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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逢篇 ?月??日 天气晴

书籍名:《时光中的乘客》    作者:涂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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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同志,车到站了,请下车吧。”有人拍着我的肩膀。
我把头从公共汽车的后靠背上拉起来,揉了揉眼睛,窗子外面是陌生的街道。
“下车吧,下车吧。”肥胖的女售票员瞟了我一眼,拎起一把小扫帚开始在地上扫起来,,好像我就是这班车上最大的一块垃圾。
“小华? Nike? ”我喊了起来,我记得我是和他们一伙人去乡下玩,我躺在 Nike表哥家的三层老房子冰凉的床板上怒斥楚宁。我说着说着就昏了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一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却出现在这趟班车上,我摇了摇肩膀,突然觉得不对,我身上背着一个书包,啊,我丢失了很多年的绿色古典军布小书包!我激动地翻开书包,啊!啊!里面竟然装了文具盒准考证和一本《天涯明月刀》。
“你下不下去啊?我们收车了!”售票员催促我。
“哦。阿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班车上?”我瞪起眼睛问她。
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突然抿了抿嘴角说:“你这小孩,考试考糊涂了吧。”
“考试?”
“你是在八十一中学上来的,一上来就趴在车座上睡觉。你只买了一元钱的票,估计你也是考试的学生,坐过了站我也没让你补票。你快下去吧,天要黑了,回程车没有了,你坐633 换 87 回去吧。”这个售票员的心似乎要比脸和善。
“考试?”我听见这两个字,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我站起来,开始看自己书包里的准考证,果然不出所料,上面写的是高职生入学考试之类的字样。我记得我在中专毕业之后,的确是参加过一次高职生入学考试,最后的结果是以全市倒数第十八名的成绩名落孙山。后来我就被我爸爸疏通关系进了现在的单位。我还记得我数学只考了 15 分,英语考了 23 分,嘿嘿嘿,真的是好三八的成绩……不行,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我又问售票员:“阿姨,今天是几月几号啊?”
“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啊,你再不走我叫保安来了。”
多说无宜,我匆忙下了车。当脚踏在土地上的时候,迎面吹来一片白色的柳絮,黄昏的天色中天地之间有着那种初春的清香。这车的终点区域我不是很熟悉,不过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散乱的小公园,很多乱七八糟的杂花和小树稀稀拉拉地没有什么规划地生长着。有零零星星的人蹲在花坛子上聊天,有老头在下棋,也有老太太举着红绸子在活蹦乱跳。我心里有点慌,说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我觉得我现在经历过的事情是已经发生过的,而且好像是一个幽灵在记忆的空间里穿行,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我觉得我好像是要回家,可是找不到公共汽车站。我转了几圈之后,我在大街上随便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面善的人打听道:“请问633 公车站怎么走啊?”
那个原本背对着我的人一转头,很不客气地说:“你傻瓜啊,这里不就是 633 车站么?”然后顺手指了指就在我身后的牌子。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缺乏教育。于是安静地等在车站上,看天色越来越黑;车终于来了,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上了车,一对情侣刚离开座位,那个人钻进了靠窗的位置,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坐在了他旁边。车上的灯光不是很好,这个人拿出来一台掌上游戏机在玩,车子开动了,售票员过来卖票。
我斜眼瞟着他游戏机上的屏幕,越看越入神,五分钟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地喊了出来:“你真笨,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
他缓缓地抬起头,恼火地看着我,嘴里碎碎念着,我听不清,光从表情上来判断,也估计没什么好话。
“你不服气啊,你把机器给我,我两分钟就可以打过去这个地方。”我也瞪着他。
他真的把机器递给我了,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说实话,我略微有点紧张,接过机器的时候心里扑通扑通的跳。我双眼紧盯着屏幕,正常发挥着我的水平,没有用多久,耀武扬威的小人杀光了全部怪兽,他看得很入神,这种认真的神态人们一般称其为崇拜。我把机器交还给他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笑问我:“你哪个大学的啊?”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北大的。”
“学校这么早就放假了么,还是你已经毕业了?”他疑惑地看着我问,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耳朵上亮晶晶地钉着一枚耳环。
“北铁路分局大院的,简称北大。”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他发出一阵轻狂的笑声,我皱眉头,心里想这有什么好笑,真是的。
“你这人挺另类的。”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目光炯炯。
今天我不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另类了,另类对我来说就是男扮女装假声假气的歌星所散发出的那种气质,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又白了他一眼。
“你家住哪儿啊?”他又问。
我心里的实际回答是关你屁事,但是说出口来的却是:“你要干嘛?”
“你帮我这么一个大忙,我请你吃一碗面吧。”他嘿嘿地笑着。
“不吃,谁知道你是好人坏人。”我警惕地捂住了自己的书包,狐疑地看着他。
“啊,我下一站就下车了啊,你不吃,就没机会了哦。”他站起身来,擦着我的腿向座位外面挤出去。这个时候我听见我肚子很卖力地唱起歌来,我妈妈好像也有一星期没给我零用钱了,回家他们问起我考试的状况,估计也我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这个人看起来不坏,超过了二十岁还在玩游戏机的人不会穷凶极恶到哪里去的,于是我很害羞地问:“是兰州牛肉拉面还是馄钝面呢?”
“你说了算。”他说着话的时候,车已经停了,他朝车门口挤过去。我也手忙脚乱地起身,随着拥挤的人群往下挣扎。我下了车之后,却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他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我正要开口骂街,两道极强的似乎是卡车的光迎面照过来,我惊恐地想逃开,可是已经晚了,那卡车撞到了我单薄的身体。我觉得天和地剧烈地摇晃起来。然后我听见小华的声音:“我说了吧,用手电筒照射他的瞳孔是有效的!”
6 月 11 日
我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用手电筒照射瞳孔是法医验尸的方法吧。”然后挥起一拳就朝小华模糊的脸上打去。小华灵敏地躲开了,然后我发现我其实还是躺在床板上,周围围了很多人。
“你是贫血,而且你早上也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昏过去了。”
“你是谁啊?”我双眼还是有点模糊,眼前的人影有着披肩长发,隐隐约约我闻到潘婷或者海飞丝之类洗发水的味道。
“……看来智力也衰退了许多……我热了一些牛奶,你喝一点吧。”女人端来一杯牛奶,她的胸好大啊,低头的时候那两团肉剧烈地晃动,我真的忍不住想说:“用杯装多麻烦啊,你直接喂给我好啦。”
“唉呀我的妈啊,我还以为他是脑出血呢,谢天谢地,他终于醒过来了,我们继续打牌吧。”这是顾小盼的声音。
一只奇怪的不属于我身上的手从我的身后伸过来,抓住了牛奶杯,把玻璃边缘探到我的嘴唇边,我觉得很好玩,张开嘴,慢慢地温热的牛奶喝了下去;喝到三分只一杯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不是躺着的,我是被塞在沙发之类的一个东西里,这个东西还长着手,而且还散发出一股香水的味道。
“你们很担心我是吧。”我很得意地看着周围一脸惊恐的人们。
“是啊,楚宁差一点儿吓哭了。”我终于想起来这个给我牛奶的女人是韩诗倩。她还是一脸浓妆,嘴唇今天是发紫的,和国产武打连续剧里的女魔头是一样的。
我眼光四顾,没有看见楚宁,于是气息奄奄地说:“那个大胸脯假洋鬼子哪里去啦?”
