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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舞阳 拜山（一）
雷武王朝历二十年二月十八日。晴。
根据这年的江湖史传记载：108座灵山中排名第三位的春灵山领主，于正午时分正式上中灵山拜谒总领主风舞阳，与之随行的是排名第八位的秋灵山领主秋原静。会见时间总共不过几刻钟。而当时集合在议事厅里的领主，共有71位。包括41位尚未被魔军攻克的灵山领主，以及30位撤退归来的战败领主。副总领主东侯逸以及排名前十一位的领主，皆未到场。
过了这年之后，人们才发现，是次的领主集会，已经是本年度人数最齐全的聚会，此后数目急剧减少，不复往日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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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灵山，位于秋水河中段流域，也是整个大陆的最中心地带，距离京城银都不足一日路程。作为108座灵山之首，中灵山素以高耸雄峻、气象森严著称，犹如一位威严的神祗，俯视守护着这片大陆上的万千生灵。无论多么不可一世的人，站在山脚下，都会油然生出一种敬意，体会到天地和时空的博大浩渺。
山顶的未央殿，是总领主居住和议事的地方，也是灵剑之盟的众位领主集会的场所。每年六月初六的“灵剑祭”，都在这里举行。精致华美的宫殿，像琼楼玉宇一样神圣、庄严，反射着冬日的阳光，令人目眩神驰。当然，再宏伟壮丽的殿堂，都是为了衬托里面的人而存在，尤其是这一座几乎云集了王朝一半精英的辉煌建筑。
——空旷的大殿里，洁白的石阶下，41位领主依照排名顺序，分列在左侧；另外30位败退归来的领主，其中包括几位被俘后侥幸逃脱的，则跪在右手边，个个垂头丧气，满面羞惭。大堂的尽头，整整20级石阶之上，悬挂一道玉色珠帘，依稀可见后面的白色身影。
坐在帘内的，自然就是领袖群雄、有“天下第一人”之称的中灵山总领主风舞阳。近几年来，由于他长期外出，极少回中灵山主事，即使偶尔召见其他领主，也是隔着一道珠帘简略交代几句，越来越难得有人见到他的真面目。然而在江湖上，只消一提起“风舞阳”的大名，无论黑白两道都会用最尊敬的语气，绝没有人敢生半点轻视。
不过，在这一天的未央殿上，此时此刻，所有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珠帘的方向，而是投注在并立阶前的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的到来，即便风舞阳自己，也颇感意外。
这是两个近来在大陆上几乎引起轰动的人物：一个身穿杏黄长衫，淡金色的长发，气质闲雅如云；另一个一袭青袍，并没有刻意张扬，已经聚集了全场赞佩的目光。
两人刚停至石阶下，站在第十二位的萧无涯率先拦住：
“春城领主请止步。总领主有令，凡是灵山失守的领主，必须跪拜晋见，以示请罪。”
他的脸上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叫人隐隐生出不快。一些敏感的领主均在心里想到：这条规矩实在有失宽厚，倒像是专门针对某人而来。
秋原静向帘后施礼：“风总领主明鉴，春灵山弃守，是总领主亲自下的谕令，并不算败逃。况且，灵剑流光也未落入魔军手中，何罪之有？”
春城举手挡开他：“秋原，不管怎么说，春灵山的确是失守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而且，我也的确被魔军俘虏，这就是战败，你用不着替我开脱。倒是你，不需要跟我拜见，站回你的位置去。”
春灵山位列四季灵山之首，春灵山领主的话，对于秋原就是命令。他只好咬咬牙，退到左边的队列。
但见春城退后一步，双膝跪倒，恭恭敬敬说道：“春灵山领主春城，拜见风总领主，特来向总领主请罪。”
堂下一片叹息声。
人人皆知，春城与风舞阳、东侯逸素有交情，往日会面，甚至连通报都不必。今日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行礼，如何不感慨？
帘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春灵山失陷，身为领主多少要负一点责任。不过，你后来在净魂殿里，相助28位领主脱险；二月初九，在风雨楼上，又解了八千魔军之围，也算是将功赎罪……”
听到他的语气有所缓和，众人都松口气。春灵山领主一向深孚众望，绝大部分人并不希望他受到苛责。
帘后的人话锋一转：“听说，你的功力既失，显然不适合留任领主之位。现在，我就以总领主的名义，收回你的灵剑。你有无异议？”
跪在地上的人垂目不语，解下腰间佩剑，缓缓拔出那一泓春水，用双手捧在掌中：“请总领主收回流光。春城愿退位让贤。”
