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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冰洋 残雪(二)

书籍名:《魔山传记Ⅰ人间春色篇》    作者:满袖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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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季灵山中,若论风景最为壮美的,既不是繁花似锦的春灵山,也不是五色斑斓的秋灵山,而是矗立在雪域高原上的冬灵山。

这一座终年被冰川所覆盖的冰雪之岭,位于北部五州的奇寒之地,也是整个大陆地势最高绝的所在。因为人烟稀少,空气纯净而稀薄,又被誉为人间大陆最圣洁的一片净土,接近神明居住的天堂。是以数百年来,引得多少英雄豪杰为之向往!

所谓“天上广寒宫,人间踏雪阁。”

站在高耸的山崖下仰望,你会发现,整个冰雪覆盖的山体,并不是白皑皑一片,而是呈现淡淡的冰蓝色,间以透明的纯白色。如果恰好有阳光映照在积雪上,整座山峰都会变得金碧辉煌,瑰丽不可方物。

就在雪山的峭壁之顶,有一座恢宏雄奇的建筑——“踏雪阁”。

每一座灵山均有一幢专供领主居住议事的正式场所,规模和大小不同,各自的名称也不同。例如,中灵山的议事厅名为“未央殿”,春灵山则是“春晖殿”,夏灵山为“御风堂”,秋灵山为“秋名居”……无论建筑的样式和风格千差万别,无一例外都是灵山的核心地带,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冬灵山上的“踏雪阁”,同属这样的建造。全以采自冰层底下的青玉白石砌成,共有三层,高逾百尺。远远望去,犹如架构在云端里的天上宫阙,美得完全不像真实,和它的主人一样,清冷,孤傲,不容轻犯,难以接近,更无人能够窥探它的秘密。

只有时间流逝不变,就这样走到了这一天:

——雷武王朝二十年三月初二。

*****

空旷清静的大堂里,一应摆设均极为简朴,却整洁有序,可见主人是个富于主见,而且心思冷静、极有条理的人。

云石的几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冰洋坐在旁边,怔怔看着瓷瓶发呆。

在他身后,一个铁褐色眼睛的男子推开窗户,凝神远望窗台下那一片含苞欲放的花丛,其中有一棵迎春花开得分外娇艳。

——是谁说过,当迎春花开的时候,也代表着春天即将来临?

冰洋的视线投到那丛鲜花上,喃喃低语:

“想不到冬天这么快过去,明天就是三月初三了……我们冬灵山上,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多花。”

一名守卫进来通报:“禀告领主,秋灵山的秋原领主到访。”

庭院内,一辆双乘马车停在门口。杏黄色长衫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向他点头微笑:

“冰洋,好久不见。”

“秋原,你来找我有事吗?”他淡然问道。

“是有点事。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也来了。”

秋原让到一边。车帘微动,一抹浅浅的绿色映入眼帘。

“冰洋,不打算请我进去?”

冰洋的脸色变了。

*****

大堂上重新摆出茶水和清酒。

春城在上首的位置坐下,眼光掠过案上未及收起的瓷瓶,似乎毫不在意。秋原体贴地替他用掌心热力将清酒加温,端到手上。

他颔首一笑,接过酒杯。“冰洋,我们好像有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大哥,听说你的伤还没好。这种寒凉之地,很是消耗元气,实在不适合大哥来。”

“是啊,气候寒冷倒不要紧,有什么比得上那一招千里冰封?只不过几个月不见,功力越发精进不少,可以冷到人的骨髓和心里去。”

冰洋抿住嘴唇。

春城慢慢转动手里的杯沿:“想不想听听我对你的剑法,有些什么评价,冰洋?”

“愿听大哥教诲。”

“冬灵山的剑法,向以攻势凌厉狠绝见长,杀气惊人,剑术的精髓却全在一个‘死’字。犹如冰封大地,万物萧条,看似毫无生机,其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于山穷水尽之处重获新生。你的天分和悟性都极高,性情冷静倔强,对自己和别人却还不够忍心绝情,难免走向偏激。这就像走进自己设下的死胡同,转来转去总是绕不出来,也导致你的剑法专走偏锋,始终无法突破最后一层障碍,达到绝处逢生的最高境界……”

冰洋听得怔住,细细咀嚼他每一句话。

“而我们春灵山的剑法,之所以是冬灵山的克星,秘诀恰在于一个‘生’字,于严寒封锁、冰天雪地之中催醒万物,重焕生机——这种相生相克,互为掣肘的关系,道理正在于此。试想一下,我若是使用‘春风化雨’之类防守严密、以柔克刚的战法,你的‘千里冰封’难免会耐力不足,气势必然受挫,胜败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你认为如何?”

