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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籍名:《千金买骨》    作者: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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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春去花落,距离尸陀林之战已经过了月余。
群龙无首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走漏开,于是许多自封为武林正道的门派便组织了围剿,此后的一切垂丝再没有着意打听,自从回到山宅之后他便决定退隐,淡出这纷扰混乱的江湖武林。
许多天来,男人一直在等待,等待常留瑟的平安归来。他甚至还梦见过好几个重逢的场面。
梦里,总是常留瑟先靠过来,一如往昔那般笑着缠在自己身边,主动投怀送抱。
在梦中,自己心里分明已经喜欢得无法形容,却还是故意板了脸,训斥他归来得太晚,或是皱着眉看他一身的伤痕。而常留瑟总是顽皮赖脸地笑着,软语说着讨巧的话,直到自己无奈地将他收入怀中。
只可惜现实与梦境常常是相反的。
任凭梦中次次相会,而现实中的日复一日,常留瑟却始终不见踪影。
那日在尸陀林一别之后,归尘主人便再不见行踪。垂丝君只知道他将常留瑟带上了山,却一点儿也打听不到接下去的动静。
忐忑不安地等待了月余,垂丝君先是有些不耐,逐渐生出不祥的预想。
在山宅众人的怂恿下,他后来索性跑到天荒坪上买了间屋子住了下来。而整天做的事,无非只是立在那挂川流不息的瀑布面前凝望。
不是不想上去,他也曾尝试过不借助冰挂的力量进行攀登,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因他的迫切之心而产生。
每隔几日,他都会看见归尘主人的那只雪枭从山顶上飞向远方,大抵是去搜寻一些必要的食材与日常用具,却始终不见它有驮人从峰上下来。
垂丝君也尝试过追踪雪枭的落脚之处,然而飞禽的速度又怎是人类脚程所能够企及?于是他最后依旧只无奈地在坪上守株待兔。
并且就在天荒坪上,昔日爱人归来的美梦开始变成噩梦。
而噩梦是各式各样的。
垂丝君梦见过自己在攀爬归尘峰的陆上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梦见过雪枭将常留瑟面目模糊的尸体驮到他面前,而更多的则是他梦见自己好不容易登上顶峰,面对的却是一块刻有常留瑟三个字的冰冷墓碑。
总之,他是真的害怕常留瑟回不来了。
这种等待的焦灼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明知道人就在头顶上的云雾之中,心中也早已设想到了他正受的种种痛苦,自己有心保护与疼惜,却就是办不到,更抱不着。
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窒息,然而如今若是让他稍稍设想一下从未认识过常留瑟这个人,他反倒后悔自己过去没能对常留瑟有更多的疼宠,如果自己能够早一步放下对陆青侯的执念,那么事情又不知道会有多大的改变。
诸如此类的噩梦他每隔几天就会温习一遍,似乎将要一直延续到他攀上归尘峰的那一日为止。
这种精神消磨实在太大,以至于窗外依旧是一片葱笼,而昔日壮健的男人却愈见形销骨立。
他天天都在飞瀑下面立着,日子久了,在天荒坪上便很有了一些名气,甚至有传言说他是痴心要见顶上的仙女,俨然又是一对才子佳人的传奇。
对此他也无心反驳,反倒稍带戏谑地自我代入了,心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传说往往都有着完满的结局,相信自己也总是能等到云破月出的那一日。
可传说毕竟无法成为现实,就好像日日生活在这天芒坪上的樵夫,从来没用见过他们所景仰的山神。
月夏一月,只见等候者渐渐憔悴,传说中的仙女始终不见出现,三个月后,倒是从山下上来一个高大的异乡人。
离开摩尼寺将近一年时间,摩诃早已换下了杏黄的僧袍,不再摩剃的头顶上已长出及肩黑发,散漫地披着,褪去了往日的禁欲庄严,日渐清清的双颊倒更有几分修道之人的颜色。
他与垂丝君在街角见了面,两人的面貌皆变化了许多,这时候也只是淡然地互道了问候,然后默契地找了处僻静之处坐下。
摩诃随身包袱不多,但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背了一个靛蓝色的大包袱。
他将包袱搁在石桌上,更小心地展开,摊开一层丝棉软垫,露出个中号的精美青花瓷缸。
他小心地在缸壁上敲了三下之后,揭开覆顶的红绸。
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大半缸的清水,新鲜水草,以及沉沉潜在缸底的一尾红色鲤鱼。
「朱离。」摩诃温柔地对着红鲤说道,「有朋友来看你了。」
垂丝君从摩诃怀里小心翼翼地抱过水缸向里面看,张了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这个瞬间,他百感交集。
