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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素衣纤指斗修罗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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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回房,门外立时便传来敲门声。萧冷儿连忙弄乱衣衫和头发,故意磨蹭片刻这才呵欠连连模样去开门。馥香浓神色焦虑站在门口,门一开立刻紧紧扯住她衣袖:“冷儿,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一阵极美的琴声?”
  萧冷儿大大白她一眼:“大小姐,现在什么时候了?琴声?我还鬼乐勒。就算您老做梦梦见,又不是啥噩梦,干吗不自己好好享受还跑来扰我的清梦?好吧再退一步就算你讲义气要跟我一起听,那这时辰也没选对嘛,至少也要在……”
  “行了!”不耐烦打断她,馥香浓转身离去,口中尤自低喃,“不可能是他,他绝不可能与人合奏。但除了他,却有谁能弹出那般乐曲来……”
  待她走远,萧冷儿这才松口气,关上房门,想起先前那少年仙姿,花月般眉眼,不由心中一热,杵在门边静静发起呆来。
  
  庚桑楚看萧冷儿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昨夜没睡好?”
  萧冷儿无知无觉的摇了摇头,依然端着茶盏站在一旁有一头没一头的打瞌睡。一不小心睡过了头,身子一倾,虽然被庚桑楚及时接住,但手中茶盏却直端端向着原镜湄身上倒去。
  原本悠闲喝茶的大美人吓得立时跳了起来,刚一起身,茶盏已四平八稳躺在她方才坐椅上。拍了拍胸口,原镜湄没好气瞪萧冷儿一眼:“就算昨晚去和心上人偷会,今天也不用这样魂不守舍吧?”
  明明是两人之间再平常不过一句斗嘴的话,萧冷儿却莫名其妙红了脸,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大美人胡说八道什么。”
  见她模样庚桑楚虽有些奇怪,却也不愿多问:“要不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原镜湄立时反驳:“她现在是当丫头,自己晚上不好好睡觉,现在却来打秋风,这不明摆着是偷懒。”
  原本并没什么想法要前去坐下的萧冷儿一听这话立刻大咧咧抢占最好的一块地盘,还不忘抛给原镜湄俩挑衅的媚眼,这才闭上眼睛养神。没睡觉自然无甚丢脸,但总不能说自己就傻呆呆站在门口想美人想了一整个晚上,那还不被他们几个笑死,况且……
  她眼睛张开一条缝,偷偷向庚桑楚瞧去,哪知庚桑楚正目不转睛望着她,吓得赶忙紧紧闭上眼睛,心慌意乱,又再莫名其妙红了脸。负气想到,即使他半分不在意,自己却也不愿他有任何误解。
  庚桑楚不由自主胸口有些暖意,手中折扇摇得愈发清爽。
  原镜湄看得没好气,正好见香浓走过来,翻翻白眼道:“怎么,他今天又不过来?”
  萧冷儿心中一跳。
  馥香浓却不答话,只径直坐下:“有什么事?”
  那人不过来早已是家常便饭,怕香浓委屈,倒也无人多问。庚桑楚冲原镜湄点点头。
  镜湄坐直了身道:“这两日收到好几封密报,尽言他们都已准备妥当。我派出的探子也回报各大门派十有八九都已来到洛阳。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等各大派掌门都齐聚扶鹤风风云盟之中,但风云盟乃中原圣地,守卫太过严密,无法得知他们的行动。”见馥香浓在凝神听着,续道,“今日一早接到总坛密报,圣君不日将前来。”
  萧冷儿听得心中一震。
  馥香浓皱眉望着庚桑楚:“你前几日说的……”
  “我今日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折扇轻扣桌面,庚桑楚笑道,“武林大会之前,我必斩那二人于剑下,作为恭迎圣君前来的礼物。”右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划出两个人名,笔笔清晰,却似并不在意他们三人之外的另一个人在此。
  萧冷儿微微睁眼,不由一笑,庚桑楚自是心思缜密,但孰高孰低,到了那一日,自见分晓。
  原镜湄依然有疑虑:“你确信此番做法不会影响到武林大会?”
  庚桑楚微微一笑,唇畔光韵如水:“中原武林若能团结如此,我楼心圣界又岂能存活至尽?”
  原镜湄痴痴望他,良久浅叹一声:“你的决策,从未出过半步差错。”
  庚桑楚却不再答话,转向萧冷儿笑道:“睡着了没?”
  萧冷儿没好气撇嘴:“你们在这吵个不停,我哪能睡得着?”
  庚桑楚忽然来了兴致,问她道:“你觉得我方才的话可有道理?”
  睁开眼,萧冷儿目中光彩湛湛,笑如春花烂漫:“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有幸得问心殿下视为对手,殿下既能使楼心圣界空前团结,我为什么却不能让中原武林各派尽去隔阂?”挑高了眉,炯炯望他。
  原镜湄轻哼一声:“让中原武林各派消除隔阂,你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萧冷儿笑意盎然,悠悠道:“在楼心月与庚桑楚之前,要让楼心圣界上下一心,又何尝不是痴人说梦。”
  仔细瞧她半晌,原镜湄摇了摇头:“萧冷儿,你说,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是不是该现在就杀了你,要你永远不能在踏出这里一步?”
  “你说呢?”萧冷儿笑笑,抬头懒洋洋望她,目光一分分收紧,“今日若你我身份对换,我此刻一定会毫不犹豫一剑杀了你!”
  原镜湄“呛”的拔剑。
  萧冷儿笑指自己纤细脖颈,原镜湄抬剑便刺,毫不留手。
  皱眉,庚桑楚折扇轻点送剑回鞘,并不多看镜湄一眼,拉了萧冷儿起身,笑道:“有两日没见到你家那两个丫头,只怕你想念得紧,我们这就过去看看。”不容她说话,领着她径自离开。
  明知结果必是这般,看手中秋泓似剑光,原镜湄依然发呆半晌。
  半晌,馥香浓突然问道:“方才若没有问心阻止,你真会杀她?”
