他的声音是甜的,尤其是像这样的时刻。
  那样磁性魅惑的声音,失去控制的时候竟然会有惊人的甜腻,就像深不见底的、炼乳的海洋。这总能让叶祺情不自禁给他更多甜蜜的折磨,故意放缓磨蹭他的速度,看着那些紧实的肌肉线条一次次随着愉悦的冲击而紧绷,听着他不情不愿却按耐不住的低哑喘息。
  最终被允许射出来之后,陈扬浑身都出了一层热汗,仰在枕头上半天都恢复不了正常呼吸。叶祺伸着脑袋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咬着下唇等他去投桃报李,帮他安慰早就蓄势待发的叶小祺。
  胸口老是横着这么一个毛乎乎的脑袋,汗湿的头发在皮肤上摩擦出奇特的触感,陈扬无奈地笑了笑,随口跟叶祺开起玩笑来:“……自己脱,脱了再来找我。”
  谁知叶祺毫不犹豫,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解腰带。精瘦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一一出现,陈扬眼睁睁地看着他跪伏在床单上,四肢并用朝着自己爬过来,然后低眉顺目地跪在自己眼前,把那渗着透明黏液的可怜家伙送到自己手边来。
  “你……”陈扬突然就无话可说了,认命地探手擒住它,就那么半倚在床头温柔地揉捏起来。
  只要能让他满足,叶祺在陈扬面前是什么都说得出,也什么都做得出的。陈扬懊恼地仰视叶祺渐渐泛红的脸,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半是得意半是迷醉,突然就醒悟了自己的愚蠢。早知如此,何必还出言戏弄他。
  腆着脸和根本不要脸,从来就是天壤之别,彻底没有胜算的。
  这样别扭的姿势,结果当然是东西溅到了陈扬脸上。叶祺红着脸给他擦拭,又拿了热毛巾把陈扬膝盖以上的部位都细细清理了,换好了床单才彻底安生下来,枕着陈扬完好的那半边肩膀,老大不满意地亲吻着他腋窝附近的皮肤。
  “唔……我的东西……”
  陈扬知道,他指的是那个粉碎性骨折的肩。
  “乖,不闹了。”既然已经宠成这样,不如就破罐子破摔,宠坏算了:“下次不会了,我再小心点就是了。”
  叶祺张口啃他,拿他手臂上的肌肉磨牙。
  “我知道你担心得很……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叶祺松开他的袖口,含含糊糊地纠正他:“我害怕了!”
  陈扬笑起来,手上用了点力气,拥紧他:“好好好,你害怕了。”
  他的笑声让叶祺更加郁闷,索性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拧过来,自己捧着他的后脑压上去。
  又是吻,为了寻求安全感而发生的本能行为。说来叶祺也是可怜得很,那天刚上完课就被陈飞派来的警卫员吓着了,一路奔到医院立刻被气得动手打了人,然后还遇上陈扬这么个不肯转院手术的固执狂,最后还必须装成没事人,藏着恐惧继续做他平静安宁的叶教授。
  曾几何时,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没有,他不在乎。可现在,他不能没有陈扬。
  陈扬被吻得非常舒服,可心底里却感受到叶祺传递过来的一丝悲伤。人是他养的,他知道叶祺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没事,真的。”陈扬揽着爱人,在关了灯的黑暗里幽幽叹气:“只是个意外而已,你不用想太多。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养了这么久……”
  叶祺终于也忍不住笑了:“是,你养得真的很久了。”
  “我什么都答应你,嗯?”陈扬晃晃他的身体,专心地哄他:“别这样。”
  叶祺沉默了一会儿,爬到陈扬颈边来,用牙齿碰了碰他的颈动脉:“……好,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个要求,一定要做到的。”
  陈扬宠溺地吻他的眉心:“我记着呢,一言为定。”
  天性容易忧虑的叶祺,终于在陈扬的肩头合上了眼。来之不易的安眠,亦在此刻如约而至

  传说人随着年纪渐长,内在和外在都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变化,这是真理。对于陈扬而言,他的变化就是越来越热爱私生活,对私生活的大小细节也记得越来越清楚,甚至平时一有空就会慢慢地开始回忆。
  他记得很多个叶祺,冷漠的、睿智的、温柔的、耍赖的、快乐的……可是最近,垂着眼乖乖跪在他面前的叶祺成了主要角色,时不时就跑出来困扰陈扬日渐脆弱的神经,让他一闭眼就能重回那天夜里的情景,一根神经总是烧得滚烫。
  以陈扬的个性,杀了他他都说不出“你跪下来用嘴给我做”这种话的,他也就只会想想。况且最近叶教授被医生判定为用嗓过度,勒令他课少上、话少说,陈总每每看到眉头紧锁、嘴唇紧抿的叶教授就更不好意思了,此事只能无限期搁置。
  就在他养伤的日子里,秋意渐浓,五六点钟的暮色总是伴随着潮湿的小雨,让落地窗边等人回家的陈扬心里发痒。肩伤的包扎全都拆掉了,但从出事那天算到现在还不满一百天,叶祺坚持不让他恢复正常工作,因此他也没有勉强。
