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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信任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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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边关的将士们就像拿血肉之躯堵洪水一样,用命来填被匈奴人一遍又一遍的冲开的缝隙。
匈奴人袭击的巨浪拍下来的,是一滩滩鲜红的血,红的触目惊心。城门的交接处,血肉和盔甲一层一层的堆叠,总也干不了。
究竟能守多久,似乎一个指头都能数出来。
虽然我所处的地方,离战争的最前线有一段距离,可兵器碰撞声,嘶吼声,惨呼声,呼喝声,令战斗的场面如在眼前。其惨烈,远不是在途中剿灭强盗和山贼可比的。
军官们,士兵们或小跑,或骑马,来来去去,嘈杂而又混乱。
秋末下午雾霭霭的灰色天空,泛出几丝压抑的红。
“冯大人,请快派人去守卫粮仓!”经桑弘羊提醒,我兀的一惊,因人声太过喧杂,我不顾太子应有的仪态,至冯敬面前大声道。如果粮仓被奸细烧毁,雁门一天都撑不下去。
冯敬已经在亲卫的帮助下披上铠甲,打算亲自上阵了。他转过头,掩饰着不耐烦:“太子殿下,如此危急的情况,我是一个人也抽调不出来了。”
“冯大人,既然你抽调不出人手,便让寡人尽一份力吧。”
“殿下,请让我去。”句黎湖上前一步。他身后的一群胡骑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冯敬本来沉吟了一会就要答应,此时因句黎湖的请命,又犹疑起来。
我了然的拒绝句黎湖:“李当户,你带人去。务必将粮仓守住,让将士们不至于为国奋战之后,无粮充饥。”
李当户领命。
“那就有劳殿下了。”冯敬一拱手,跨马而去。
“殿下,为什么不让我去。”句黎湖表情有些受伤。
匈奴人的面部轮廓比汉人深刻些,句黎湖因还是个少年,五官颇为精致。不必施加粉黛,便是天生浮翠流丹。他有一双桃花眼,睫毛整齐细密,眼角微微上挑。
但他对自己的容貌从来不加留意。澄蓝的双瞳,安静而澄澈,没有丝毫媚色。
我解释道:“你带的兵,模样都不是汉人,此次混进来的有匈奴奸细。你们过去,会引起大家的误解。”
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质疑,但还是对他解释了。我以为这样便足够了,然而句黎湖湛蓝的眸子望过来,却带着不解与防备:“说到底,殿下根本不信任我们。既然不信任,又何必让我们组军呢。”
句黎湖身后的胡骑军开始议论纷纷。
这绝不是内部自己人闹翻的时候。
我一言不发,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他。想看明白这个跟了我五六年的少年,今天究竟哪里不对劲,居然在危急关头,动摇军心。
句黎湖在我手下几年,习惯了身为下属的谦卑姿态。被我注视这么久,支撑他向我质疑的那股劲早就散了。他开始心虚,直视我的目光变得游离。
记忆中的往事逐渐串联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几次告诉句黎湖,会给他机会封王封侯,可一直没机会用他。句黎湖不像李当户那样单纯而又自信,于是忍不住开始怀疑和焦急。
知道缘由就好办了。
“句黎湖,这句话寡人就当没听见你说过,因为太过可笑。”我声音平和,让附近的胡骑军都能听到,“既然寡人不信任你们,为何要让你们组军?既然寡人不信任你们,为何在六队新军中,单单挑中了胡骑军和羽林军?既然寡人不信任你们,为何在匈奴人攻击城门的今日,还敢让你们保护寡人?难道寡人是傻子不成?”
胡骑军的议论声歇了一会,再起时,声音小了许多。
见军心稳定了,我这才真正沉下脸,将句黎湖一把拽到一边,他踉跄过来。
我点着他的脑袋说:“句黎湖,你给我想一想,你进宫这么久,我可有监视过你,调查过你?”
异族容貌的少年在我的逼视中垂下头:“没有。”
“我问你,我对你和对韩说、桑弘羊、张欧、李当户、郭舍人,是否一视同仁?我可有任何一件事瞒着你?”
“没有……”
“我再问你,寡人以心腹待你,你可有以主君待寡人?”