  静思良久,原镜湄缓缓摇头:“问心现在不杀她,是想留着这个难得的对手。我怕的是,此女非凡,留着她,问心总有一天会当真不忍再杀她,那时她便成为我们极大的阻力。”
  “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她?想来问心不至怪你。”
  原镜湄垂首不语。
  馥香浓摇头轻叹:“你不但全心全意信任他做的任何决定,也不忍做任何让他心中难过的事。”
  
  两人缓缓前行。
  半晌,庚桑楚皱眉道:“方才你为何要对湄儿出言相激?”
  萧冷儿回头看他一眼,唇边笑意略有些嘲讽:“那你呢?你敢说,方才那一瞬间,你心里没有杀我之念?”
  庚桑楚不答反问:“你真想让我杀你?”
  萧冷儿不语,心里却闷得有些难受。
  庚桑楚摇扇叹道:“即使我有杀你之念,也绝不会在眼下。那日你答应我的要求留下,心中便该知道,总有一日,你也会想着要如何杀我。”
  萧冷儿咬唇:“那也是你逼我。”
  “不错。”庚桑楚颔首,“我望你莫要再为这些事困扰了内心。萧冷儿,我要留下的不是一个只会悲春伤秋的女人。”
  萧冷儿抬头,恨恨道:“不能随心所欲,甚至连自己真实的心情也要放在次要,我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那是你亲口应允我!”庚桑楚声音蓦地拔高,眸色暗下去,“现在即使要反悔也晚了。你现在这模样,莫说我,便是湄儿几人中任意一个,也杀你有余。萧冷儿,你莫要叫我失望。”
  吸一口气,萧冷儿正色看他:“若我当真叫你失望,你会如何?”
  折扇倒转,抵她喉间,庚桑楚淡然道:“你我相交一场,我不忍你死于旁人之手,自会亲手杀你。”
  半晌,萧冷儿颔首:“我明白了。方才只是一时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我答应你的事,自会说到做到。”脚步突然一滞,她看着不远处那一角黑衣闪过,那是……
  庚桑楚心中疲惫,挥了挥手,却不愿再多说。
  一路沉默无话,不多时已到依洛二女所住的芳草居,洛烟然正在院中修剪花草,见两人到来,连忙兴高采烈迎上去,拉了萧冷儿手,面上浅笑温文如玉。
  庚桑楚见到洛烟然也甚是高兴,抛开心中郁结柔声笑道:“洛姑娘这几日可还安好?”
  洛烟然笑道:“公子每次来此都嘘寒问暖,烟然心中实在感激不尽。”
  萧冷儿撇撇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洛烟然尴尬地看庚桑楚一眼:“公子……”
  庚桑楚折扇轻摇,浅笑如玉:“无甚。萧少爷心情不畅快,小生都当她的出气筒实在感到莫大荣幸。”
  瞪他一眼,萧冷儿挽着洛烟然进屋,却见向来把摔桌子摔碗当成每日一乐的依大小姐只撑了俏丽的脑袋瓜闷闷不乐坐在窗前。 当下向洛烟然做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来到依暮云身后,气沉丹田,杵到依暮云耳边大叫一声:“哇!”
  “啊!”
  “哐当!”
  “哎哟!”
  当下萧冷儿、依暮云、洛烟然三人都是一脸无辜瞪着另外两个人。依暮云摔着手,洛烟然跺着脚,萧冷儿心虚的脸转在半一旁。
  庚桑楚惊叹的望着三人。第一声自然是依暮云的惊叫,第二声却是依暮云高高跳起时一不小心左手重重摔向桌面上的茶壶,不巧那茶壶落下时就不偏不倚砸在正走过来的洛烟然脚上。
  庚桑楚心情实在忍不住要好起来:“我们家萧丫头当真是大大的了不得,君子动口不动手,古人的话果然大大的有道理。”
  瞪他一眼,萧冷儿目光讪讪瞧向这屋里另外两个人。
  洛烟然想说什么,最后也只一声叹息:“你呀。”
  依暮云原本立时就要发飙,一听到庚桑楚声音,心思却刹那之间全部转到他身上去,三两步蹦到他面前,充满希冀的看着他:“怎么样?”
  见她模样,庚桑楚心中暗叹一声:“我今晚会去找他,到时自会转达你的心意。但他究竟见你不见,就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依暮云连连点头。
  庚桑楚想了想,向洛烟然道:“洛姑娘,你若在这里住得太闷,也可以告诉我,我自会抽时间陪你到处去走走。”
  洛烟然一愣,瞟了眼一旁分明快乌云盖顶却又要拼命掩饰的萧冷儿,忍笑道:“烟然在这里甚好,公子关怀,烟然心领。”
  庚桑楚一时却也不明所以,只当她当真不愿出去,便道:“既然如此问心也不勉强,姑娘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问心明日再来探望姑娘。”说罢看向萧冷儿。
  萧冷儿心中虽不舍,但今日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又不愿让二女担心,只得离开。又想到这么些日依暮云心中就只有她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不由很是有些妒意。
  两人出了门去,萧冷儿立时板着脸道:“今天本少爷心情不好要一个人去逛逛,你不许反对不许跟来不许说不。”
  庚桑楚叹一口气,两人闹别扭,却也只如平常吵闹一般,他心知她不愿两人为那些事生了嫌隙,心中怜惜:“小的不敢反对不敢跟着也不敢说不,只有一点,你去哪里都成,但千万不能往西边走。”说着拿出一物塞入她手中,“你向来不喜欢认路,到时若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就放这个,我自然会来接你。”
  萧冷儿嘀咕道:“什么不喜欢认路,你不用说这么好听,明知我左右都难分,谁知道什么西方是哪一方。”
  庚桑楚又忍不住叹气,想了想道:“算了,你爱去哪玩就去哪,其他我会吩咐旁人。”
  点点头,萧冷儿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实在抵不住心中情绪,回头冲他笑一笑:“我只是习惯了才要向你解释,你莫要多想。我没有生你的气,就是想到处走走,你……不要放在心上。”
  无法阻挡心中那股暖意,庚桑楚柔声道:“我知道,不过,”向她行一个礼,庚桑楚笑靥生辉,“——遵命,萧大少爷。”
  萧冷儿心情这才真的好转起来,朝他挥挥手,便独自跑开。
  努力回忆方才记下的路线,萧冷儿已经懒得去想自己多兜了多少圈子,好容易看前先前一眼瞟过那清幽小院,她心中大喜,正要过去,肩膀上却突然被谁轻拍了拍。萧冷儿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转过身,入目却是一张把阳光的温暖隐掩殆尽的无伦容颜,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定神:“原来是你啊大哥哥,干吗躲在我背后,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圣沨皱了眉看她,却不说话。但即使简单一个颦眉的姿势,也仿佛要转瞬之间夺去天下绝色。
  萧冷儿略略思考,立时明白,兴高采烈笑道:“原来你先前也看见了我,我还当你没看见呢。这么说,”她一脸坏笑凑近他,“大哥哥是专程在这里等我,你怎知我会来找你?”
