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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最黑暗的时代,终于降临了

书籍名:《终极蓝印》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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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零队顶层是个不大常用的活动场地,很久没有人来过,一开门能闻到里面尘土的气息,拱形的天花板高高吊起,脚下是猩红色的地毯,人踩上去觉得软绵绵的,走起路来能悄无声息,四周是巨大的落地窗,有些老旧的淡金色窗帘被高空灌进来的风吹起,猎猎地响着。
胡不归走进去的时候,熊将军就背对着他,正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前往外望着什么,没有警卫员。
“把门关上。”熊将军说。
胡不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大厅角落里的监控器,熊将军并没有回头,却好像看见了他这个动作一样,低声说:“已经关了,放心。”
“已经关了”胡不归才不放心,他心想熊将军有什么话不能在会议室或者办公室说,非要跑到这里来呢?
熊将军就回头对他招招手:“你过来看。”
看什么?
胡不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归零队总部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地势很高,他们站的地方又几乎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往远方望去,城市、道路、立交几乎是一览无余的。
天色已经将近黄昏,太阳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城市的灯光开始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星空大地,所有的颜色全部暗淡,只剩下人造的灯火。
胡不归有些狐疑地扫了熊将军一眼:“将军,怎么了?”
“有时候,你看着这些,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熊将军不着边际地说,“一个人,充其量能举起个几百斤重的东西,跑上几十公里的路,活不过百十来年,吃五谷杂粮,从这里老远一看,连只蚂蚁都仿佛比一个人大似的。”
老将军趴在栏杆上,眯起眼,指着远方的城市:“可是你看,那都是人造的。我们日复一日地都这么生活,乍一看,几十几百年都过着同一种日子。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神秘到你都想象不到的力量,总觉得出不了什么岔子。”
胡不归不知道熊将军怎么忽然就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了,心里想难道人老了就容易伤春悲秋么?
熊将军沉默了半晌,这才低下头,好像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问:“现在怎么样了?”
“各国各地都已经建立了联系,能动用的科研机构全部紧急调入,目前没有什么地方继续报告说发生爆炸,但是对‘睡眠病’仍然没有头绪。”胡不归顿了顿,“据内部资料,世界上确诊人数已经上升到五百多例,我们国家现在有九十多例,患者基本上集中在以Z市附近,以Z市为中心,辐射范围达到了一百二十公里,还在往外扩展。”
熊将军听完不予置评,点点头,片刻,又问:“舆论方面呢?”
胡不归说:“还没有失控,Z市暂时戒严,对外说是一种高致病型流感。死亡人数和真实确诊人数没有泄露出去。”
“关于新恐怖主义和战争的谣言呢?”
“还好,主流媒体和网络上已经陆续请专家出来辟谣,目前国内没听说有哪里因为挤兑或者抢购造成什么事故。”
熊将军伸手抓在栏杆上,苍老的皮肤上青筋微微露出来,他轻声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胡不归眉尖一动:“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熊将军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慢慢地说:“二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年轻人,刚刚入伍没多长时间。当时,有两个学者牵头,启动了一个研究项目,就是‘乌托邦计划’,挂在军工的名目下,资金是国家拨的,建立第一个基地的时候,负责基地安保工作的人,就是我。”
胡不归一言不发地听着,关于乌托邦的黑历史,之前并没有人很系统地告诉过他。
“那两个学者,我估计你心里也有数了,一个就是现在住在六楼的程教授,另一个人姓郑,名字叫郑清华,是最顶尖的人类学博士。而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关于能量和人类进化的无限种可能性的。”熊将军顿了顿,“但很讽刺的是,程教授有一个程歌那样的儿子,郑博士本人就有白化病患者。”
“就是他们后来做出了蓝印么?”胡不归说。
熊将军点点头:“这个计划整整延续了十年,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成功的蓝印才诞生——就是郑清华本人,能量晶系统修复了他的基因缺陷,而对应的灰印,就是他的亲妹妹。也就是那时候,程教授和郑博士两个人针对‘蓝印’这种不自然的产物,发生了分歧。”
“郑清华拿自己的亲妹妹……”胡不归说到这里,忽然住嘴了,他想起许如崇还是传说中郑清华的养子呢,不也照样被放弃了么?