韩诗倩冷冷地看着我说:“你还管别人呢,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哪里?”
“啊,我在哪里?”我懒洋洋地问,我觉得这个沙发的设计好特别啊,好舒服啊。
“你在楚宁的怀里。”小华红着眼说。
下午的时候天终于晴了,可是周围的山地基本是一片烂泥。我坚持我不是贫血,我说我做了一个极其真实的梦,时空倒回我来到了四年前的考试那天,一个不人认识的男生要请我吃面条。韩诗倩作为一名实习美容医生在上午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之后就断言我是贫血加脑后震荡后遗症。她听我描述梦境的时候一脸苦恼的严肃,似乎对我的个人健康状况影响了我们的群体娱乐活动很不满。
整个下午我只是在院子里散散步,并尝试把院子里的枣树上还没有成熟的小果子打下几个来放到嘴里研究一下。楚宁带着小华去附加的鱼塘里钓鱼了,去了四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小华一脸苍白,我问她,是不是被池塘里的淹死鬼抓了替身丢了魂,但是她却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一个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鬼怪。
傍晚的时候又下雨了,没有昨天那么凶猛,可是淋淋漓漓的真的十足讨厌。楚宁坐在走廊里望着远处的山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小华几次拿出她的笛子来,擦啊摸啊,感谢老天爷她就没有吹。真的是糟糕无聊透顶的一天,灯亮起来的时候,
Nike 和顾小盼又组织起了扑克牌,我没心情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我一整天都在回想那个梦,那个梦太真实了,真的就像现实里的确发生过一样。
结果晚上的时候又停了电,屋子里只能靠蜡烛来照明,我在吃过饭之后对小华说,我们昨天准备好的鬼脸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可是让我觉得比鬼脸还恐怖的是,小华竟然疲劳地摇摇头,神情疲惫地对我说她不想玩。我问她怎么啦,是不是楚宁欺负她了,她还是激烈地摇头,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带着一点泪光,哽咽着嗓子对我说:“哥,我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恼火地说:“你是不是吃错了药。”
她轻轻地推开我,忧伤地从房间里溜出去,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本 Wuthering Heights 表情苍白如纸;我实在不明白现在的小女孩的心理,她这么反常一定是看小说看的,那本书一定非常的言情,大规模地杀伤了小华天真幼稚的神经。她上一次这么的激动就是发生在还珠格格续集播出的时候,她看和我妈妈一起看见周杰和林心如深情拥抱一起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的那个片段。她和我妈哭成了泪人儿,我下班回家看见她们那个样子,真的以为是我爸死了。
我听见外面的雨声小了,就打开窗子吹风;郊区的空气比家里好十倍。
“你又在梦里看见他了对么?”一个幽幽怨怨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吓了一大跳,回头就破口大骂:“你要死啊,深更半夜的,说话都不打招呼的么?”
楚宁手里捧着一根红蜡烛,脸色恐怖地站我的身后,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似乎刚洗了澡,头发湿湿的,身上也没有那股洋骚味了。红红的烛光看起来很暖和,在这寂静的微微有风的夜晚里,好像是一朵在他手上飘摇的闪烁的小花。
“小林,你知道么,我最近考虑回美国去。”
我摇了摇手,不耐烦地说:“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去吧。”
他低下了头,掏了掏口袋,那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喉咙哑了一下,“你还记得它么?”
烛光中在他手上拉下来的是一块手表,银白的表壳,光洁的表面,上面的指针停掉了,指向某一个被遗忘的时刻。这块表我认得,这是我花了很多钱买下来,最后不知道去向的那块手表,我瞪着楚宁,有点心虚地说:“……这是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发觉了我的慌乱,眯着眼睛盯着我说:“……你真的想不起来,还是你不愿意面对它呢。”
我痛苦地摇摇头。
“直到今天上午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在装疯卖傻,你在隐藏你的感情和过去……可是你醒来之后你说你梦见有人在公车上请你吃面的事情,我想了一下午才想通,看来你是真忘了,如果你还记得你和他的事情,你是不可能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小华面前说这个的。呵呵,我很开心,我希望你能真的忘了……”
夜风凛凛,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天空似乎很委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哭了。
“我想啊想啊,我不想让你再回想起来,可是如果你真的全部忘记真相的话,我可能一辈子要停留在这个位置上,你会永远地憎恨我,我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不愿意再扮演这样的角色了。这是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他说完把表塞到我的手上,他力气很大,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我看着楚宁那种悲惨欲绝的表情,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种表情是我认识他二十几年都没见过的,幽暗的火光中显得那么恐怖,我哆哆唆唆地把那块手表又推回给他,“楚宁,你真想要这块手表,你就拿着吧,我不和你计较还不行么……你不用这样,怪吓人的。”
就在这个时候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窗外面的走廊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声音,寒冷干涩就像是人的指甲在铁皮上凶狠地抓着挠着,小华终于开始吹她的笛子了,目前为止除,在地球上,还没有除了我妈妈之外的第二个人能听得出她吹的是什么调子。
“你以为我不想要这块手表么?”他把头缩起来,握着那块表,像握着炸弹。
“没问题,你拿去好了。”我慌张地望着外面,黑夜里小华的笛声犹如一只无形的恶魔在天空飞翔,我担心再过一会儿们村民们会拿着火把和大刀来围攻这里。
“他临走的时候,拜托我两件事,求我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谁?”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我把这块手表还给你。”
“啊?谁?我把这块表送给谁了?”这句话我听出了古怪。
楚宁看着我的脸,有点绝望,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小华挣命地吹着那根天诛地灭的笛子,我不用看也可以想象她现在猪肝一样的脸,这声音忽高忽低,犹如一个膀胱功能失常的病人在努力运气尿尿,可是怎么也控制不好那无能的水流;而那无法识别的旋律中充满了愤怒和郁闷,如泣如诉地表达出一个最深度的便秘患者在早上起来蹲在黎明的马桶上急躁和无奈的情绪。我知道好像是网络上流传着一个什么黑色星期几的曲子,据说听了之后很多人都自杀了;我想小华倾情演绎的这首曲子,或者说声音,
会让很多人听了之后去杀人。哪个国家的国防部们应该考虑吸收和研究一下小华,核武器,生化病毒,再加上小华的笛子演奏,人类文明的前途状况非常值得忧虑。亿万年后外星科学家来考察已经荒芜的地球,在地下掩埋的废墟上发现最后的人类文献,最后遍布血迹和泪痕的化石上悔恨万分地写着就是:人类发明了笛子,赵爱华用它灭绝了人类。