  圣沨一脸不虞,眉头皱得愈发紧,却依然不言也不动。
  他越是这般,她便越发的想要逗弄他,却想不通这是何故。萧冷儿眨了眨眼,贼光若隐若现,作恍然大悟状道:“哦——!我记起来了,大哥哥是个哑巴,怎么会说话?对不起啊大哥哥,我明知道你是哑巴还不停向你发问,让你气怒,我真该打。不过没关系,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
  “谁说我是哑巴!”圣沨实在听不下去,冷冷开口,面上颇有恼意。
  诡计得逞!萧冷儿哥俩好的攀上圣沨肩膀,笑嘻嘻道:“大哥哥从昨晚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谁会忍心对这么冰雪聪明玉雪可爱的人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简直不可能嘛!所以人家理所当然以为大哥哥是哑巴了。这不就对了,嘴长在脸上是做什么用的?当然是说话啊。大哥哥你的嘴唇长得这么漂亮,当然更要多说话才能显示它的非凡用途,你说是不是,嗯?”
  “你……”
  “啊对了!”圣沨甫一开口,萧冷儿又故作惊慌失措的打断他,“人家都差点忘了,人家今天是因为心情不好,这才专程来找大哥哥你谈谈天解解闷儿的。怎么样大哥哥,现在是不是该发挥你的非凡用途、陪人家到处走走了?”她再一次笑嘻嘻凑近他,大眼睛在另外一双大眼睛面前眨啊眨。
  良久,圣沨终于做出站了大半天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怎么客气地甩开她,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微微斜首,眸光潋滟,风华绝代。
  “还不快跟上来。”
  
  萧冷儿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这地宫虽是在地下,但绝非不见天日。当初修建这地宫之时,只怕所花费时间与财力物力难以想象。萧冷儿初来时候已听原镜湄说过这地宫设计完全出自庚桑楚之手,由此心中对他隐隐的心惊与忧虑只有更甚。她实在想象不出,他究竟还有多少她没有看到甚至想不到的才能。唯一能肯定,此人确是今时今日中原武林的一大劲敌。她到来多日,虽然从没有在这里发现出口以外任何与地面相通的所在,但不知为何,地面的阳光在这下面仿佛也是无处不在,就如此刻天边昏黄的晚霞也同样透过地面洒了她一身,竟还微微有余晖的温度。
  在人们的传诵中,邪恶的力量似乎永远都只与黑暗为伴,但此刻这由庚桑楚一手建立的地宫,竟似比光明更要光明。
  脚步顿住,萧冷儿回头望身后一直沉默的绝艳少年,他看来没有一点温度的容色,却不由自主给她的心带来微弱的温暖。不由自主冲他一笑:“大哥哥,和你在一起真有意思,天色不知不觉都已经这样晚了。”
  和他在一起有意思?圣沨怀疑。整个下午他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萧冷儿继续笑道:“今天送我到这里就可以,我先走了,改天见。”说罢前行几步,想了想又转身笑道,“对了,忘了告诉大哥哥,我现在住在品花阁,是香浓的丫鬟,名字叫萧冷儿。今天和大哥哥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再见。”冲他挥挥手,转身轻快的向品花阁方向跑去。
  为什么会任她牵着鼻子走?为什么不由自主就愿意跟她一起?
  愣怔半晌,圣沨突然想起她的眼睛。是了,她的亮如星辰闪耀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澄澈没有杂质的光芒,让一个人的眼睛如同盛夏的雪,初春的泉,又像一望无际黑暗中唯一的阳光。
  
  抬眼就看见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庚桑楚,向来仪态万方的折扇摇得呼呼作响,一眼可见焦灼。
  怔了片刻,萧冷儿这才无意识调笑:“喂,火烧屁股呢,瞧你急得那样。”
  庚桑楚一听她声音立即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瘫在椅子上,片刻又跳起来:“你跑去哪里了?害我以为你出什么事,给你的信号弹也不用,真真急死我。”
  萧冷儿取笑道:“这鬼地方全部都是你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就算我真出什么事那也是被你吩咐人给暗杀了。再说我若当真迷路,只怕不出半柱香时间立刻就有人把我揪到你面前。”
  庚桑楚深深蹙眉,那模样当真万般惹人怜,萧冷儿频频摇首,若被外面那几个丫头见了,只怕又要迷得三魂不见六魄。她实在想不透这绣花枕头为什么随便什么动作都能做得风情万种倾倒众生。
  “你道要自己到处走走,我惟有撤去各处守卫,怕扰了你的心思,又怎能派人去寻你。”
  庚桑楚答得随意,萧冷儿却是一怔,立即提醒自己别心软千万别心软,花言巧语谁都会!但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抚上他紧蹙的眉心,温柔语调也完全不像她的:“我没事,只是事情想得多了,也就忘了时间,你别担心。若当真有什么事,我……”她迟疑片刻,随即因肯定而释然,“若当真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定是你。”
  她的温度在他眉间,一寸寸抚平他的焦虑。几乎贪婪的感受那暖意,片刻,庚桑楚依然拂开她手,退后两步,摇扇笑道:“这宫中暗哨颇多,你平日里若想自己出去,也多留意一些。否则以你三脚猫功夫,若落入甚机关,我怕是要失去一个知己了。”
  愣得一愣,萧冷儿喃喃苦笑道:“你用得着时时处处提醒我么,连我自己都快要以为自己多厚脸皮了。”
  庚桑楚凝视她眸光一痛,转过身去,心中暗道,他提醒的不是她,却是他自己。
  萧冷儿认真看他:“你说没有派人跟着我,我自然信你。既是朋友,我便希望你答应我,日后你做任何事,不必告诉我,但也不要欺瞒我。”
  庚桑楚点头应许。
  萧冷儿忽然凑到他唇边重重一吻:“我也答应你,绝不对你说一句谎话。但即使是在这地宫之中,如果有些事我不愿讲,也望你莫要多问。”说完红着脸转身跑开。
  抚着温暖的唇,竟似痴了。良久,庚桑楚挥了挥手,倦怠声音似无限疲惫:“出来吧。”
  原镜湄慢慢走进来,似难以启口,半晌终还是咬唇问道:“你当真对她动了心?喜欢到心甘情愿养虎为患?”
