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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龙蜕》    作者:青水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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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吐出来。”沈筠说着,塞了个小凳子在他屁股底下。
瀛泽被按着肩膀在水里坐下来,只留个脑袋在外面。“咕噜”一声,他一个不留神,把嘴里的水都咽下去了。
水面以上脖子以下的部分,渐渐变得和脸一样红了。
身体接触凳子的某部分刚刚被大叔无意间碰了一下,这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他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觉得略略有点小别扭,可是看着大叔细心地给他擦胳膊擦腿,心里又说不出来的高兴。
沈筠的衣裳湿了一大块,还好是短打扮。小龙和他一起生活这么久其实省心得很,最多刚开始教他穿衣服时有些头疼,如今天这样需他这样亲手照料的状况,倒还真是第一次。
这小家伙变成龙的时候才尺长的一条,比不上根腰带长,人形已经是十五六岁少年的身量了。四肢修长,宽肩细腰,包子似的小脸也开始有了些略微明显的棱角,沈筠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小龙已经长这么大了。
洗过澡把他拎出来擦身,手巾擦过白白的小肚子,瀛泽别扭地躲了一下,沈筠拍拍他:“最近吃多了,都是肉。”小龙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否认,沈筠笑了笑,直接把他塞被子里去了,然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
隔了一会儿,他拍拍小龙的肩膀:“今天不高兴么?”
瀛泽想想,咬了咬被角轻声说:“大叔,你会死吗?”
肩上的手停了,好像过了很久,沈筠才答话。
“人都是会死的。”
没有任何波澜的一句,比他平时说的所有话都要平淡,瀛泽却觉得心里突然一痛。
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慌,连忙回头去看大叔,却见沈筠的嘴角淌出一道殷红的血迹,一直滴落到了枕头上。


六、

瀛泽慌忙伸手去捂住大叔的嘴,可是血还是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漫了出来。
沈筠一句话没说,直接昏了过去。
被吓坏的小龙扯了枕巾替他擦血,擦着擦着忽然觉得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是泪了。
他像是被自己的眼泪烫到,呆了一刹,然后丢开枕巾,冲出门去。
从镇子另一头拽来的大夫下巴上一绺山羊胡,从诊脉到开方都是半眯着眼,手指绕着胡子尖打转,一副悠闲的样子。瀛泽想催他,见他捏着大叔的腕子又不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
写到最后几个字没墨了,山羊胡把笔尖放到嘴里吮了吮,张嘴笑了:
“急什么,他么事。”
看瀛泽一副完全不信,继续悲壮地泪流满面的样子,他露出两颗被染成黑色的门牙:“我说真的,么骗你,吃点药养养就好了。”
“真的?”瀛泽抬起一双泪眼看他,“真的么、么事?”
在山羊胡再三保证“么骗你”,留下药方叮嘱瀛泽如何煎药,并最终以一个月免费的豆浆油条作为诊费且留了一句话给沈筠之后,小龙终于勉强安下心来,飞快地抓药煎药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瀛泽蹲在灶台边盯着砂锅里的药汤冒泡泡。
山羊胡大夫说大叔是多年以来的心结终于解了,冲击之下才牵动了旧伤,小龙回想着,不觉有些发呆。
“心结……”药汤冒小泡的时候,他低声嘟哝。
“心结?”药汤冒大泡的时候,他皱着眉重复。
“心结……唔……”药汤煮沸的时候,他被埋在衣服堆里,费力挣扎了半天才露出个脑袋,只好忽略想不通的问题和心里奇怪的感觉,掉头找水桶去了。
片刻之后,湿淋淋一路沾了不少灰尘的小龙爬回灶台前,吐出一道水线灭了火,然后皱着鼻子变了回人形。
一手拿着布巾一手端着药碗回到床前,沈筠已经醒了。
瀛泽见了,顿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是该先帮他擦脸还是先喂他喝药,站在那儿笑得有些傻。倒是沈筠先叹了口气,抽过他手里的布巾。
瀛泽身上的水和尘土混在一块儿和了泥,一擦一道白,沈筠擦了两下有些累,只好放下:“等会儿自己去洗洗吧。”
瀛泽点头,接了布巾就想往沈筠的脸上擦,快要按到脸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伸出了另一只手。
手虽然未必就比布巾干净,但沈筠只是微微牵了一下嘴角,任由他略带粗鲁地蹭着自己脸上已经半干涸的血迹。
“大叔,”瀛泽看他笑,自己越发高兴,“大夫说你么事。”
沈筠听见,又笑了一下:“你请了杨大夫?”
“他居然真姓杨啊?”瀛泽扬了扬眉毛,凑到床边抓住大叔的手,“他说你么……呃,没事太好了。他还留了句话说要祝贺你。”
“祝贺么……”沈筠重复着,眼色渐渐变深。
“大叔?”瀛泽有些疑惑地叫他。
“没什么,”沈筠笑了笑,“瀛泽,药太苦了,给我倒杯酒来。”