“小林,你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的很多事情,我听了之后……其实是很高兴的,你说了那么多,我只感觉到你是在意我的……我们小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可是只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到死也不会忘。”
楚宁是一个不善于修辞的人,从“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这句话就可见一斑。
“我记得那是我们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我爸爸出国考察了,我妈妈出去打牌,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很饿,我想到我姥姥家这里找点吃的。可是我冒着雨走了很远,到我姥姥家来的时候,才想起我姥姥到乡下的舅舅那里去了。雨突然变大了,天上响着雷,我没地方躲,就坐在你们家楼洞里发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你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你虽然什么话也没对我说,可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我你拿出来一碗香喷喷的羊肉香菜馅饺子,在我最饿最冷的时候,你把你最爱吃的饺子递给了我……呵呵,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一碗饺子,你当时什么话都没说,笑着望着我……你知道么,不管后来我去了世界上什么地方,在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你那个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直到我们读高中以后分开,我后来去美国留学,经过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发现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当我不顾一切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已经晚了,你已经爱上了别人了,而且他也非常爱你,你们两个人是我所见过最幸福的一对……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站在好朋友的位置上,看你们两个人童话一样地存在着,直到,直到后来……”
小华今天很可能是被雷劈到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疯狂地吹着。远处的村庄里的鸡听到了这刺激荷尔蒙分泌的声音,先是几只公鸡开始打鸣,然后很多母鸡也跟着聒躁起来,就在楚宁说完上面这些话之后,整个村子里的鸡都跟着叫了起来,以村南部的养鸡场为核心,全村的鸡开始了大和唱。鸡的叫声很快吵醒了狗,老黄狗大黑狗秃尾巴狗汪汪地吠着,在连天的鸡叫声中有力地配合着。
我抓着脑袋,对楚宁的话做出补充和讲解:
“啊,那个事儿我是记着的……可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那天我出去玩回来,看见你被浇得像落汤鸡一样躲在门楼里,十有八九是想上我家蹭饭。我回家看见我妈包了饺子,心想这么好吃的东西当然不能让你占了便宜,于是我就没告诉他们你在门外。可是我又想馋一馋你,于是趁小华和我妈妈没注意,端了一碗,伸到你面前,想让你当时又是鼻涕又是泪的小脸更痛苦一点。可是我没想到,那么热的饺子,你竟然伸出满是泥的手就去抓,而且抓了就吃……一碗饺子都被你弄脏了,我当然只能丢给你了。你发现已经晚了,我爱上了别人?谁啊?”我向来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我对楚宁直话直说,我对他诚实,也希望他能说明白在我身上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我们听见 Nike 的喊叫声:“不好啦,不好啦,村卫队和村长带着枪朝我们这里赶过来了……”
然后更加出奇不意的是,小华的笛声停了,然后我听见她大喊一声:“赵爱林,我恨你!”
再然后是韩诗倩和顾小盼的混合尖叫:“救命啊……有蟑螂——”
月 12 日 深蓝色的天空;骄傲的云
经过两天一夜的风雨交加;我们一伙人终于可以按照原计划进山郊游了。或者说,只是按照原计划的一部分。再或者说,只是按照原计划的一小部分。其实楚宁和 Nike 是对我们这次进山游玩做了充分周详的安排的,他们俩原定了很多积极有趣的活动,例如爬山,渡河,摘野果,收集蝴蝶标本,山洞探险……这些看起来就很费力且华而不实的活动全部被我和其它三个女人否决,最后皆大欢喜一致通过的活动就是:
BBQ 。
换言之,就是生起一堆火,在上面烤我们喜欢吃的东西。
夜里将全村都折腾的鸡犬不宁的小华,早上起来就没和我说什么话。 Nike 和顾小盼一路走在前面,楚宁和韩诗倩一路上鬼鬼祟祟地说着话,有的时候还用英语争论着什么。我百无聊赖地一路欣赏着狂风暴雨之后的荒山秃岭,多少有点质疑我作为一个人类生存的意义。最后好不容易到了Nike 事前描述的“湖光山色”,发现是一个大雨之后涨了水又被泥石流冲垮了半边护堤的大水塘,几株半死不活的小松树气息奄奄地互相搀扶在烈日下,高坡上有一面泥墙严严实实地不知道捂着一片不知道干什么的建筑,上面刷了八个大字:计划生育功在千秋。
韩诗倩突然发作,大呼小叫地冲到前面的一个高高耸起的土包上,面朝前面一片野芦苇地深深地吞了一口气,不顾风吹得自己披头散发,深情地在那里念叨着。她的抒情能力一流,这种烂泥地她都能表现出如此激烈的热爱,估计她去了什么自然保护区分开腿直接就能生个孩子出来。
晒了一上午,我们谁都死活不肯走了;最后就决定在这个小山上 BBQ ;顾小盼在山包旁边找到一快非常完整的方石, Nike 帮她堆在山包上,又在山包中央挖了一个很浅的小坑,小华和楚宁去周围捡柴火,去了半个小时,只捡回来一些湿淋淋的草杆和树枝,根本点不着;我对极其沮丧的女人们说,那本wuthering Heights 很厚,可以用来引火;结果她们都非常震怒地瞪了我一眼,争吵了半天之后,顾小盼羞答答地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大学英语六级词汇,她说这本书跟了她一年多了,每次拿出来看的时候给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她是考不过去六级的。于是我让小华在旁边吹风,楚宁往坑里添柴火,我按照字母顺序一页页地撕着那本书用火机去引火,当我烧到 M 的时候,火坑里的火终于旺盛起来了。
于是我们开心地围在那个土包的火坑旁边,拿出香蕉面包火腿还有鸡翅什么的开始烤。就在我们热情洋溢地 BBQ 的时候,旁边有路过的村民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我们看。这些乡下人是无法理解这种野外烧烤的情趣的,我们谁也没理他们;一路的奔波和饥饿使我们吃得非常开心,一直吃得一嘴黑油周围全是黑烟,最后顾小盼很好奇地问了一句:“我们这个石桌下面好像有字呢?”
“是不是我们运气好,挖到文物了?” Nike 伸着舌头说。
“藏宝图?”小华也瞪大了眼睛。
“还愣着干什么,快翻过来看看呀。”顾小盼把上面的残留物扫进了火坑里。 Nike迫不及待地和楚宁两个人把那个石块翻了过来,上面粘了很多泥,我用力地用手去擦,上面逐渐显露出来一些古色古香的字:“故显女比……什么意思啊?”我皱眉头念着。
继续擦我们看清了,原来是:“故显妣王召弟之墓 。 ”
“这个字好奇怪啊,一个女加一个比什么意思呢?”我一边看一边慑服于中华文字的博大精深。韩诗倩一边用香气淡淡的纸巾擦着她的黑嘴,一边很是轻蔑地指教我:“这是一个妣字,是称呼死去的母亲,相对的就是考,古文里有一个成语叫如丧考妣,就是说像死了父母一样。”
“韩姐,你真有学问啊。”顾小盼在一旁忙拍马屁。
“问题是,这个看起来像是墓碑,那么这附近一定有古墓吧?” Nike 激动地说。
我继续用手擦了擦那个墓碑,不太开心地说:“ 1998 年 5 月 17 日立,这个墓看起来不是很古啊,才五年多的样子。”
小华也用剩下的六级英语词汇的书页擦了擦手,眼睛转了转说:“我觉得,与其说是墓,更像是坟……问题是,我们没有在周围看见坟啊?”