  许久没有答音,原镜湄几乎就要放弃时,却听庚桑楚轻声道:“湄儿,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娘说过,我这一生,无论爱上什么人,终究只是场误人误己。”
  “我不会爱上她。”
  那声音似笑似叹,恍惚中已寂寞很多年。
  
  这日,萧冷儿正感慨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家那位冰山大小姐也不知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厨艺还是怎的,竟一大早就围了围裙进厨房,萧冷儿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大少爷难得下一回厨也得先看准了天时地利人和,可没那么纡尊降贵时时都做。香浓每日吃的大部分还是和以往同样的饭菜,而且庚桑楚那比皇帝还刁嘴的家伙也三不五时跑来蹭饭,她又怎可能会吃得不满意?
  实在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亲自下厨。
  萧冷儿简直想要敲破她那颗平日里聪明绝顶的脑瓜子。
  不过还好,馥香浓已经在这时候走了出来,萧冷儿几乎是扑向她手中的食盒。
  连忙举到她够不着的安全范围,馥香浓甫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立时又收敛神色,竟千年等一回的冲萧冷儿笑了笑,萧冷儿又差点第二次吓掉眼珠子:“好冷儿,帮我一件事可好?”
  萧冷儿努力吐口水。
  馥香浓续道:“帮我把这食盒送到泠苑。那里只住了一个人,你帮我交到他手中,可好?”
  泠苑?忆起昨天模糊瞟到那几个字,萧冷儿心中一动,不及细想,已经不由自主点了头。
  馥香浓原本想着以这尊大神的懒性,只怕还要费些口舌,谁曾想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不由大喜过望:“真的?那就拜托你了。”连忙把食盒交到她手中。
  含含糊糊应一声,萧冷儿转身离开,对着香浓开心的脸竟莫名其妙有些心虚。
  走近了看,果然便是“泠苑”两字,一路穿行过去,果然半个下人影子也没看到,萧冷儿嘴巴越咧越大,穿过回廊看到后院中那黑衣的修长身影时,萧冷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暗叹这小子果然跟庚桑楚是同一种生物,就连一个背影也能让人心生遐想。
  听到声响,圣沨即时回头,见是萧冷儿,不由一愣。某女却已笑意盈盈恬不知耻自动贴到他身上:“大哥哥,咱们俩还真是缘分不浅。”
  圣沨七手八脚推开她,嫌恶地皱了皱眉。
  萧冷儿半分不以为意,把食盒小心放在桌上,复又攀上他肩膀,一手捏了他下巴细细笑道:“大哥哥不愧为倾国绝色,引得众美人遍尝相思之苦,少爷我真是自叹弗如啊。”一边心中感慨自己为何每次一见到他就情不自禁想要调戏他。
  圣沨比刚才更慌乱的推开她,无伦的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世人常道“艳若桃李”,但这世间有哪一只桃哪一只李能与此艳争辉?
  萧冷儿这下可乐了,指着圣沨大笑道:“哟哟,大哥哥该不会在脸红吧?原来大哥哥看起来虽不像甚好东西,却敢情还是个纯情少年哪!”
  “萧冷儿!”圣沨怒目而视,再一次满脸通红,但这一次可不是害羞,明显显是被那脸皮厚若城墙的女人给气的。
  “大哥哥有何吩咐?”萧冷儿眨了眨眼,天真神情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你再……再……我就……就……”这是圣沨自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后悔自己平常话说少了。
  “你你你,我我我!”萧冷儿哈哈大笑,不再逗他,拉了他坐在桌前,把饭菜一一摆出来,筷子塞在他手中:“吃吧。”
  一闻就知是出自谁的手,圣沨眉皱得愈紧,冷冷瞪着眼前那莫名其妙一脸傻笑的女人。见他半天没有动作,萧冷儿催促道:“吃啊,怎么不吃?这可是香浓大美人亲自下厨做给你吃的,大哥哥不会这样绝情绝意要拒人家的厨艺于千里之外吧?”
  见圣沨依然半点无所动,萧冷儿开始使杀手锏,捂着脸夸张的假哭几声,一边哭一边道:“大哥哥你欺负人,就算你比人家香浓大美人长得漂亮,也不该这般欺负人家,即便这东西再难吃,你也该假惺惺吃两口表示一下诚意。千错万错,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把人家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送过来的东西丢在一边连闻也不闻一下!”
  假惺惺?诚意?从品花阁到泠苑,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翻山越岭???