  很多时候男人在外面撑起一个百毒不侵的架子,无非是希望家里有个人能心疼他。陈扬心里再想逞强,叶祺说一句“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他也就默默地照做了。
  年轻时的张牙舞爪都已经过去,人到中年,也该知道适可而止了。除了叶祺,除了这个家,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陈扬也懒得多费神。
  就这一会儿神游天外,叶祺已经开了家门了,倒是回来得比陈扬预料中快了不少。经过这些年的共同生活,叶祺总算也知道把医嘱当成人话听了,这些天的确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人是进来了,一身梧桐夜雨的冷寒也跟着进来了,陈扬看他脱了深咖啡色的大衣顺便甩下一地的水,只好转身去拿了足够大的浴巾过来,劈头盖脸把叶祺给罩住了。
  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叶祺自己就乖乖坐在了椅子上,伸着头让陈扬给自己擦头发。
  隔着浴巾的质地,叶祺的脑袋手感很脆弱,反正肯定还在陈扬用点力气就能捏死的范畴之内。可能是叶祺一忙起来就寂寂无声,在家里存在感异常低下,陈扬只有在触碰他的时候才会觉得家里养着一个活物——一个有呼吸,会发声,并且爱他的活物。
  过了半分钟,陈扬把浴巾揉成一大团丢进洗衣机,然后打算把厨房里的热汤拿出来给叶祺暖暖胃。可就在洗衣机旁边,他刚回头就被叶祺给堵住了,迎面就是一双紧盯着他的黑眼睛。
  慢慢地,叶祺向他伸出了两只爪子。
  眼神加上动作,陈扬的大脑像个称职的读卡器一样读出了叶祺要表达的信息。他想说,陈扬,抱抱。
  两个人的身体贴到一起,背上也有了陈扬温柔的摩挲,叶祺享受地闭上了眼,很久都没有再动。
  陈扬等了他一会儿,不由贴紧他的耳朵轻声问:“你怎么了?”
  叶祺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似乎在疑惑如何用动作来传达一个不怎么简单的意思。结果他还是不说话,慢慢偏过头蹭了蹭陈扬的侧颈——没怎么,就是要你抱抱。
  陈扬无声地笑了,抬手更紧地揽住叶祺,就像安抚婴儿一样耐心:“乖,累了就先去洗澡。晚饭我做好了,一会儿早点吃饭……”
  外力曾经逼迫叶祺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迅速成熟起来,淡然致远,怎么看都不像个人类。他生命中的顺境都以陈扬为标志,于是这些年来,逆向成长的趋势已经带领他回到了幼年期。满腹的锦绣华章都在外面说完了,回到陈扬身边的时候,他只会闷声不响地在他怀里蹭。
  陈扬刚说到吃饭,叶祺突然从他收紧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对准他的嘴唇就凑上去亲了一下。我说了要投喂你,你就这么高兴么。陈扬笑着摸上他的头,反客为主,认真地给了他一个长吻。
  晚饭是一锅炖了一下午的排骨土豆汤,一大盆盐水煮的基围虾,还有一盘蚝油生菜。面对那几乎堆成小山的、红彤彤的虾,陈扬默不作声地拿来一只大碗,连同盘子推到叶祺面前,自己则气定神闲先去喝汤。
  叶祺喜欢剥虾壳,这已经是陈扬铭刻在心的事情了。每一次家里煮了虾,陈扬都试过自己剥给叶祺吃。他觉得自己挺体贴,叶祺淡得像水的眼睛却会为了基围虾而急迫起来,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饿了许多年似的。屡试不爽之后,陈扬败退了,自觉自愿地把剥虾的工作转让给了叶祺。
  他是一定要把所有的虾壳彻底分离,把他最喜欢的虾仁都集中在一个碗里,倒上一点醋,再开始心满意足地进餐。
  这边陈扬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碗汤,甚至还咬着瓷勺子等了一会儿,叶祺才笑眯眯地起身去洗了手,像献宝一样向他展示一整碗肥美晶莹的虾仁。陈扬隔着桌子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耳朵,眼神无奈而柔和:“行了,吃吧……你也真不嫌麻烦。”
  叶祺自己没动,倒是先夹了一只丢进陈扬碗里:“你先吃。”
  陈扬从善如流,嚼了几下之后给出中肯的评价:“这次买得很新鲜。”
  叶祺这才算是正式开始吃饭了,低下头去给自己添了几块汤里的排骨,垂着眼,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就在他对面,陈扬发觉自己早先硬压下去的心痒又冒了出来。
  叶祺明明穿着睡衣,在他眼里,却跟没穿也没什么区别了。
  入夜,叶祺吃完了就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洗了澡就窝在床上再也没下来过。陈扬收拾了碗筷,把流理台清理干净,吃饭的桌子也擦了,最后回到卧室里,叶祺已经在浅眠了。