“我……”
“那现在你告诉我,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不信任我?”
“殿下……我……”句黎湖说不出话来。
我冷笑着转身离开:“你若想不明白,就不要叫我殿下。”
追根究底,句黎湖的心思并不难猜。我与他初次见面的激烈方式,在他心中埋了根。他对自己的前途,对我,都有疑问,想要相信又不敢尽信。胸口一直有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的。
这次情况危急,我派走李当户,只能仰仗他,他压抑多年的不满,一朝膨胀起来,竟胆大的隐隐的拿兵要挟我,让我给他个说法。
然而一来句黎湖只是有些情绪,不敢真的闹大;二来这些胡骑早已心属大汉,就算真闹起来,也不一定会跟他走。
向他们解释,是因为我不打算犯同样的错误,在人心中再度埋下祸根。
“殿下,”句黎湖匆忙到我跟前跪下,“是我错了,自进宫以来,殿下没有半分对不起句黎湖的。都是句黎湖对不起殿下。”
我半晌不回答,瞧着他身后,战火纷纭。一队一队换下来休息的军士,皆拖着兵刃,浑身是血。
句黎湖隐忍的垂下目光,硬跪在我面前。
他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极了初见时的恐惧。这次却已经不是为了恐惧。
这样就差不多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再服软一些的话,他是死也说不出来的。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句黎湖,信任经不得考验。不要再有第二次。”接着,我在胡骑军面前,将句黎湖的行为大事化小,重新为他树立威信。
这件事虽说是小小的背叛,我更宁愿把它当做君臣之间的磨合。
忠诚有价。足够的理由,可以让一切忠臣变节。与其背叛一个杀一个,还不如宽容看待。人心不是石头,总能捂暖的。
再说,倘若要求太高,一个君主身边,能有几个可用之人?
事情刚定,粮仓的方向忽而冒起浓烟。我的心情愈加沉重。
李当户去的太晚,还是给奸细得手了。也不知他能抢下多少粮食。
午时早已过去,天色将晚,没有一个人记起要用膳。城墙上的亲兵向我传递情况,说汉军死亡人数已达千余人,匈奴人死伤不到五百。
两条命还换不来一条命。
第一道防线眼看即将被突破。如果再不加入战争,我在雁门将无法立足。即使胡骑军和羽林军都只会进攻,没有守城的经验。即使连我都看得出来,冯敬的指挥能力实在算不上出众。我咬咬牙,还是将句黎湖派了去。
傍晚,李当户带着一脸漆黑的火灰回来禀报,说粮仓被奸细烧毁,只抢下了足够三天的粮食。
我算了算,守城的士兵已经换过三轮。死亡人数达到一千五。粮食省着点还可以支持四五天。
这种不算好事的好事,让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之后我聚齐太子属官,几名雁门将官,以及雁门的郡丞,长史,都尉,两县的县尉共商战事。
议事厅里,郡丞开门见山道:“殿下,各位,请恕我无礼,我认为冯大人虽然勇武,但他新上任,既不知兵,又不知将,由他来指挥,只怕将士很快便会折损殆尽。”
一名都尉应和道:“郡丞说的正是。现在雁门危在旦夕,匈奴人一旦闯入,后果不堪设想。我认为应当推举一个对雁门知根知底的人指挥应战。”
县尉与他们一唱一和道:“正是正是,可推举谁好呢。”他们看向都尉,又看看我的脸色,生怕我会阻止。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却难说出来。冯敬在外拼杀,我们在后方商量如何夺他的权。这听起来很是卑劣。
如果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个借口,那么就是,为了几万军民的生命,牺牲他一个,也在所难免。几万人与一个人,孰轻孰重,似乎一看便知。
不过我还是有些犹豫。
我站起来道:“目前最紧迫的,不是冯大人之事。边关将破,匈奴人下一刻便会冲进来。我们需商量对策。”
长史道:“为今之计,只有后撤到第二条防线了。”