曾经与自己同山共住的友人,现在连如何沟通都不知道了。遥想当初崖上崖下千金换美酒,而又有谁能够料想到今日的这番场面。
也就在他感慨的时候,那鲤鱼也慢慢悠悠地适应了外界的光线。
「朱离。」摩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是天荒坪,我们遇到了垂丝君。」
听见了这句话,红鲤鱼轻飘飘地浮了上来,慢慢将头往水面仰起,淡定地瞥了水上的二人一眼,接着却又晃了晃尾巴,冷淡地躲进水草下面去。
「不要介意。」摩诃淡淡笑着摇头道,「你也知道他的脾气,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冷淡。」
说完这句话,鲤鱼竟然抗议般地一震尾巴,硬生生地将水珠溅出尺来高。
摩诃和尚极习惯地避开了水珠,反而一手伸进水缸里,温柔地触摸着鲤鱼的背鳍,这下子朱离倒是没有逃开。
垂丝君愣了一愣,随即也会心一笑。
记忆里的和尚道士何时有过这般的默契、和谐?如今虽然一陆一水,但至少不再互相折磨痛苦。
这样想着再去看那水缸,心中倒也不觉得拥堵了。
于是垂丝君又将目光转向摩诃,这才意识到他虽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却是十分的好,与自己完全不一样。
「我们要去寻传说中的黄泉。」
摩诃小心地将水缸端在石桌上,缓缓报出这一个并不熟悉的地名。
「那是传说中蕴含着千年灵气的神水。我将会在那里与朱离住下,慢慢等待他的功体恢复,同时也修习一些延年益寿的法门……」说到这里他略微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今后的路还很漫长,只要守得住彼此,那就还有希望。」
这话让垂丝君眼前蓦地一亮。
即便是人与鱼的区隔都算不上分离,那么自己与常留瑟只不过是相隔了一座山峰的高度,却还算是彼此相守着,也就有了希望。
追寻黄泉而来的摩诃没有在天荒坪上停留,他听镇上的老人说,黄泉并不在南方,而是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北方谷地,水永远是温热的,像情人的掌心。
于是他便再次马不停蹄地去了,朱离依旧安安静静地在他背后的水缸里等待。
这天往后,垂丝君依旧在瀑布下的屋子里居住,清峻的脸庞相较于往日的憔悴更多了几分生气。
他也不会因为等待而荒废了武学,反而更加积极地修炼轻功,毕竟冬季也近了。
一眨眼,又过了好几个月。
天气转凉,叶子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由绿转黄,再一片片掉落下来。
接着西北风起,有了霜冻,下了第一场第二场雪,终于等到瀑布结冰的那一日。
提纵轻功,垂丝君满怀了忐忑的心情攀上去。
井口果然早就有两位傀儡童子在等候。
见了垂丝君,他们木然地欠了欠身,便极有默契地过来引路。
峰项上的浓雾,经年不曾散去,茫茫白色笼罩之下,却都是垂丝君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因为这里几乎每一处在他的噩梦中反覆出现,那般逼真而清晰,令他禁不住要将现实与梦境混淆,更害怕一个移步换景,就会看见与梦中同样的坟冢。
一双童子迳自穿过庭院,听着水声将垂丝君往大若台边上引领。
及至近前地停了脚步,依旧无表情地说道:「主人不再准我们上去。」
垂丝君点头应了,两个童子径自离开。
男人孤独转身,瞧这大雾中的露台上一草一木均未曾变化,倒是隐约多见了一抹红云朝他飘来。
云,很快地近了。
竟是季子桑。
艳丽的毒蛇身穿绛红纱衣,葱萌孺裙,外罩了银狐大氅,轻飘飘地从云雾里面走出来,恰似这极顶冬寒之中缺乏的桃花春色。他乌黑的发被仔细纶成古怪但别致的发髻,浑身上下用鲜红的石榴与红宝石点缀,衬着雪白如和阗玉石般没有血色的肌肤,端的一个举世无双的天上之人。
这一刻,垂丝君并非不觉惊艳,但更多的还是戒备。
他看着季子桑慢慢从浓雾中脱出,来至自己面前。
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瞥了瞥,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竟是一点都不认得垂丝君的模样。
垂丝君皱了皱眉,随即猜想应该是归尘主人利用傀儡术将季子桑复活过来,却拘了他的心神。
现在的小季无非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木偶,由着人搓扁揉圆,自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也只有这个样子,季子桑才能乖乖地留在归尘峰上,像一只枝剪掉了羽毛的鸟。
看着这样一具木然的躯壳,垂丝君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如果说与摩诃鲤鱼的重逢带给他一丝鼓舞与希望,那么重新见到季子桑,则让他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回想当初与季子桑结识的辰光,也算是交游义气,着实痛快酣畅过,然而恐怕就连季子桑本人都预料不到今天的这般结局。
也正因为造化弄人,所以这归尘峰上未来的变化,又有谁能够参得透呢?
