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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相依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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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不停的发着脾气。
柔软的青丝履堪堪让她坚持到走完半里地。脱履一看,珍珠一样的脚趾被冻的青紫。我给她的脚裹上狐皮,又垫进厚厚的帛布。她强忍着坚持。
我和刘彘因为要骑马,所以穿着高筒靴(鞾),就这样,也渐渐浸进雪水,先是细针扎似地刺痛,接着整只脚落地艰难,再之后膝盖以下冻的又冷又木,踩在地上,感觉不出脚下是雪地还是泥泞。
不停的摔倒,不停的爬起来,三个人都狼狈之极。然而每次觉得再也走不动了,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便觉得如芒在背。只有前进能让我心安。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也只有前进。
我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只等别人来救援。我相信景帝一定会来救我们。然而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发出质疑,倘若他不来呢。宫里的人昨晚便应该发现我们失踪了。如果快的话,中午便应该能找到我们,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来?
景帝有十几个儿子,他连刘荣都不要了,少了我和刘彘,也不算什么吧。
刘荣离开那天,监视他之国的上百军士,和景帝温和欣悦如常的神态,在我眼前浮现。
我摇摇头,让自己忘记那荒谬的想法。往前!每走一步,都离未央宫近一点。
孤独的鸷鸟掠过白惨惨的浮云。天空湛蓝而高远,无边无垠的蓝仿佛凝固了似地,笼罩住雪地渺茫的边际。将缓慢前进的我们,如蝼蚁一般碾压在雪中。
傍晚我们背靠一块巨岩,在林边清理开冻雪休息。
为了点燃篝火,我磨出一手血泡。
没有锅,湿柴冒着呛人的烟雾,烤的半生不熟的马肉难以下咽。阿娇咬了几口就丢下了。我和刘彘又何尝有胃口。忍着恶心填满了肚子,继而含雪当水,齿颊冻得麻木。
地面铺了四五层兽裘,仍然挡不住入侵的寒气。卧在我身边的阿娇长发尽数披散,仿佛这样可以暖和点似地。她紧皱着眉,红润的嘴唇冻失了颜色,脸颊白的近乎苍青。
刘彘守上半夜。
被他叫醒的时候,我猛然看见他背后的火堆外几对绿油油的眼睛。竖立的瞳孔中只有食欲。
刘彘浑身紧绷。他只要略一退缩,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兽便会扑过来。我拿起弩弓,接替他的位置,他放松下来,对我苦笑。
不过是一天工夫,他瘦的眼睛都大了,墨黑的瞳映着跳动的火焰。
漫天星幕垂落四野,璀璨绚丽的仿佛七月初七,我与刘彘出生的那一天。如果我们的性命在此终结,如此美景,黄泉路上,也算有个念想。我胡斯乱想着让刘彘睡下,自己则缩靠着树干,拿起弩弓与那不知名的兽类对峙。
阿娇白天用抱怨和生气掩饰软弱,强装若无其事,在梦里却忽然大哭了出来。疲惫的刘彘不安的辗转反侧。我将滑落的羔皮大氅给两人掖好。
那几只兽畏惧火堆与箭矢,徘徊到快天亮,终于念念不舍的离去。
次日,我们的体力比昨夜睡下前还糟。
包袱沉重的像一堆岩石。马肉实在吃不下许多,腹内又饥饿难忍。
我们在树干上刻下‘往西’的字样后离开。
走了约莫半里,阿娇忽而停住脚。她披着大氅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眶里溢满泪水。
“我再也走不动了!”她大声说着,跪在雪地里,双手捂脸,嘤嘤哭泣。
我们也不过是垂髫的年龄,哪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刘彘看的眼睛一红,差点被她带的哭了起来。他掩饰的擦擦鼻子。
“阿娇姐姐,我背你吧。”我将包袱交给刘彘一人承担,将阿娇从地上拉起来,拍净她膝上的雪。
脚在雪里陷的更深,前进的速度愈加缓慢。
刘彘担忧的几次回望我。
背上的阿娇似乎不太对劲,她的身体有些烫,脸庞嫣红,竟是发烧了。可不论是刘彘还是我,都没有任何办法。
“阿越,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阿娇喃喃的说着胡话,“你肯定不会。”
