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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冰洋 残雪(一)

书籍名:《魔山传记Ⅰ人间春色篇》    作者:满袖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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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12岁那年最寒冷的大雪天。

也是又阴又冷的暮冬时节,也是像这样风雪交加,鹅毛似的雪花扯得满天都是。

自从半年前,烈海被现任夏灵山的领主挑选为继承人带走之后,他就失去了唯一的童年好友。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烈海是如何兴奋地跑来告诉他这个令人羡慕的消息,唯独没有留意到冰洋一下子黯淡的脸色——他是个敏感而聪慧的孩子,立刻联想起那位夏灵山领主打量自己残疾的左手时,微带怜悯和惋惜的目光。

这个没心没肺的烈海!居然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及早回来看他,为他带来许多从前因为贫穷而无法拥有的礼物。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一切都是老样子。没有谁来关心、搭理他,他依然和其他孩子一样,在庶民苑里过着卑贱的生活。他的性情更加孤僻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山坡上,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愿意与同龄的小伙伴们一同玩耍。

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疯狗病”会不期然发作。

被人嘲笑、鄙视、嫌弃,他都不在乎,他早已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白眼和冷漠;他甚至不在乎病情发作时,那些连成年人都无法忍受的不适和煎熬……他只是害怕自己会因此死去,害怕被庶民苑里的太医诊断为无药可治,然后毫不留情地甩出门外,与这么多刚刚咽气、或者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死尸们扔到一起,任成群的野狗将他撕咬,吞食。

他绝不要这样没有尊严地死亡,或者生存!他虽然微不足道,到底还是个有思想和意识的人!所以,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一个年仅12岁的孩子,独自趴在山坡后面的石洞里辗转呻吟,发疯似的翻滚,只为了舒缓一下全身麻痒的痛楚……

他的神志渐渐丧失,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干嚎,抓起大捧大捧的积雪拼命塞进嘴里,试图遏止咬噬的冲动,铅灰色的眼眸放射出不属于人类的凶光。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看到了来自九天的仙人……

绝对没有一个凡尘中人,会有这样绝世的风姿。

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一抹若远若近、艳魅的银蓝色,直到占据所有的视野……那种冰凉柔滑的触感,才使他意识到是风中飞扬的长发。

可是,无论他怎样睁大眼睛,总是无法看清那个人的模样。只记得有一双与发色相同的银蓝色眼眸,像天空一样湛蓝,比冰湖还要辽远……

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人是真的存在,还是臆想中的幻觉?

等到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大为缓和,远远看见那个人的背影,屹立在清冷的迷雾之中。

“如果你愿意听从于我,就能够实现所有的梦想,攀上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峰。否则的话,只能像刚才那样,像狗一样低贱地死去。”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人一样飘渺而不真实。似乎还很年轻,又仿佛历尽了数百年的沧桑。

“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不是像现在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他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向他请求。

——管他是诱惑的魔鬼,或是圣洁的天使,他只要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从那一天起,冰洋的人生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仍然回到庶民苑里,偷偷修习那个人留下的练功图谱。每逢旧疾发作的时候,总会有人及时送来救命的药丸,帮助他渡过险情。不到一年之后,冬灵山的领主沈万江前来挑选继承人,毫无意外地一眼看中他的资质和天分。

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在面前,唾手可得……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人人敬仰、名震四方,排名第七位的冬灵山领主——沈冰洋。

多少年之后,他才会想起那个下雪的清晨,那个银蓝色头发的人离去之时,他曾经锲而不舍地追问他的名字。

那个人似乎笑了笑,宽大的白袍像一叶孤帆消失在天地间。雪地上留下三个龙腾凤隐的大字:

“柳—长—倾”。

也是在很多年以后,他终于知道,这个名字,原来是近二百年王朝历史中令人谈之色变的禁忌……

*****

窗外的雪下得正紧。

冰洋坐在庆天府最负盛名的藏书阁里誊写经文,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庆天府是靠近冬灵山脚下的西北重镇,城里的藏书阁,是冰洋最常去的地方。此时,一群闲散的学子和读书人正聚在大厅里互相出题考辩,品评诗文,一派宏论滔滔。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着朴素、自顾埋头抄写的沉默青年,只当他是个落魄的穷书生而已。

早在九岁那年,冰洋就有“神童”的称号。他没有上过学堂,仅靠自学读遍了庶民苑所有的典籍。他出口成章,过目能诵,信手写下的诗赋令饱学的宿儒也为之惊叹。虽然后来,他成为灵剑之盟的一位领主,没有走上从文之路。在骨子里,还是不愿意将自己与那些终日打打杀杀的江湖豪客划为一道。

记得有一回,烈海心血来潮,不知上哪里找人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情诗,用来向心仪的西灵山领主大献殷勤。偏又藏不住,献宝似的在冰洋面前炫耀。

“文辞粗鄙,空洞浮夸,了无新意。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古体诗,平仄完全不对,也没有押韵。写这诗的人,一定是在街边摆卖字摊的。”

