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年半后。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终于完成了当天的预定的工作进度，檀丰匆匆脱掉身上的工作服，准备下班回家。
“辛苦了小檀，赶快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项目组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自己最勤快的下属，“归雁湖那个项目马上就要进入关键时刻，这段时间咱们大概又得经常往基地跑。”
檀丰点点头，扶了扶有些下滑的无框眼镜，“嗯，那八万株‘布兰’球形菊，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建议立刻进行人工摘心……明天我抽时间过去看看吧。”
他在这家“欣荣花卉研究所”工作已经迈入第三个年头。当年因故中断学业，他没能拿到硕士学位，所以只能从育种技术员这样的基层工作开始干起。这三年间他工作认真又肯吃苦，再加上的确有毅力和天分，很快就成为业务骨干，现在已经是所里负责大型项目的主要成员之一。研究所里人不多，从所长到研发、销售人员在内也不过三十来个，人际关系相对简单，在这里的工作对于檀丰的知识背景和个性来说都是比较合适的。
三十岁的檀丰如今是个非常忙碌的单身爸爸。
时间过得很快，檀谖现在就快五岁了，再过半年时间檀丰打算送他上小学……想起这个孩子，他的心里总是会涌上一阵最最深刻的歉意和心疼——这辈子他从没有亏欠过任何人，除了谖谖。
当年他带走孩子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打击祝行云，檀丰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草率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不过很显然的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想起刚刚独自带着檀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面对这只有一个月大的婴孩，从来没有育儿经验的他几乎手忙脚乱，连带着孩子也受了不少的委屈。
离开祝家的时候，檀丰拒绝了祝行云给予的一切经济补偿和援助，除了孩子和属于自己的行李之外，他手头只有兰姨多年辛苦攒下的一点钱，“留给你长大娶媳妇用。”他记得兰姨在世的时候总是笑着这么说。
大概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了……檀丰苦笑着，一边踏上了去幼儿园的公车。这几年来，他总觉得对孩子有着说不出的亏欠，所以只有拼命工作，尽量争取给檀谖提供好一些的生活条件。
一开始因为宝宝太小离不开人，又无法负担请专人看护的费用，他有超过一年的时间没有出外工作。匆匆找了个地方安定下来之后，檀丰就在家里接下一些替人写论文或是翻译专业资料之类的兼职补贴家用，每天除了伺候宝宝吃喝拉撒之外就是伏案敲电脑，原本健康的眼睛也是那段时间电脑使用过多而渐渐近视的。
他承认当初自己带走孩子根本动机不纯，并且对于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也没有做过任何心理准备。刚离开祝家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带孩子的经验，身体又尚未完全恢复，还要拼命工作赚钱，没几天就差点被孩子仿佛无休无止的啼哭弄到崩溃。可是面对一个什么不知道的婴儿，不管是求助或是发泄，他都一样找不到对象。
过了一段时间檀丰才摸索出一些规律，其实这孩子很乖，哭起来不外是饿了渴了或是该换尿布之类，只要及时满足他的需求他就不再哭闹。至今让檀丰感到幸运的是孩子从小身体极为健康，鲜少因为身体不适而给他带来麻烦。
记得檀谖刚学会走路的那阵子，每天总是辛辛苦苦的挪动两条小胖腿，蹒跚着向爸爸走过来撒娇要抱抱。有一次檀丰因为头天去超市买东西时淋了雨，回来后就有些感冒，不巧有一篇颇为艰深的翻译稿又必须尽快赶出来，正做到要紧的时候他没功夫理会捣乱的孩子，只好将宝宝放在双腿上坐着。
没想到那不甘心被忽略的小鬼突然犯浑，伸手一阵乱抓扯掉了他电脑的电源线！虽然文字并没有损失太多，只是辛苦查找的资料几乎都没来得及保存，檀丰气得忍不住大声呵斥了他，心里无法控制地感觉到一阵沮丧和挫败，也头一次兴起了不该带着这个孩子走的念头。
才一岁多的小孩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被爸爸厉声责备之后吓得哇哇大哭。其实刚骂过孩子之后檀丰立刻就后悔了，只好压抑住诸事不顺的恶劣心情打叠精神去安抚他。事情的后遗症是从那之后檀丰就惊讶地发现孩子开始有些畏惧自己大声说话……不过小孩终究还是小孩，就好像忠诚的小狗一样，哪怕被抛弃也还是会依恋着自己的主人。
檀谖长到一岁半就被送进托儿所，檀丰晚上一下班就立刻赶去接他。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父子俩都吃了不少苦——檀丰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必须在研究所和苗圃基地之间奔走，每天总是要弄到很晚才能去托儿所接孩子，后来他发现这样根本不行，无论是工作单位还是托儿所都有意见，只好改成每个周末去接孩子回家一次，这样他晚上才能空出一点时间做做兼职。
