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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秋风缠》    作者:十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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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这是太皇太後最後一个新年。
  迦罗遥听了太後宫里传来的话,对那侍监道:「回去禀报太後,近些日子本王会进宫探望母後她老人家。」
  「是。」那侍监领了话退下。
  迦罗遥望著窗外,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清宁宫里燃著火盆,挂著幕帐,殿内弥漫著厚重的药味,和一种沈重的、腐朽的、接近死亡的气氛。
  迦罗遥推著轮椅默默地来到床榻前,一个干瘦枯萎的老妇躺在那里。
  曾经绝代风姿早已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的只是在这後宫中经历过种种波澜云涌後的疲惫和残老的身心。
  「母後……」迦罗遥轻轻地唤,看著这个还不到五十岁便已迅速衰老殒落的妇人,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太皇太後,以前的贤贵妃,微微张开双眸,非*凡*论*坛 目光落在迦罗遥身上,过了半晌,低声道:「遥儿,你来了。」
  她示意宫女扶她坐起,然後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母後,孩儿来向您请安。您最近身体可好?」迦罗遥目光轻柔,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关心之意。
  太皇太後笑道:「哀家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母後呢。」
  「孩儿疏於进宫请安,是孩儿的不是,请母後责罚。」
  「遥儿身为摄政王,事务繁忙。哀家和太後都是妇道人家,帮不了皇上,一切还要遥儿操心。哀家这个老婆子有什麽资格责罚你呢。」太皇太後叹了口气,默默望了他半晌,视线慢慢落到他的双腿上。
  「最近你的腿……可有什麽起色?」
  迦罗遥淡淡一笑:「这麽多年了,哪里还有什麽起色。不更糟糕已是万幸。」
  太皇太後眸中闪过一丝愧色,枯瘦的手指暗暗攥紧身下床褥。
  「遥儿……」她吐出这两个字,却好像忽然哽住,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几声,发出阵阵干咳。
  「来──」迦罗遥正要扬声唤人,却被太皇太後止住。
  「不用唤人,叫她们来了也没用。咳咳……今日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迦罗遥静静地望著她。
  太皇太後缓了下来,道:「遥儿,你岁数也不小了,也该成亲生子。哀家前些日子让人送去的画卷,可有好好看看?」
  「母後,孩儿身体残缺,不想牵累那些清白女子。立妃之事,您不要再提了。」
  「什麽叫不要再提?你身为摄政王,当朝皇叔,怎麽可以没有王妃?」
  太皇太後显然有些激动,坐直身体,急促道:「你年纪已长,年轻的时候胡涂,哀家总以为你会改。如今你不再想那些荒唐事,可还是迟迟不肯立妃,究竟想拖到什麽时候?你要哀家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先皇吗?」
  太皇太後说到这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咳。
  「母後,您不要激动!」迦罗遥坐在轮椅上,也不方便过去帮她,只好连声安抚。想要唤人,却再次被太皇太後制止。
  太皇太後好不容易缓了下来,却明显脸色苍老了几分,精气不如刚才。
  迦罗遥取过一杯清茶,给她递了过去。
  太皇太後没有接茶,却拉过他的手,垂下泪来。
  「遥儿,是母後对不起你。这些年来,你怪母後吗?」
  「母後,您说哪里话。您对孩儿的恩德,孩儿终身不忘,怎会怪您什麽。」迦罗遥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和古怪。
  太皇太後哀泣道:「不是的,不是的……哀家的日子不多了,这些年来委屈了你,只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娶妻生子,弥补哀家曾经做过的错事。遥儿,其实……」
  「母後,您累了。这些事以後再说吧。孩儿从没怪过您,您莫要想太多。」迦罗遥突然淡淡打断她,不顾她的阻止唤了宫女进来,吩咐道:「去请御医来。好好照顾太皇太後。」
  「遥儿……」太皇太後仍然拉著他的手,曾经美丽温柔的双目盛满痛楚。
  迦罗遥慢慢抽回手来,轻声道:「母後,您好好休息。儿臣改日再来看您。」
  太皇太後绝望地倒在床上,泪水沿著脸颊缓缓流下,默默地望著这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殿外的雪片如鹅毛般纷纷落下,在台阶前积起了厚厚一层雪毯。
  迦罗遥紧了紧厚暖的大衣,任宫侍推著向殿外停候的马车行去。
  一朵朵雪花从眼前拂过,他彷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大皇兄一起在後花园的大雪中奔跑嬉闹。
  他不小心滑了一跤,屁股狠狠地跌在地上。大皇兄跑过来扶他,问他疼不疼。冬衣厚重,他根本不觉得疼,趁著大皇兄来拉他的时候狠狠一用力,将皇兄拽倒在地上,然後自己大笑地跳起来,跑在了前面,叫著:「我第一!今天我第一!」
  那是他和大皇兄小时候常做的游戏,比赛谁下课後第一个回清宁宫。跑第一的人可以第一个喝到贤妃娘娘亲手做的桂花牛奶羹。
  那天他赢了。大皇兄满身雪花地追在他身後。
  然而也是那一天,他喝了贤妃娘娘亲手送上来的热呼呼的桂花牛奶羹後,失去了双腿……
  这麽多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不知世事的三皇子了。有些事也许永远也不用说出来。
  他相信贤贵妃还是疼爱他的。不然他当年失去的就不只是双腿,而是整个生命。
  迦罗遥嘴角动了动,扯出一抹似冷非冷,似嘲非嘲的古怪笑意。
  他理解贤贵妃。毕竟大皇兄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当时拥立他的清流派,和拥立长皇子与四皇子的贤贵妃、陈贵妃两派争执不休,正是内斗最激烈的时候。
  贤贵妃虽然因他中毒之事被贬,却将自己与儿子脱离出了夺位之争,而且最奇妙的是,所有人反而都不会怀疑真的是她下的毒。便是齐文帝也对此深信不疑。
  在这後宫浸淫数十年的人,见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阴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何能探出一个真相来?
