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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舞阳 花夜(二)
露重更深,赏花的人流逐渐稀落,贵宾席上的客人也走得七七八八。遥远的地平线上,忽然有大片乌云涌来,黑鸦鸦的直压向城池上空,惊飞了林中的宿鸟。阵阵腥风扑面,还夹杂着尖厉的聒噪声。飞到近处,赫然是一群浑身披着坚硬铠甲的凶恶大鸟,约有四五百只,每一只鸟背上都骑着一个手持武器的魔兵,气势汹汹俯冲下来。
风云使怫然站起:“是魔军的铁鸟!”
一拍手掌,无数守卫的士兵立即出现在万花台四周,手中的弓箭明晃晃的,全部对准了半空中飞降的铁鸟,只等待一声令下。
鸟群越飞越近,刚刚进入射程范围。骤然间万箭齐发,密如雨点,数十名当头的魔兵发出连声惨叫,倒头栽下。却还有更多的魔兵乘坐铁鸟,闯入守城的卫兵和游人中间,横冲直撞,挥刀屠戮。
赏花的游人无不仓皇逃窜,惊呼躲避。春城和秋原依旧坐在原位,守在旁边的离月使却是暗自戒备,寸步不敢离开。
密集的流矢更加频繁。夜帝城素以防卫森严著称,虽然是在万民同欢的优昙花夜也不会有丝毫放松。魔军想要偷袭,并不易得手。
就在四五百名魔兵当中,有一个领头的魔将骑在一头特别健硕的铁鸟背上,右脚架着铁拐,手持短戈挥挡开飞来的箭矢,冲上掠下,出手尤其剽狠,一连砍杀了十几名士兵。
风云使站在高台上统观全局,神色一凛,正要下令集中兵力围剿。
深蓝色的天幕蓦然异光闪现,霞光万道,照得亮如白昼,伴随阵阵飘渺的仙乐之声。一辆纯白色的车辇由两只白色翼鸟牵引,仿如驾着七彩霓虹从天际飘然而下。
两大暗使几乎同时喊出声:“是烟霞宫!?”
车辇尚在半空,所有的魔兵和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两名身穿粉色纱衣的少女翩翩飞出,衣袂旋舞,银纱轻扬,一道白光正朝着领头的魔将疾如闪电击去。
“噗通”一声闷响,那魔将连喊叫的功夫都没有,一头栽在地上,血溅三尺。轻盈的白纱方才缓缓落下,异香扑鼻,恰好掩盖住刚刚弥漫的血腥和杀伐之气。
——连杀人都是这般赏心悦目,不带半分烟火气!
对阵的双方固然为之惊愕:一向不涉足红尘的烟霞宫何以会公开介入争战,大开杀戒?却无人知道,那名魔将正是当日在净魂殿里,第一个出头猥亵烟霞宫小公主的修布统领。虽然承诺过不与伏魔岛为敌,参与恶行的魔兵也无法一一追究,从形式上来说,总要诛杀一两个罪魁祸首,方能稍平仙缘族人的心中忿恨。
剩下的魔军都愣在当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呜呜的号角声,匆忙拨转铁鸟,乱纷纷掉头飞去,不一会儿便撤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风云使举手一挥,指示收兵,并不打算追击。
却见眼前异光大盛,漫卷的纱幔从天而降,隔离开众人视线。那辆纯白色的车辇已然飞临台上,傲然停立,自有一种不容亵渎的圣洁。一名粉色纱衣的少女侍立车旁,漆亮的眼睛四下一扫,微启樱唇:
“烟霞宫公主驾到,闲杂人等请先回避!”
在场众人尽皆哗然,不约而同低下头,远远退在一边。传说烟霞宫的公主并非凡人能见,普通人不小心看上一眼,都会耳聋目盲,失心疯而死。
风云使和离月使倒不是相信这种传说,刚要举步,只觉身边云雾缭绕,七彩的霞光灼得人睁不开眼,辨不清周围的事物。不敢有丝毫异动,只好停留在原地。
距离最近的其实是春城和秋原静,正欲起身避让。忽见金光炫目之极,倏然消散,隔着重重帘幕,纯白色的车辇就停在十步开外,粉色纱衣的少女盈盈上前致礼:
“两位领主请留步,烟霞宫大公主和七公主特意前来拜会。”
秋原一眼认出,这少女正是晚间照会过自己的使女,可见对方并无恶意,想不到却是烟霞宫的人。
两人均感意外,春城不由望向秋原:“你认识仙缘族的人?”
