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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介入(1939-1970)转折(1939-1945):存在与虚无(2)

书籍名:《百年萨特:一个自由精灵的历程》    作者:黄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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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自问:“假如这场战争不爆发,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呢?”,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把自己选择为这个时代的一种可能的意义,而它在不知不觉间把我引向战争。我不能把自己同这个时代区别开来;我不能无矛盾地把自己转移到另一个时代中去。因此我就是这场战争,而它约束、限制着先前的时代并使之变成可理解的。
因此,我是完全自由的,同这个时代密不可分,因为我把它选择为我的意义;我对这场战争负有的责任是如此重大,就好像是我本人宣告了它;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不把它归并到我的境况中去,不可能不把自己整个地放于其中,不可能不在其中打上我的印记;对此我应该毫无悔恨,我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因为从我涌现为存在的那一时刻起,我就独自承担世界的重量,没有任何东西或任何人可以帮助减轻它。
与强调人选择的自主性相一致,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还特别强调人由于选择而必须承担责任。他甚至说,一个人要对自己的出生承担责任;人们通常对萨特的这一说法感到难以理解。我们且看他是如何论证这一点的:
人的责任是很特殊的。有人会说:“我并没有要求出生。”这是特别强调那种外在事实性的幼稚态度。实际上,我对一切都负有责任,除了我的责任本身,因为我不是自己存在的根据。因此一切都好像在表明,我是被迫承担责任的。我被抛弃在这个世界。这不是说,我被抛弃和被动地处于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就像一块漂浮在水中的木头;而是说,我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援,处于一个我必得对其承担全部责任的世界之中,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有片刻时间摆脱这种责任。因为对于我要逃避责任的欲望本身,我也要负责。让自己在世界上处于被动状态,拒绝去影响事物和他人,这仍然是一种自我选择,甚至自杀也是一种存在于世、存在于他人之中的方式。
我的外在事实性(也就是我出生这个事实)是我无法直接把握甚至无法设想的,因为我出生这个事实决不是一个无理性的事实而总是作为我的自为的一个计划而重新建立起来,因此我发现一种绝对的责任。我因自己的诞生而羞耻,或因它而惊讶,或因它而欢欣,或试图放弃我的生命,我都是肯定我活着,而且把这个生命当成一个坏东西。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选择了自己的出生。
这个选择整个地受到外在事实性的影响,因为我不可能不选择,但这个外在事实性只有在我超越它而走向目的时才会显现出来。因此外在事实性是无处不在但又无法把握;我所能遇到的只有我的责任。
我不可能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不能诅咒自己的生日,或者宣称我并没有要求出生,因为这种种不同的对待我出生的态度都指向这个事实:我在世界中实现了我的在场;它除了是承认这个出生充满责任以及使它成为我的出生外,就再也没有其它任何意义了。
在此,我仅仅再次遇到我自己和我的计划,由此归根结底,我的被抛弃──即我的外在事实性──仅仅在于我是被判定要对自己负全部责任的。我是这样一种存在,在其中它自身是有问题的。而我的存在的“是”,既是现在的,同时又是不可把握的。
《存在与虚无》是一部继黑格尔之后的新精神现象学。它极抽象,又极具体;极形而上学,又极日常生活化;它很严密,富于逻辑性,又极空灵,融入萨特丰富的联想,其中有着十分文学化的片断:侍者、女人、成为上帝的激情……都写得很有文采。
这部著作并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只有哲学专业的读者才能读懂。也许开始阅读此书的确有些费劲,一些哲学术语会造成某种阅读障碍,但这并非不可克服。由于该书充满对日常生活境况的具体分析,读者一旦越过障碍就很容易深入进去并发生浓厚兴趣。乐于精神探险的读者,会从中发现一个蕴藏丰富的宝矿。
正像《恶心》只有萨特才能写出,具有他独特的色彩一样,《存在与虚无》也具有鲜明的萨特个性。萨特写这书时,是有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有一种非写不可的欲望。他要写些“根本的东西”。什么根本的东西?这就是他对人生的体验。他要用哲学形式把它表达出来。到他实际写这本书时,正如他在日记中所说:生活和哲学在他身上成为密不可分的了。
从学术上说,是要在《论自我的超越性》的基础上,对自己的哲学思想作一个全面的清理和总结,看看自己到底能搞出多大个名堂来,有哪些独创的东西。从人生体验上说,关于偶然性和自由的思想,特别是近年来关于个人自由与他人自由的关系,关于境况的力量,关于自由的异化,关于爱情,关于自主选择和承担责任等等方面的思想,仅仅在小说中,还不足以充分表达,非得以哲学形式才能够淋漓尽致地把它们“宣泄”出来。萨特的这些感受和思想,在《存在与虚无》中上升和抽象为一种以严密的逻辑推论为特点的哲学体系。
自由无疑是哲学家们热爱的一个话题。古往今来,许多圣贤对于自由都有精彩论述。但像萨特这样,以这么巨大的篇幅,把哲学的本体问题和人的自由问题如此紧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予以详细阐述的,在哲学史上还极为罕见。把萨特的哲学称为自由哲学,这是十分准确的。
研究者有一种通常的看法是,萨特是通过黑格尔而获得一种辩证法思想,《存在与虚无》中有一种类似黑格尔的自在与自为的辩证法。例如一部关于萨特的专著就说:“萨特深受黑格尔的辩证否定的思想的影响。萨特有关意识、人的存在的最初论述就是受到这种‘否定辩证法’的影响。”“萨特的自在与自为的概念是从黑格尔那里借来的。萨特从接受黑格尔自在与自为的辩证思想开始自己的哲学体系。”(杜小真:《萨特引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6、37页)
然而萨特本人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在1974年同波伏瓦的长篇谈话中,波伏瓦评论说:“在《存在与虚无》中完全没有辩证法。”萨特回答:“确实如此。我从《存在与虚无》发展到一种辩证法的思想。”
1975年萨特同美国研究萨特的哲学家有一个长篇谈话。其中有这样的对话:
研究者:我们正好想知道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辩证法。
萨特:很晚,在《存在与虚无》之后。
研究者:(感到惊讶)在《存在与虚无》之后?