众人犹疑了一阵,纷纷艰难的点头,烛光也照不亮一室的暗沉。
我看向李当户,他小时候在边关长大,守城之事,必定经历过。他对我点点头,认为这样可行。
我说:“那么,长史去通知冯大人,郡丞在后方组织百姓和士兵,做好后撤的准备吧。”
长史道:“可惜下臣观冯大人性情坚毅,忠君爱国,怕是不会同意呀。”他是说,冯敬一看就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牛脾气,又一脑子捐躯报国的思想,怕早就存了战死的打算,不大可能听劝。
我敲了敲漆案,道:“这件事交给寡人,希望冯大人能给寡人几分面子,为大局考虑,放下不切实际的想法。”
郡丞和都尉顿露喜色。我有些厌恶。此次雁门一战,没有退路,没有支援,甚至没有粮草。死局的可能性远大于活局。到了这种关头,还勾心斗角,死抓权力,有何意义。
“对了,郡丞,现在仓中粮食所余无几,你可事急从权,从边关的大户人家中,缴存些粮食,为战争作筹备。”
“是,太子殿下。”郡丞喜道。
我接着说:“寡人派李当户跟着,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责任就不在你。”
其实我只是担心他趁乱作威作福,才让李当户盯着他。郡丞也听明白了,面上喜色淡了些。
傍晚,匈奴的攻击渐渐停下。冯敬浴血归来,他吩咐副将向我们报告战况,自己暂且回房包扎。此战勉强守住了城门。汉军死伤近一千五。
军营里士气低落,愁云惨淡。
不过也有一个小小的惊喜:句黎湖竟是一把利刀。
他见城门被多次突破,索性带骑兵冲出去厮杀,在匈奴人中出入若无人之境。四百骑兵,回来时共斩首两百八十余人。胡骑军的人数同时减员至三百五十二。
我让宦者给句黎湖送去上好的伤药。
临时郡守府里,我思索着究竟该如何说服冯敬。冯敬这种人,如果不能在第一次让他听从,之后再怎么说,他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
韩说关上寒气四溢的木窗,默默的陪着我。
“殿下,李公子派人传话,说想请殿下去见他一面。”守门的侍卫道。
我烦躁的笑了笑,这种时刻,我哪有心思去面对刘荣。
不过转念一想,倒是我害了他。若非我一时兴起,定要来雁门,他何须伴我面对这场死局。
还是去看看他。我披上外袍。
“殿下,李公子出身纵横学派,或许他是为殿下想好了说服冯大人的话。”韩说轻声道。
也是。纵横学派,最善于识别人心,引导人心。刘荣并不只是挂了个先生的虚职。我每有求教,他总是有求必应的。只是因为他对我的任何讨好都冷漠兼无动于衷,才令我不敢依赖他罢了。
我敲了敲门,恭声道:“先生,寡人进来了。”
刘荣披着大氅,捧一卷竹简,坐于灯前。他面前燃着一个取暖的火盆,起伏的火焰映的他的脸忽明忽暗。
“殿下请坐。”
我虽心中焦急,还是坐了。刘荣这才抬头,示意韩说出去。我对韩说点点头。
门再度闭上,刘荣缓缓道来。
“这,怎么能这样!”我听了刘荣的话,惊讶的站起来。
刘荣道:“殿下,说服之道,并非只有让对方诚心实意的接受,才有效的。生死关头,还需要考虑即使无法说服对方,也能达到目的的方法。”
“可是,”我的内心在激烈的挣扎,“只有这一种方法吗?”
刘荣垂眸笑道:“太子殿下当年在未有太傅之前,是何等手段。现在,竟做不到了吗?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葬身于这里?”
我叹道:“多谢先生指教,寡人将去一试。”
转身将去时,刘荣忽道:“殿下。”
我勉强微笑道:“先生还有何指教?”
刘荣淡淡的说:“殿下生辰之时,我未有以赠殿下。此次与匈奴之战,异常凶险,惟恐以后再无机会,便将这卷陪我多年的简书相赠。”
我接过因多年触摸,而润泽如玉的一卷竹简。
贴在胸前,尚有他的体温。脸上泛起一抹真实的笑意。
然而我终是被刘荣推开太多次,内心疲倦,惟恐自以为是的亲近再被拒绝。
“多谢先生。”我向他深深地躬身,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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