“不是。”秋原连连摇头:“我想她们十有八九是为你来的。”
淡紫色的云烟中,另一名侍女撩起车帘,一个纤细的婀娜身影垂首走下车门,轻挽罗裙,款步上前,婷婷拜倒,逶迤的裙裾连同一头烟紫色的长发,宛如云霞一样铺散开来,在脚下盛放。
“玲珑拜见春城和秋原公子,愿两位公子福寿安康,天佑盛年。”纯净的嗓音也像莺莺燕语,字字动听之极。
春城万料不到她会对自己行此大礼,惊得站起身:“公主何以这样?春城实在承受不起!”
眼前恍如有云雾漫过,感觉有一股飘忽的力道将自己轻松托住。车厢里依稀还有一位端坐的绰约丽人,脸上罩着面纱,温婉的语音柔和似水:
“春城领主不必自谦。领主的侠义之名,天下人皆敬仰,烟霞宫同沐恩德,今日有幸拜识尊颜,就让玲珑代族人叩谢大恩。”
“这个……在下与各位公主素未谋面,何出此言?听秋原说,春城所中的剧毒,全仗烟霞宫出手相救,原本应该由在下登门致谢才是。”他实在有些尴尬,脸上一红,似乎想起什么为难的事情。
拜倒在地的少女悠悠开口:“两位公子不认得玲珑了吗?可曾记得在净魂殿里,有一个苦命的女子身陷魔窟,无力逃脱。多承领主垂怜,一言相救,解衣相赠,得以保全烟霞宫的清名。”
她慢慢抬起头,如云的秀发下,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庞,美得令人窒息,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会心动。
春城和秋原面面相觑,居然不敢再看——不是没有见过美人,美得这样不染凡尘的女子,两人还是头一次见识!
少女含羞垂下眼帘,素手微挑,柔滑的纱衣从肩头层层滑下,显露出白皙、□、曲线起伏的胴体。
春城吓一大跳,简直站又不是,坐也不对:“咳,公主为何……”
秋原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脑中灵光一闪,在后面扯了下春城的衣袖。
这样一提醒,他也同时反应过来,心下恻然,登时住口。
——两人当然认出,这位绝色无双的烟霞宫公主,原来就是当日赤身裸体拴在净魂殿偏殿里,任无数魔兵亵玩的可怜少女。若非秋原静和春城经过,顺便将她解救出来,恐怕仙缘族人一辈子都寻不回他们的七公主。而对于当时躲避魔军追踪的两人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便在无意中结下莫大的善缘。
车里的丽人一声轻叹,娓娓道来:“事到如今,不瞒两位领主。七妹玲珑出世没多久,已许配给灵剑之盟一位地位极高的领主,待她满十六岁,便可出阁完婚。但我们烟霞宫跟伏魔岛早有约定,说好两不相帮。为免魔军怀疑我们与灵剑之盟有联姻的嫌疑,只好赶在即将成亲之前,将她暗中送往东灵山,想不到途中会被魔军所劫……唉,之后种种,或许都是她命里的劫数,怨不得上苍……”
她伤感地不忍说下去。跪在地上的少女早就泪水涟涟,如同梨花带雨。雪白的肌肤暴露在月色下,分外明艳而诱人。
春城和秋原为之默然,亦不知说什么好。
“可叹造化弄人,一步之遥,境遇天差地别!幸好遇到两位公子……请务必接受我们仙缘族的谢意。小桃,你也过来吧。”
一个穿桃红色短褂的小丫鬟从车辇后面走出,正是陪侍于玲珑身边的侍女小桃。她是在魔山大会那天,与其他领主和俘虏们一起趁乱逃出,始有机会向族人通报消息。而从风雨楼开始,仙缘族一直都在暗中留意春城一行的动向,伺机加以襄助。只是她们行事低调,不欲为外人所知。
两名少女双双拜伏于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其余侍女也跟着下拜行礼。春城原本还想推托,又不知如何拒绝。直到礼毕,几名侍女搀起地上的小公主,替她披上衣衫,敛袖退到一旁。
