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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温泉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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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晁错清君侧本来就只是个幌子。
晁错之死,并没有阻止七国造反的脚步。
然而看似势不可挡的叛军,在周亚夫和窦婴两位将军率领的大军铁骑之下,仅仅坚持了两个月,便宣告溃败。
七国军队土崩瓦解,藩王与其妻子儿女,为保留体面,纷纷自尽。
我突然觉得,晁错当初的建议,似乎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么傻。
既然藩王的反军只是一伙弱小的乌合之众,那么只要挑选好副将,景帝御驾亲征未必不能胜利,接下去,削藩是水到渠成的事。
何至于像今天,仗打了,还打胜了。然而晁错的悲剧下场作为前车之鉴,令削藩之事,无一个人敢再提起。
本该成为最大获益者的景帝师生两人,一个身死族灭,一个被母亲和大臣迫着亲手弑师。
四月,出征的将军回京,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了。窦太后再度提提议立梁王为储君。
一件事不论有多么荒谬,说的多了,便会有人当真。
去年冬天窦太后在宴会上第一次提起的时候,梁王并未对皇位产生任何妄想。
但这次梁王帮助景帝打赢了内乱,再度听到窦太后提起,难免真的有些心动起来。
从梁王的角度想,他在此战中,奋力杀敌,充当诱饵,也算劳苦功高。若没有他相助,景帝会死于内乱也说不定。既然他对皇兄有如此大的恩惠,立他为储君,似乎也不为过吧。
再说大汉是刘家天下,他和景帝都是刘氏子弟,哥哥做完了皇帝,弟弟继续做,弟弟做完了,让给侄子做,算到最后,天下还不是刘家的。
梁王和窦太后都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于是梁王喜滋滋的来到长安等好消息。
这次跳出来阻拦的是窦婴的好友袁盎。
袁盎提出一个窦太后一直都刻意忽略的问题:景帝和梁王二人是亲兄弟,关系和睦,又有窦太后这个慈母在一旁照应,皇位兄终弟及不难。然而梁王死后,窦太后差不多也该寿终了,景帝和梁王的子嗣能继续和睦下去吗?
这皇位,让景帝的儿子继承,梁王的儿子愿意吗?让梁王的儿子继位,景帝的儿子愿意吗。
皇嗣之间的斗争向来血腥,闹到最后,免不了血亲之间兵戎相见,大汉的国基也会因此而动摇。
为刘氏着想,窦太后终于放弃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梁王败兴而归。
我想梁王叔肯定恨透了窦婴和袁盎。
而景帝本来身体就不好,因为这些天这些事,一时内心郁郁,直接呕了血,前往长安以西的甘泉宫疗养。
诸位夫人携皇子皇女轮流陪伴。
坐马车到甘泉宫需要两个多时辰的功夫。小王夫人在路上不停的叮嘱我要乖乖的,在阿父面前好好表现。却不告诉我究竟要表现什么。
到了甘泉宫,看见满山遍布的大大小小的温泉,我把一切疑问都抛到了脑后,在水里闹了景帝一整天。
白天玩的兴奋过头了,傍晚听着远远的水声,有些睡不着。
推门出去,风有些大。我抹了抹脸,一轮明月挂在夜空。
彩云浮动,使得月光忽明忽暗。几颗星星散落在天际。殿旁的灌木和大树投下的黑影深深浅浅。
甘泉宫的路大部分是石块铺就的。我光着脚,踩着一个又一个小水坑,顺着曲折的小径,绕过星罗棋布的石山,不知不觉来到景帝所住的凉风殿。
夜晚雾气氤氲,衣服上沾了水汽,袖子沉沉的坠下去。
殿门外台阶的树影里,有个人穿着薄薄的中衣,埋头坐着。
我蹑手蹑脚的走上台阶,看了一会儿,半蹲到他面前,轻声道:“阿父?”