  屋子里的顶灯被打开了,明亮的光线穿透眼睑,叶祺漆黑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粉红。他刚想睁眼,熟悉的掌心就及时地罩了下来:“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我就是找个东西……”
  过了半分钟,顶灯换成了羊皮纸作灯罩的壁灯,陈扬在他身边躺下,轻手轻脚地开了电脑。叶祺闭着眼睛挪过来,手指爬上陈扬的胸口摸了几下。这是询问陈扬要不要做的意思,今晚不要的话,他就真的睡了。
  陈扬那可怜的心脏经不起勾引,很没出息地立刻少跳了一拍。但人不能只有兽欲没有人性,叶祺已经领到了少说话多休息的医嘱,大半夜的总不能不让他睡觉吧。
  于是陈总咬咬牙,婉拒了叶教授迷迷糊糊的邀请:“你先睡吧,我还有份文件要看。”
  叶祺垂在他胳膊上的头点了两下,然后缓缓握住他平时戴表的左手手腕——你也不要太晚,早点休息。
  陈扬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应他:“好,不会太晚。”
  叶祺很快退回了自己的枕头上,整个人缩起来,安心地会周公去了。
  天地良心,这回陈扬是真心诚意想做圣人的。不管七情六欲叫嚣地多么厉害,他都没有晃醒叶祺表达自己的意思。可作为一个食髓知味已经很久的成年男性,他的身体真真切切在怀念着伴侣温热的口腔,拿他本人练出来的高超技巧,还有那一声又一声沾着湿意的“陈扬,我喜欢你”、“我想你进来”。
  叶祺那天夜里只在床单上爬了一小段距离,温顺的眉目也与无数次鱼水欢情的时候没多少区别,可他实在是太乖了,让他脱就脱得干净利落,跪在自己面前的姿态又那么理所当然,既是臣服又是骄纵……陈扬早就认输,自认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去驱散脑海深处的印象。现实中得不到满足,他自己又刻意压制,最终的结果其实也是可以预料的。
  床笫之私多年和谐美满的陈总,竟然像个青春期的小伙子一样,深更半夜的做起了春梦。
  与其说那是一个梦,不如说那是一段录像回放。大半个月前的那一幕重现了,叶祺按着他的腰在下面细细地挑弄,引导着他全身的热量向着那个地方不断汇聚。梦境的真实程度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没多久场景就换成了叶祺在脱衣服,赏心悦目的躯体弯折成爬行的姿态,优雅自然,却令他血脉贲张。然后……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地响起来,分明带着疑惑,好像又不是真的要他回答——“你在想谁?”
  在陈扬心里,他毕生的幻想对象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教会他怎么做、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曾经侵入他身体的人。他以这个人为心目中男性审美的范本,热爱他的身体和灵魂,也享受他每个星期都会弄出新花样的坦率热情。
  也许是潜意识里认为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回答,陈扬没有开口。他只是遵从着本能动了动腰,以便更好地摩擦正握着他的手心。
  ……
  ……等等,什么手心?!
  猛然惊醒,叶祺那双泛着冷光的眼睛近在咫尺,正极其不善地死盯着他:“告诉我,你在想谁?”
  来不及判断他是不是误会了,是不是真的生气了,陈扬别无选择地被他手上的动作逼上了顶峰。
  他还躺在那儿平复气息的时候,叶祺已经沉着脸坐了起来。幽幽一盏床头灯的光斜着映过来,从陈扬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瞳孔闪耀着琥珀似的光泽。
  “我刚才还特地问了你想不想,你让我睡我才睡的……”叶祺转过脸来看着他,语气森然:“嘴上说不要,夜里倒是硬了。这才过了几个小时,你就敢躺在我床上想别人?”
  难得的,陈扬对他的无理取闹丧失了解释的冲动:“……我没想别人。”
  叶祺的眼睛在暗中灼灼发亮,让陈扬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戏谑还是愤怒:“没想别人?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火气轰然炸开,猝不及防。陈扬把叶祺猛地压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摁住他的手腕:“……我心里想的是谁,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哪点不够好?我全副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说我还能想谁?”
  叶祺有些惊讶地仰视他,眼里渐渐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意味。
  “要不是想着你嗓子不好,你累了,你困了,我为什么要自己忍着?我这到底是为了谁,你还好意思来兴师问罪?”