她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我与刘彘相视再度苦笑。
我告诉阿娇需要三天,是因为按常理,景帝最迟也会在三日内找到我们。
中午,双腿越来越麻木。呼吸是那样艰难,每吸进一口气,肺便疼的厉害。我抬头,苍白的日光与雪地连成一片,霎时间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刘彘一样早已支持不住了,他腿一软,跪倒在我身边。“阿越,你怎么样。”他的嗓子嘶哑。
阿娇从我背上滚落进丘陵的一块凹陷,人事不知。
“阿彘,有人在跟踪我们。”我没有力气站起来,阳光透过厚薄不均的云层,光芒炫目。
“我昨晚感觉到了,大概有两个人。你觉得他们会是来救我们的人吗。”他像是被包裹压的不堪重负,双手撑地对我说。
“更像是来杀我们的。但为何一直不下手呢,难道他们觉得胜不过两个小孩?”我讽刺的笑道。
刘彘摸了摸弩弓:“也许他们想看我们死在路上。这样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但他们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因为阿父的人马一定会来,就算阿父不来,我们总能走回未央宫。所以这两件事的任何一件实现之前,他们便会动手。”我说。
刘彘按着膝盖站起来道:“他们出手,也就说明我们快可以回宫了。”
“但我们不能等到那时候,否则情况更加不利。我们得在还有力气之前把他引出来。”我艰难的笑笑,对他伸出手。
不需详细讨论该怎么做,我们早有十足默契。
他将我从雪地里拉起来。
下午,飘起了雪。我背着阿娇,三步一歇。视线内一片茫茫。
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一个两人高的浅浅洞穴。
傍晚遭到一只野猪的袭击。它从火堆的间隙冲进来,我们来不及瞄准,只射中它的皮肉。刘彘被野猪撞翻,右胳膊几乎不能动了。
箭上抹的毒让野猪的速度慢下来。我们忙乱的用尽弩弓里最后一支箭,也没有将它射死。
我丢下弩弓抽出佩剑。
野猪发着狂再度冲向刘彘,我追上去,举起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刺下。
若要偏一点,剑就会从它脖子上的厚皮划过;若是浅一点,它会被疼痛刺激的更加狂躁。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刘彘会被它撞断脖子,而我和阿娇同样绝无幸理。
剑刺破野猪的硬皮,仿佛从肌肉的缝隙之间滑过一样,顺畅的穿透它的脖子,将它钉在地上。
两人一同软倒在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一瞬间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一场惨胜。我手臂的伤疤开始渗血,刘彘不仅右手,连左手也抬不起来了。
艰难的散落的柴火堆好,吃下半生的马肉,面对难熬的第二夜。
以这样的状态,再过两三天,不,或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在这片雪地上。
在守夜时,我们双双睡着,谁也没记得喊醒谁。早晨醒来,是更加严重的饥饿,寒冷,疲惫。我庆幸的发现自己耳朵鼻子俱在,而熄灭的火堆之外,昨天血糊糊的野猪被野兽吃的只剩残渣。
阿娇没有醒。我为她盖上大裘,丢下包袱,与刘彘互相搀扶着上路。
希望今天以内,我们能活着找到人烟,或者被景帝的人找到。这样我们才能回来救阿娇。若是带上她,我们连五十丈都走不了。
我憎恨这种无力感。
尚未踏出小树林,一支箭飕的从我和刘彘之间穿过,插进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积雪扑簌簌落下。
该来的总归要来,我们缓缓转过身。对方有四个人,两个红衣黑甲的大汉军士,一个平民模样的中年人,和一个少年。
“两位殿下,属下总算找到你们了。”为首的军士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们略微一愣。
“殿下,你们已失踪近三日了,快随属下们回宫吧,”他似乎看懂了我们的质疑,解释道,“属下隶属南宫卫士营,这两个是熟悉路的当地人。我们顺着殿下们留的标记找来,其他搜寻的人也会很快赶到。”
“对了,阿娇翁主呢?难道她……”那军士露出悲戚之色,前进一步。
我们后退一步。
刚才那支箭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按着剑柄,当我们是傻子吗?