萨特:对。上大学后我就知道什么是辩证法。但我没有运用它。《存在与虚无》中有些地方类似于辩证法,但没有给它辩证法的名称,而且我当时认为其中没有辩证法。而从1945年开始……
研究者:有一两位作者仍然认为您一开始就是一个辩证法者……
萨特:那是他们的事,我认为不是。
研究者:但其中毕竟有一种自在和自为的辩证法吧?
萨特:但这样一来,在每一个作家的著作中都有一种辩证法;我们可以在每一个地方发现彼此对立、转化为它物的矛盾,等等。 
后面有研究者再次提出萨特哲学使用的方法始终是辩证的,在《存在与虚无》中表现为探究意识中的形象。萨特回答说:
那么您就会在任何哲学家,甚至一位非辩证法者那里发现辩证法。但辩证法毕竟是更复杂的东西。最初我是一个非辩证法者,大约在1945年我才真正开始留心辩证法问题。在写《圣•热内》时,我开始深入研究辩证法,而我认为《辩证理性批判》是一部真正的辩证法著作。现在人们尽可以说,在我不知道什么是辩证法的时候,就是一个辩证法者,我们也可以说柏格森6岁时,在吃果酱面包时就是一个柏格森主义者了。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萨特笑了。总而言之,萨特十分风趣同时又十分明确地多次表示,在《存在与虚无》中没有辩证法。这让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那些似乎已经成为定论的东西。
萨特在他后期主要哲学著作《辩证理性批判》序言中对作为存在和认识运动的辩证法作了界定:它必须是变化的,它必须成为总体化的。 萨特的这两个要求实际上是一个:所谓变化,也就是一种不断进行的总体化;从这个基本观点来予以观照,个别的事实,如果它们不是通过各个部分总体性的中介而被归入发展着的总体化之中,就是毫无意义的,就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这种总体化只有在历史中才有可能,它是“作为历史和历史真理而永远进行着的”。所以,对于辩证法的要求也可以说它应该是历史的。历史性与总体化应该是同一个意思。
从这一观点来看《存在与虚无》,它没有历史性,也就是没有总体化。《存在与虚无》缺乏一种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审视人的眼光。虽然萨特在写这书时已经开始感受到境况和集体的力量、个人自由同他人自由的冲突与联系,但在谈及同他人的关系时,他的重点还是放在他特别熟悉的个人之间心理层面上的东西,如在他人注视下的羞耻感、情欲、性虐待狂和受虐狂等等。个人同社会的关系、群体与群体的关系、个人的发展同历史发展的关系等等,还没有进入这本书的主题。又如:“否定”是萨特的重要哲学概念,虚无化的实质也就是否定。但是,《存在与虚无》中的否定与黑格尔的否定有着根本区别。黑格尔的否定同时就是否定之否定。而萨特的否定,由于缺乏一种总体化的东西,未能达到这一层次。从这个意义上说,《存在与虚无》中没有辩证法。
《存在与虚无》是萨特为自己的过去清帐。他在结尾处预言要接着写一部伦理学著作,专门探讨人的价值和自由。十几年后,这个设想成了另一本书《辩证理性批判》。这是一本关于历史的构成的人学著作,也是一本辩证法著作。它既是对《存在与虚无》的承绪,又在许多地方扬弃了这书的观点。《辩证理性批判》很好地回答了《存在与虚无》已经提出的但未能解决的问题,萨特的哲学思想达到一个更新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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