景帝身材颀长,肤色白皙,平时温润如谦谦君子,但在朝堂之上,也不乏振振威仪。
从白天到夜晚,明明相貌没有任何变化,看起来却完全判若两人。
他此时一脸疲惫,见到我,勉强勾起嘴角道:“是越儿啊。”
一句简单的话,说的竟像叹气一样。
我认真的看着他说:“阿父,你病还没好,为何大半夜穿件单衣在石头上坐着呢。不如咱们继续去泡温泉吧。”
他抚摸着我的脑袋,静静的凝视着我的眼睛,反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蹲的累了,坐在他身侧不满道:“外面水声太大了。”
景帝笑道:“因为阿彘不在身边,所以醒了之后不敢睡了吧。阿父真应该把你们两兄弟一起叫来,免得你一个人无聊。”
我摇摇头:“不是不是,越儿听着水声,想起自己以前养的一只鹦鹉。”
“你才几岁,就有‘以前’可讲了。来,跟阿父说说,你以前那只鹦鹉怎么了。”他将我抱起来放在腿上。
我靠在他怀里说:“那只鹦鹉是奶奶送给越儿的,名字叫琉翠。每天早上都吵吵嚷嚷着‘东方白矣’唤我起来。后来有一天它躺着一动不动,奶奶说它太老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它。”
我偷看了景帝一眼。
他最近和窦太后的关系冷淡的简直要结冰。今晚一副伤心疲倦的样子,我提起窦太后,他更不开心了怎么办。
“越儿还真念旧。”景帝没有生气。
“奶奶说,琉翠在她身边待了很久,足以当我的启蒙老师,所以把它送给我。”
“那越儿学会了什么?”
我道:“越儿学会了很多诗。像这首,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景帝埋下头,肩膀不住的耸动:“手足之情,莫如兄弟。这老太太,对孙子都不忘记这么教。”
他拭干眼角笑出的泪水,正色道:“刘越,这首诗你要记在心里,好好跟刘彘他们做兄弟,千万不要像朕和你梁王叔一样,一母所生,却离心离德,闹得朕心力憔悴。”
“嗯,越儿一定记住。”我用力点头。
“那只鹦鹉还教了你什么。”
“还有一首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
黍苗茂繁,高粱发芽。我在归途上,脚步迟缓,心事重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景帝随着我一起背诵起来,他的声音既沉重,又缥缈,在夜色中回响,“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藏在草间的小虫儿不停的鸣叫,甘泉宫里白雾漫漫。
景帝半晌不说话,我扭过头,见他眉头皱成川字:“阿父,你不喜欢这首诗吗。”
“不,朕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晁错晁大夫。这是他常常叨念的一首。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那悠远的苍天啊,究竟是谁令我陷入如此境地。
这句话晁错想问,景帝也想问。
其实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们也都无法将那人的名字说出口。
晁错被捆绑于铡刀之下,凝望天空时的沉默,在我眼前浮现。
“七国败了,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欢欣鼓舞,唯有朕高兴不起来。”
“那个谆谆教导了朕二十余年,亦师亦友的人不在了;那个在朕苦闷的时候陪朕一起等雪山观鹤鸣,在朕气的发昏的时候给朕倒上一碗茶汤,再与朕细细分析情势的人不在了。”
“而下令诛杀他的人,是朕。朕心痛啊。朕是杀死晁大夫的那把刀,而持刀的人居然是朕的……”景帝紧紧的抱着我,一滴温热的水落在我手背,恰好覆盖那天晁大夫的血滴落的位置。
“朕百年之后,到九泉之下,可以无愧的面对先帝,面对列祖列宗,惟独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我们在外面坐了很久,久到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等醒来,月已西沉。我发现自己在景帝的床上。
我爬到床沿,罗幕那边,有人在压低声音咳嗽。
“越儿,还早,你继续睡吧。”
“阿父也睡。”我说。
景帝披着件衣服,从窗边走过来,他摇摇头,说:“越儿,阿父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我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
他坐下来道:“没懂就算了,你还小,应该多学学经史子集,修身立命,少关注点这种宫廷倾轧。朕本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停了一会,他抚摸着我头喃喃道:“你和彘儿生性聪敏坚毅,如果你们年纪不是这么小该有多好。唉,以刘荣的性格,根本撑不起大汉这个家。”
景帝的手柔软温暖。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话,于是静静的看着他,直到实在撑不住睡意。
等景帝身体略微好转,从甘泉宫搬回未央宫,我终于明白了景帝的话和小王夫人的嘱咐到底是什么意思。
六月,刘荣被立为太子。我和刘彘分别被封为广川王和胶东王。
窦婴作为太子太傅,在教导太子的同时,为我和刘彘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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