  萧冷儿再接再厉:“大哥哥如果不吃的话,不但香浓大美人伤透了小心肝,人家也会心痛至死诶。”
  “哦?”圣沨脸上多出一抹玩味。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萧冷儿一时更是热情高涨:“大哥哥想想啊,人家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欢很喜欢、超级无敌那么喜欢你,大哥哥如果因为不吃东西就这样英年早逝,那人家自然就会很伤心很难过。人一难过就会掉眼泪嘛,那人家每天就会因为太过思念大哥哥而流泪不止。不过人的眼泪总是有个尽头,等到人家全部的水分终于都被哭光了,那人家不就也要翘辫子了?!唉,可怜我这一颗绝世的奇葩绝顶的天才,尚未在人间开出美丽的花朵就要面对如此惨痛的遭遇。本来我死了也不打紧,只恨这人间从此就会因为我而黯淡无光,因为我而……”
  “够了!”圣沨自觉的再次拿起筷子,毫不迟疑大口大口吃起来。不是被她的话感动,而是生怕她再多说一个字,自己会破了只杀该杀之人的禁令。
  萧冷儿唇角染上一抹贼笑。既然达到目的,当下也懒得看他吃相,便起身在周围走走,好奇的东张西望。
  圣沨慢慢咀嚼口中的食物。不会浪费任何一粒可以下咽的东西,这早已是他多年的习惯 。小时侯接受锻炼,就经常因为抢不过一只狗、一只狼或者一只老虎而整日饿肚子。后来执行任务,也时常十天半个月都没什么象样的东西可以吃。所以他总是很珍惜到手的食物,对他们来说,这是比金山银山更珍贵的东西。而眼前这人,圣沨慢慢抬头,望了那无暇得连阳光都要失色的笑颜一眼,唇角掠过讥讽的弧度。她不过是个从来不知道尘世间丑恶的小孩子而已。如果让她看清什么是真正的现实,她还会笑得这样明亮到刺眼么?
  想着,那唇边的弧度略有些得意起来,美丽的眸色深不见底。
  好容易等他吃完,萧冷儿立时急不可待的拉他起来:“大哥哥,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圣沨冲她一笑:“好。”
  那笑容……萧冷儿心神微微恍惚,立时又扬起来了笑脸:“太好了!这里大哥哥比较熟,你说我们去哪里。”
  圣沨眸色更深一些,伸手似随意指了指某条路:“去那边。”
  萧冷儿自然无疑,拉着他兴高采烈向外走去。浑然不觉自两人出园子后一路所遇众人的惊慌眼神。瞟一眼身边之人,萧冷儿握他的手微紧了一些。这人啊,还真是让旁人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一路前行,萧冷儿本来甚觉有趣。但莫约一柱香时辰之后,她却再也没有这般想法。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萧冷儿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大哥哥……”
  圣沨不动声色:“去看看吧。”
  痛苦到几近扭曲的声音越发清晰的传来,萧冷儿不自觉打个寒颤,拉了圣沨匆匆前去,浑然不觉身边少年眼中愈发玩味的笑意。
  不多时两人终于来到树林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萧冷儿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这瞬间她只愿自己从未到过这如同地狱一样的地方,从未见过这般惨绝人寰的景象。
  眼前这一大片围场中恐怕已聚集了历史上所有最著名、最残忍的酷刑,甚至连传说中殷商的妖妃妲己所创的炮烙、酒池肉林等也一样不缺。
  视野太过开阔,开阔到萧冷儿连每一个细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简直连想装看不到都装不出来。
  最中央的酒池肉林中,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正把几个人的头颅硬生生往里面压。那酒池里尚漂浮着几具发着恶臭、面目全非的尸体,想是先前被折磨死的人还未来得及被弄走。
  那炮烙之刑绑着的一人,头发、脸容、前胸后背都已焦黑溃烂,但却依然留了一口气在,神志似乎也还清醒,一声声惨叫让萧冷儿几欲晕倒。
  勉强镇定心神,她再接着看下去,这一看之下却再忍不住趴在地上要命的呕吐起来,似要把苦胆也给吐出。
  一个女子正给赤身裸体押到一个大坑旁,想必就是那蛇坑了。但最可怕的却不是里面那群蛇堆积、万头齐仰的景象,而是坑中尚未被蚕食光的另一具赤裸的身体。世上只怕再找不到第二具比这更恐怖的身体,原本该是光洁的肌肤连一分一毫都不复见,那身体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残肉,一些地方已可见白骨森森。那女子脸上鼻子眼睛已尽数不见,只有一个个连血液都已干枯的洞布在脸上。但那女子竟还未死,已看不出是嘴的嘴里尚在发出依咿呀呀的生意,残缺不堪的手臂竟还有力气在群蛇中移动。
  那坑旁的女子再受不住这般折磨,“哇”的尖叫一声,便生生晕了过去。
  萧冷儿只觉已到了再也吐不出的境地,方自勉强抬起头来,这一看几乎又要骇得晕了过去。
  那蛇坑旁边俨然 便是一个真正的屠场。两个赤着上身、肌肉极为发达的威武男子正在“霍霍”的磨刀。
  萧冷儿这辈子简直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一把刀。
  而那被铁链锁住了手脚、动弹不得的两个人,脸上、身上的肉赫然已不到一半,只剩一半嘴唇的口里,还在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其中一个屠夫此时已磨好了刀,走到左边那半个人身旁,自言自语道:“还差五百三十六刀,得慢慢割才行。”说话中亮晃得刺眼的屠刀便已在那人剩下的半边脸上比划起来。半晌手起刀落,一刀刺入那人脸上,便轻松剜下一块肉来,那人惨叫声方起,便复又痛得晕过去。
  屠夫眼也不眨一下,毫不在意把那肉丢进正浓烟滚滚的油锅里,里面已煮了半锅的肉,想必便是从这两人身上刚剐下来的。
  他见那人尚未醒过来,不由皱了皱眉,左手拿起一只长勺,舀了大半锅煮沸的油便朝那人脸上刚割下肉的部位淋去。“滋”的一声,那森森白骨处便冒出浓烟来。
  那刚晕过去的人蓦的一声惨叫,半边身子一阵可怖的痉挛,又再次醒了过来。