人群又是一阵波动，禁不住深表惋惜。且不说这一身傲世的神功，光是那柄掩尽华彩、剑因人传的神器，足以令人动容。费解的是，总领主风舞阳向来光明磊落，性情洒脱不羁，何以变得如此冷漠、不近人情？
“你既然也同意，那好……萧领主，去把流光呈上来。”
“谨遵总领主指令！”
萧无涯应声而出，大步走到面前，嘴里还在致歉：“请春城领主勿怪……”
一只手刚触到剑柄，春城似是向前一送，锋锐的剑尖划到他腕上。萧无涯吓得当即甩手，无意识向后一扬。犹如一抹春光初现，流光立刻幻化作千万道玄影，朝着珠帘飞去！
这一变故实在太过突然。乍一看去，就是萧无涯先用手抓住灵剑，然后让剑脱手飞出。
光影变幻中，五色迷离，去势如流星。
几乎同一时刻，左侧的队列中，有一个淡金色人影飞掠过石阶，跟随流光的剑势，追入帘后。他的身形异常迅捷，居然追上流光的速度，流云借力一撞，两把灵剑迸出绚丽的火花，同时袭向坐在帘后的人。
光芒漫射。一个皎洁如月白的身影飘出珠帘，手腕轻扬，一柄融汇了日月星辰精魂的灵剑，霍然出鞘——
低越悠长的龙吟，犹如在每一个人心头划过。大殿之内，立时映照万丈霞光，连同百里之外的天空，仿佛也被照亮。台阶下面的41柄灵剑，如同受到召唤，一起发出嗡嗡的和鸣，声震九霄。
这是《灵剑谱》上排名第一位的诛天剑，曾经诛魔无数、能令鬼神惊惧的人间第一神兵！
在这天地为之震动的声势面前，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璀璨夺魄的剑光直飞向跪在地上的春城，没有一丝迟缓。
他竟然一动不动，直到寒气迫上眉睫，翡翠色的眼眸波光如海，嘴里吐出只有距离最近的人才能听到的几个字：
“万神之剑。”
月白色的人影轻易回身，剑势就此一收，光芒尽敛。
秋原和流光也在这时追到。那人举袖一挥，并看不出什么动作，“当”一声响，人已飘回帘后的座位上。流光在空中打个回旋，又落到春城手中的剑鞘里。
秋原一掠落地，站在堂下，对着帘后拱拱手：“秋原失礼了。”
众人正在惊愕。春城一脸严肃地开口：“萧领主怎么会忘记了？要取不属于自己的灵剑，只能握住剑柄，而不可以触碰剑尖。方才被流光反弹，差点伤到风总领主。幸亏秋原领主及时出手阻挡，不然，岂不是闹笑话！”
看得目瞪口呆的众位领主，这才恍然大悟。
要知道，每一把灵剑均与各自的主人心意相通，不允许他人染指。旁人要想取灵剑，可以连剑带鞘地拿，也可以手握剑柄，唯独不可以触碰出鞘的剑尖。否则，灵剑自然而然会生出反弹之力，越是排名靠前的灵剑，反弹越大，一不防备就会被击伤。适才，萧无涯伸手欲取流光，众人确实看到他触到剑尖，难怪会遭到灵剑攻击。
萧无涯面红耳赤，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明是春城自己把剑刃送到他手上，却借力让灵剑飞向珠帘。而秋原静的出手，早就蓄势已久，表面是阻止流光，实际上更加强攻势，欲合两把灵剑之力，攻击风舞阳。倘若不是诛天剑及时出鞘，真不知如何收场？
他可没想到，差点要与诛天直接对上的秋原静，紧张得脊背上都是冷汗！
——这一招“春光乍泄”的使法，还是春城在上山之前反复琢磨想出。因为功力不济，只能借助灵剑本身的力量以及外力的激发，启动攻势。秋原本来极力反对这样冒险，春城口口声声保证，风总领主绝不会真与他们动手。
刚才这一击，看似简单，全无机巧可言，其实已经使尽秋原平生力气，仍然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诛天剑毫不留情对着春城刺去，他真的有一种无可挽回的感觉。却不知那人用什么方法，居然令风舞阳在最后关头收手，撤回剑势？
春城侧过头，故意用责备的语气：“秋原，你也太莽撞了。单凭一柄流光，如何伤得了总领主？风大哥不过是与你随便过招，当然不是真要致我们于死地。”
秋原略一躬身：“请总领主见谅。”
珠帘后面的人仿似全不在意：“秋原领主既非有意为之，我又怎会当真出手？似乎流光也不愿意更换新的主人，就由春城领主收回灵剑，暂时不必上缴。”
料不到风舞阳这么快改变决定，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秋原心中一宽，像有一块大石落地。本以为会有万般凶险，谁知一场虚惊之后，就这样轻松化解。
紧接下来，帘后的声音沉声问道：“春城，我只问你一件事。三日之前，也就是二月十五夜晚，在白云城外的磨蝶岭上，白云城主与多位江湖高手，原本已经围困住两万魔兵，却被人出手阻止了。有人看到那个人就是你。你可愿意承认？”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前轩然大哗。
秋原静赶紧迈上一步，抢先答话：“总领主，秋原可以证明，那天晚上，春城领主一直在城里的馆舍歇息，并未外出。总领主刚才也说他功力尽失，重伤未愈，根本不可能与人动手！”
风舞阳不紧不慢地说：“十五日晚上，秋原领主不是去参加天鉴师家族的聚会了么？如何证明春城领主一夜不曾外出？何况众位领主都知道，即使不使用真气，一样可以驱动灵剑。”
秋原顿时无语。
排名第十八位的悬虹剑主人方若鸿大步出列：