“还没等他们解决这个分歧,乌托邦项目就被叫停了。”熊将军说,“郑婉,就是当时的那个灰印,因为精神崩溃,犯下了故意杀人罪,而后畏罪自杀。”
“这个研究本身太危险,上面下了一道命令,要求销毁所有研究资料,封锁基地,可是就在销毁资料的前一天,郑清华失踪了。”熊将军顿了顿,补充说,“他是蓝印,除了他本人,当时没有人了解蓝印究竟和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后来你就知道了,郑清华不知接受了什么人的帮助,在逃中仍然不放弃他的实验。我接到秘密指令,成立归零队,专门负责收拾蓝印。然而除此以外,没有人知道,郑清华在和什么人合作,对方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武装力量来自于哪里。现在的乌托邦组织有多大,郑清华销声匿迹这许多年,他的研究究竟到了哪一步……”
熊将军摇摇头:“只有一点我能明白,十多年来,这个神秘莫测的乌托邦组织一直藏头露尾,而现在它等于是高调向全世界展示自己,这是在宣战,意味着他们终于有了足够的筹码。”
胡不归皱着眉看着他。
“不要说蓝印这种……他们在身体素质、敏捷度上比普通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就是对方所掌握的我们没有的技术,就是个不可忽视的威胁,”熊将军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正色下来:“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所有人都对这种所谓的‘科技型恐怖主义’低头,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胡不归脱口就想说“不会有那一天”,可话音却卡在喉咙里,看着熊将军难得沉下来的脸,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是正规军人出身,是国家精英,维护社会安全,随时有权限制裁恐怖分子。”熊将军笑了笑,“小胡啊,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和蓝印的位置反过来,你要怎么办?”
“发生了什么事?”
熊将军却不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告诉我,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怎么办?”
“我相信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胡不归想了一会,才说,“我不是那种特别精明、闻一知十、心里很有算计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就不会违心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熊将军目光灼灼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掏出一串钥匙,塞进他手里。
胡不归一愣:“这是……”
“记着你今天说的话,总有一天,你用得着这东西。”熊将军却不打算再和他说话了,摆了摆手,“去忙你的吧。”
胡不归觉着自己可能确实不是那种很精明的人,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熊将军转过身去,只给了他一个背影,看来是不想再透露什么了,胡不归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声“是”,带上门离开了八楼大厅。
就在他离开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一个警卫员拿着熊将军的电话上来,熊将军接过来,看了这个明显是生面孔的“警卫员”一眼,接过了电话,放在耳边一言不发地听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远远地望去,城市的霓虹好像一片落到地上的银河一样,闭上眼,都仿佛能听到那鼎沸喧嚣的人声。
那些灯火明明灭灭地映在熊将军因为苍老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仿佛在上面镀了一层流光溢彩的膜,他不再满面堆笑,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凹进去,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略微下拉,就像是个大理石雕成的石像。
终于,熊将军开口了,他低低地说:“我知道……是,这一天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掠过一抹笑意一样,挂断了电话,交给那陌生面孔的“警卫员”。
“走吧。”他说完,从容地转过身,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就像个义无反顾的英雄,像个……殉道者。
这天晚上,熊将军反常地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突然离开了归零队总部,胡不归攥着那串神秘的钥匙,感觉有一丝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三天以后,方修突然拿着一份报纸,连门也没敲就闯进了胡不归的办公室:“胡队,你看看这个。”
胡不归扫了报纸上的头版一眼——“启动造神计划”。
他点点头,显然是已经看到过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方修压低了声音:“你看这里‘十三国家联合启动乌托邦科研计划,世界将进入奇迹纪年’,这不就是各国政府联合发表声明,承认乌托邦合法性么?我看了看,我们国家没有签名,可是就从媒体的态度来看,不签名只是态度暧昧,绝不是反对。”
胡不归就从抽屉里拉出一份文件,推到方修面前:“我正要跟你说,明天上面会下来人,对总部进行政审。政审每年都有,但一般都是年底或者年初,从来没有在这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时候来过人,你顺便通知一声,让大伙心里有数。”
方修屏住呼吸看着他:“这个是……这个是……那熊将军呢?熊将军为什么不站出来说句话,到底上面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
“我尝试过联系熊将军,一夜之间号码全都变成了空号。”胡不归在办公桌上的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把显示器转了个角度让他看清楚。
他搜的是“熊茂林”,就是熊将军的本名,搜索引擎下空荡荡的一片,一行小字提示“您要找的是不是熊猫林林?”