冰洋脸上阵红阵白,不禁大为佩服。

说老实话,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春灵山领主就任那一幕,冰洋心里面对这位脾气特别和善可亲的大哥,虽然不见得会有轻视之心,却也算不上服膺。他此时才明白,一向不肯服输的烈海,为何独对春城如此推崇,单凭以上这番评论,已非自己所能及。

“多谢大哥指点,冰洋终生受用。”

春城却在心中暗自叹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谁也无法改变发生的事实,只可惜了这位从小命途多舛的结盟兄弟……

“我想看一看你的流雪剑,可以吧?”

他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意。冰洋略略一愣,随即恭恭敬敬把灵剑双手奉上。

“请大哥查视。”

冷冽的剑身甫入手中,即使透过坚硬的外鞘,依然能够感觉到刺骨的寒意。缓缓拔出那一泓冰泉,剑气砭人肌肤,春城心中不由一跳,竟有些晕眩的锐痛。秋原站在身后,暗暗为他运起真气。

清冽的尖刃之上,仿佛还残留着血腥之气。他伸出一根手指,无言地划过剑锋。后背被刺伤的地方,立刻感应到一阵收缩的战栗,还有沁骨的冰凉……

“真是一把好剑!你知不知道,被它刺在身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很冷,很快,当它拔出去的时候,你甚至能够体验到每一寸割裂的肌肉,被抽离身体的痛楚。”

他的声音低而沉缓。冰洋的脸色霎时煞白。

“你用它来杀死小石头和小铃铛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冰洋,你告诉我——他们真的是毫无痛苦地解脱了吗?”

春城还剑入鞘,目光柔和注视着他。

冰洋一下子激动起来:“没错,人是我杀的!他们当时已经中了魔军的毒咒,而且饿得奄奄一息……我是没有资格怜悯他们!那两个孩子虽然不是由我直接害死,早就有更多千千万万无辜的人因我而死!我承认自己是邪教的人,就是在为虎作伥,与天下正道公然为敌。你们现在也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地除掉我!”

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他再也克制不住,铅灰色的眼睛里闪耀怒火:

“但我绝不会认为你们比我高尚多少——所谓的公理和正义有多可笑?那些渺小可怜的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又在哪里?只不过是给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增添悦目的光环和矫饰而已!”

秋原忍不住开口:“冰洋,你太偏颇了!你不能因为这世间还存在着太多的丑陋和不公平,就因此否认了天下的公义自在人心。譬如你说的那些走投无路的灾民,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弃之不顾,我们也一直在想办法救助他们。然而有些事情,是我们力所不及的,只能尽力而为、竭尽所能就好。你更不可能要求所有的结果,都如想象中的完美。”

冰洋蓦然放声大笑:“哈哈,好一个令人仰慕的正人君子!真是正气凛然的大英雄啊,只要你能忍受一点点流血伤残的痛苦,拯救这些愚昧无知的小民于水火之中,就可以换来他们死心塌地的顶礼膜拜,感恩戴德,还能博得举世赞颂的大好名声。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很伟大,就有权利来教训像我这种毫无廉耻、助纣为虐的人?可是,你有没有看见,那些被你们救过一次、两次、很多次的人,他们根本承受不起你们的所谓仁义和公理。他们照样死了,死得那样凄惨,永远逃不脱给别人当踏脚石的宿命!而你们,天生贵胄之家、从来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你们,根本不可能理解平凡百姓的苦痛和辛酸!”

他剧烈喘着粗气,双手因为激愤而发抖。秋原神色一冷,正要反驳,被春城用目光阻止。

沉吟着站起身,春城慢慢步向窗台,似乎在斟酌应该如何表达:

“也许你说的都很有道理,冰洋。我们所处的环境和背景不同,我或许真的没有经历过像你那种穷困、窘迫的生活。可是,你是不是觉得命运对自己如此不公平,全天下人都辜负了你,你就可以甘于堕落了呢?那么,这世上必定还有许多遭遇比你更悲惨的人,他们又该如何熬下去?”

他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越发严肃:“别的不说,譬如烈海,你大概也认为他的运气一向比你好太多。你有没有了解过他不为人知的过去,还有隐藏在他无忧无虑、大大咧咧外表下的悲酸?就算是你最瞧不起的那些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你又怎知他们没有自己的苦处?那种像笼中鸟儿般压抑苦闷的生活,同样是无法忍受的折磨,也许他们还在羡慕你,至少可以选择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原同时默然,身为天鉴师家族的传人,当然很理解这些事实。

春城平和稳定的语音回荡在大厅,格外清晰:

“所以,我始终认为,无论出身和经历如何,都不能够成为允许自己愤世嫉俗、同流合污的理由。我知道你投靠伏魔岛,有着迫不得已的苦衷;易位而处的话,或许我更没有资格批评你当初作出的选择。既然你认为这世上所有的正义和善良都是虚伪、矫情、毫无作用的,那你自己又做了什么?你有没有尽到努力,去改变这一切,让更多曾经像你一样可怜无助的人们,掌握他们的命运?还是说,一边痛恨抱怨这世间的邪恶,一边冷眼旁观自己的同胞和族人陷入无可逃脱的深渊?”