  几句话吼完,整个屋子突然就静了。叶祺心里后悔了,觉得自己表演生气显然是过了头,但陈扬沉默片刻就自己倒回去睡了,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挽回。
  吵架与和解都需要练习,情投意合得太久,果然连这些都会忘记。
  叶祺睁大眼睛想了半天,快想好的时候,背对着他的陈扬却发出了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想必是真的睡着了。
  所有该说却没说的,不该说却说了的,也只好容后再议

  下午,办公楼的玻璃幕墙挡不住水银一般倾斜的澄澈天光,陈扬在办公桌边坐了半个多小时,视线还是死死地胶着在文件的第一行,怎么努力都看不下去。办公室里有个小型冰箱,他慢慢站起身走过去,从里面拿出一块叶祺做的蜜枣蛋糕,习惯性地直接往嘴里送。
  东西是他做的,也是他细心地切成了一口一块的大小,放在保鲜盒里塞给自己,原因只是怕自己在办公室嘴馋了找不到甜食吃。叶祺的感情一直是细腻周全的,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就能把人照顾得非常好。陈扬坐在小沙发上,撑着额头静静体味那种绵密的口感,感官上的享受与心里的酸涩融合起来,倒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们的感情是世外桃源,携着手一路并肩而行,看到的也不总是绚烂春光。
  叶祺最近变得有些奇怪,一会儿怀疑陈扬不在乎他了,一会儿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夜里在像谁,一来二去,陈扬脾气再好也会受不了。日日耳鬓厮磨,陈扬自忖绝无二心,他不相信叶祺看不出来。那么明明是坚若磐石的现状,叶祺究竟为了什么而不安呢。
  他其实对我很好,陈扬又拿了一块蛋糕送进嘴里,默默地想着。我只要提过一句的东西,再复杂他也会学着去做,实在做不出也会买回来。我真的累了的时候,他连吃饭洗澡都愿意服侍我,还会早早关灯陪我一起睡。我不高兴了,也都是他一句一句耐心地哄着,从我喜欢你到你长得真好,他什么甜言蜜语都不会吝啬。
  你给了我滴水不漏的安全感,可你自己呢?为什么你让我看到的全都是疑虑呢。我甚至看不透你到底是玩笑还是真心,看不透你是不是真的在恐惧。
  陈扬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定定地盯了一会儿那些长方形的蛋糕块,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叶祺那双令他百看不厌的手。形状修长,指节分明,手背迎着光就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既灵巧又矜贵,弹得钢琴也下得厨房。
  也就是那双手,今天早上恋恋不舍地拉着自己睡衣的一角,一看就知道是保持那个姿势睡了大半夜。叶祺的心脏受不得压迫,必须向右侧卧才能睡着,因而陈扬一直让他睡在大床的左侧,以便经年累月地安享叶祺的投怀送抱。昨晚他临睡前还在气叶祺无理取闹,结果事情就演变成了清晨的那一幕——
  叶祺睡眼惺忪地松开紧握的手指,咕哝了一句对不起,于是换来了陈扬一如既往的、总是落在他额头上的早安吻。
  这不算和解,却是可以商谈的信号,是对方战壕里冒出的小白旗,是叼着橄榄枝飞行的傻鸽子。叶祺表现出信赖,陈扬回报以妥协,他们各退一步,由此让出了解决问题的空间。
  ……
  一个小时后,想通了应该积极争取和平的陈扬出现在了叶祺的办公室门外。他知道叶祺这个时间没有课,但不能确定他在不在办公室里,因而抬起来准备敲门的手就那么稍微顿了一下。也多亏这一两秒的停滞,他才听明白了门内传来的笑声。
  就在那一瞬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陈总震惊了。
  叶祺,和一个女人,正在办公室里有说有笑。
  叶祺,和女人。
  在这种极易发生流血冲突的关键时刻,叶祺平日里在他耳边念叨的情话终于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我。陈扬不受控制地默念了几遍,总算在叶祺来应门的时候没有僵着一张脸。
  看到他站在门外,叶祺愣了一下,很快侧过身给他引见自己办公室里的年轻女人:“这位是……”
  陈扬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然认出来了:“这不是我们叶老师的第一任助教小姐么,我没认错人吧?”
  当年的硕导助理,如今的新聘教师冲着他笑了:“您好,陈先生。”
  这回轮到叶祺奇怪了:“你记性真可以啊,这都几年了,你还记得他姓什么?”