方修一瞬间就觉得当头被浇下了一盆冷水,怔住了。好半天,他才微微低下头,正好对上胡不归幽深的目光,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胡不归轻轻地说:“你去吧,不用担心,天塌不下来,塌下来还有我扛着呢。”
最黑暗的时代,终于降临了。

第八十一章

苏轻此时不在总部,他的神出鬼没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找不到人就打他电话,或者通过联络器吼一声,不着急就写张纸条夹在他的门上。反正他不管是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分寸,也没耽误过事。
这还是头一次开会的时候找不到人,归零队的所有核心成员全部集中在会议室,唯独缺他一个。
胡不归看了看表,苏轻的联络器关着,他就打了个电话,这回苏轻倒是接了,里面很嘈杂,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简单说了几句话,他表示一时半会回不去。
“那我们不等你了,现在开会,打开联络器,你旁听。”胡不归顿了顿,抬头扫了神色各异的几个人一眼,“大家都坐。”
“现在是什么情况,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胡不归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
陆青柏一脸暴躁:“我操!这事他妈用说么?用说么?明天我看谁敢来,政审?老子行得正站得直,上下三辈没干过亏心事,有什么好审的?哪个狗腿子敢进这个门,我让他下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
胡不归没出声,薛小璐拉了拉陆青柏的衣角:“陆医生……”
陆青柏“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在原地走了两步,又强逼着自己微微低下头,深吸了两口气,对胡不归摆摆手:“行,我不捣乱,你继续说。”
“熊将军现在联系不上了。”胡不归把潜台词省略了,他低着头看着会议室桌面上的淡蓝色桌布,十指交叉起来,贴在桌面上,听起来十分心平气和,他知道,熊将军对此早有准备,甚至很可能是他本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怎么愤怒,怎么揣摩都没有用,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陆青柏双手抱在胸前说:“上回从爆炸的蓝印基地那边抢救回来的人,当时并没有死,不过十几天以后都呈现出了典型的‘睡眠症’症状,这种传染病的传染速度极快,大家注意到的话,前些日子的确诊病例几乎每天都在以一个可怕的速率上升,可那个十三国联合发表声明以后,从昨天到今天,我观察了一下,除了几个个别地点,其他各国没有一个病例增加。”
“我也注意到了。”胡不归说,“那几个病例仍然在增加的国家都有媒体明确站出来质疑‘造神计划’的言论。”
“但是也只是舆论倾向,没有人说出这个‘造神计划’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薛小璐点点桌子上摆着的一打报纸,“这样的反对也太弱了吧?我看照这样下去,过不了一个礼拜他们就也会跟着妥协。”
“说出来很多人也不会相信,现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官方’都承认了乌托邦的合法性。”方修皱了皱眉,“这是绑架。”
这的确是绑架。
他们不是某一个国家、某一个种族的侵略者,他们潜伏在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中,防不胜防,让人哪怕想要拿起枪去反抗都无所适从。
他们通过某种手段,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在全体人类中传播一种叫做“睡眠症”的病,目前没有人知道它的机理是什么,又该如何医治,他们可以研究,可来不及了,等他们弄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也许全世界的人都像是《睡美人》里的那个城堡一样,一头栽下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
没有一个政府看着每天悄悄呈递上来的死亡人数不感觉压力山大,何况政客也是人,也会担心身家性命妻儿老小。
胡不归想着,也许爆炸发生的时候——不,甚至更早,乌托邦就和各国政府私下里接洽过了,否则为什么从那个时候开始,熊将军就开始紧张地留在总部不走了呢?