他抬眼望向窗外,看见拴在后院的雪麟马,眸光为之一亮,继续不动声色转回头。

“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为什么会让那个叫小石头的孩子送信去秋灵山?难道我没有预料到,你或许会在半路上阻止、伤害他么?这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的你,你也曾经和他一样的单纯、善良、富有同情心,对未来充满憧憬……而现在的你,却隐藏了自己的本性,所以我才想要赌一赌,赌的就是你尚未泯灭的良知——结果你看,我赢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那你呢?你还相不相信自己迷失的心?假如我再问一次,你杀小石头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感到痛心,你该如何回答?——因为杀死那个孩子,你就等于亲手杀死了从前的自己。”

大堂里静得没有任何声音。秋原在这一瞬间居然会有种错觉,他恍惚觉得小石头和小铃铛这两个孩子还在身边,也在冥冥中注视他们,倾听着他们谈论的话题……

冰洋满含热泪,他好似听见有个纯真稚气的童音向他诉说:

——“沈哥哥,你也要快乐呀……”

想要忍住,终于让泪水簌簌落下。

春城的心徒然一阵刺痛:那个孩子,为什么总是能够打动他记忆中最柔软的地方?为什么总是可以轻易唤起他的怜惜?

无法忘记,当他看到两个小兄妹僵硬的尸首,那种揪心的沉重!与其说这孩子的遭遇像冰洋,何尝不是像失去父母后的自己?一样的孤苦,无依,尝遍人情冷暖……

不同的是,他总算还有最后的依靠,凭着自己永不磨灭的信念一直支撑到现在——

坚信不疑,绝无后悔!

他踱回座位旁,眼里是一种少见的绝决的光:

“当然,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再去追究对还是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自己同样有过迷惘。比如说在磨蝶岭放走那两万魔兵,到底值不值得,我至今依然很困惑。不过,我坚持的是,无论对错也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包括我和你。所以,这一次,我就是来收缴你的灵剑的。你可以抗命不从,也可以向总领主申诉。但我身为春灵山领主,现在就有权利收回你的流雪。”

他笃定站在面前,并没有十分疾言厉色的意思,甚至带着几分随意。然而所有江湖中人都知道:一旦春灵山的主人动真格的,哪怕是像烈海那样最火爆的气焰,也会一下子被熄灭,不敢说半个不字!

冰洋咬著嘴唇不作声。

春城向旁边略一点首:“秋原。”

秋灵山的领主举步上前,一手握住冰洋手里的剑柄。

五指刚刚碰到灵剑,冰洋手腕一抖,“刷”的拔出剑刃,一片雪光扑面而至。

秋原早有防备,抬手一挡,流云也在这时跃然出鞘,激起半空荡漾的云霭,稳稳架住对方的攻击。

“冰洋,你想清楚了!真的要一错到底吗?”

冰洋恍若未闻,紧紧攥住流雪,振剑疾扫,攻势汹涌如潮,搅得烟雾弥漫,寒气蒸腾。

一个是灵剑谱上排名第七的“流雪”剑,一个是排名第八的“流云”剑。仅从剑术而言,秋灵山排名位列于后,加之正逢冬季,冬灵山剑法原本就是“流云”的克星,十几招一过,秋原便处劣势。

令冰洋颇感意外的是,一向性情平和散淡的秋原,剑法竟是端正肃杀,充满绵绵不绝的杀意。兼之他擅长轻功,转换腾挪之间进退自如,丝毫不显出败相。

一转眼斗了数十招。春城靠在椅背上,啜了口热茶,慢悠悠吟道:

“银烛秋光映画屏,寂寞锁清秋。谁为秋风悲落叶?乱云渡秋霜。秋之声,在天涯……”

他念的每一句诗,其实都暗含一式秋灵山剑法,语速不快也不慢,恰在每句诗念完之时,秋原也使到那一招,正好能够化解冰洋的攻势。战局立时扭转,冰洋被逼得连遇险着。

混乱之际,一股强横无比的气浪从后堂发出,浓重的杀气压得人无法呼吸。秋原和冰洋心中一凛,同时缓下手。

玄关的阴影里,一个铁褐色眼睛的男子走到堂前,傲然停立,手里还提着一杆金碧色的九转龙蛇枪。

春城举目一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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