  “叶老师您自己没感觉么,我在这儿给您当了两年助教,陈先生是唯一一个来学校看过您的朋友……所以我当然还记得了。”
  既然“朋友”都登门了,前一个客人自然识相地告辞。叶祺把人送下楼,很快又回到办公室,关了门什么都不说,先伸手拥抱了陈扬一下。
  “她是我带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刚从外面读了博士回来,所以特地来看看我。”
  叶祺伏在陈扬肩上,小心翼翼地怕弄疼了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又轻又软。他和陈扬都是面上功夫绝不输人的,要看情绪如何,只能看到眼底去。而这世上能肆无忌惮盯着陈扬,一路掘到他心里也不会遭到阻拦的人,也就只有他叶祺一个而已。
  陈扬任他抱了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圆环塞进叶祺手心里。见外人之前,这个戒指是不得不拿下来的。叶祺很快又抓住他的无名指给他戴回去,这才态度认真地问他:“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你也快下班了,我带你去吃晚饭吧……”陈扬突然在他面前局促起来,之前应对自如的风度一扫而空:“我晚上要加班,所以就不回家了。”
  多事之秋,叶祺生气也好,平静也罢,陈扬都觉得可以接受。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哪个都不是——陈扬约他去吃饭,他竟然觉得为难。
  “今天……咳,晚上有个翻译家协会的晚宴。我……我去年就推掉了,今晚……”
  陈扬与他万分诚恳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泄气了:“哦,那就算了。那我,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了。”
  叶祺吓得赶紧追出去,也顾不得走廊里会不会从哪间办公室探出好奇的脑袋来,一边跟着陈扬一边急着解释道:“陈扬,陈扬你别生气……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不想跟你一起吃饭。我……”
  陈扬猛地顿住脚步,叶祺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在他身上,然后就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没多想,我相信你。”
  于是就在下一秒钟,刚刚还揉着额头的叶教授突然发力,把陈扬推进了安全通道的门里,反手利落地锁门,随即急匆匆地吻住了脸色极差的陈总。
  人着了急,吻却含情脉脉。叶祺一心想要安抚陈扬,甚至在他齿龈上触碰了好一会儿才探入口腔,勾起他的舌叶慢慢吸吮,像是细嚼慢咽要把这个人给吃下去似的。陈扬没有挣扎,略皱了皱眉头就放他长驱直入了,并且抬手环住他的后腰,用力把他拉近自己。
  急切得到宣泄之后,叶祺反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两个人就这么倚着墙相互依偎着,谁也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叶祺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三言两语交待同事说他身体不适,晚宴就不去参加了,让人家代向同仁们致歉。
  说出这通话的时候,叶祺一直抱着陈扬不放,每说一个字他的气息都滚烫地喷在陈扬脖子上,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手机屏幕暗下去了,他牵起陈扬的手就顺着楼梯往下走去:“这里下去就是车库,我们走吧。”
  陈扬站着没动,从叶祺的角度看过去就是眼若深潭,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到底:“其实你应该去的,我没生你的气。”
  叶祺又转过身去,站在比陈扬低一级的台阶上,踮起脚尖,虔诚地亲了一下陈扬的侧脸。
  “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晚宴都没有你重要。只要你高兴,我愿意得罪全世界。”
  陈扬挑的地方大概出于自己公司和叶祺学校的中间位置,包间事先预定过了,两人进去就直接落了座。彼此的饮食习惯都再熟悉不过,叶祺见陈扬把菜单推给自己,于是拿起来很干脆地点了一个日式牛肉火锅,一盏清酒,双份什锦寿司和天妇罗。
  吃饭的气氛总是温暖的,就像在家一样。叶祺拿了个空碗,敲了两个鸡蛋进去搅匀,然后全部倒进火锅里。蛋花浮起来,很快被同样喜欢这么吃鸡蛋的两个人瓜分完毕,然后趁热送入胃里,再抬头便是情不自禁的相视而笑。
  陈扬思量再三,觉得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或许在笑容过后提出来还能轻松一些:“叶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牛肉汤,话还在酝酿,叶祺却先他一步放下了筷子,音调平平地宣布道:“我胃疼了。”
  他那个胃早年是有过胃出血的,后来喝酒一直浅尝辄止。幸好陈扬自己就是卖酒的,每次拿回家给他的酒都是好东西,天长日久就把他的口味越养越刁,寻常酒精根本入不了他的尊口。要不是这家日式料理店的清酒十分正宗,叶祺也不会巴巴地点来佐餐。这下可好,寿司里的生冷和火锅的热气混杂起来,再来点清酒添添乱,他竟然招来了久违的胃疼。
  包厢里没有别人,侍应生未经召唤也不会进来,陈扬赶紧转移到叶祺那一侧的软垫上去,展臂把他收进自己怀里,并把人翻过来让他仰卧。
  叶祺可怜兮兮地望着陈扬,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胃部引。等陈扬真用自己的手心去给他暖胃了,他又把手叠了上去,慢慢地扣住了陈扬的手指:“你说吧,我听着呢……”
  陈扬摇摇头,没做声。我还没开口呢你就胃疼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给我盛一点热汤就行了。”叶祺在他臂弯里蹭了两下,唇边勾出淡淡的笑意:“就是隐痛而已,不影响我听你说话的,真的。”