归零队是熊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时间太仓促,很多问题没来得及解决,即使没看到,回想起来,胡不归也能感觉得到老人留在总部的时候,心里的那种焦虑。
只是不能说。
那么多人,死不起,何况真相一出口,社会必然动荡,乌托邦计划曾经起源于本国,比起那十三个不得已做了出头鸟的国家,本国政府应该更了解这个情况,这个时候的暧昧态度,很可能是还没有找到反抗或者解决的办法而打的太极,可恐怕那边也不好糊弄,所以必须要牺牲那么几个人,表明一个立场。
胡不归敲敲桌子:“我现在说的事,你们不要打断我,听着就好——常逗,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常逗“哦”了一声,从旁边拎出一个袋子,倒出了一堆外形各异的怀表,有非常简单的圆盘状的,骷髅模样的,也有卡通小动物形状和镶着花边的女士怀表,盖子的边缘处都刻了人的名字。
常逗按着名字把怀表发下去,剩下苏轻的一个被胡不归接了过去,常逗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个是赶制的,可能不大理想,我尽量根据大家自己平时便装的风格装饰了一下,戴在身上最好不要太显眼。”
“这是一个生命感应型联络器,已经提前设定好了,你们拿在手里,按下上面的一个按钮。”
按下了那个按钮以后,怀表就像是普通的表一样,三根表针滴滴答答地走起来。常逗说:“生命感应型联络器启动以后,不要离开自己身上,当携带者生命垂危的时候,携带者所在地点就会通过定位系统自动出现在其他人的怀表上,这个定位系统平时是不显示的。除此以外,怀表里面藏了一个有抗干扰反追踪功能的联络器,可以绕开总部检测,一个能量指示器、一个情绪能隔离器……时间太仓促,我只能做成这样,对不起,弄不出更好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好像自己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似的。
“谢谢。”胡不归说,试图笑一下,可惜有点失败,“程教授父子我已经于前一天就送走了,今天晚上,我需要你们都离开总部……”
“胡队!”
胡不归做了个手势,示意别人不要打断他:“以调研‘睡眠病’的名义离开,带好你们各自的东西,然后就不要回来了。苏轻你也听见了么?晚上恐怕你还要回来一趟,把孩子领走。”
苏轻打从一开始就沉默,这会才插话说:“孩子跟我都在外面。”
胡不归点点头,熊将军说过,苏轻是个极敏锐的人,很多事才有苗头,他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了,于是说:“那你干脆就不要回来了,等下你单独把地址报给我,我想办法把新的联络器寄给你。”
苏轻就又不再言语了,不但如此,还再一次单方面地关了联络器。
秦落忽然问:“都走了,明天政审的人来了怎么办?”
“我留下。”胡不归理所当然地说。
陆青柏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觉得老子长得像是把队友丢下,自己跑路的混账?”
方修立刻接上:“还是你觉着我长得像?”
秦落摇摇头:“我反正不走。”
薛小璐说:“胡队我看你这是个馊主意。”
常逗终于不懵懂了,明白了胡不归在说什么,立刻涨红了脸:“我……我也不……”
胡不归摆摆手:“别急,听我说,上面未必想把归零队怎么样,不然这次来的人不会提前通知,你们不要多想,应该只是走个过场,这个时候不走反而是不识趣。”
“但是……”陆青柏皱起眉。
“陆医生,我希望你作为一个军人,能服从命令。”胡不归扫视了几个人一圈,“现在回去收拾东西,二十分钟以后我送你们离开总部。”
苏轻这时候很忙,胡不归会说什么,他大概心里有数,所以并没有很留心去听。
熊将军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一张支票和归零队所有核心成员的档案,一打开,苏轻就明白了熊将军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熊将军才刚把胡不归叫到八楼去谈哲学,苏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目十行地扫过他所有队友的背景、出身和家庭。
方修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是退休教师,胡不归家在农村,父母都还健在,常逗的父母和哥哥都是旅行家,常年分散在全球行踪不定,陆青柏的父亲被一个医学院返聘回去教学,秦落父母就在本地,薛小璐小时候和奶奶长大,老人家现在已经去世,倒算是无牵无挂。
苏轻明白熊将军的意思,他要在来不及之前,解决掉所有人的后顾之忧。
这件事他倒是熟练工,安插假身份,办好住处和新的账户,如何凭空捏造出一个人,怎么把这些人全部分开处理,并且忽悠他们按着自己说的去做。
接到胡不归的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短短几天里,基本上办完了以上这些事,正一个人站在B市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到了他的最后一站。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表,这回身上脸上没有带任何的伪装,只穿着一件立领的黑色风衣,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脚下是一堆烟蒂。
忽然,有一个颤抖的声音说:“你、你是……”
苏轻就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那辆停在门口的车上下来的人,目光缓缓地和苏承德对上。