正在他感慨的同时,季子桑忽然插嘴道:「师兄正在台上等候,请跟我来。」
垂丝君轻轻「哦」了一声,他知道小季所指的师兄其实就是归尘主人。
于是马上又为常留瑟的下落而牵挂了起来。
大若台上,金绿屏风前琴声悠扬。
归尘主人依旧是亘古不变的笑模样,季子桑将垂丝君领到台上之后,便极其乖巧地走到了一旁的香炉边换上一盘香,他细长手指上的金套倒还在,只不过现今只落得个切香调粉的闲职。然而季子桑本人此刻是不知道抱怨的,他认真地捧着香木点火,好像捧着整个世界。
一边上,归尘主人听见了脚步声,自然知道是谁到了。
于是双手一按琴弦,朗声打了个招呼。
可垂丝君这时哪还有心思与他客套,便径直问道:「常留瑟呢?」
归尘主人答:「尚在峰上。」
垂丝君定了定神,进一步追问:「你说过一旦将他医好了,就送下山来的。可我在山下等了一年。」
归尘主人点头道:「我确实这样说过,而且我也没有食言。」
「你这话的意思是……」垂丝君脑海中倏然跳出一个可怖的答案:「你是说……你已经医好他了!」
归尘主人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应该怎么说呢?人是救回来了,但若是送他下山,那就等于没有救他。」
垂丝君闻言,眼前蓦地一黑,竟是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被掐灭了。
他沉沉地呼吸几次,慢慢问道:「你是说……他和小季一样……」
归尘主人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毒性太强,若要将他留在阳世,便只有这个办法。」
垂丝君恍惚了一阵,怔怔然道:「这与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区别在于你如何看待他。」归尘平静地回答,「在我看来生与死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只是死人身上缺了点该有的温度,却更乖巧听话,更加可了我的心意。」
说到这里,归尘主人招了招手,季子桑便乖顺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向后靠近他怀里。
归尘便狎呢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如一尾活蛇恣意游动,换作过去的季子桑,只怕早就要拳脚相见了。
垂丝君立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双人表面上的亲昵,忍不住感叹那曾经百般鲜活的,如今却成了一具不知喜怒哀乐的行尸走肉,任人玩弄摆布。即便是心中对季子桑怀有怨恨,他也还是觉得这种手段过于残忍,更不用说将它用到常留瑟的身上。
傀儡术毕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法术,一想到今后就算再怎么努力补偿、温柔对待,常留瑟是感觉不到了,垂丝君心中就会着实升起一股惘然无力的感觉。
「究竟空余一具形骸在世,又能有什么感觉?」归尘笑:「你以为常留君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在山上急救时,他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拜托我将他做成傀儡,为的也不过是让你存个念想。」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道:「能有人痴心至此,你也不枉此生了。」
垂丝君闻言,一个人仿佛从当中被劈成两半,霎时只觉钻心疼痛与手脚的冰凉。
常留瑟临终时还如此念念不忘,这一番绵密而凄楚的心思,此时此刻仿佛一点点在眼前的呈现出来。
这一刻,垂丝君恨不得那日能跟着雪枭一起回到峰顶上。
哪怕还是要面对惨烈的离别,但是至少,也不能让常留瑟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更不用忍受这一年的煎熬。
从最初见面时的互相利用,到天长日久的默契欣赏,以及最后身心的沦陷,不知不觉中在心烙下深刻痕迹的人,如今居然——说走就走了。
他爱的财宝一样都不能带走,好吃好玩的也没能完全享受,就连自己也从没有真正地将他当作爱人来对待……这样想着,垂丝君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了小常许多,胸中满怀了叹息,却又被太浓重的悲伤拥堵在了喉间,半天只有破碎的单音,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而看他一双充血的眼睛,又好像随时会爆发一番长啸。
见他情绪几近失控,归尘主人不露痕迹地引导道:「事已至此,现在就看你的一句话,若是还要认那个契弟,我可以将他留在山顶上,等你每个冬天来看他。若是你决定放弃,我也只能将他与其他的尸体一般处置……」
他话音未落,垂丝君便追问:「人在哪里?」
归尘主人答:「大若台后面的尸罐林。」
话音未落,垂丝君便着急要转身去找,而归尘主人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就这样去了,他是不会理你的。傀儡只对特定的密语产生反应,你不说那一句话,小常是看不到你的。」
垂丝君立刻停了脚步,心中虽然气苦,但还是无奈地问道;「是……什么话?」