  看着他把大半碗汤喝了下去,陈扬接过碗放回桌上,两只手都用来小心地抱着他,自己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想了很久,确实是……”
  紧接着,他和叶祺异口同声地说:“我错了。”
  叶祺忍不住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仍旧蜷在他怀里,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无非就是甜言蜜语,温汤暖水,锦衣滑缎。这些你都给了我,我也都给了你,我觉得……很幸福。”
  这话已经远远超出了陈总自己界定的琼瑶底线,他很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假装没有看到叶教授的笑容。
  “可我就是不明白,最近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害怕。我感到日子这么安稳,为什么你却天天在琢磨不着边际的事情。比如我夜里在想睡,比如我是不是不在乎你了……我只想要你一句话,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叶祺可能原本以为他要兴师问罪,没想到等来这么一篇话,不由得沉默下去。
  “……”陈扬低头看着他近乎无暇的侧脸,自己抬手抚了一下,温言道:“我就是希望你想一想,不是逼你老实交待。”
  叶祺仰头看着他,目不转睛,只是眼里一点一点流露出迷茫和惭愧来,像个回答不出提问的小孩子。
  “如果你不想回答或者想不出答案,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陈扬无奈地笑笑,把他的头扶起来,放在自己肩上,顺势吻一吻他的前额:“不管怎么样,我都……”
  他猝不及防地噎住了,后面那两个字毕竟太沉重,无法轻易地宣之于口。叶祺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等到了。
  陈扬叹了口气,语调愈发温柔起来:“你没有安全感也好,你喜欢跟我胡闹也好……这些都不要紧。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八点半,后来是叶祺开车把陈扬送回了公司楼下。车里的灯已经关掉了,停车场的角落里,叶祺恋恋不舍地拉着陈扬的手,不肯给车门解锁。
  “……真的没事,你不用这样。我没生气,也没非要你回答我。”
  叶祺点点头,听话地松了手。
  他这么乖,一反常态,陈扬心里倒像少了什么似的,空空荡荡。两人坐在车里僵持了一会儿,门锁解开的声音都显得突兀,陈扬伸手去开门,不料另一只手又被拽住。
  叶祺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两团幽幽的火光:“……我要我的晚安吻。”
  陈扬别无选择,只好给他。

  加班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陈扬在会议室里待得嗓子也哑了,头也疼了,但还是等到事情全部定下来才离开。这应该是今年最大的一笔生意了,等钱都到帐了,他就可以带着叶祺出国去过冬了。加勒比海的阳光应该能让叶祺畏寒的体质舒服一些,省得他又萎靡不振地缩在屋子里,说什么也不肯出门。
  回到家,陈扬拿出钥匙开了门,发现客厅里的水晶大吊灯居然开着。雪白的羊毛地毯上,叶祺穿着一袭简单的浴衣坐在那儿,听到门锁的声音便回过头来,脸上是柔软而温情的笑容。
  他走过来,正好陈扬也放下了包脱掉了外套,两个人很自然地拥抱在一起。叶祺全身都裹在质地轻软的衣料里,抱在怀里触感格外的好,陈扬在他背上揉了好几下还是舍不得放:“你怎么穿着这个坐在客厅里?”
  叶祺在他耳边低声地笑:“为了等你啊……”
  说着,他就引着陈扬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去,轻轻一拽就解开了腰带。陈扬顺着他的意思把手探进去,很快发现他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你前天晚上,是不是梦见了我?”
  陈扬被这只敞着衣襟的妖怪牵到沙发边去,脑子里像装了一锅滚水一样,各种绮念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他顾不上答话,这也在预料之中。叶祺笑着把他摁进沙发里,分开他的膝盖,自己转身去弄了一块热毛巾来,脱掉他的裤子开始细细地擦拭。
  “你这是……”陈扬满眼的情动里掺杂着疑惑,但人却没有动,乖乖地坐着任他摆弄。
  叶祺隔着热毛巾摩挲他,话音带笑:“不擦干净,待会儿怎么吃呢。”
  陈扬脸红了。
  “你啊,最受不了我给你用嘴了……”叶祺一边上下其手,一边低声说着:“你要是真的梦到这个,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你就算半夜晃醒我,我也一样顺着你的。”
  “你不是嗓子疼么,我就不好意思说了。”陈扬的回答声音很轻,因为他的视线全部凝结在叶祺身上,就是想挪也挪不开。此人已经丢开了毛巾,+++++++(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如同循着熟记于心的密道深入陈扬隐秘的感官世界。
  那种熟悉来源于多年的生活实践,久未自己动手的陈扬早已比不过他。一波一波泛上来的甜美感觉里,其实还融着缄默的温柔,殷勤又妥帖地托起陈扬的全部神志,直到身处云端。
  他这么尽心,被伺候的人反而不知所措了。陈扬深深地喘息着,垂下眼正好对上叶祺仰视自己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淡淡笑意,在他冷色的眸子里闪着温和的光芒,而他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对待稀世珍宝……
  “来,腿再打开一点。”嘴上这么说着,叶祺却不等陈扬做出回应,自己动手达成了目的:“要不要先舒服一下?这样第二次就会撑得久一点,嗯?”