七、

那是十年以来沈筠第一次喝酒。
他有些苍白的手指松松地夹着杯子,唇角带出一丝极细微的笑意。样子似乎很随意,却又没来由得让人觉得专注。
杯酒饮尽,他开始喝药,拿着药碗的样子居然也像端酒,一口一口喝得仔细。
药喝完了,碗底有血。
沈筠略带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样子太过陌生,瀛泽有些害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安静地趴在床边,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唇发呆。
第二天外头门板上“闭店一日”的“一”字底下又加了一横,第三天再加一横,第四天……还是加了一横。
没办法,瀛泽会写的字实在有限,等到“一”字下面摞了无数个横道的时候,留着山羊胡子的“羊”大夫实在忍受不了承诺的豆浆油条落空,砸开了后院的门。
“吃了我的药明明三四天就该么……”开了门后瀛泽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羊大夫自己进去,一抬眼看见床上沈筠的脸色,“么事个屁!”
沈筠比数日前更加虚弱,见他进来,淡淡一笑:“麻烦先生了。”
“麻烦?”杨大夫瞪他,“你还知道麻烦!我十几年前就说过你不能喝酒知不知道?喝酒旧伤会加重会死你知不知道?”
沈筠点点头:“我记得。”
“知道你还喝?”杨大夫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若是怀霜知道,非得……”
“先生!”沈筠静静地打断了他,“怀霜已经死了……”
杨大夫顿时噎住,半晌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沈筠淡淡道,“我会活着。”
杨大夫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道:“我信你。”
两个人都再没说话,杨大夫翻弄药箱找纸写方子的时候,瀛泽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看着。直到一切处理好,药和粥都在火上熬着之后,他才进屋对沈筠道:
“大叔……”
闭目养神的沈筠睁开眼看他,目光依旧安静温和。
“我把家里的酒都倒了,”瀛泽不大敢看大叔的眼睛,语气却莫名地强硬,“酒缸也扔了。”
沈筠看着他无比清澈的眼神,目色微动,终于还是缓缓道:“瀛泽,我答应你以后……再不喝酒了。”
瀛泽咬了咬唇,转身走了。
他只是刚才恰好灵力耗尽变回了原形,恰好……就待在沈筠房间的门后罢了。
大叔,你竟真的……想过去死么?
他本来想把那只酒杯也扔掉的,但自从那日之后,一茶一酒那一对刻着字的杯子就再没出现过。
当沈筠的伤缓慢地恢复着,瀛泽还在家里有意无意地翻找那对杯子时,镇上发生了两件事。
脾气不大好医术却不错的杨大夫走了,来了个名叫阿长的说书人。


八、

阿长是个头发长,见识也很长的女孩子,她会说很多故事。
瀛泽有次抓药路过她说书的茶馆,后来便几乎一日不落地去听了。沈筠偶尔问起,他便有模有样地学着人家,讲起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事。
沈筠有时静静地听着,有时会微微感叹一句“江湖……”,更多的时候是摸摸瀛泽的头,告诉他听书可以,别喝太多茶,伤胃。
故事说到第十天,名门魔教官兵土匪侠少佳人都说完了,开始说宝藏。在座的人眼睛都是一亮,但听说是遥不可及且没啥大用处的武功秘笈后,又把抻长的脖子缩了回去。喝茶的继续喝茶,吃点心的接着吃点心,偶尔听上一耳朵全当解闷儿,镇子上的人本来是没认真去听的。
但事后仔细听了的人都说,那是阿长姑娘说得最精彩的故事。
瀛泽回家后,却没有讲给大叔听。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了。
满脑子都是大叔和人比剑、大叔同人喝酒、大叔执剑血战、大叔……日日望着那一对杯盏,那个人叫做怀霜,死在了十年前。
阿长说他惊才绝艳,身染恶疾不能习武,却写出了无数人觊觎的秘籍,说他会酿最好的青梅酒,会制最好的烟草,会烧最好的瓷器,会造最精巧的机关,说他至死不肯入土,只将自己和所有的创造都幽闭于深山石室,说他这一生只有一个朋友,那朋友的眼睛很漂亮,佩剑的名字叫做寒塘一抹烟。
怀霜死了十年,寒塘就消失了十年。
只是每年他的忌日,石室前都会有一堆纸灰一地水痕,那些闻讯赶来觊觎宝藏的人身上的剑创,还是和从前一样干净利落,避无可避。
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铺在地上如同一层柔软的银子,瀛泽站在沈筠床边静静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青梅味,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变回原形的小龙才又出现在院子里,它好像很累,很快就盘在桌脚睡着了。
梦里是那扇巨大的石门、门前小小的土堆,和拨开土后那一地的碎瓷片。
原本在杯底的“霜”字与“筠”字都被砸得粉碎,混在一起无法分开,和它们一起埋着的,还有寒塘的剑鞘。
一天前阿长姑娘说那石室就在不远的苍炎山,一天一夜间就可来回。
十五天前大叔说人都会死,原来死代表的不是分离,而是永远在一起。
十年前他遇到大叔,却原来已经很晚。


