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杀生与邪见（一）
佛家的罪名有“十恶业”，十恶之首，名曰杀生；而十恶之末，则是邪见。
在西国这样鬼神妖魔出没不测的国度，进山的人类偶然也会遇到一种面貌奇特的丑陋矮小的小动物，它们肤色暗绿，大眼尖嘴，手和脚都只有三个趾，打起架来就是没有风度的群殴。有时不知深浅的山民厌恶它们奇怪的样子去欺负它们，便会遭到恶作剧式的报复。被报复的人类，往往被诡异的现象吓得心惊肉跳，以为自己招惹了狸猫或者狐狸，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招惹了妖怪。
这种妖怪刁钻古怪而且势利眼，惹人厌烦，却算不上大奸大恶。
他们的头目，便叫作邪见。
比起屠戮生灵而行走于腥风血雨之间的妖怪们，明哲保身的邪见族群一直过着隐者式的生活，偶然也为山中的资源争斗，却永远也上不了大场面。
此刻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绛紫色道袍，自称为“道士剑豪”的邪见，正坐在大树丛旁，袖子里笼着双手，睡眼惺忪，圆圆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旁边是手下的小妖，正把捕捉来的小鱼和采集来的蘑菇一个个穿到树枝上，架起来在火上烤着。烤鱼的腥香和烤蘑菇的清香飘飘荡荡，小妖们的鼻子都禁不住诱惑抽动起来。
一个小妖怪偷眼看了看邪见，见他睡着了的样子，偷偷咬了一口烤得半熟的鱼。
“喂——”邪见正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还闭着，面孔有点扭曲，瞪那小妖。
小妖怪打了一个寒噤，告饶地说：“邪见さま，我没偷吃！”
这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邪见哭笑不得，“唔唔……”他不在意地又垂下了眼睛，这次真的要睡了。
“邪见さま！邪见さま！”忽然几声慌乱的喊声夹杂着嘈杂的奔跑的声音扑面而来，还没等邪见反应过来，飞奔而来的小妖已经一脚踩翻了装着冷水和小鱼的水桶。冰冷的小鱼从扣翻在地水桶中跳了出来，蹦到邪见的脸上和身上。
几乎要进入梦乡的邪见受此刺激，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浑身湿淋淋的，吓得满地转圈。
正当他转得满眼蚊香的时候，小妖怪七手八脚地把首领架住了。
“什么东西？！”邪见怒喝，当他发现是鱼的时候，脸上挂不住了，两颊绿中透红，特显诡异。他立即迁怒于手下的小妖们：“原来是小鱼啊！居然踩翻了辛辛苦苦抓来的食物，你们这些鲁莽的家伙！”
“邪见さま，不好了呀！”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妖怪们叽叽喳喳地尖着嗓子说：“妖怪来了！妖怪来了！”一边说一边瑟瑟发抖。
“为什么会怕妖怪……”邪见一脸无语：“你们不也是妖怪吗？！”
“呃……”小妖怪叫了起来：“是很可怕的大妖怪啊！”
“大妖怪？”邪见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们胡说什么呀？大妖怪是何等人物？这世上能有几头大妖怪？咱们一辈子能见过几次大妖怪？别以为个子长的大就是大妖怪啊……”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一个小山一样巨大的阴影就投射了下来。
“呜哇——”小妖怪们个个牙齿打战，捡离得最近的同伙抱成一团。
邪见勇敢地跳了出来，迎上对方那庞大的身影，不过他小小的个子看起来脆弱得像螳臂当车一样自不量力。
“原来是山那边的八百比丘尼啊！你这老妖婆！！”邪见横眉怒目，手舞足蹈，一番挥洒之后，以能剧的方式亮相，摆了一个相当帅气的pose：“呀——~~本人乃是山中妖怪的领袖，道士剑豪——邪见さま——”
魁伟的比丘尼僵尸两个黑洞般的空眼眶里忽然凝聚出鬼火似的两点幽光，寒瘆瘆地瞟过邪见。
邪见立刻像触了高压电，浑身过了电似的汗毛刷刷地炸。
比丘尼咧开嘴，露出残破而尖利的牙齿，两只枯骨手臂锐利如爪，四处乱抓，本来幽玄空寂的山林，一时间鬼哭妖嚎，飞沙走石。
邪见在地上跌了好几个筋斗，吓得要崩溃。但是转身看到族群里的小妖怪战战兢兢的模样，一种气概不由得油然而生——好歹身为首领的面子不能丢。
一边仓促地闪避着比丘尼的攻击，一边强作镇定地指挥着小妖们抢攻。群妖虽然人小力弱，工具粗陋，但是人海战术渐渐奏效，比丘尼被“土法上马”的树杈标枪弄得手忙脚乱。
于是，一阵吼叫，她发飚了，缕缕白发凌空抖动如蜘蛛的八爪。而首当其中的正是邪见。
骨瘦的手箍在邪见伶仃瘦小的身体上，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比丘尼的血盆大口在他泪汪汪的大眼睛前一晃、一晃，刺鼻的腐臭呼啸而来。
邪见心里暗暗发出一声叹息。虽然明白自己的生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不过是浮萍般渺小脆弱，虽然明白自己的族群原本就没有得享高寿的福分，生生不息靠的只是繁衍的数量，可是生死相交的那一刻，无能为力的绝望还是让他深深感受到死亡的孤独与悲凉。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知何时听过的，属于人类的风雅字句，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产生一种过于绮丽的假象——而真正的死亡是多么丑陋的东西啊。
虽然经历过数百年岁月，虽然浅薄、虽然脱线、虽然有点无厘头，可是，我还不想死啊……
“邪见さま——”
眼见首领身陷险境，小妖怪们救援无门，慌得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