  全世界都模糊了,只剩下叶祺一开一合的嘴唇,大大方方倾吐着最能让他晕头转向的话。陈扬眼睁睁地看着叶祺亲吻自己(此处疑似不道德),一心一意的表情像在安慰心急要吃糖的小孩子,强自镇定的最后一分心神也彻底乱了。
  “不用……跟我商量……”
  叶祺温顺地答了一句“知道了”,很快舌尖就开始盯着最前面打圈,时不时还去开发一下欲开未开的??,低眉垂眼,却是无边旖旎。
  以单一目标为训练对象,近十年来从未疏于实践,叶祺在陈扬身上总能展现出堪称精湛的技巧。周遭的一切渐次隐没,陈扬向他臣服,同时也是他臣服的对象。最原始的欢愉里,往往能看见彼此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渴望——爱你,想要征服你,也心甘情愿被你紧紧拥抱,承受你的感情与欲念。
  畅快淋漓地做完两次,叶祺也累了,默默爬到陈扬身上去跨坐在他腿上,下巴抵在他肩头,跟他一起享受饱餐餍足后懒洋洋的舒适。可他毕竟裸着身子,等陈扬觉得自己手掌下抚着的皮肤不那么暖了,就直接起身把他带回了房间。
  床上的被子都已经铺好了,叶祺也不掩饰自己早做了准备,用手垫着陈扬的肩把他放平,然后自己也躺进去,与他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
  “陈扬,我错了。”
  ——不是我喜欢你就是我错了,叶祺的开场白永远先声夺人。
  “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叶祺把陈扬的脑袋抱进怀里,一只手小心地抚摸他受伤的肩,像是想把他的疼痛都抚平。
  “嗯,我也觉得你应该知道。”陈扬知道他已经想好了如何解释,只低声应了他一句,然后就等着他说下去。
  “大概两个月前吧,暑假的时候,我看见你陪着一个男人在逛西装成衣店。我当天就想问你,但又觉得没必要……后来我还见过你们一次,在你们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心眼那么小,反正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陈扬伸手拍拍他的背,鼓励他接着说。
  “我闷得难受了就打算问问你,可是你突然受伤了,我又觉得不应该乱猜忌你给你添堵。”叶祺抬起一条腿缠到陈扬腰上,顺便蹭他几下:“我想证明你喜欢的是我,我就……就在床上……趁着你伤重,反复刺激你,据说可以加深印象……”
  陈扬失笑:“加深什么印象?我自己知道我喜欢的是谁,这还需要你来给我加深印象?”
  叶祺赌气地用牙磨他的耳朵:“我就是要让你白天想着我,晚上梦见我!”
  “……”
  他确实孩子气,确实不讲理,但他成功了。陈扬以为是自己有伤他才动手动口的服侍自己,没想到他实在闷声不响地执行邪恶的小计划,就等着自己欲火焚身欲求不满,白天魂不守舍夜里春梦连连。
  “你为什么不问我,嗯?你在我面前,难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必要吗?”
  叶祺倒是很坦率:“我就是怕你问我为什么怀疑你,就像昨天那样。”
  “那到底为什么?”
  “我不是怀疑你,我就是嫉妒。我讨厌你跟别人走在一起,讨厌你坐在别人对面喝咖啡。”
  “……叶祺,那只是客户。他到上海来是为了考察我的储酒仓库,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第一次去成衣店是因为他不小心弄脏了唯一的一套正装,第二次去星巴克是随便聊两句业内的事情而已。”
  叶祺缠得愈发紧了,声音却低了下去:“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纠结什么,开口问我一句有那么难么……”陈扬刹那间哭笑不得:“叶祺,你到底几岁了?”