  观旁边那另一个屠夫却似比这一个更为享受这剐人过程的乐趣。只见他悠闲的从油锅中捞起一块已炸得金黄的肉,另一只手拿火钳硬生生把他面前那人紧闭的醉掰开,然后把尚“滋滋”作响的人肉扔进那人嘴里。那人还省一半的脸上神情痛苦之极,口中不断发出“咿呀”之声,想必那就是从他自己身上割下的肉。
  萧冷儿手脚冰凉,勉强扶住圣沨的肩膀,身体大部分重心依靠着他不致倒下。圣沨趁机回头望她一眼,却见她眼中一片悲悯哀伤之色。黑眸中涌起复杂的神色,迟疑片刻,终将头再掉转过去。
  萧冷儿再依次看下去。那屠场旁边竟还有一个比屠场中的更大数十倍的油锅,几个人同时被缚了双手吊于那油锅之上却也不显拥挤。萧冷儿心中方自想到,已见那缚住几人的绳子被齐刷刷斩断,“扑通”几声,那几人已全部掉进油锅之中。但出乎萧冷儿意料,那几人短暂的害怕过后显然都早有准备,那么烫一锅油,几人身在其中竟连吭也不吭一声便各自向其他人的身体上蹿去。原本几人都只有半截身子置于锅中,但这一折腾下,便已有两三人被硬生生从头到脚淹入锅中,倒是想叫也叫不出来了。还剩最后的两人却仍不罢休,各自把对方死命往油锅中攘。那沸腾的油已使得两人下半身几乎要废掉。推攘之中溅到二人身上的油也使得肌肤“滋滋”炸裂开来。但两人在几乎疯狂的求生意识之下,却似把这一切都给忘了。
  最终那最后胜出的一人爬在锅中重叠几人的尸身之上——只因他的双腿已无法支撑,惨笑道:“我赢了,你们快依言让我上去!”
  一直站在油锅旁静静观望的一人笑了笑,尚未答话,那人身下的第一人双手突然轻微动了动,竟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把那人给拽下了油锅,便终于再也无法动弹一下了。那上面之人想是先前已用尽气力,此刻被拉下之后,终于也无法再站立起来。
  锅边之人眼中露出奇怪的笑意,喃喃道:“死前当个明白鬼,倒也死得瞑目了。”
  油锅旁边就是刀山了,上百的刀尖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发疼。过程与方才那油锅之刑无甚差别,最后也依然是死得一人不剩。
  萧冷儿心中忽的有些奇怪,阳光竟能照进这样的地方?眼睛看向下一处,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已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光,这一看之下,却再次趴在地上狂吐起来。
  那刀山右边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一男一女正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动作之淫秽实在不堪入目。萧冷儿耳听那淫声浪语只觉自己几乎快疯掉。两人旁边另有一人,双腿想必是被点了穴,躺在原处无法动弹,但一双手倒是活动自如。身上脸上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布满伤痕,而从脸到耳朵脖子处全部涨红得快滴出血来,眼中神色几近疯狂,瞪圆了眼看着身前那对男女。那两人每个动作,每一声轻叫,似乎都让他无法忍受,口中不断喘着粗气,双手却再一次不由自主向自己身上、脸上抓去。面上神情痛苦得几乎扭曲,但他自残身体的动作却愈发的快。
  萧冷儿看了片刻,便明白过来,只觉自己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红。那人想必是被逼吃下极厉害的春药,是以见那两人苟且行为这才如此反应。她思索这片刻,那对男女的动作已越发放荡,叫声也越来越不堪入耳。旁边那人脸上、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只见他迟疑一会,便终于举起了一双手,萧冷儿正不知他要干吗,已见他双手狠狠往自己双臂折去。此人想必从前武功也不弱,竟一招之间便把自己两条手臂生生卸下,终于凄厉的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萧冷儿手足冰冷,如腊月飞霜。
  正自愣神间,只听身边一声大喝:“你们是何人?竟敢到此偷窥!”
  萧冷儿连忙转身,已见一人手持长鞭狠狠站在她前面一些的圣沨身上抽去,不及多想,赶忙纵身扑上,生生受了这一鞭,不由自主一声闷哼,雪白的衣裳立时染上血渍,红得惊心。
  圣沨没料到她竟有此一着,大惊之下立即一掌向那人击去。萧冷儿连忙拉住他手臂,圣沨不得已住手,回头皱眉望着她。摇了摇首,萧冷儿此刻心中已有所决断,低声道:“大哥哥,你莫跟来,就在此处等我。”不等他回答,已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大哥哥,谢谢你今天带我来到这里。我是说真的。”
  圣沨心中一震,几乎立即就要跟了上去,却终于还是停住了不动。但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些微的痛,淡淡扩散开来。
  一步步走到那地狱门口,其上“修罗宫”三字触目惊心。立时就有几人手持长鞭围了上来,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修罗宫!”
  萧冷儿对几人手中长鞭视而不见,淡淡道:“我要见你们这里领事。”
  一人厉喝道:“你找死。”
  萧冷儿仍只淡淡道:“让你们管事出来见我。”
  几人不再多言,长鞭如毒蛇狠狠挥下,鲜血飞扬。
  萧冷儿紧咬红菱般的嘴唇,睁大了眼,在鞭笞中一步步向前走。她不仅要看清这一切,总有一天,也定要这人间地狱中每一寸土、每一根草从世上彻底消失!
  目光一一从几人面上扫过。那张张阴森而麻木的脸,僵冷的神情,露在外面的肌肤竟白得透出紫黑,与死人无异。
  静静看着他们,眸中慢慢由愤怒变成悲悯,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不见天日,即使阳光能照射到他们的身体,只怕也永远进不了他们的心。萧冷儿心中忽有所动,可悲的,应不止那些受刑者。
  素衣上血色如魅,萧冷儿依然只静静道:“我要见你们管事。”
  那长鞭正欲再抽,已听一声轻喝:“住手。”
  萧冷儿回头,一个年约三十的白衣男子正朝她走来,容色淡定。
  几人立即退到一边站好。
  白衣人看萧冷儿模样,不由眉目轻蹙,向几人斥道:“我修罗宫从不惩治无罪之人,你几人实在胆大包天!”