归尘似乎是不想让季子桑听见,故意起身与垂丝君附耳轻声说了,男人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而狐疑的复杂神情。
「怎么会是这种话?」他问道。
归尘颇为促狭地笑道:「也只有这种话,才不会有别人愿意说,所以不必担心有人猜得出来,这样才安全。」
道理还是歪理,垂丝君没有仔细分辨,他本能地觉得古怪。
虽然归尘的脾气乖僻,但在这般之中,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依旧是突兀而诡异的。
或者,这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正在寻思,归尘主人也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便又追加了一句:「其实这句话,也是常留瑟生前最希望听到的。」
垂丝君原本还是有些顾虑的,然而一听到这最后半句,却又像得了圣旨,只点头做完告辞,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大若台。
「你说……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归尘主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红眸含笑,轻轻捻着季子桑的下颌问道。
而小季依旧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虽然对于自己的傀儡无比自信,但归尘主人还是一手揽了他的细腰,贴近他耳边喃喃:「子桑,这世上没人再来疼爱你,自由与爱情之间,你也从来没得选择。只有我肯收留你,只有我愿爱你,所以……你永远是我的师弟,我一个人的。」
被他搂在怀里的季子桑原本是安分地垂着头的,直到听见了隐含在话里的密语,顿时有了些动作,他仰起头来,笨拙地吻上了归尘似笑非笑的嘴唇。
垂丝君不知道是如何找到尸罐林的,他只觉得此时此刻脑海中满满的全部是陶罐互相撞击的声响。
林间的风不大,但沉重的陶罐们却实实在在地在树枝上摇摆着,好像鬼魂们在窃窃私语。
尸罐林不大,垂丝君沿着卵石小路往里走,没多久便见到了一副青色的人影。
男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睨着眼仔细打量。
身形、动作,每一样都毫无疑问:正是他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人。
常留瑟披着头发,穿了件单薄的青衣正在劳作。
他将树丫上一个个的陶罐子解下来清洁,用布仔细擦拭几遍,然后挨个儿挂回枝头。
对于那些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碎了的陶罐,他则会亲手一片片捡拾起来放进草筐里。
至于内里几乎风干了的尸体,则直接掩埋在树下的冻土中。
垂丝君心中无疑是焦急的,然而及至见了人影,倒忽然又多一些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没有立刻接近,反而注意到常留瑟一双手光裸着冻得通红,再去仔细打量他的衣着。
青衣里面似乎仅有一件夹衣,完全是初秋的穿着。
垂丝君恍惚记起傀儡本就感觉不到痛苦或者欢愉,对于冷热亦然如此。
想来归尘主人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关注,这才一直让他穿着早就过了季的衣物。
然而常留瑟真不会感觉冷么?或许仅仅无法表达?此时此刻,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说傀儡是没有感觉的,只恐怕垂丝君还是会忍不住地心疼。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他紧走几步上去,脱下狐裘要替常留瑟披上。
然而小常似乎是看不见任何人,对于想要给他加上衣服的动作也是完全的不闻不问,直到犹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到了身上,他这才漠然地看了垂丝君一眼,只不过那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块石头,一棵树。
可就是这么短暂的一眼,便让垂丝君心头炽热,久别重逢的滋味并没有因为「傀儡」二字的阴影而减弱。
常留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依旧去忙手头的活计,于是垂丝君很有些着迷地继续立在边上,结果除去第一眼,常留瑟便再没注意过他。
垂丝君这才记起来,傀儡人是需要密语来催动的。
只要是说出了密语的任何人都会成为这具「傀儡」的主人,而现在,常留瑟之所以会在这里清理尸罐林,也正是因为归尘主人对他说出了那句听起来很有些悚动的密语。
这一瞬间,垂丝君心中短暂的炽热冷却了。
这并不是他的常留瑟,而是常留瑟为了他而专门留在人间的一点纪念。
或者说是一道伤疤更为贴切。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又没法不把常留瑟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常留瑟依旧在擦拭陶罐,垂丝君便立在一边。
只要常留瑟不对他视若无睹,垂丝君甚至都能够欺骗自己说常留瑟只不过是在生着一场小小的闷气。