  叶教授理直气壮:“两岁。”
  所有的理性戛然而止,陈扬无话可说了。他什么都明白,他把你一颗真心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就是喜欢跟你闹着玩儿。他就是要别扭,就是要撒泼耍赖,就是要在你床上滚来滚去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他回到了他的幼年期,在你身上找到了为所欲为的可能,所以他连成人都不要做了。脱了外衣,放下书本和笔,关上随身的笔记本,叶教授只知道拿他那个毛乎乎的脑袋来蹭你,一边解释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一边还表达着今后也要继续无理取闹的意愿。
  陈扬在心里叹了口气,自认是抵御不了那种蜂蜜的小洪流咆哮而来,很快把自己的心脏给浸了起来。
  是我,是我把他变成了这样。多年以前,他是个冷冷清清,连温柔都带着阴霾的人。现在他被圈养得久了,变成这种恃宠而骄的样子……
  暮色里,叶祺漂亮的黑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盯着他,无论是愧疚还是慌乱其实都很淡薄。这家伙正耐心地等待着自己跟他和好,他信心百倍。
  陈扬最终还是笑了,握着他的后颈给了他一个长吻。能板着面孔一分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是不忍心让叶祺眼里的光暗下去的。
  况且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愿意惯着叶祺。如果让他为所欲为就能弥补他年少时的缺憾,还有那漫漫七年分别的伤痛,他情愿一辈子都这么任他折腾。
  叶祺一直在他身边保持着那个抬腿勾着他的姿势,后来磨蹭的幅度越来越大,陈扬也就不得不注意到了滚烫坚硬的某物。
  “你抱我吧。”叶祺笑着亲吻他的眉心,主动提出情债肉偿。
  这样优厚的补偿条件,陈扬当然是接受了。因为他的伤,也因为叶祺存心讨好他,后背位的挑逗成了一场缓慢而细致的享乐。隔了一段时间没做,叶祺的身体又紧得要命了,陈扬一开始只能把中指送进去转动,在叶祺细细的喘息里(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
  “呜……进来吧……”
  陈扬抚摸着他腰线以下的皮肤,很有耐性地送进第二根手指:“不行,你会疼的。”
  “可是我好难受……”叶祺整个人都在陈扬指尖的按揉下瑟瑟发抖,腰也不自觉地扭动起来。
  “放松,放松……乖。”陈扬控制着前面抚弄的频率和后面深入他体内的撩拨,一刻不停地亲吻他泛起粉色的背脊:“让它出来吧,不要紧的,一会儿我来换床单。”
  叶祺闷声不响地趴在那儿,不想承认陈扬手心里那个恬不知耻的东西是自己的一部分。它不仅兴奋地微微发颤,还被陈扬的手指弄出了湿润的声音,听得叶祺很想去死。
  看他差不多了,陈扬就(此处疑似不道德)(此处疑似不道德),趁着叶祺被轻柔的抚慰弄得神志不清时,中指的指甲在他体内狠狠一刮。叶祺立刻全身都弓了起来,手里抓着的枕头被他揉得变了形,足足在陈扬手里颤动了十几秒才堪堪平定下来。
  “陈扬,你欺负我……”叶祺又被他翻过来正面朝上,嘴里气喘吁吁地抱怨着。
  陈扬笑着握住那刚刚垂软下来的物体,低下头去吻了一下:“没有欺负你,我喜欢你。”
  一向吝啬表达的沉稳男人,一旦开了尊口,那就是地动山摇的强烈震撼。叶祺愣了一会儿,竟然烧红了一张久经考验的脸皮:“嗯……我也喜欢你。”
  陈扬把他的两条长腿拉开,架在自己腰上,尽量克制地一分一分推了进去。叶祺与他十指交缠,紧紧闭着眼睛安静地承受,表情简直乖巧得不像话。
  “睁开眼,看着我。”
  听到这样的命令,叶祺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深知如何取悦他的那个人只退出去了一点点,随后便更深重地撞了进来。那动作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叶祺最脆弱的一根神经上。
  他用力向后仰起了脖子,含糊不清地“啊”了一声。
  陈扬眼里没有半点理智在了,一手牢牢扣住他离开了床单的背部,一手就探到前面去快速地挑拨起来。叶祺的腿很快就缠紧了他,呻吟喘息尽在他耳边,声声火热,予他人间极乐。
  如此步步紧逼,撩人的妖怪也有些受不了了,嗯嗯啊啊中间夹杂了一声又一声的“陈扬”、“陈扬”,已然情难自禁。
  陈扬早就什么都听不清了,最后一下时用力按着他的腰靠近自己,抵着(此处疑似不道德)释放出叶祺想要的忠诚的凭证。
  叶祺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挂在陈扬身上只觉得舒服,事后很久都不肯放开。
  “亲爱的,我想洗澡……”
  “唔,好吧,那我就先放你去……嗯?”
  “……为什么又是这样,这都第几双拖鞋了?”
  一片寂静,一阵轻巧的铃铛声横贯了整个卧室,浑身沾着灰尘、明显刚钻过床底的犬只正叼着某人的拖鞋,大尾巴还不知死活地在身后狂甩。
  “年糕!你给我滚过来!”
  “呜……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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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人举报,疑似“不道德”部分用(此处疑似不道德)替代,总字数不变。不是我非要赚你们的几分钱,而是vip章节不能锁,修改的话也不能低于第一次发表的字数。这一节的情节还是很重要的,全删的话这个番外就有头没尾了。
  这疑似不道德部分也不是非看不可,不影响情节的完整性。实在有需要请进群,群号164845862,敲门砖是任意主角名,谢谢。
  P.S.举报的那位,叶教授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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