我们都点点头,大家都举目四望,除了我们吃 BBQ 现在所坐的这个土包之外,周围基本是一片空旷的,左侧倒是一片黑松林,里面阴森恐怖的,什么也看不清。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晦气的事情。前面有一片芦苇地,开了很多芦花呢……我不管你们了,我要去那里玩。”我抹抹嘴,从土包上跳了下来。
走了一小段路,却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苍白的芦花连成一片,在蓝天下寂寞地舒展着;我朝着白花深处走了一段,好像渐渐被淹没在柔软的泛着草香的海洋里。忽然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韩诗倩气喘呼呼地跟了上来,她一只手拎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鞋子陷进湿地里。我没好意思说,你这大胸脯缠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说洋文。
“赵爱林,我可以和你谈谈么?”她的态度还算友好。
我皱眉头,她马上补充:“嘿嘿……我不勉强你说英语的……你知道么,我其实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我知道了你的事……我是说,你追楼的那件事情之后,一直对你现在的遭遇很好奇,我想了解一下的过去和现在的状况,写一篇报道——当然是在你允许的情况下——我会出采访费的,可以么?”
我望着前面大朵大朵白白胖胖蓝天上的云,轻蔑地说:“你那是什么杂志啊,《千古奇观》还是《生理解剖》啊?”
“呵呵,你这个人,真幽默——不是,是《城市风情》,看过么?”
“我从来不在火车站地摊上买书,没看过。”
她咳嗽了一下,语气略带不快,但还是诚恳地对我说:“是一本城市情感方面的杂志,赵爱林, Steve
对我说,你受伤之后,有一段记忆遗忘了,那是你一生中最珍贵的感情,可是你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你愿意和我一起寻找那些记忆么?”
我不满地转过头,浑身恶心打颤;“他放屁。 Steve 是谁?”
“楚宁。楚宁就是 Steve. 他告诉我,你受伤之后,神奇地隐藏了很多你生活中重要的记忆片段……你自己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你出院之后,你已经遗忘了一个你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我作为一名业余文学爱好者和社会学硕士,对这种现象很好奇,希望能把你的真人真事整理出来,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么。”
“不觉得。”我茫然地看着她。
“你考虑一下吧,这种事情不能着急,也不能强求的。”她眨着眼睛,力图让其水汪汪,亮晶晶。
“我的记忆关你们什么事情啊?楚宁对我的记忆那么感兴趣,你去问他去啊,真烦。你们这些八卦记者也真是的,有空不去采访明星,骚扰我这种本份良民,无聊不无聊啊。”我义正词严地斥责她。
“采访费 500 元。”她拿出皮夹。
“ Ok, 我们好好谈谈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换上了我最温和的笑。
我和韩诗倩漫步在芦花地里,就像 MTV 里面浪费场景里的恋人一样;风呼呼地吹着,天上的云缓缓流动。我情绪激动地对韩诗倩倾诉着我的记忆:
“我出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妈妈在生我之前梦见有一条龙从窗户里飞进屋子扑到了她身上。我爸爸当时正在打麻将,就在他庄家自摸十三幺捞上最后一张八万的时候,我出生在我们家的稻草堆里,刚一落地就有来自东方的三个老头送给我一些棉袜子小衣服什么的当礼物,告诉我妈妈说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
韩诗倩睁大了眼睛不满地望着我:“你不是出生在九月么?怎么风雪交加啊,还有,胡十三幺里怎么会有八万?还有,你妈妈生孩子为什么会有老头在旁边?”
我撅起嘴,“这些都是我爸爸妈妈说的……你也说了,我这人另类,另类的人出生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你这样胡说八道我可是不给钱的。”韩诗倩果然不傻。
“你看,我说了你又不相信。”我举目四望,“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随性所致,朗诵诗歌,可是那个羊字还没落地,我旁边的芦花从突然翻开,小华和楚宁如同从地里钻出来一样,嘻嘻哈哈地追打着从我和韩诗倩面前跑过去了。
“这样吧,我问你回答,一个问题五十元,你的回答要真实可靠,不然我不给钱。”韩诗倩似乎早有准备,把握了我的心理和性格。说真的,我不相信一个人为了工作会这么八卦,我也不相信她真的对我的记忆感兴趣,我就是觉得她另有图谋。就在我怅茫的一瞬间,韩诗倩突然拉起了我的手,她疯狂地拉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在芦苇地中突然而疯狂地跑了起来,这个女人力气出奇地大,我一下子身体失重,只能随着她的脚步奔跑,她保养得很好的头发真的在风中飘了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但看她那疯疯颠颠但是又似乎很快乐的样子,我没有扫她的兴,也只能跟着她跑,没有方向地跑。风也越来越大,遍地轻柔的芦花扫着我的身体,我的脸;我呆呆地看着逐渐变得深灰的天空,似乎想起了什么。
“赵爱林,你快点跑啊。快点跑。”韩诗倩催促我。
我和她手拉着手跑了大概有十分钟,我们跑到了芦花地对面一个山坡的槐树下,茂盛的枝叶骄傲地在风中歌唱,她突然转过头问我:
“赵爱林,你觉得你目前为止,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是和谁在一起,是怎么样的?”
她的眼睛里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抓了抓头:
“我忘记了。但是我知道,是有的,有这么一回事的。……每当我坐着公共汽车回家或者上班的时候,尤其是下午的时候,我突然就会觉得,我其实不是孤单一个人的,呵呵,那种感觉是懒洋洋的,很温暖的,有一种希望。公车开得不快,可以看着黄昏中渐渐变暗的街道,看夕阳在树枝中慢慢消失,看着看着,就到家了。”
“ 633 路对么?”
“嗯,我上班上学的时候总要坐这班车的。”
“你知道么,我倒是希望,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班车……你抽烟么?”