第八十二章

有那么一刻,苏轻开始憎恨自己那明显超出一般水平的视力,苏承德距离他三米左右,这个距离足够他能看清苏承德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嘴角和眼角一闪即逝、仿佛想要拼命掩盖什么的动作,以及那些被牵动起来的细小、繁复的皱纹。
他看到苏承德因为苍老而下垂的眉眼,看到上面雕刻出岁月的痕迹,看着他身上穿着的卡其色外衣,脖子上没有系好的格子围巾,以及下面露出来的一点衬衣和马甲的边角。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们两人对视了足足有五分钟,期间苏承德几次三番地张了张嘴,却始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夕阳的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苏承德就忽然死死地闭了一下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下似的,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苏轻直起身,说了一声“爸”,却只是嘴唇在动,没能发出声音来。
这个年迈的、成功的商人终于还是成功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慢慢地摆摆手,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把车停好锁好,顿了顿,对苏轻招招手:“进来说话。”
苏轻那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哑巴了,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跟着苏承德走进屋里,小保姆迎出来,看见苏轻忍不住愣了一下,目光在他那张向来桃花泛滥的脸上扫了一圈,就连说话的声气都低了几分:“叔,你回来了。”
苏承德若无其事地用手一指苏轻:“这是我儿子,今天留下吃饭,你出去多买点菜。”
小吴答应一声,经过苏轻的时候忍不住微微低下头,麻利地换鞋出去了,偌大的一个房子里,就剩下了父子两个。
苏轻打量着这里,发现屋里的陈设和很多年前没有两样,从那年因为他胡闹,父子两个闹翻,他搬出去以后到现在,前前后后算起来,有将近七年的时间了——恍如隔世,真的是恍如隔世。
“你去哪了?”小吴走了,苏承德才低声问,他刚刚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沙发背上,手却没有从沙发背上移开,手指紧紧地抓着沙发,抓得太紧,以至于那只手像是颤抖起来了一样。
这问题太不容易回答,苏轻呆了一呆,竟然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苏承德忽然上前一步,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苏轻一巴掌,这一下几乎把他打得扭过头去,苏轻猝不及防,脑子里“轰”的一声,苏承德这一巴掌下了黑手,五个手指印立刻在他偏白的皮肤上浮了起来,苏轻耳朵里尽是轰鸣,他闭上眼,缓缓地伸手托住被打的半边脸,后知后觉地感到火辣辣的……真疼。
“几年了?你是去哪了啊?”这一声苏承德吼了出来,苏轻几乎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哽咽的哭音,“啊?你到底是去哪了啊?”
“爸……”他几不可闻地嗫嚅着。
“你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苏承德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圈红得像是烧着了的烙铁,他忽然暴跳如雷地咆哮起来,“你自己算算,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连个电话也不打,人影鬼影都不见一个?哪怕你留个地址呢?哪怕你不愿意找我,就跟你那群狐朋狗友留个地址呢,啊?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好歹让我知道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苏轻闭上眼睛,忘了在哪听过的,为什么古人要说“老泪横流”呢——因为人的皱纹是横着长的。流下来地浑浊的眼泪,就被卡在那些深刻的皱纹里,好像连滚动的力气都没有,看一眼,就仿佛是有人在他心上狠狠地捅上一刀子。
他感觉脸上冰冷一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回来了,爸……我回来了。”
“爸……我错了。”
近乎歇斯底里的苏承德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他愣了片刻,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百感交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发现那很多年来——他盛怒的时候,后悔的时候,疯了似的满世界寻找这个孩子的时候,所期盼的、说不出口的,其实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只有这三个字而已,被苏轻抢先说了出来,叫他终于等到了。
于是鼻子酸得一塌糊涂,这许多年在社会上争抢、玩命的铁汉子就这样掏心挖肺一样地多愁善感起来,他简直分不清自己是想大哭一场还是想大笑一通。
然而苏承德终于还是什么也没做——他老了,没有这个力气了。