而他要做的,就是曾经常留瑟经常做的事,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常留瑟终于擦完了全部的陶罐,接着走到最大的树下坐了下来。
垂丝君再次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微皱的宣纸。
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除去一大片被水晕过又干掉的灰黑色痕迹之外,全是排来排去的宫商角征,原来是一张琴谱。
他将琴谱展平了后展在常留瑟面前。
「思长留。」他柔声试探道:「我翻了你留在宅里的东西之后找到的。你回来,我手把手交给你。」
然而常留瑟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动的,更没有丝毫要理会他的意思。
映在男人眼中的落寞与不甘同时增加了几分。
他叠起了琴埔,强行塞入常留瑟加手心。
常留瑟的手冰冷,垂丝君便顺势将它紧紧抓住了,又在他耳边说道:「归尘说你要将这具身体留下来给我,现在我就来接收了,你看见了么?」
他身边的常留瑟依旧安安静静,几乎要变成一株植物。而垂丝君倒好像是被昔日话痨的那个人附体了去,在这一片凄冷的境界中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今天开始,无论你是死是活,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就一定会陪在你身边。你离不开这里,那我也搬上来和你一起。」
这是自从听到归尘主人答覆的那一刻起就生成的念头,江湖退隐或者是千金散尽对垂丝君都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事。
若是有可能,他宁愿用这一生积蓄的财富来换回常留瑟的一条性命。
然而千金难买,东逝水。
他不知不觉又令自己觉得悲凉,便想着要去排泄。
低头正看见常留瑟那红馥馥的嘴唇,便忍不住要去吻,而古怪的事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其他什么,垂丝君竟觉得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原先几乎就要相贴的双唇分开了一个微小的距离。
与此同时,垂丝君的脸上拂过了一丝看不见的什么,留下了一个古怪的温度。
垂丝君因这个温度而蹙眉。
呼吸的温度。
似乎有什么事开始彼此矛盾起来。
垂丝君就着环抱的姿势凝视着常留瑟,看他黑浓的睫毛下面两枚凝滞不动,但依旧水润的眼瞳。
确实不像是死人的眼睛。
而依旧还捏在自己掌中的那只冰冷的手,似乎也开始有了一点点温暖的感觉。
一个突兀的想法闪电般地在他脑海中出现。
可能——不小的可能。
霎时,垂丝君脸上变幻一过各种复杂的神情:惊愕、欣喜、狐疑、气恼,最后终于得出一种了然而深沉的表情。
「你……」他扬了扬双眉,只说了一个字便又沉默落去,而手上倒开始了动作。
垂丝君猛然搂住了常留瑟的腰,毫无预兆地将他打横抱起。
「这里风大,我们换个地方聊。」
语毕,他嘴角偷偷勾出了一个弧度,抱着常留瑟往林子的尽头走去。
林子的尽头是一间透风的八角凉亭,只在四围拢了层薄紫的纱帷,中央是一张白石圆桌。
垂丝君小心翼翼地将常留瑟放在石桌上,小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仰着头呆滞地看着顶上精致的藻井。
垂丝君一手抚着常留瑟冰冷的面颊,不知第几次叹息道:「是不是要让你听话,就必须要用那句密语么?」
常留瑟自然无法言语,却又用沉默作了回答。
垂丝君凝视了他一段时间,似乎是终于妥协了:「如果你想听,那我就说。」
他慢慢地俯身过去,将躺在桌上的常留瑟压在身下,又慢慢凑到他耳边,「你若回来,我发誓会让你……」一阵风吹来,扬起一阵风乱的雪尘。
朔风同样撩起常留瑟披挂的长发,掩映了他苍白的面颊,也隐去了在听见了这句密语之后,那苍白面颊上逐渐显现出来的一种表情。
是得意、是满足、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小聪明与小算计。
总之。
常留瑟脸上出现的是死人绝不可能拥有的表情。
慢慢地这个表情越来越明显,然而却在转化成为大大的笑容之前,被密语的后半句给镇住了。
「你若回来我发誓让你……知道欺骗我感情的代价!」
这不是他交待给归尘的密语,更不是他想要从垂丝君口中听到的,对于往后性福的保证!常留瑟正在诧异,压在身上的人忽然反常地笑起来。
垂丝君低头在常留瑟通红的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猛地拉开他单薄的衣襟,在常留瑟回过神来之前,他将自己冰冷的手在常留瑟光裸的胸膛上狠狠一按,毫无防备的常留瑟一个战栗,不自觉地弹跳起来。
而垂丝君的掌心果然触摸到了与尸体截然不同的温度。
「你这个……骗人精!」男人咬牙切齿地喊道,用力将带留瑟摁在石桌上,承袭而来的是绵密如同急雨般的热吻,承载了报复与满满的思念。
常留瑟已经再无力伪装,唯有伸出手来环住男人的颈项,回应着这一个逐渐加深的吻。
「下一次,看谁骗得过谁……」风声中,不知是谁这样说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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