“禀报总领主，我也曾看到，春城领主与伏魔岛的首领同乘一匹马离开馆舍，进入磨蝶岭。后来，在那个魔物魔化的时候，被人一箭射杀，还有人利用灵剑的力量，破了围住魔军的方阵。这些都是我和萧领主亲眼所见，白雁迟老城主和几位前辈皆可作证。”
萧无涯在旁边附和：“萧某也可以证明，方领主所言非虚。”
秋原冷冷地问：“请问方领主在哪里看到春城领主和魔军首领一同离去？莫非也是在馆舍外面？夜半时分，方领主到我们居住的处所做什么？”
“这个……”
方若鸿支吾半天，却憋不出一个字。
在场的人其实有大半不相信方若鸿的话，听他说得颇为含糊，显然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
端坐在台阶之上的人再度开言：“春城领主，你只需亲口告诉大家，你究竟有没有做过上面那些事？”
大厅里一下沉寂起来。一直在缄默的春城神情自若，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回答：“没错，是我。”
他抬起头，坦然说道：“射杀那个魔物的是我。打开围阵、放走魔军的，也是我。”
——既然做了，又何必否认？他从来都不会回避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秋原哀叹一声，满脸均是忧虑。
人群中立时射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更加安静，只听到风舞阳和他的对答：
“身为灵剑之盟的领主，你可知私放伏魔岛的人，是什么罪名？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
“你明知这是死罪，还敢公然违背盟规，相助魔军？”
“……是的。”
秋原着急地插话：“春城！你是不是被那个大魔头胁迫的？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
他坚定摇摇头，望着眼前的虚空，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没有人胁迫我，我也不会被任何人胁迫。那个大魔头曾经把我送出来，是我自己返回去，援助他们。”
“这么说，你不但私助魔族，更兼与魔军的首领结交？”帘后的声音越发冷峻。
“不是！”
他停了一会儿，与其说是辩解，更像对自己发下誓言——
“我以前从来不认识他，以后也永远不会是他的朋友！”
此时方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声，却没有任何人敢提出异议。
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庄严地作出裁定：
“春城领主，勾结魔族，原本是死罪，念在你过往的功绩，又伤势未愈，暂且把流光赐还于你。限你必须在一个月之内，亲手诛杀那个大魔头，以作赎罪，否则按盟规处置。你服不服？”
这个处罚已算十分宽大，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属于可以接受。
秋原万分紧张盯住跪在地上的人，不知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悲哀的预感。果然，他看见那个人脸上波澜不惊，一句一句说道：
“春城愿意接受总领主责罚。倘若我不能在一个月之内手刃那个大魔头，不需盟规处置，春城会用流光自行了断，以谢天下！”
最后一个字说完，就像命运之神落下的判决——
永无更改。
“很好，这是你说的。在这么多位领主面前，谅必不会食言。我就在中灵山上，静待春城领主的捷报。你可以退下了。”
“谢过风总领主。”
他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跪得太久，双腿发软，一下子又跪在地上，忙用双手支住。秋原刚想上前搀扶，被他用眼神制止。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春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手撑住流光，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
秋原毫不迟疑，一步跨到他的身边，听到珠帘后面的人淡淡地说：“秋原领主，你应该回秋灵山恪守自己的职责，为与魔军的对决做好准备。”
秋原回过头：“启禀总领主，二月十五那天，秋原回到家中，就是为了商议秋灵山守备之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总领主不妨派人前去探查。秋原告退。”
举手一礼，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跟在那个绿色的身影之后，走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