  萧冷儿只觉一股尖锐的愤怒直冲腔喉:“从不惩治无罪之人?!”
  白衣人却不多加理会,只向她问道:“姑娘可是宫中之人?”
  “我是庚桑楚身边之人!”这话本是脱口而出,但说出之后,萧冷儿却蓦觉心中一阵委屈,地宫既是他一手所创,这修罗之殿,只怕也与他息息相关吧。他心狠也好,手辣也罢,她虽看过他杀人不眨眼,但心里总觉与他生长环境有关,痛惜也好,内疚也罢,心里却不曾真正怪他恨他。但此刻,看这修罗般刑场,心中蓦然一股厌恶和心酸的情绪,几乎将她撕碎。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所面对和造成的。萧冷儿一时心中大恸。
  白衣人容色微变,对眼前女子身份,不得不开始顾忌三分。要知问心大名,并不是人人可知,更从未有人敢直呼其名。心中这般想,面上却恢复淡然:“既是大殿下身边之人,为何无故从修罗宫后山闯入?姑娘可知此处乃地宫禁地,没有殿下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此地?”萧冷儿虽表明身份,但看她表现,显然不是受命而来。
  萧冷儿垂首道:“偶然误入。来地宫不过几日,尚不知这规矩。”
  白衣人沉吟半晌,方状甚勉强道:“姑娘既是大殿下的人,又初来乍到,我便自作主张饶你这一次。姑娘快快去罢,切记万不能对别人提及。至于大殿下那边,我稍后自会去禀报。”
  萧冷儿却是动也不动,抬头极缓极慢的四周环绕一圈,半晌方道:“大人方才说甚从不惩治无罪之人,小女子不才,要向大人请教。”
  白衣人见她非但全无离开之意,竟还东问西问,不由再次蹙眉:“姑娘当真是误入此地?”
  萧冷儿道:“虽是偶入,但眼见如此惨绝人寰之景,特来向大人请教。”
  白衣人看她半晌,忽道:“你当真要听么?”
  萧冷儿颔首:“洗耳恭听。”
  白衣人道:“好,我便告诉你。这修罗宫实乃人间地狱,我便是这地狱里的阎罗,专惩治这世间人性泯灭、荒淫无道之人。”
  萧冷儿面若冰霜:“这些受刑之人仅我所见便有数千之多,行刑之人不下数百。他们,难道各个都是你所谓的有罪之身么?”
  白衣人肃然道:“惟有人间武林,才是真正的修罗地狱。姑娘眼前所见,只觉此地酷刑难以入目,但天下之大,罪大恶极之人加起来,比这模样又何止多出百倍千倍?所谓武林正道,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想出来如何堂皇掩人耳目而已。江湖中人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难娼女盗,满手血腥屠杀,却还自命甚正义之士。试问人间六道,有谁能真正做到顶天立地无愧于心!能列入这修罗宫之人,俱是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辈。”
  萧冷儿简直苦笑不得:“若真以罪行论之,你等私创这修罗恶宫,集天下之残忍恶毒于一身,折磨天下之人。究竟是谁更罪不容诛!”
  白衣人道:“我等不过替天行道。铲尽这世间带罪之身,使天下得以太平安定,何错之有?”
  萧冷儿冷笑道:“若由尔等主持天下,天下人能得以太平安身那才有鬼,只怕那时才是真的人间地狱。上有帝王,下有衙门,只怕这天下罪人,再如何也轮不到你等处置!”
  白衣人笑道:“我等眼中,只有圣君万寿无疆、大殿下恩威如炬,至于那庙堂之上帝王将相,却不知为何物。却不料姑娘竟是这等迂腐之人。”
  话音未落,只见人影一闪,萧冷儿手出已多出一把匕首横于白衣人颈间,恨声道:“便是我此刻就杀了你,你还要忠于你的什么狗屁圣君大殿下不肯放人么?”
  白衣人全无畏惧,洒然笑道:“我白修罗不过区区臣子,微不足道,死有何惧。我死之后,我楼心圣界还有千万教友,自然有人接我之位,定我功过,再行处置。能为楼心圣界而死,正是我无限光荣,又有何足兮?姑娘这话倒是问得奇怪了。”
  萧冷儿手中一松,忽然只觉心中沮丧极了,暗骂庚桑楚也不知几千几万遍。
  那白修罗复又笑道:“姑娘这等模样,不知还愿否听在下继续说下去?”
  萧冷儿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屁话。”
  白修罗也不以为忤,指着那刑场最前方的酒池肉林道:“受此等刑法之人,均为平日里奢侈享乐、贪婪成性,为这金钱二字伤天害理、坏事干尽之人。既然他们如此贪图享乐,圣君仁慈,便让他们死得其所。至于那炮烙之刑众人,生前俱是那公堂之上的无耻狗官。都说三尺之上有神明,但这等贼子头顶‘明镜高悬’,却是光明正大的干些奸淫掳掠的勾当,老百姓身上只要尚有一层皮在他们就绝不放过。便该要这些人尝尝剥皮抽骨的滋味,可有那般好受。”
  顿了顿,抬眼看萧冷儿,却在她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白修罗复又接道:“至于那些被抛下蛇坑的女子,就更不值得可怜。这些贱人生前都是心肠比蛇蝎还毒,凭着自己几分姿色,专门以作贱男人为乐,也不知干下多少让天下女子颜面尽失的事。正是该把她们丢进这地方,尝尝万蛇噬心与她们这妇人之心究竟谁更狠毒一些。那上刀山下油锅之人,怕是姑娘也猜到不少了。没错,这些人俱是为一己私欲而出卖亲人、背叛朋友之人,昔日也都曾立下为所害之人上刀山下油锅的誓言。到关键时候,却是毫不犹豫舍人为己。这等人,便该让他们亲身实现那誓言。”他突然笑了笑,指着那一堆尚未清理的尸体道,“其实姑娘又何苦可怜这些人?想必姑娘方才也见到,这些人为留得性命,廉耻不顾,毫无仁义,互相残杀,而到最后却是谁也不放过谁。这么样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何益?”