这样一来往往就是周五晚上檀谖看到爸爸的时候欢天喜地，周一早上再送他去托儿所的时候就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哭得凄凄惨惨切切。在至少两年的时间里这样的戏码每个星期都要上演，檀丰每次都必须硬着心肠把他丢在托儿所里，只是看儿子哭一次，心里对他的亏欠不免又加深一层。
檀谖三岁的时候檀丰的工作终于稳定下来，甚至可以说发展得不错，加班也没有以前那么多，再加上孩子也渐渐长大，现在檀丰将他送进了普通的幼儿园，每天下班去接他回家。
自从孩子跟着自己，吃穿用度不用说肯定远远比不上在祝家的时候，其实最让檀丰感到内疚的还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他连最基本的亲情也没办法顺利地对宝宝付出。随着檀谖一天天长大，檀丰心惊肉跳地发现他的外表越来越像那个人。每次看到孩子用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眸子充满期待和依恋地望着自己，檀丰就会无法忍受地想逃开——那分明是他离开祝家的时候，祝行云最后的眼神！
日子就这么磕绊着，纠结着，整个过程中不乏辛酸和痛苦，檀丰对孩子的感情仍旧充满了矛盾与挣扎，毕竟孩子还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哪怕就是一只小猫小狗，相处的时间长了也会产生感情，檀丰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和谖谖分开，至于内心深处的那些伤痕，大约只能靠时间的流逝来慢慢平复……
“宋老师，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又加班了。”来到幼儿园里，檀丰望着眼前年轻的女老师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檀谖没有给您添麻烦吧？”他很感激这位负责的老师，这一年来每次自己加班都是她主动帮忙照看檀谖。
“哎呀，怎么会呢？谖谖一直都很乖啊。”宋美嘉有些嗔怪地看了檀丰一眼，仿佛在责备他的客套和生分，“他还告诉我说，你工作忙所以要在这里乖乖等你呢。”
“是吗？这孩子……”檀丰还没说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爸爸！！”檀谖飞快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一脸的兴奋。可是他却并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扑进父亲的怀里撒娇，而是克制地站在他身边——无数次被突然推开的经验让幼小的他已经隐隐知道，爸爸并不喜欢和自己太过接近。
“檀谖，快谢谢宋老师，我们回家了。”檀丰微笑着，主动牵起儿子的手。
“谢谢宋老师！”檀谖听话地一一照办，甚至比檀丰吩咐的做得还要周到，“我和爸爸回家了，老师再见！”
“那个……檀先生！”父子俩正准备离开，宋美嘉突然叫住了他。
“怎么了？”檀丰回头，看见眼前的女孩一脸的忸怩和迟疑，心中不禁怔忡。
“明天是周末，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宋美嘉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出来，“我这里有别人送的游乐场优惠券，我一个人去没意思，你要不要……要不要带谖谖一起去？”她偷偷观察这位单身爸爸很久了，一直都很喜欢这个踏实勤奋又负责的男人，可是明示暗示了好几次，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忍无可忍之下她只好主动出击。
檀丰一呆，仿佛有些吃惊，“呃，宋老师，我……”完全没想过会收到女人的约会邀请，几乎没有恋爱经验的檀丰感到十分难为情，而且这些年来他脑袋里想的只是该怎样把工作做好，怎样带好谖谖，怎样将他那个硕士学位修完，至于恋爱结婚之类的事情他基本上就没有考虑过——感情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奢侈太遥远的话题。
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绝，一旁的檀谖听到“游乐场”三个字已经走不动路，“爸爸，明天我可以去吗？！”他抬头望着父亲，目光充满了期待。
“檀谖！”每次看到孩子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檀丰就会止不住地焦躁，那犹如附骨之疽的痛苦又一次狠狠划过心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又一次被父亲突然变得严厉的口吻吓了一跳，檀谖瘪了瘪嘴，委屈地低下了头，方才的兴奋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宋老师，我们明天不能去。”檀丰深深吸了一口气，歉疚地对宋美嘉说道。看见儿子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变得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他也止不住地一阵心疼——谖谖才四岁，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的迁怒对于他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不，没关系，是我说得太突然……”好像也发现了这对父子之间隐隐的异样，宋美嘉暂时忘记了被拒绝的难堪，一颗心里全是刚才檀丰俊秀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