她说话怪怪的,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盒烟来,蓝白色的包装,她捏出一根,伸到我面前。淡淡的熟悉的烟草香,这种味道让我浑身寒毛直竖,我打了一个颤。
“以前是抽一点的,手术之后,似乎烟瘾也没有了,于是也就不抽了。”
“你还记得这种烟么?”她手里捏着烟,像是拿着一把刀子,逼向了我。我感到一种蔓延自内心深处的恐慌,这种烟,这种味道,我是熟悉的,我是曾经依赖过的,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我觉得很害怕,我不自觉地向后倒退,痛苦地摇着头,很可怜地说不知道。
“你不要逼他啊。”楚宁手里拿着一捆芦花从远处走了过来。
韩诗倩一扭头凶狠地冲向他,两个人又用英语七嘴八舌地争吵了起来,我只听到:“ you have no right ”之类的话,别的我也听不懂了,一瞥眼,我看见小华垂头丧气地蹲在芦花地旁边,她的神色非常不好,作为她善解人意智勇双全的哥哥,我走过去问她:“赵爱华,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不正常,你是不是吓着了,还是中了邪?回去我找个火盆你跳一跳好吧。”
她没说话,有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摇摇头。
“你怎么啦?”我蹲下身子,爱惜地摸着她的脑袋,她没有反抗,温顺得像是一只小狗。
“哥,你不要再恨楚宁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将来也不会的。”
“那个小白脸又和你说什么了?”我厌恶地望向争吵中的楚宁和韩诗倩;他们两个人口水互喷约三分钟之后,韩诗倩真的就像洗发水广告里的女主角一样,甩了甩她飘动的长发,愤然离楚宁而去。她毅然决然冷酷的身影在芦花地中穿行着,看起来非常的优美动人,接着风一吹,她就消失了。
楚宁看起来很沮丧,他手里拿着芦花,一步一步地朝我这里走过来。小华突然起身,说了一声:“我去找 liza 姐姐。”然后慌不择路地也跑掉了。
我觉得我周围的这几个人都不正常。楚宁越走越近,他把手里的芦花递向我,傻里傻气地说:“给你。”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把几只芦花的毛扎成了一只小猪的形状,毛绒绒的有胳膊有腿,因为是草棍串起来的,所以在他手中一摇一晃好像真的会动。我心里喊到:“卡娃伊!”
我嘴上说:“你要干什么?”
那只小猪摇头晃脑地来到我面前,怪声怪气地说:“小林,小林,我们做朋友吧。”
我盯着楚宁鼻梁上浅浅的雀斑,白了他一眼说:“你是白痴么?”
他自以为是地说:“我做的小兔子可爱吧?我知道你是喜欢这种东西的。”
“兔子?”我凑近看了看,恼羞成怒地打了楚宁一拳,骂道:“你这个变态!”
楚宁傻眼了,不明所以地捂着脸。我指着那只猪兔怪物说:“这下面是什么?你就给小华看这种东西?”
楚宁朝着我手指的地方看向猪兔怪物两只腿之间,然后撅起嘴说:“这是尾巴啊!”
“你的尾巴是长在前面的么?”我怒道。
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拿反了还不行么。”
我们几个人在芦花地逛了两个小时,楚宁跟在我身后面絮絮叨叨,我也没理他。小华坐在我们吃烧烤的土堆上看那本 Wuthering Heights ;不知道是真是假,看得还很投入。韩诗倩一瘸一拐地从地里面爬出来,裙子上都是泥水,半身都湿了;原来她和楚宁吵架之后在芦花地里走的时候一脚踩空,跌进了一个大坑里——这就是为什么她突然消失的原因。
Nike 和顾小盼衣衫不整,浑身大汗地从一个草堆后面钻了出来,给我们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天刚黑的时候我们回到了驻地。一路上我通过察言观色发现,韩诗倩和楚宁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和交易,而且在他们俩的阴谋中,我似乎就在危险的中央。
晚上的时候,依然是我和楚宁睡一间屋子。但是床板很大,我远远地在东,他远远地在西;我用一本书努力把他身上那种讨厌的香水味扇得远远的,还点了一只烟熏了半天,结果他爬在那一头的角落里开始咳嗽,很痛苦地说:“你得了吧,我已经半个月没洒香水了,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味道。”
“没办法,看见咸鱼总觉得腥,臭豆腐隔个瓶也觉得有味儿。我警告你啊,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许把腿伸过来。”
结果他打了一整夜的呼噜,可能是他太累了,我觉得自己和睡在猪圈里没有什么区别。
6 月 15 日 上班了。
我所谓的上班,就是在办公室里发呆。偶尔也有点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我做做,但是我用了两年的时间发现,其实那些事情是可以完全不做的。前几天出去郊游,睡在很硬的床上两夜,结果导致我全身骨节酸痛,难以言喻地不舒服。
今天我拿着那块神秘出现的手表,双手僵硬地摊在僵硬的办公桌上用僵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它白亮但是僵硬的表壳和僵硬地静止在玻璃罩里僵硬的分针和时针。
我僵硬了不知道多久;结果发现外面又下雨了,那大颗大颗的水珠很浑浊。
这个手表是我买来送给别人的,结果那个别人又把它还回来了。
我想追问楚宁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不太好意思和他说话。我想让小华帮我打听,可是出去玩回来之后,她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我也不知道她那根筋搭错了,我妈妈说她现在是毕业综合症前期。她的工作没着落,又是一个好吃懒作的人,所以一定会很郁闷。我对我妈妈说说她还有一年才毕业,我妈妈如梦初醒,欣慰地拍着胸口说,我还以为她已经毕业了呢。
6 月 17 日
午睡的时候门铃响,一对似乎是我的亲戚的男人和女人大腹便便地出现。我惊慌失措地去找我妈妈;我妈妈问谁来了,我说我的表姐和她丑陋的老公。我妈白了一眼,告诫我,要叫表姐夫。我妈妈张罗她们进客厅里坐,我爸爸刚睡醒,朦胧地手扶门框问我,谁来了?我告诉他是我的表姐夫和他丑陋的老婆。
我妈妈把我们家冰箱里快要腐烂的水果都拿出来洗了;于是我们两家人就隔着桌子聊天。我在想,他俩生下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他们夫妻俩亲密地依偎在沙发里,真的就像魔兽争霸 III 里的双头兽人。
6 月 19 日
今天看了一个老电影,莎朗斯通主演的本能。
看完之后,我决定学英语,并决心在明年这个时候通过四级。
以后楚宁谁的在我面前再胡说八道,我也可以一脸无辜装作毫不在乎地评论几句英语出来,轻描淡写中吓死他们。而且我觉得我的工作时间和工作时间特别适合看书学习。于是我极其不明智地在午休时间冲到了街对面的新华书店买了如下书籍:《从零开始成人英语速成》,《大学英语四级词汇辅导与试题精选》和配了八盘磁带的《标准美语手册》。
下午的时候,我们办公室新来的女大学生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学英语看书听磁带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想通过某种考试,那么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去上一个辅导班。几百元钱虽然不见得能学到东西,可是的确是对拿证书和做题目大有裨益。
下班的时候呢,我就在大街的电线杆子和围墙上欣赏广告。在众多的治疗淋病梅毒搬家公司男女公关招聘中我很轻易地就发现了各种各样的辅导班,英语四六级尤其之多,我抄了几个电话号码之后悄然溜走。
晚上的新闻里还在讲楚宁爸爸的案子,女播音员用一种大快人心的语气宣布我市反腐倡廉取得了多么大的成绩。我隔着门听见我爸爸和妈妈小声议论,楚宁的妈妈在卖房子。我本来想进去对他们说我要考英语四级,可是想了想小华知道我的企图之后脸上那种必然的嘲笑,于是咬紧牙关,还是决定几个月之后给他们一个巨大的震撼。
6 月 20 日
在震撼别人之前,首先要加强自己的防震能力。
我望着新买来的散发着油墨味道的书,不知道是它们在看我,还是我在看它们。
韩诗倩给我写了很多 Email, 约我喝咖啡。我说我不喜欢喝咖啡,于是她又写信说请我吃火锅,我说最近拉肚子,她说等我拉好了再吃。我说反正也要拉出去,不如不吃。可能是我的话太粗俗了,她再没回复。
我觉得她可能是看上我了,一定是的。我虽然不是那种外表很英俊的男生,但是我有一种很变态的气质,能让那些高傲但是有文化的女人欲罢不能,我的中专语文老师就是最好的下场。