冰洋只瞄了一眼,毫不客气作出如上评论。

烈海尴尬得耳根都红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最信赖的春城和秋原。

秋原倒是干脆,一口回绝:“别问我,我没研究过。我们家里也不用修习诗词歌赋。”

春城面露难色,搜肠刮肚回想了半天:“这个啊……我那时是跟小杰一块念书,太傅们一教到写文章,就教不下去了。姨父也说,我们不需要学这些。嗯,好像是要讲究什么平仄相间,三十六部韵脚之类……”

事情的结果,冰洋硬被逼着帮烈海足足抄了九封情书,以致后来一听到西灵山乔西领主的芳名,立即反射性抽搐,坐立难安。

至于那九封情书,据说还曾经流传坊间,害得多少相思成疾的少女夜不能眠,反复吟咏。

……

总算有人发现这个一直没有开口的孤僻青年。

“这位兄台,我等方才在联文赋雪诗,切磋辞赋而已。敢问兄台可有佳句?”

冰洋并未作答,下笔一挥而就,一幅劲瘦酣畅的狂草呈现在案纸上。

楼下有人惊慌呼叫:

“城外又有魔军到了!好多人被下了毒蛊……”

众人眼前一花,刚才还坐在案前的灰衣青年已经不见。一个纶巾长袍的文士捧起案上的草书,越看越惊奇,击掌称赞:

“好诗,好诗!果然是妙手天成,神作啊……”

*****

庆天府城外的山神庙里,仿佛成了恶鬼横行的人间地狱!

数百个中了毒蛊的魔人在疯狂厮杀、搏斗,嗬嗬怪叫……他们原本是失去家园的难民,眉间和腕上均有一抹鲜红的血痕,正到了蛊毒集体爆发的时候,此时已被魔性所控制,不知疲倦地自相残杀。

洁白的雪地上,到处都是血水、碎肉和断肢残骸……

因为毒性的种类不同,这些魔人有的变为皮肉溃烂的骷髅,有些化为一滩腥臭的脓水,还有些则变身形状可怖的半人半兽。而无论哪一种类型,最终都会被其他同类所搏杀,形神俱灭,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当冰洋赶到的时候,三四百个魔人已杀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在苟延残喘,怎么看都不成人形。其实,他就算早一步到达,依然改变不了任何结果。所有中了毒蛊的人,从一开始就无药可救,只有发作快慢轻重的区别,迟早有一天会以惨不忍睹的方式悲凉死去。

冰洋漠然穿行在一堆堆死尸和骸骨中,心里面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也许是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他的心已经麻木,更不会有丝毫愧疚。

一转头间,他居然看见庙墙的角落里,蜷缩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其中一个约十岁的小男孩,还是他认识的——

小石头!

曾经在清河镇上送给他一碗面汤,又与他共度危难的那个山里孩子。

“小石头!你怎么在这里?”

冰洋一阵惊喜,大步走过去。然而很快,他的心就沉到谷底——这两个孩子,额上都有一抹血痕,显然也是中了蛊毒,暂时没有发作出来。

小男孩紧紧抱住身边只有五岁的妹妹,一张小脸白得吓人,茫然抬起头:

“沈哥哥……我们是和后娘,还有村里的人一起逃难的。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他的目光掠过庙前内外遍地尸骨,却又如何分辨得出谁是后娘?谁是村长?谁是跟他讲过无数神奇故事的王大爷……

冰洋的胸口在发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魔军的势力如今遍及半个大陆,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就算被人数度营救出来,终究难逃悲惨的命运。

他蹲下身去,查看小女孩气息奄奄的面容,柔声询问:“小石头,你的妹妹……她怎么了?我带你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饿了,想吃煎饼子。我们有七天没有吃东西了。”小男孩很是认真地回答。

冰洋实在后悔,身上没有带一点可以让两个孩子果腹的东西。这时才去找,恐怕是来不及了。

“沈哥哥,小铃铛是不是快要死了?她会不会变成和那些人一样?”

小石头睁大一双失神的眼睛,倒比悲伤欲绝看得更让人难受。

“不会的。她也许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冰洋含着热泪,却觉得自己的手止不住在发抖。

一直窝在哥哥怀里的小铃铛突然坐起身,眼里闪出雀跃的光,“哥哥,我要吃糖串葫芦!”

她伸出细瘦的小手,另一只手突然拗下自己一根食指,放进嘴里脆生生嚼着,好像真的在咬一节节糖串一般,咬得嘎嘣作响,连皮带骨咽进肚里,淋漓的血滴顺着嘴角流下。

“糖串葫芦好甜,哥哥你要不要吃一根?”

