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怎知此生负香衾
这一场人间繁华逼得琼楼寂寥独对月色霜天，李煜忽地皱起眉，有人曾经对自己说，"你们才是一群疯子。这南国的所有人！你们活在那已经死亡的唐朝盛世里不能清醒，以为自己是这场美梦的主宰者！"
是啊，他突然有些悲悯的神色，目光望向殿中群臣身后琼楼玉宇，个个举杯相邀惊动了眼目。他们起码还不知身在梦中。耳畔盛世大观，他心中却突然安定。
李煜眼底悲伤，娥皇指尖轻颤，她望穿他瞬间的失魂落魄。
幽幽一声叹息绵长不尽。
酒香脂粉四溢，她分辨不清紫檀的味道。
其实三千山河众人皆醉也算幸事，可惜从嘉你…….醒得太早。
一声尖叫撕裂了所有虚伪的表象。
所谓醉生梦死，不过是一个粉饰太平的高贵幌子而已。你说，他说，等到演罢了灯火阑珊，就该是苍白收梢。
玉霄阁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有人摔碎了酒杯，李煜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他猛地起身，就看见娥皇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嚷起来将那烧槽琵琶摔至一旁。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殿中一片躲闪慌乱，李煜身后却是山川静默。众人通通看着那高高在上明艳如凤一般的女子失神崩溃地嘶叫不知所措。
皇后是…….真的疯了？
流珠反应过来冲过去不住地拦着她的手，"皇后，皇后醒醒，这是在殿上呢，皇后……."
娥皇疯了一样不断地推开她，眼睛恶毒地望着李煜看他一身明黄突地大笑起来，"皇上？皇上今日可高兴？"众人全部看向李煜，心想皇上如何面对，却见他依旧面容平和无悲无喜，安静得让人害怕。
他一步一步走下玉阶向着娥皇而来，试着走到她身边，"娥皇？"
她脸上还用一袭软纱掩住，剩得那双眼格外伤人，娥皇听见他唤自己的名，手指紧紧地掐住一旁阻拦的流珠，混混沌沌地表情继续不住地尖叫，"皇上你可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你忘了我可没忘！今日皇位既得高高在上如了你的愿么？"
李煜不和她动气，瞳色依旧清晰，微微笑着伸出手，"娥皇，是我，没事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娥皇惊恐地向后躲，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旁阻拦着搀扶她的宫人俱是被吓得赶忙上前护住她唯恐她挣扎之际上前伤了人。
李煜皱起眉看着她们，声音不大却慑人，"谁准你们如此对待皇后！"
瞬间所有人都松开手。
娥皇笑起来，"你怕了么？怕我在这里说出来？"她的指尖刚刚赐给所有人一场盛世的假相，此时此刻却掐出了血，直直指向李煜，"我没疯，你才疯了。"
李煜摇头，"你累了，娥皇，我们回去还不好？"依旧是云淡风清的口吻，想要劝哄她先离开宴席回凤阕宫去安歇养病，他安然得让人愤怒。
娥皇突然也安静下来，她听他说回去，定定地望了那双眼目很久，半晌开口，"回不去了。"
李煜瞬间眼色深重如墨，娥皇却面露微笑，他在难过。
面前的女子，十七岁时候的那袭深色的朱丹羽衣，今时今日她仍旧穿着，他却再也不是那个浅碧色的影子了。娥皇微笑着抬起手，千载相逢如初见。
他倒抽一口气。
她为他落纱而笑。
李煜伸手一把拉住她，"娥皇！"
她用力甩开，分不清楚是疯癫还是清醒，她笑出了眼泪，"皇上，你很高兴吧……他送你江南日月，你许了他什么？"
她带着抽泣之音，声音不大却足够四座哗然，许是听得清楚，许是听不真实。
李煜蓦然放手，"娥皇！"话说至此不可不能不动气，他见她开始分辨不清场合胡言乱语无可挽回，只得先命人将她送回凤阕宫去。
这盛世的梦太短，匆匆收场，李煜随着赶去凤阕宫看她，御医听闻皇后状况，摇首不知还能如何。
一出闹剧。
娥皇回了自己宫中却突然平静下来不发一言，任流珠宫娥怎样探问端来汤药她也不曾言语。直到李煜亲至，躬亲端来药碗。他有些不放心，怕她仍是未曾清醒，"娥皇？"
她眼目清明，直直地看他，"我说了什么？"
李煜一时无言，"无事，把药喝了。"
"我让你很难堪吧？我是不是……."
李煜不说话，看她毫无喝药的意思就把那碗放在一旁，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子，真的若是想起来自己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非要出了事不可，心里正想，娥皇却突然伸手拿碗，一口一口安静地喝完汤药。
"皇上，我曾说有三事相求，你答应过可还算数？"
李煜把那空了的碗接过来，"算数。"
身侧她的温度他还能感觉得到，娥皇开口很是平静，"那么第二件事，你也一定要答应。"李煜颔首，"你说。"
"皇后失仪犯上，赐杯毒酒给我吧。"
李煜听得清楚却不惊不怒，稳稳把那碗放在案上，玲珑剔透的小碟中盛着几块桂花糕。他递给她，"苦么？"
"君无戏言，皇上应是不是应？"
他根本不去理会她的话语，娥皇看着他拿着那桂花糕伸手过来喂她，怕她喝了药太苦，执意让她吃些压压苦涩，脸上的表情很是和暖，不禁抬起手来拂上他面庞，"从嘉……."
他轻轻笑，劝哄的眼神，"好了，吃吧。"
娥皇柔顺地张开口，他把那松松软软香甜可口的桂花糕点喂进她口中去，指尖碰触她的唇……
血。
他苍白的手指沾染上了什么温热的液体，他不去看，只看她含笑的眼睛，重瞳里都是绝望，他维持住那样宠爱的姿势，"娥皇……娥皇你不要…….."终于声音颤抖，几近哽咽。
娥皇微笑，他的手指脱离她的唇，从她嘴角点滴而下的血。
四下珠晖灿然，凤阕宫中帘纱曳金铃，其上结青锦为重云，好一番锦绣琳琅的千秋醉梦，主角是那明黄的人影颤颤巍巍，抬手疯了一样把那盘子扔在地上，指尖带着她的血。
金玉的囚笼里困不住的都是神仙佛祖，熬不住的是人心肉长，苟且偷生的统统成了魔。
她只是累得很想回家，十几岁那年的周府庭院里琵琶一曲足矣。
人心肉长，她熬不住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