  迦罗遥失去双腿,终身与皇位无缘便已经足够了。贤贵妃的精明之处,就在於她能忍。事实也证明,她确实忍得值。四皇子被立为太子,後又被废,最终还是大皇兄迦罗延得到了皇位。
  迦罗遥不是没怀疑过贤贵妃。可是在他心中,这个女人是他另一个「母亲」。不论怎样,在他幼年时抱过他,疼过他,这一点点的温柔,足以让他终身感念。
  所以他将怀疑压在心里,将所有仇恨都发泄在陈贵妃身上。他助大皇兄登上皇位,帮他平定变乱,帮他巩固根基。他做了一切皇弟应该做的事,只因为那是他唯一的选择,是他心中仅剩的亲人。
  可是,大皇兄啊……你为什麽要在临终时向我忏悔一切?你的解脱,就是给我的另一种束缚吗?
  迦罗遥低低笑了声,抬眼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望著沈压压落下的雪花,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冷。
  「王爷,现在回府吗?」子荷推他上了马车,恭声问道。
  「回去。」
  迦罗遥紧了紧腿上的毛毯。
  想到白清瞳灿烂阳光的笑容,他从没有一刻这样迫切地渴望回去。
  年关很快来临,王府和朝堂上下一片喜气,百姓们各家各户也忙著拾掇打扫,迎接新年的到来。
  白清瞳这些日子也跟著众人忙忙碌碌的,因为高管家看他年纪大了,性子也比从前沈稳许多,便试著将府里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给他做。没想到白清瞳确实让他刮目相看。虽然年纪小,资历浅,但做起事来有条不紊,头脑清晰,还真帮了高管家不少忙。
  「王爷,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碗鸡蛋羹来。」白清瞳端著碗走进书房。
  迦罗遥早已下令他进出书房不用通传。见他进来,便放下毛笔。
  白清瞳一身白色锦袍,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尝尝!」他将鸡蛋羹放到迦罗遥面前,期待地看著他。
  迦罗遥扬起嘴角:「怎麽有劳你亲自送来?」
  白清瞳笑嘻嘻地道:「你先尝尝。」
  迦罗遥看了一眼那鸡蛋羹,卖相有些古怪,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麽,低头吃了起来。
  白清瞳好不容易等他吃完,迫不及待地问道:「味道怎麽样?」
  迦罗遥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嘴,又抹了抹手。
  白清瞳被他的慢动作弄得快沈不住气了,不过还是耐心地等著。
  终於迦罗遥都整理完,才慢慢道:「不错。」
  「哈哈哈,这是我自己做的,你没想到吧。」白清瞳得意地邀功。
  这些日子他随著高管家查帐,又学著安排府里事务,听说厨房的大厨对菜色果蔬等精挑细选,便亲自过去看看。谁知忽然莫名地对做菜感兴趣起来,这两天抽空,便忍不住跑去後厨房跟著大厨学了两手。
  迦罗遥猜到这鸡蛋羹十之八九有古怪,却没想到是他自己做的,不由有些吃惊:「是你做的?」
  「味道不错吧。我满有天分啊。」白清瞳晃晃脑袋,笑咪咪地道:「看来以後我要是当不了兵,也可以学做菜去。」
  迦罗遥失笑:「当兵和做菜皆是下品,你还是不要想这些好。」
  「什麽?为什麽?」白清瞳惊异。
  迦罗遥道:「从军与当士兵是不一样的。军中最苦是士兵,冲锋陷阵的也是他们。可是你身分与他们不一样。你要做的不仅是一名士兵,还要做一名武将。至於做菜……」他笑了笑,道:「那是下人们的活计,你怎麽能往那里想。」
  白清瞳沈默不语。
  迦罗遥见他好像不太高兴,想到他特意做了鸡蛋羹来,自己说那些话似乎不妥,忙又道:「这是你第一次做吗?」
  白清瞳闷闷地点了点头。
  迦罗遥眼睛一亮:「你第一个拿来给我品尝?」
  白清瞳又点了点头。
  迦罗遥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真的很好吃。以後……」以後再做给我吃好不好?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白清瞳便抽出手,低声道:「以後我不会再做了,王爷放心。」说完拿过那空碗,低头道:「我先出去了。不打搅王爷了。」
  迦罗遥看著他垂头丧气地走出书房,不知他这是怎麽了,决定晚膳的时候好好哄哄他。
  在迦罗遥心中,做菜也许可以是兴趣,但做厨子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下等工作,与他和白清瞳这等身分是不沾边的,因此也没放在心上。
  白清瞳耷拉著脑袋走出书房,望著手中的空碗,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锐,总有一天我要自由自在的飞,抛开这一切,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哈哈!