她紧跟着又拗断第二根中指和大拇指,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瘦黄的脸上还带着甜笑,把一节带血的断指送到哥哥嘴边。

冰洋的心在刹那间抽紧了。他当然看出,这小女孩的神志已经彻底失控,再过一会儿就会变得和其他魔人一样,狂性大发,情态可怖。

然而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即使在咬噬自己手指的时候也惹人怜爱……

他黯然轻叹,银光一闪,剑尖颤动,快速而轻柔地刺入小铃铛后心,小心翼翼拔出,没有带出一滴血迹。

小女孩就像倦极睡着一样,慢慢合上眼睛,嘴边还挂着一丝憧憬的微笑。

“哥哥,糖葫芦……好好吃。我要阿娘……”

小石头依然搂住妹妹的身子,一面喃喃自语:“小铃铛乖……睡醒之后,我们一起去找娘亲……”

他忽然对着冰洋咧嘴一笑:“沈哥哥,你说爹爹、后娘、阿健,还有王大爷、村长……他们都去了哪里?我们是不是也要去那个地方?我不想再跟后娘一起……可是,如果在那里可以见到娘亲,还可以跟阿健他们一块玩,听王大爷讲故事……我也很想去。”

冰洋看着他渐渐迷糊的眼神,还有那一抹越发鲜红的毒蛊印记,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卑微的人们,想要活着,竟是如此艰难;连苟延残喘,也是一种奢侈!

他轻轻抱住小石头,竭尽所能地给与安慰:

“会的,你会见到所有想见的人,开开心心地永远跟他们在一起。无论去到哪里……小石头,你答应我……跟妹妹一定要快乐哦。”

“沈哥哥,你也要快乐呀……”

小男孩温软的语音在耳边回响,冰洋的理智终于崩溃,泪水夺眶而出。手上一振,流雪又快又准地插入孩子后背,然后极慢极稳地拔出,生怕弄疼他一样。

他这才放开怀里的躯体,把小兄妹并排靠在雪地上。

“好孩子,你一定会比我幸福得多。而我已经……万劫不复。”

他站起身来,迷惘四顾,发现大雪早就停歇。茫茫天地间,除了遍地尸骸,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寂静却很快被打破。山道上转来一队骑着魔兽的人马,一看就是伏魔岛的魔兵。领头的正是龙岩大人手下的统领富洛林。

“进去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活的!”

富洛林大声吩咐,这才看见站在庙里的冰洋,吃了一惊:“原来是冬灵山的沈领主!领主是否要见我们的冥风大人,或者龙岩大人?”

他的脸上满是狐疑。虽然明知这位冬灵山领主与魔军早有协议,却也拿不准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

“这些人是你们下的毒蛊?”冰洋面无表情地询问。

富洛林还没答话,一名魔兵上前汇报:

“报告统领,全都死了,也省得我们多费手脚。”

冰洋勃然变色:“你们为什么要对这些无辜村民下手?”

富洛林为之一愣:“嘿嘿,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领主这话问得奇怪,莫非领主大人是同情这些可怜的村民?既然这么有恻隐之心,当初为何要与我们魔王岛合作?原来沈领主只愿意出手对付自己的盟友,却不忍心向这些普通百姓动手,真是少有的仁慈心肠!哈哈——”

跟随的魔兵都在纵声大笑,笑得那样肆无忌惮。

冰冽的剑光冲霄而起,搅起树上的积雪,漫天飞散,倾泻而下,盖住所有的讥笑和回响……

天地无声。

只有冰洋还站在原地。面前的富洛林和上百名魔兵,全部凝结成一座座失去生命的冰雕,木然挺立。

他举手一扬,将这些冰雕击成冰屑和碎片,和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将眼前的一切尽皆覆盖,连成白皑皑一片,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灰色的身影融入风雪之中。

****

斜辉照入神庙,慢慢融化地上的积雪,暴露出一具具形貌恐怖的尸首。

无论多么厚重的冰雪都会融化,只要有充足的阳光和热度。何况已是暮冬时节,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一个浅绿色头发和淡金色头发的人,伫立在庙前,良久无言。

“伏魔岛的血魔毒蛊,又是一笔血债。”

“我在想……那天在磨蝶岭放走两万魔军,我是不是做错了?”

淡青色的人影悄然步入庙门,停在小石头和小铃铛旁边,弯下腰去:

“是小石头那个孩子,还有他的妹妹……”

身穿杏黄衫的人细心查看伤口,下了结论:

“冰洋的流雪剑,两个孩子都死在他的剑下。”

“也许见到冰洋,才能知道答案。秋原,明天我们就到冬灵山了。”

“是的,终于到冬灵山了……”

王朝历二十年三月初一。大雪。正午,魔军进占庆天府。共七万城民沦为魔人,约五万余人死于非命。

没有人记得死者之中那一对小兄妹的名字:

小石头,男,北州饥民,卒年10岁。

小铃铛,女,北州饥民,卒年5岁——

写一首给小石头的诗:

像山一样沉默,

让我为你痛哭。

小石头,

你没有未来,

难以言说。

该怎样对你呢?

怜悯是虚伪,

爱也是错。

历史从不记录你的生和死;

你的苦难,

刻在我们的命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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