春城不禁苦笑:“在下不过尽些微薄之力,公主原本可以秘而不宣,不必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领主宅心仁厚,反遭奸佞之徒陷害,烟霞宫岂可坐视不理?说起来,还要向夜帝城主和秋原公子致歉。未经许可便擅自把人接走,反倒连累公子担心,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事关那位与玲珑婚配的地位极高的领主,两位想必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今日以及种种旧事,尚请看在烟霞宫的份上,保守机密,不必向外人提起。”
这位大公主说话极是委婉有礼,而又情辞恳切,即使提出什么要求,也不会强人所难,叫人心甘情愿的接受。春城和秋原都是彬彬君子,涉及闺中女子的名节,自然会守口如瓶。两人均明白她话中所指,脑海里同时浮现出那张敦厚朴实的脸,只能暗自惋惜。
秋原答道:“公主请放心。我们今日既没有见过两位公主,从前也不曾拜会过烟霞宫诸位的芳容。至于净魂殿里那可怜的姑娘,更与我们素昧平生,此后也不知她的去向。”
车中的女子颔首致意:“多谢秋原领主金口承诺。可惜从今日起,我们就要赶路上东灵山,此后将无法照应春城领主的安全。路途艰险,还请两位公子多加珍重。日后但有所求,烟霞宫义不容辞,定当助一臂之力。”
春城郑重回礼:“公主的心意,我们心领了。请代问四公主好。”
烟霞宫现任掌宫的,是四公主未离。春城身为灵剑之盟排行第三的春灵山领主,从礼仪上来说,必须对掌宫的公主表示敬意。
她点点头,向站在车外的少女招招手:“玲珑,我们该走了。”
烟霞宫的小公主犹豫着走了几步,终于回过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春城领主。”
她的脸一下子羞红,轻咬著嘴唇,声音几不可闻:“请问公子,多年以前……可曾在铃兰花下,救过一个人?”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奇怪!一时之间,春城竟然不明她所问何意。
秋原在旁边帮着解释:“公主请勿见怪。他这个人,你要是问他,几时伤害过一个人,或许一辈子都会记得;至于几时救助过什么人,就算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情,他恐怕转头就忘了,更不用说多年以前。”
少女的头垂得更低,怏怏拉扯自己的衣带:“我不过……替别人问问。”
春城清咳一声:“铃兰花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花草,莫非对于公主所说的人有其他特别含义?我记得从前在春灵山的山谷里,倒是长了很多。”
她像是下定决心,抬头轻声道:“大姊,我想跟春城领主单独说几句话。”
不等回答,少女已走至春城面前,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掌。七彩的霞光立即在两人周边漫射,遮蔽住所有的声音和视线。
秋原后退一步,静心等待。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霞光渐渐消退,少女向春城深深一礼:“请公子保重。”转身快步登上车门。
两名侍女随即放下门帘。驾车的翼鸟一声长鸣,冲天而起。车辆朝着天际奔去,消失于夜幕中。
弥漫的云烟开始散去,连漫天笼罩的纱帐也不见踪影,只留下缕缕余香在空中飘荡。人群方才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个优昙花夜非比寻常,先有魔军来偷袭,继而亲眼看到烟霞宫出手伏魔,简直大开眼界。
春城的神色带点迷惘,又有些困惑,站在那里寂然不语。秋原好奇地问:“她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曾经在什么铃兰花下,救过仙缘族的人?”
“哪有的事?我要是与她们早有交情,下半辈子都能交桃花运了!我是想起东侯二哥……”
两人同时静默,想像那个刚直淳厚的汉子如果知道真相……
风云使和离月使疾步赶来,劈头就问:“两位没事吧?刚才有无看见什么?”