僵直地站在那里很久,他才慢慢地抬起手,搂住苏轻的肩膀,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他还高了,可是苏轻依然像是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样,顺从地缩进他怀里。
这个是他整个童年时代的崇拜对象,整个少年时代的憎恨目标,以及整个青年时代最想见到、却再难见到的男人。
他曾经是英雄、是怪兽、是独裁者,而到了现在,苏轻发现,他原来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普普通通的父亲……而已。
就算上刑场,也总要给人吃顿断头饭,单方面挂断了胡不归的联络器,苏轻就知道自己这一天晚上是自由的,他心里很踏实,比任何人都要踏实,因为他现在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用胡不归的一句话说——天塌不下来,真塌下来我扛着。
指望别人去扛的人,总是不踏实的,所以才会害怕和不安。
苏轻现在心里就很淡定:我扛住了,大家一起平安无事,我扛不住……那怨自己没本事,怪不得别人,之后哪怕洪水滔天,也是我死之后的事了。
小吴买了菜回来,苏轻已经脱下外衣进了厨房,然后苏承德告知她放假了,可以自由活动,一切事物都不用她负责了。
冷静下来,苏承德才感觉到了儿子的不一样,不是人变化了,也不是懂事了——长了几岁自然会懂事一点,而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苏承德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苏轻的背影,他忽然发现儿子的背特别的直,低下头的时候,消瘦的侧脸自然而然地露出一种笃定。
特别是他的眼神变了,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地方,却能感觉到这些年他经历过很多……或许别人没法想象的东西。
“爸,罐子里没有鸡精了。”
“橱子里有,拆一袋。”
苏轻应了一声,伸手拉开下面小橱柜的门,木头门和他的小腿轻轻碰了一下,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苏承德现在对和苏轻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敏感,目光立刻移到了苏轻小腿靠近脚踝的地方,感觉那略宽的西裤裤腿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就皱了皱眉,忍不住问:“苏轻,你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往裤腿里塞?”
苏轻往外盛菜的动作顿了顿,片刻,他才回过头来说:“我一会跟您说。”
然后他把菜盘子交给苏承德:“您先趁热吃着,我再做一个。”
苏承德心里一酸——这个是他以前那个酱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宝贝儿子。
他接过了苏轻手里的东西,忽然又注意到,苏轻手上有很多茧子,其他的说不出是怎么磨出来的,可掌心、以及手指和手掌连接部分那层薄茧,苏承德是知道的,他有个发小,后来从军入伍,手上就有这种茧子,是握枪磨出来的枪茧。
苏承德猛地抬头看了苏轻一眼,他忽然明白了他身上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感觉——那是出生入死磨练出来的某种强大的镇定。
父子两个坐在饭桌上,这回桌子上终于又只剩下了一套空餐具,絮絮叨叨地说话——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身体怎么样。
可直到这顿饭吃完,苏轻自动站起来收拾餐具,苏承德才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自己说得多,这小兔崽子只是偶尔插几句,每次都把转到他身上的话题岔开,又重新说回自己身上。
好小子,变成油条了么。
直到苏轻被他打发去洗澡,苏承德才得到机会,轻轻翻开了苏轻放在沙发上的外衣。
苏轻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茶几上摆着手枪,他的证件和一把小刀片,他老爸坐在沙发上,叼着根烟,面色十分凝重。
苏轻也没怎么不淡定,反正这件事迟早要摊牌,不单要摊牌,还要想方设法地把苏承德弄走,于是就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
一整天胡不归都没等到苏轻的联络器再打开,对方干脆连手机都关机了,但他倒也没有特别担心——既然屠图图已经被弄出去了,说明这件事苏轻心里是有数的,单从私心上说,胡不归甚至希望他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当天晚上,胡不归送走了他所有欲言又止的队友,一个人该吃吃该睡睡,没什么不同——哦,除了要独守空房。
第二天一早,就迎来了所谓的“政审”。
来人是个生面孔,直截了当地告诉胡不归,政审期间,归零队所有活动终止,所有留在总部的人员原地待命,不允许随意外出,至于已经外出的,也没有出乎胡不归的意料,对方没有过多追问。
他的活动空间被限制在了一个单独开出来的办公室和卧室两点一线,他首先就注意到,这个房间没有监控系统。审查官没有很为难他,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就给了他一堆材料,让他写好。