“阿娇翁主还好。你们且等一等,寡人和胶东王有话要说。”既然他愿意演戏,我便尝试着命令道。
“两位殿下,请速速启程吧,皇上和窦太后都非常挂心。”那军士往前走着,脸上的凝重却渐渐变作笑意。另一个军士左胳膊耷拉,似乎受了伤,是那晚的车夫吗?他显然不觉得我们会对他的上司产生威胁,因此没有投来任何关注,而是略显警惕的张望四周。
我和刘彘强作镇定,不着痕迹的后退。
“阿彘,现在只有分开逃跑,我们之中才有可能活下一个。”
刘彘欲言又止。
为首的军士渐渐逼近。靴子一步一步的将雪踩实。
“没时间了,趁他们还没有认真起来,阿彘听我说,”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指向他身后,“我数到三,你往南逃,大家听天由命。若两人都活下来,那么长安再见。”
“那你……”他迟疑的说。
我扯出一个苍白的笑脸:“我当然是往北。如果活下来的是我,一定将这些人活剐了给你报仇。你也一样。快走。”
“一……”
刘彘抿着唇,就是不肯动。
“二……”那军士饶有兴致的看过来。
我指向他背后的南方。
他那即使面对野猪的獠牙时仍跳动着火焰的双眸,渐渐沉下温度,变得深暗。他深深望着我,后退一步,略略转身。
“三!”
我拔出剑,朝那几个人冲去。为首的军士来不及张弓,索性不用弓箭,气定神闲的等我接近,继而飞起一脚踹过来。
他的靴底坚硬无比,又踢在最柔软的肚子上,我感觉整个内脏都移位了,痛到极致反而没有知觉。我七荤八素的从半空落下,蜷缩身子半晌没法动弹。要不是里面穿着狩猎的铁甲,怕当场就死了。
紧跟我之后的是刘彘。
他竟然没有逃。
然而他实在是有勇无谋的让我不忍心看。
刘彘太过急躁,连佩剑都没来得及抽出,便被那军士用青铜剑身击在左臂,我几乎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他重重的和我摔在一起。
“不是要你逃走吗!”我擦净脸上的血,咬着牙嘣出几个字。
刘彘抱着胳膊疼得几乎抽搐,仍咧嘴笑道:“小时候你就用这招骗了我。你说一二三大家一起跳,结果你先跳了。你以为这次我还会上同样的当?我有那么傻吗。”
我恨不得一巴掌抽歪他那张笑脸,生死关头是小孩子置气的时候吗。
“两位殿下为何要逃呢。”那军士持剑笑道。
虽然躲无可躲,我还是尽力往后挪了一点,怒目而视:“你不是父皇派来的。”
“喔,看出来了?你们这种被珍馐佳肴养大,没受过一点苦的贵族,居然有点脑子。”他再度轻松闲适的将我狠狠踹飞。
撞到树干,掉落的雪几乎将我掩埋。
那军士停止了虚假的笑容,露出真正的厌恶之色,“错了,应该说,不愧是大汉皇子,奸狡狠毒。”
他把剑重重顿在地上:“真没想到,你们在生死关头,居然是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啧啧。我本来可是很期待你们兄弟相残的丑态。”
发梢的雪粉融化成冰水,从我睫前滴下。我眼睛一眨不眨,捂着小腹蜷缩在地,咬牙将血咽回去,紧张的注视他一举一动,握着剑柄的骨节发白。
“为什么这样恶毒残酷的你们,居然也有兄弟之情可言。”那军士暴怒的毫无理智,“可如果你们懂得兄弟之情,又为何视他人之命如草芥!”
“我认识你了。”我脑中灵光一闪,“你和那个犯盗窃罪的宦者长的很像。”
“他是我哥哥。你们害死了他,我正是来报仇的!”他拔起剑,刺向我胸前。
我横剑抵挡。他正值壮年,我还不到十岁,我若能挡住他,还真是个笑话。然而他不急着置我于死地,而是缓缓地将剑越压越近。
“那宦者不是因为盗窃宫廷祭祀器物,被诛三族了么。你既是他弟弟,为何还活着。”我咬着牙道。
“我很小就因为家中贫困,被过继给别人了。但那家人根本不管我死活,只有他一直照顾我。这种穷人的事,你们自小养尊处优,怎么会懂!”
“我可以在你们从马车里出来的那一刻杀了你们,但我没有。我想让你们高高在上的皇子,像普通人一样,不,像狗一样死在没有食物,没有御寒之物的冬天的荒野。”
“你以私殉公,违背自己的职责。你不是南宫卫士吗?”
那军士听了此话,更是笑得狰狞:“你们为了玩乐,便害死了我唯一的哥哥。身为皇族,可以不爱惜百姓。我身为大汉军士,为什么不可以杀你们?你们死在我剑下,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玩乐?”我吃力的品味着这两个字。
剑尖划过我的佩剑,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继而穿透铁甲的缝隙,扎进胸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达心脏。
“住手!”一旁的刘彘颤抖着拉开弩弓,对准那军士,“再不停手我就放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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