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前事竟（十）
这是天涯门下的一处小镇。
小镇不大，统共近千户的人家，虽没有人流如织的繁华锦绣，但也算是屋舍林立，秩序井然。
闻人君正在这处小镇里唯一一家酒楼的二楼临窗位置等待叶白，酒楼就在镇口，因而闻人君只要向窗外看去，就能在第一时间看见进入小镇的人。
可惜纵然人流不息，他也没有看见自己惟独想见的那个人。
天色开始黑了。
闻人君啜一口已经凉了的茶，心下沉吟：
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闻人先生，闻人叔叔，闻人大哥，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就坐在闻人君对面的叶十三因为作昨夜根本没睡，已经哈气连天了，“我哥哥你侄子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到了这里会自己走进房间去的……何况说不定他今晚不回来了呢？你没听到他说什么么，小倌呢，偶尔玩个情趣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十三嘟嘟囔囔。
“想休息可以先进去休息。”闻人君面色不变，如此回答。
趴在桌子上的叶十三闻言，就着趴下的姿势抬眼看闻人君，一双眼睛因沾染了泪光而显得迷蒙，连带着那张和叶白极像的脸也青涩不少——他有多大了？刚及二十？闻人君这么想着，又忆及那一声声‘哥哥’，终究放缓了语气：“先去休息吧，伤口也处理一下。”
正恹恹欲睡的叶十三扬脸瞅了闻人君一眼，忽然开口：“我到底和他有什么分别？”他兀自不死心，“为什么我一进来，你就知道不是他？”
哪里不像？闻人君笑了笑：“他不会放下剑，不会趴在桌子上，不会像你这样看人，就是看人，目光也不会闪烁。”
“我是说那时候。”叶十三有些不满。
“他是你哥哥？”闻人君不答反问。
这个他代指谁，显然毋庸置疑。
叶十三低低笑起来，他声音扬起，又甜又软：“闻人先生不想信吗？是觉得我不配？”
闻人君没有理会叶十三的挑衅：“你觉得我把他抢走了？”这一句话其实并不算一句疑问。
叶十三一愣。
闻人君接下去说：“所以你想杀了我——在那个时候。是不是？”
一句‘是不是’，终于将叶十三问得哑口无言。
闻人君不再多说其余，叶十三也安静下来，闷头喝茶，不再闹腾。
微卷碧叶在澄黄茶汤中沉浮，舒缓身子的同时悄悄卷起尾巴，既放松，又防备。
闻人君开口：“你们的目的？”
叶十三懒洋洋笑道：“弟弟找哥哥，需要什么目的吗？”
闻人君无意绕太多弯子，温言说：“说出来。若是寻常事情，我也就替他答应了。”
叶十三目光闪了闪：“闻人先生好像不怀疑我们的身份？”
闻人君喝了一口茶汤，没有回答。
拿不准对方真正的想法，叶十三无措一瞬，忽而问：“依闻人先生看，什么是寻常事情，什么是不寻常事情？”
“一个发展的地方。”闻人君淡淡说，“或者要扳倒什么势力报什么仇怨，都是寻常。我做主替他答应就是。”
“闻人先生好大的口气。”叶十三咬着牙根，片刻笑了，“那不知道，闻人先生觉得什么是不寻常的？”
闻人君的指腹按住杯沿，他将杯子搁下：“他不会再为了其他人，去追杀什么，挑战什么，哪怕切磋什么。”
叶十三眯起眼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侄子我的哥哥，应该很热衷于同高手过招吧？”
闻人君的回答很简单：“他可以为了自己，但不会再为其他任何人。”
“哪怕是你？”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问话。
闻人君果然没有回答。
叶十三也无话再说。
大概是近亥时了。客栈里的客人早走得七七八八了，一旁还支撑的小二也哈气连连，一副困倦模样。
手握早已凉透的杯子，闻人君眉峰微皱。
恰是此时，一位猎户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上客栈，环视周围一眼，径自走到闻人君面前说：“您就是闻人先生吧？一位叫闻人寻的公子托我告诉您，他带着人有事，今天大概赶不回来……”
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刚刚直起身的叶十三就咧开嘴，难以置信：“——还真玩情趣去了？”
叶白确实还跟叶尘在一起。
可惜不是在玩情趣，是在玩救命。
夜里的树林阴冷诡谲，远远近近的林子里头那深深浅浅的阴影恣意招摇，就像是有什么鬼魅躲于其中，潜伏着伺机与人致命一击。
有低哑却费力的咳嗽在林间响起，断断续续，仿佛每一声都用尽了全部力气，不像是在咳嗽，更类似于挣扎，挣扎生命，挣扎命运。
“咳、咳咳……打个商量吧，寻公子放下我如何？”叶尘一口一口地咳着血，像是要把肺掏出来一样咳嗽着，可是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地轻松，甚至较之寻常还更轻松了许多，“寻公子还要去找人吧？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我自己能解决。况且受伤也是我自己多事……那一剑，寻公子挡得了罢。”
叶白没有说话。足尖一点，整个人直掠上两人多高的枝头，还挺不到两息功夫，身子一晃，就又跃至数丈开外的斜坡。
胸腹一阵翻腾，叶尘慌忙扭头，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然而及此，他的脸色反而好了一些，声音也更为有力：“寻公子何苦费如此心思。”
叶白照旧只向前赶路，并不说话。
叶尘静默一会，又低声问：“公子今年几何？”
说着，没听见叶白回答的他也不在意，再自语说：“我今年二十八了。二十八了。”他低叹一声，微微眯眼，“在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尽管日子也不好过，但我还是一直期待，期待有一天又一对男女对我说‘你是我们的孩子，苦了你了’，又或者能有一个兄弟出现，大笑着抱住我说‘原来你就是我的弟弟/哥哥’……然后，我和他们可以秉烛夜谈，可以泛舟同游，可以同桌而食同榻而眠……然后，我长大了。”
“寻公子。”自背后传来的声音很平静，如同这笼罩于天地的浓浓夜色，看不破，挣不脱，“你说，这上天是不是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我们想要什么，它就偏不给什么……”
“到了。”叶白突然出声。
叶尘也收了声，看着面前匾额上的医堂二字，他费力地自叶白身上下来：“今夜多劳公子……”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见面前的人已经上前，敲响了门板。
“等等，就来，有什么事？”模模糊糊的声音自里头传来，不消片刻，门就开了，披着衣服的大夫探出头来，目光扫过叶白，等看见站在更后边一点的叶尘时候，顿时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快进来快进来，这位小哥，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叶白二人还未出声，又有一人自门内探出头来，一眼就看见杵在门口的叶白，登时勃然作色，大怒道：“居然是你！你来做什么？马上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