下午的时候工会文艺节目排练,我是主持人,参加报幕彩排。我们科室主任和科室里年纪最大的女同志表演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选段,他们俩为了取得第一名,特意去借了宽袍大袖的戏服,还画了一脸水粉油彩。说实话,如果不事先告诉我他们俩是在唱戏,我真的以为这对活宝是在演一个古装武打片,男的是中年危机被糖尿病困扰的杨过,女的是已经生育三儿两女目前怀着第六胎的小龙女。
6 月 21 日 天好热啊。
我参加了一个英语四级辅导班;我报名其实有点晚,去的时候课程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了;但是他们只收了我一半的价钱,我觉得挺划算的。那个老师是个有东北口音的男生,似乎比我年纪还小,第一堂课上我就看见他牛仔裤的拉链开了,我想提醒他,可是那么多人,我终究没好意思。他写字有一个特点,左边高右边低,一行字下下来我眼睛都花了。他讲的是动词的非谓语形式,他说话的声音好大啊,整间屋子里嗡嗡地在响,震耳欲聋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一边喝农夫果园一边说,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一下。我举手了,我问他什么是谓语,他一边咽着那黄澄澄的液体一边瞪我。约五分钟之后,他随便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很诚恳地告诉他我不会。然后他分别用了以卵击石,螳臂挡车,飞蛾扑火,蚍蚨撼树等成语来概括我目前参加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的状况;然后我又问他,以我目前的程度,要学习多久才能通过四级,他告诉我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
我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骂他你跩什么啊跩。
下了课之后天已经很晚了,有了点凉风;我发现我和那个讨厌的英语老师坐一班车。他在前面根本没看见我,塞着耳机,看起来很颓唐地依在很脏的车窗上;说真的,他不再张牙舞爪的时候,看起来很算文静,在后来我发现他没买票,售票员走过他旁边的时候,他装没反应,睡着了一样。售票员回座位之后,他马上拿起手机笑嘻嘻地发短信。这种人。
我走进胡同的时候,发现楚宁蹲在他姥姥家老房子的门洞口,好像是在呕吐。当我上到二楼的时候,从窗子一眼瞥过去,发现他的脑袋已经栽在地上了。我冷哼了一声,打开门,想告诉小华,你的心上人喝醉了摔倒在门口了,你快去趁机迷奸他。结果发现小华最近期末考试住在学校里,我妈妈在瑜伽冥想中——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吵醒她,我小学的生物老师说,冬眠中的熊一但发作起来……爸爸在卫生间里,桌上的报纸都不见了,看样子没个半小时他不会出来的。
我洗了一把脸,漠不做声地把书丢在床上。开始拿出我的男士滋养面膜来,慢慢地抹在脸上,镜子里我的脸色在黑色的空间里渐渐变形。我仿佛看见有一个人,很像我梦中的公车上遇见的男孩,他恼火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他好像张开嘴对我说:
“你不能这样,赵爱林,即便你恨他,你也不能这样。”
“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有爱心的人,你不能看着他不管。”
我把那墨绿色的泥均匀地涂满了脸部每一处之后,不耐烦地摹仿着今天英语四级辅导班里那个老师的声音说:“ Ok,Ok.”
“嗯,这样才是好孩子。”
我愣愣地望着镜子里模糊的人影,很轻声很小声地问;“你是谁,我认识你么?”
其实我知道镜子里的史莱克就是我自己。
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我要不要去把楚宁从门口的水坑里拉出来,而是在于我是不是要把这昂贵的面膜洗掉之后再出去, 588 元才一小支呢,敷在脸上要半个小时才能充分吸收,就这么洗掉了太浪费了。
管他呢,外面天很黑了,街道上也没什么人,我想我这么出去也不会有人看到的吧。而且我觉得我脸上的这层泥可以给我一种安全感,尤其是面对楚宁的时候,我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我有一丝一毫关心他的样子。是的,我不能。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我看见妈妈如同一尊佛像一样摆着姿势静坐在地毯中,温柔的月光洒在窗台和桌椅上,还有她慈祥的脸上,我们家的菊花开着,窗帘被风轻轻掠起,隐隐约约中只有我爸爸大便的声音。这真是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我想。
我推开门,下了楼,低着脑袋作贼一样溜到了楚宁倒地的地方,奇怪,他的人没了。
“他爬回家了?”我挠着头思索着。
我举目四望,黑漆漆的楼道和水泥墙,水沟旁边……呀,真恶心,呕吐物。我皱着眉头朝前走,发现了一只皮鞋,这一看就是很高级的皮鞋,鞋底上有很恐怖的花纹,我一脚把那皮鞋也踢进了旁边的水沟。再往前走,我就在灰暗的路灯下看见楚宁依在垃圾箱旁,不知道是蹲是坐,蜷缩一团,两只手在地上抓着什么东西。哈哈哈,一定是想上楼开门,钥匙掉了,活该,这个家伙怎么这么衰啊,哈哈哈。
在他身后细微的月光中地下一串亮闪闪的小东西,我心里一声鬼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脚踩住他的钥匙。他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神色恍惚地转过头来,旁边的二楼人家的卧室里有一缕幽暗的台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楚宁的眼睛先是睁得很大,努力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的喉咙动了动,再然后他翻了一个白眼,再再然后他就直接朝后面的地上仰了过去。看那样子,是昏了。
“不是吧……好像见了鬼一样。”我皱着眉头,蹒跚着脚步走过去。扇着鼻子说:“真是作死啊,喝这么多酒。”
我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摸了摸他的鼻孔,还有气,呼吸似乎还顺畅。……现在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用周围垃圾箱里的纸壳和报纸把他全身覆盖起来,这是我对他的友谊所能表现出来最恰当的关怀了,至少我没有见死不救;还有一种就是把他的尸体,不,他的身体拖回他家里去,他的体重至少有一百五十斤,喝醉之后的人似乎还有附加重量。我还是倾向前一种考虑,于是我朝周围的垃圾箱里撒目起来……
漫长的四十分钟之后,我连拉带扯地把楚宁拖进了他的卧室。
因为平时太缺乏锻炼,我的腿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真切地感受到小腿肚子在跳舞。我把他往床上一扔之后,整个人累得也喘不上气来了,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的屋子乱极了,很多吃剩的一次性饭盒和饮料罐子丢了满天满地。我无奈地爬起来,却看见他的床底西有一本花花绿绿带着肉色的杂志。
我好奇地把那本厚厚的杂志拿起来,封面是一个什么都没穿的美国鬼子,中间关键部位用一只奇怪的水果遮住了。我的脸又红又涨,我顺手翻开一页,我的妈呀……
“禽兽,禽兽,竟然看这么无耻的东西!”我用手指了指睡梦中的楚宁,然后用我严厉的极具批判力的眼光继续审查这荒淫的杂志,五分钟过去了,我几乎被里面惊人的黄色情景震撼得魂飞魄散了。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冷静一下,然后讯速地趴下来,在他的床底下又翻出了至少一打这种裸男杂志。
“我就知道你这个变态在家里不会有什么好东西……这么恶心,这么淫乱……我要拿回家去仔细地批判一下,掌握你下流无耻的第一手证据!”我义愤填膺地说道。然后我快速的流览了一下,挑了一些看起来人很多某些特写也很大的杂志,塞在怀里,把剩下的杂志踢了回去,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匆匆逃回了家。
临进门的时候,二楼的老太太在楼道里扫垃圾,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朝她笑了笑。
6 月 24 日 热。
我在想,为什么同样都是太阳底下的世界;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有这么毒害人心的杂志呢。我在三天里抱着批判的态度和审视的情绪仔细废寝忘食地钻研了那三本黄色杂志,体会着资本主义的腐朽和堕落是多么的蛊惑人心。万恶的社会啊,吃人的社会啊,残害了多少健康的青年啊!!