  萧冷儿眼见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浮尸,心中不由百感交集。自她懂事以来,从不曾遇到此等残忍之事,更不曾真正见过人心陷恶。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白修罗见她表情不由甚为满意,接着道:“至于那极乐之刑,姑娘可是瞧得过分扎眼么?姑娘可知那人曾害过多少良家女子?他本是全国通缉的采花淫贼,却一直逍遥法外,有不计其数的女子一生幸福甚至姓名都断送在他的手中。让他此种死法,倒还便宜他了。怎样,姑娘,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萧冷儿眼见四周一处处惨无人道之景,而听那一声声凄厉叫喊。眼前忽然闪过一张温柔而慈悲的脸。那人生前,可是连一只蚂蚁也不愿伤害的。心中一切悲苦与茫然在这一瞬间忽然都通通离她而去,眼前豁然开朗。萧冷儿转身向白修罗道:“他们的确有罪。无论你是否有权利行刑,我却也无力解救他们脱离恶果。但今日我既然已经来到这地方,见到这许多景象,便再无法置身事外,宁愿与众人同受酷刑加身之苦,以免心中罪责。我无力阻止白先生,但相信这世间自有公理。愿白先生慈悲,念我一片诚心,释当释之人。”
  最后一丝夕阳余光下,只见她白衣胜雪,点点血迹在那薄衣上如花瓣绽开,娇怯的身子弱不胜衣,摇摇欲坠。双眸澄清,苍白面上一片圣洁慈悲之色。看得不远处那一直静静凝视的那一双黑眸的主人也不由浑身巨震。
  白修罗细细打量她,实不明白这美得超尘脱俗的弱女子究竟是哪来的勇气能说出这番话来。半晌道:“你眼前这些受刑之人有多痛苦,也明白他们是罪有应得根本不值得可怜,却依然愿意与他们同样受苦受难?”
  此刻连阳光的余温也已退下,但萧冷儿笑颜灿烂却蓦的照亮这一片生生的刑场:“萧冷儿只恨不能以一己之身替众人之罪,白先生这就请吧。”心里想着那人,无论他有甚理由都好,却不知这一生害了多少性命。在她的心里,怎愿意自己喜欢的人是行凶为恶,但既然已经有了这摆不脱的罪孽,又为何要摆脱,而不是用承担来赎罪?他无力顾及,无心偿还,那便一切由她来担当好了。
  白修罗思索半晌,慨然道:“白修罗有感姑娘圣洁慈悲,胸襟开阔,大半生也不过今日见此一人尔,白修罗但愿世人皆能有姑娘这等情怀。况大殿下也曾说过,我们惩治有罪之身,却绝不多加半分私心。今日姑娘既有心受过,白修罗就破格应允姑娘,只要姑娘受得在下一鞭,在下自当立即释放一人,绝不食言。”
  萧冷儿不由大喜,深深一揖:“多谢白先生,这就开始吧。”
  白修罗从旁边之人手中接过长鞭,再看萧冷儿一眼,退后一步:“姑娘,请了。”话音既罢那长鞭已如毒蛇般钉在萧冷儿身上。鲜红的血迹立时漫了出来,萧冷儿面现痛苦之色,却硬是咬紧了牙一声不坑。
  白修罗面露钦佩之色,他自然知道自己方才下手力道有多重,手臂一挥,喝道:“放人!”
  便有一个重伤之人很快被放了下来。
  萧冷儿面上一片惨白,却由衷露出笑意:“白先生,再请。”
  白修罗心中虽颇为不忍,但第二鞭却也毫不迟疑重重落了下去。
  一分比一分更重的苦痛侵蚀她身体,由肌肤到骨髓,到每分每寸的血液。心中默默念着许多人,那盘踞在心头早已无法磨灭的那人温暖的叹息,扶雪珞的笑脸,依暮云的娇嗔,洛烟然的轻柔语声,圣沨冰冷幽深那般漂亮的双眼,最终却是那一袭玉色,一双蓝眸,一柄折扇摇得放荡不羁之人的一颦一言。不知怎的,一想到他,好象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他,好象身体的痛苦也并非那样的难以忍受。如果是为了他,是不是连痛苦也会变得不那么深刻?她是一个自私的人,她不愿理会世俗,也救不了天下人,但若是因他而受苦之人,她却必须得救,一个也不能落下。
  每释放一人,她心中念想便愈坚定一分,面上痛楚之色也越发淡然。即使她那身纤素白衣早已成了血红。
  但不知为何,这修罗宫中众人眼前所看到的,仿佛仍然是那笑颜如花,白衣胜雪。
  白修罗手上一鞭正欲再次挥下,却忽听一听冷厉的喝斥:“住手!”
  听到那声音,萧冷儿仅存的最后一分神志变得松懈,咧嘴笑了笑:“绣花枕头,我那日说如果遇到危险第一个想到的人一定是你,本来还不甚确定。现在总算知道确实没有骗你呢……”终于重重倒在来人怀抱里。
  恍惚中,那并不是心中最熟悉的那个温暖的怀抱。
  眼见那一张几乎能动僵整个修罗宫的绝美容颜,白修罗连忙跪下:“见过二殿下。”
  凝视着眼前早已失去全部血色却依然带着笑意的圣洁面容,第一次,圣沨心中涌起强烈的后悔之意,为什么……
  他一生念而来的残忍举动,让自己唯一得到的,便是了解何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心肠。
  呆立良久,绝美的少年方淡淡开口:“今日之事,不可想任何人提起。”反手抱起血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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