  ──那你以後打算做什麽?
  ──去学画,要不就去学做菜。哈哈,你觉得哪个好?
  ──……童,我记得你好像是色盲吧……
  ──混蛋!你怎麽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不起,我道歉!为表歉意,你做的第一道菜我一定第一个品尝!
  ──呵呵,这还差不多!呐,锐,我们说定了啊!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绝不反悔!不过……你不必笑得那麽阴险吧……
  脑海中似乎回荡著一段对话。可是是他和谁说的?怎麽想不起来了?
  那个叫「锐」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迦罗遥!不是迦罗遥!
  白清瞳痛苦地抱住头,慢慢蜷缩起身体,蹲在屋檐下。
  他以为那个人就在身边,一直在自己身边,他以为那个人是迦罗遥,是从小收留他的靖王爷。可是不是!不是──
  那麽是谁?是谁?为什麽我会忘记他?
  白清瞳被这种似是而非的记忆弄得有些魂不守舍。而且他果然再没有去过後厨房。
  随著时间的临近,年关终於到了。
  因为祭军之後这支军队就要开赴边关,所以规模十分庞大,共有五万之众。祭祀的场所在京城郊外的凤鸣谷。那里不仅是皇家的猎场,也是京畿附近驻军的训练演兵之所。
  祭祀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日的吉时,所以迦罗遥提前一天便带著白清瞳等人来到凤鸣谷的驻地。行宫自然是皇帝的住所,但迦罗遥作为摄政王,也下榻在此,住在凝泉宫里。
  白清瞳穿著侍卫的衣服,路上一直跟在高虎身後一起护卫迦罗遥的安全。
  迦罗遥途中几次偷偷掀开车帘,望著白清瞳一本正经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姿,心里暗暗微笑。
  子荷见了王爷那样子,忍不住笑道:「王爷,您若是不放心,不妨把白公子叫到马车里来守卫您。」
  迦罗遥放下车帘,敲了他脑门一记:「胡闹!」
  子荷缩了缩肩膀,忍住笑意道:「王爷,您别总把白公子当孩子。这几日他认真得很,连高总管都夸他能干。侍卫那点规矩他早跟高虎练得熟了,您莫要担心。」
  迦罗遥摇了摇头,微笑道:「你不懂。」说著又忍不住挑开车帘,寻觅白清瞳的身影。
  其实他只是喜欢看少年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喜欢看他年少俊美的脸庞散发出的那种勃勃生机,尤其是端坐马背上的英姿。
  虽然曾经落马重伤,但白清瞳好似全然没有受到影响,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稳稳握著缰绳,修长健美的双腿夹著马腹,随著马波浪般的颠簸而韵动著身体,十分优雅从容。
  迦罗遥微微眯了双眸,看得痴迷,几乎忘记子荷的存在。
  到了凤鸣谷的行宫,子荷推著迦罗遥下了马车。白清瞳与高虎跟随在他身後,进了凝泉宫。
  这还是白清瞳第一次踏进皇家行宫,说不好奇是假的。他左右张望,觉得不愧是皇家宫宇,虽然只是比王府的建筑物顶梁更高些、设计更宽敞些,但感觉却大大不同,整体上升了一个层次,皇家的威严与高贵全摆在那里。
  殿内燃著舒心的宫香,装饰整洁素雅,通风透亮。迦罗遥进了殿还没坐稳,便有宫侍来报,说皇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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