楚宁这只披着人皮的狼,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他这些害人的杂志都清理过来。
二楼的老太太突发心脏病死了。很突然,我也感叹人生无常。
6 月 25 日
职工文艺汇演第二次排练,我们主任问我这几天是不是看英语看得太用功,眼圈都黑了。我很诚实地告诉他,是的,我最近是看了很多英语读物。
排练结束之后离下班还有一点时间,我实在是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枕着我的大学英语四级睡觉,昏沉沉地一下几个小时就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我的口水渗透了好几页纸。办公室里只剩下那个丑陋的大学生在用国家资源上网,用 QQ 在聊天,时不时地咧开嘴在偷偷地笑,吃得一嘴巧克力花生渣子,看她那个开心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悲。
坐公车回家,中间三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我的大舅母夹了一只花里呼哨的大包上来。这个三姑六婆中的三姑六婆肯定是到我家里来的,我看见她一上车马上就低下头,把我的脑袋塞在车座后面,我可不能要她看见我,不然的话,她一定会用她那树桩般粗壮的胳膊勒着我的腰,然后狠不得撬开我原本就脆弱的脑袋,从我家厕所里的瓷砖打听到天花板上的裂缝;然后把她们厂子里的会计到她同学的表妹的外甥女小红小丽小英小惠小燕小甜甜艳菊桂枝秀梅淑琴爱芳麦当娜都给我介绍一遍。她可能不知道我们国家首都在哪里政协主席是谁,但是她对她全部的亲戚朋友的生辰八字工资收入腰围尺寸祖宗八代的荣辱历史了如指掌。她一生的最大兴趣和全部生活价值就是让没有结婚的人结婚,让结婚的人离婚……哦,这半年来她增添了一个新兴趣,那就是用手机讲电话,现代通讯科技的发展和他老公在电信局里的职位的提高,使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掌握第一手小道消息和评论社会现象。
“小林她妈,我在车上啦,马上就到你家了,我在同学家吃过了,不过再去吃一点也没问题。你知道油涨价了么?什么,鸡蛋也涨价了?啊呀,小林他妈,你猜我看见什么了,这年头的小孩啊,太没教养了,我就在公车上,就在我对面,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又搂又抱,还在亲嘴呢……”
我怜悯地探了探头,斜眼看对面正在亲吻的两个少年,我舅母没夸张,是两个小孩,大概也就是初中生。一个平头的小男孩,挺精神的,一个红头发的小女孩,挺漂亮的;共同的特点就是年轻,可以那样肆无忌惮目中无人地在公车上结吻。
我溜到车的后门,随便找了一站就下来了,我有极其充分的理由不回家吃饭了。今天天气还好,我决定溜哒到至少十一点以后才回去。
下班时间,街道上人很多,天似乎又要黑了,隐隐约约的街灯照在我的脸上。公车上结吻的小孩,在我脑海中留下很长的影子。我想起我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不要吧,这么多人,大街上啊!”
“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们。”
“警察会来抓我们的。”
“……”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突然停下了脚步,闭上了眼睛。我想起一种比开颅手术刀还要深入我身体的感觉,我曾经拥有过的感觉,两个人的感觉。
他是谁,他在哪里。我又是谁,我又在哪里。
我那些丢失的感觉,楚宁一定知道,那块手表,那个声音,我在梦中和黑暗中看见的影子,指引我向什么样的答案?
6 月 27 日 楚宁的爸爸判了十五年。
我们一家在吃早饭的时候争论,如果把我爸爸关进监狱里去十五年,可以换来在高级住宅区的房子,并可以把我和小华送去美国读书的机会,及多年来在工商税务医疗交通各方面的便利,这个买卖划算不划算。结果我爸爸很生气,只吃了两个馒头就去上班了。
小华考完试之后心情也似乎好了很多。她对我莫名其妙的丑视和警惕也放松了一大半,她自己想不起来的时候也会主动和我说话。
星期天的电视节目一点都不好看,我坐在地板上修理脚趾甲,挖鼻屎;小华坐在沙发上染脚趾甲,剪鼻毛。我妈妈放在桌子上的西瓜她只吃了一小块,看得出来她是准备留给我吃,她也是准备和我说话的。
果然没多久她就沉不住气了,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你的英语学得怎么样啊?”
“补习班的老师长得很帅。”我逗她。
她冷笑了一下,竟然对我说:“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我喜欢的类型是你永远不可能达到的酒井法子那种,这种类型的女孩子目前已经灭绝了。”我烦躁地用摇控器换着频道。
“嘿嘿……赵爱林,你收起你那一套吧,你的秘密已经被我发现了。”小华娇艳地狞笑着。我慌了,也很愤怒,却很笨拙地搪塞道:“那些杂志不是我的!”
“啊?”她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歪着脑袋看我:“什么杂志啊?”
我看她无知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我缴获的那些杂志,谢天谢地;那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把脸一抹,很正直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华看着我,没有生气,相反,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水汪汪的,就像少女漫画里可以闪星星的两大砣,她一只手举起来她用来刷彩油的小刷子,详装纯情地望着我家屋顶说:“哥哥,你知道么,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事情……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我有些难过,可是楚宁对我讲了你的事情之后,我突然觉得你很伟大。”
“哼,是楚宁伟大吧。他说了几句话就改变了二十年来我在你心目中的渺小形象,真厉害。”
“以前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一个傻吃傻睡的人,混混噩噩地虚渡着你的青春……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什么她没再说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妈妈突然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说:“小林,楚宁刚才打电话过来,让我问你,你借他的杂志看完了没?看完了就还给他。什么杂志啊?”