九、

等沈筠的伤恢复得差不多,食店也终于重新开张时,已经又是半个月以后了。日子和以前一样平淡舒缓,小龙也依然和以前一样,每日里烧烧火、切切菜、吃吃饭、泡泡澡,偶尔还是会去听书,只是回来很少讲给沈筠听了。
不管是龙身还是人形,他都沉默了好多。
沈筠将原因归结于学业占了他太多的心思。
没错,就是学业。
沈筠头天卸门板的时候瞧见了“闭店X日”的那个“X”,唇角微微勾了勾,瀛泽就从那时开始下了决心要认字写字。沈筠无奈,说既然欠着杨大夫一个月的豆浆油条得记上,那就先从豆浆油条开始学起吧。
于是从那以后,门板和院墙上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些奇怪的符号,心情好的时候潦草些,可能写到一半人就蹦走或者爬走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要端正得多,他可以一笔一划地写上大半天,常常饭也忘了吃。如此坚持了数日,瀛泽已经能写出大部分店里的吃食了,只不过前日阿长姑娘过来吃了一次早饭,点的样数太多名目太复杂,他又要多消化上一段时日了。
“大米粥、煮鸡蛋、荠菜馄饨、鲜肉小粽、虾饺、拌苤蓝、盐水毛豆……”沈筠仔细辨认着墙上的字迹,“嗯,毛豆没了,明日得再买些。”
店小,一直没像样地记账记事,瀛泽这一练字倒总能提醒他好多事。摸摸小龙又长长了好些的头发,沈筠说:“写得越来越好了,别总练了,晚上想吃啥?”
“饺子。”瀛泽有些别扭地躲了躲,趴在墙上化成龙形,尾巴尖卷着炭条回厨房了。酒杯没了茶杯还在,只不过换成一只普通的白瓷杯子,他也不管那是大叔经常拿来喝茶的,就径直跳了进去。
沈筠笑了笑,也跟着进了厨房,和面去了。
瀛泽浮在茶杯里,闻着猪肉白菜馅里一阵阵喷香的葱花姜末香油味儿,心里却乱七八糟的。虽然尝不出味道但大叔包的饺子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也暖暖的,他一向喜欢,更何况大叔夸自己和大叔摸自己的头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要搁以往他早乐死了,今天却觉得心乱乱的,胸口闷闷的,奇怪的不得了。
唉,其实越不舒坦就认字越快写得越好,他这样子已经好几天了。大叔没提过怀霜的名儿,他自己倒先重复了百八十遍,之后缠住桌子腿,磨牙磨到木头都掉漆了。
等饺子出锅,醋也倒好,沈筠把瀛泽从水里拎出来擦擦,给他挑了一只个大的饺子。小龙抱着,过了好长时间才啃了一小口,然后就侧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就这样吃一会儿想一会儿,饺子啃掉一小半的时候就已经凉了。沈筠叹口气,把自己面前那盘稍热一点的推到他面前,却见小龙在下一刻变身成少年的样子,一口吞了两只饺子,然后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脸热胸闷心烦,他忽然想起阿长说的故事里,也有人是这样。
为什么呢?他得找出从阿长那里借来的书,好好看看。
沈筠收拾了碗筷走出去打水时,看到赤着身子的少年蹲在墙角,捧着一本薄薄的书看得仔细。“瀛泽,”他皱眉道,“看书是好的,但好歹先穿上件衣服吧。”
少年甩甩挡在眼前的乱发,刚要说话,却先打了个喷嚏。


十、

沈筠从厨房拎了刚烧好的热水进来时,瀛泽正把脸贴在木桶壁上发呆。桶里的水其实已经有些冷了,但他身上很热,脸上更热,半点也觉不出凉来。
“大叔……”他有些委屈地叫了一声,却不知道心里头到底在委屈什么。
沈筠替他擦掉睫毛上的水珠,摸摸他的头:“发烧了。”
“唔……”瀛泽想说什么,却被刚添进来的热水呛到了。沈筠拍拍他的背,端来杯子喂他喝了口水,然后拧了手巾继续替他擦背。
夜晚风寒,披了件长袍子的沈筠这会儿衣袖和前襟都已经湿透了,他挽了挽袖子,拿着手巾往水下伸去。
瀛泽原本呆呆地靠着桶沿,这会儿忽然别扭地往后一躲,沈筠按住他肩:
“别动,你着凉了。等会儿洗好了盖上被子睡一觉,明天要是还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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