秋原笑着回答:“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烟霞宫公主到来?”
春城却闷闷地道:“秋原,我累了。我想先回去……”
秋原早就觉察到他有些不对劲,也想告辞。两大暗使不敢大意,非要亲自护送他们回到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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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原先把春城安顿在房间里歇息,又回至楼下与两位暗使商量警戒和守卫事宜。忙了好一阵子,才送走两人,匆匆返回客房。
一推开房门,就感觉异样。房间里一片漆黑,隐约看到有个蜷缩的身影靠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秋原好像生怕会惊扰他似的,小心翼翼走近身边,挨着他的肩膀坐下:“在想什麽呢?”
“好黑,什么都看不见……我睡不着。”
从前在温泉谷,每逢伤病发作的时候,春城都要点燃烛火,才能安心入睡。而今天晚上,夜帝城里却不许点灯。
“别怕,还有我陪你。”
“秋原,你知道那位烟霞宫的公主,刚才对我说些什么?她真的可以识透人心,一眼就看穿别人内心的恐惧。”他的声音也像从暗沉的深渊传来,空虚,而且迷茫。
“她告诉我不用害怕,有很多的朋友和亲人都在关怀我,帮助我……可是,我还是害怕,真的很怕……你想不想听听我在净魂殿的回心壁前,经历过什么?那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我看见你,还有烈海,冰洋,阿罗,浩然……很多人,所有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理也不理我,就从我的身边走开……”
他的双手在发抖,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要把自己藏进一个虚无的躯壳。
——回心壁,是净魂殿的囚徒必须经历的第一道考验,无人可以想像的恐怖炼狱。
“无论我怎样喊你们的名字,你们也明明看见了我,可就是不肯过来……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在你们面前挣扎,流血,慢慢死去,脸上还在笑,然后越走越远……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只会围着我嘲笑,奚落,象是看笑话一样……我在想,就算他们不救我也好,至少有人在……可是最后,连他们都走了,根本不屑于看我一眼,只留下我一个人。秋原,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下去,还要看着这一幕幕,不停地在面前重演……”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这一切都是幻觉,不是真的……”秋原拼命咬住嘴唇,抑制住自己的战栗。
“连你也觉得可怕吗?简直像真实的一模一样……在雪牢里也是,到处都那么黑,我甚至希望他们来严刑逼供,不管什么人都好,只要有人来陪我……真是讽刺啊!原来他们并不需要用什么锁灵柱、索魂锁链、天雷阵之类的东西对付我……那时候,只要把我单独关在暗牢里,不用多久,我自己就会崩溃的。直到最后,我已经绝望了,我真的以为你们都把我忘记了,让我孤零零的在冰冷中死去……”
他在漆黑中无声地饮泣。秋原用双手抱住他的肩膀,连声安慰:“没事了。你看,我不是来了吗?我一直在你的身边啊!”
“是的,秋原……是我自私,我明知道让你来救我,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可我还是想要你来。你们都说我有多强,那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只希望你们……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会受不了的!”
他深深埋在秋原的胸前,像一个被抛弃已久的孤儿,渴望回到亲人的怀抱,脆弱得令人心痛。
“不会的,再也不会这样!我早发过誓,一辈子都会追随你……”秋原的眼睛湿润了,一只手轻拍他的背脊,胸口像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对不起,秋原,是我错了,我居然想要你远离我……我以为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一点,我真是傻……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可能,熬得下去?”
“是啊,你就是这样,从不懂得,为自己想想……幸好我没有听你的话。”他温柔地说着,把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春城,他一直都是那个在母亲逝去的夜晚,被遗弃在黑暗里的六岁孩子啊!如此的惧怕孤独和寂寞,当他向别人发送光芒的时候,自己同样在渴盼友谊和温暖……而在今晚,秋原所能给予他的,就是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怀抱,以及支撑起他信心的可靠臂膀。
……浅绿色和淡金色的头发互相纠缠,在这个飘满花香的夜晚,组合成一幅多么优美和谐的画面。
优昙花夜,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