我心里国骂了几句,保持冷静地回答道:“一些英文杂志。”
“英文?你看得懂英文么?”我妈妈欣慰地笑着。
“你和楚宁说话了么?”小华饶有兴趣地问。
我妈妈坐到我身边,叹息了一声,似乎在说给我听:“你们俩以后要多照顾一下楚宁,你们也知道……他家里出了那事儿……摊谁身上也不好过,尤其这是很关于面子的事情,你们以后说话要注意一点,不要伤害到楚宁的自尊心。他家里现在卖了房子在打官司,她妈妈也因为纪律问题被单位丢在家里,好像说高血压上来,也病倒了。咱们俩家那么多年的交情,我真不知道怎么帮一下……”
我啃了一大口西瓜说:“这好办,把小华嫁给他家当童养媳好了。”
我妈妈善解人意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望着我说:“可惜她什么都不会干啊。”
赵爱华目露凶光地说:“妈,你不用担心,咱们家两个孩子,总有一个会去当童养媳的。”
6 月 29 日 庆七一职工文艺汇演
今天闯祸了。
我和女主持人搭档报幕配合得还算不错,前几个节目的串场词我们按部就班四平八稳地歌颂了祖国的大好形势国家安定团结的政治经济局面和我们单位良好的效益。中间我喝了一口凉水,也不知道我自己都在想什么,我看着我们主任和老妇女两个人穿着戏装一脸红白粉可能是受了惊吓,走到台前的时候,我在耀眼的灯光下很自然地说了一句:
“下面请大家欣赏王主任和于干事合作表演的越剧《金瓶梅》选段……”
下面马上就响起了空前热烈的掌声,甚至还有挑衅的口哨。我开始还以为是两名演员群众基础好,大家在鼓励他们,走回后台女主持就问我,你疯啦?
不过他们演出的效果很好,下面掌声不断。
6 月 30 日 我爸爸的生日,所有人都忘记了。
小华放假了;她说她要在这个暑假里找一份工作,积累点社会经验,赚点下学期的化妆品钱。我爸爸开玩笑说,她终于结束寄生虫的生活了;我在旁边鼓掌,结果小华冷笑着说,她是寄生在家庭里,而我是寄生在社会上。
结果晚上的时候我大舅母带了一个女的到我家来;我妈妈的脸上带着不怎么满意的笑容迎接了她们。我想尽一切办法想回避这种突击相亲,结果我那个超级厉害的舅妈在厕所门口堵住了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还是处女哦!“然后捂着嘴带着你明白我什么都不说了的那种笑离开。我浑身都觉得发冷,我只说了两句话,就趁他们不注意溜出了家门;反正我妈也没做什么好饭,我就在街道里瞎转了几圈,在一家拉面馆门口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牛肉面。
刚吃了两口,我听见楚宁的声音:“你怎么不回家吃饭呢?”
我一抬头,看见一张憔悴消瘦的脸;他穿的很正式,西装里面的衬衫上黑黑的一层汗。
“我大舅妈拐卖人口来我家了,突击相亲,你知道的。”
“是处女么?”他笑着说,嘴巴歪得厉害。
我对这个社会有点绝望了;我瞪了他一眼。他很不要脸地说:“小林,请我吃一碗面吧。我身上没有零钱了。我只有一百元,三块钱让老板找零,我有点不好意思呢。”
“哦,六块钱你就好意思了吧。”我把我的碗在他面前举了举。
“真小气。”他撅起嘴来。然后贼里贼气地低下头来小声地说:“我的杂志好看吧。”
我早就料到了他会提这个事情,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斜眼反问道:“什么?”
“装蒜。”他用方便筷子敲我的脑袋,很轻,他知道我那里是有裂缝的。
“其实杂志没什么好看,我家里还有片子的,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疯狂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面条。
“小林,我想告诉你——”他喉咙里动了动。他好像要对我宣布什么事情。
“老板,来两碗牛肉面。”我听见了我爸爸的声音。然后我看见小华染得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手指在我的桌子前面敲打着。楚宁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你们俩怎么也跑出来啦?”我其实知道原因,我就是强调一下。
“我们都受不了大舅妈了呗,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吵不过,我就不信还躲不过么?”小华和我爸爸一脸无辜地望着我们说。我爸看见楚宁,一把把他拉过来,用那种极其虚伪的长辈的嘴脸开始盘问他的工作他的生活还说他瘦了要注意身体健康,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和赵叔说。楚宁眨巴着眼睛很纯情地看着我爸爸和小华,又把他那种好孩子优秀少先队员的样子摆出来,我真想掀起我的碗把残汤剩水都泼倒他的大脸上去。
“楚宁啊,听说你换了工作了,现在在哪里高就啊?”我爸爸假仁假义地问。
“一家国企,媒体部门。”
“不错,不错,具体做什么呢?”
“也没什么正经事了,不过这个单位挺有钱有势力的,节目没人看收视率也有百分之九十几,广告效益特别好。”楚宁谦虚地说。
“你进中央电视台啦?”小华激动地摇着筷子。
楚宁的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凄惨地说:“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不过呢……”
突然楚宁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票,慢条斯理地说:“小林,小华,我们单位发了几张一个什么文艺晚会录影的看台票,你们和我一起去吧。”
小华眼尖,一把就抢过来,兴奋地喊着:“呀,呀,呀,呀!”
“什么晚会啊?”我爸爸羡慕地拉长了脖子。
“还是那首歌”楚宁略带几分炫耀地说。
我飞速地拉动筷子,把最后几口面条也吞下去,猛地灌了几口肉汤,用袖子抹抹嘴说:“我不去,你们和我爸去吧。”
“还是那首歌!多有名的节目啊!可以看见很多有名的歌星呢!”小华哇哇大叫。
“谁?看什么啊?五音不全的秃子还是男扮女装的傻子?那种节目就是一大群人在乌七妈黑的场子里摇荧光棒在导演的指挥下鼓掌,隔个几分钟出来一个全国人民都讨厌的家伙抖着破锣嗓子干嚎几声,最后再赶出来一批八百年前的老头老太太亮亮相挣点治疗脑血栓的钱,我才不去呢,我宁愿在家里打游戏机。我脑袋疼,经不起那种噪音震中。”说完我就要走。
“你回家啊?”我爸苦闷地问我,打破他的脑袋他也想不出一生谦虚谨慎老实忠厚的他怎么会生出我这种立场古怪说话恶毒的儿子。
“你们觉得我敢回家么?”我撅起嘴。
“对了,小林,你大舅妈给你带来的那个还是处女呢!”我爸爸报以期望地告诉我。
“是啊是啊,处女呢!”小华也敲着碗说。
我回过头,绝望地看着桌子前面端着面碗的三个小市民,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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