软禁第一天,胡不归在写材料,有两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软禁第二天,胡不归仍然在写材料,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软禁第三天,材料只多不少,看着他的人却从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变成了偶尔进来看一眼。
胡不归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地摸索到简易办公桌下面锁着的小柜子,拿出熊将军交给他的钥匙,挨个试验,试到第四把的时候,叫他给打开了。

第八十三章

胡不归不慌不忙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其实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相信,哪怕就是现在奉命看着他的人突然推门进来,撞见他正在偷偷摸摸地做的事,多半也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关上门直接出去。
柜子里有一个文件袋,已经泛黄了,胡不归擦去上面的浮沉,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张被不同颜色的签字笔标得密密麻麻的地图,一份名单——胡不归简单一扫,就知道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化名,后面标明了联系方式和所在地点,以及一份支票,一本小册子和一块移动硬盘。
小册子其实是一本日记,是当年乌托邦计划还合法的时候,一个不知名的人写的一本研究日志,胡不归翻了翻就收了起来,心里估计移动硬盘里的东西多半也和乌托邦计划本身脱不开关系。
当最坏的情况发生的时候,熊将军替所有人顶下了那个不存在的罪名,给归零队铺好了所有暗中活动的路。
胡不归才要把东西收起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点动静,胡不归猛地回过头来,手下意识地就才摸到腰间,然后他看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跳了进来。
他张张嘴,颇有些目瞪口呆地说:“苏……轻?”
苏轻对他挤挤眼睛,拍了拍身上蹭的土,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大喇喇地走过来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样子十分有恃无恐,应该是早已经注意到这里没有监控系统。
胡不归声音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进来的?我不是叫你不要回来?”
苏轻就揪起胡不归的前襟,“啪嗒”一下,结结实实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不知怎么的,就让胡不归感觉到他心情特别好——他的心情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倒不是说苏轻平时有多愁苦,而是这个人还极少没在别人面前显露过什么特别的情绪。
胡不归本来的横眉立目就横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表情,看着苏轻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无孔不入啊。”苏轻笑眯眯地说,“总部防控漏洞很多的,我没来过的时候潜进来都能不被你们逮着,别说已经这么熟了。”
胡不归就发现他突然低龄化了,非常明确地用表情暗示他“我厉害吧,快点表扬”,背后好像有条毛茸茸的尾巴摇啊摇似的。于是虽然他仍然非常苦逼地忧心忡忡着,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伸手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
“你在总部还有事么?没事我先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苏轻想了想,片刻,又问,“他们都走了?”
胡不归点点头,把文件袋塞进自己怀里:“图图呢?”
“交给我爸了。”苏轻轻快地说,眼角眉梢都跳脱起来,有些像是青年人的模样了,他甚至还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爸那人啊,真不好忽悠,又是个倔老头,要是我让他离开B市,恐怕说破大天他也不愿意,不过如果我有事求他帮忙,他肯定是不会拒绝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铁钩子,在胡不归面前晃了晃:“楼顶上的监视器转到另一边的时候有十五秒钟的完全死角,爬三层楼,做得到么?”
胡不归点点头,看着苏轻站在窗口,颇有些跃跃欲试地盯着自己的手表计算时间,忍不住问:“你的家人……都安顿好了。”
“所有人的家属都搞定了。”苏轻回过头来对他笑了起来,“还去你家蹭了一顿饭,胡队你妈做的馅饼真好吃。”
胡不归看着他的侧影,心里忽然就特别柔软,低声说:“这事有一天过去了,回家叫我妈天天给你做。”
苏轻就随口调笑了一句:“到时候你怎么跟你妈介绍我是谁?”
胡不归看着他,一百分认真地说:“说你是我爱人,可以么?”
苏轻一滞,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说:“你也太肉麻了……我倒数了,五、四、三、二、一,跟上!”
他话音没落,人已经敏捷地翻了出去,胡不归紧跟着顺着窗口蹿了出去,苏轻一抬手丢给他一根安全索,胡不归精准地抓住,然后循着重力加速度直线落下,安全索绷紧,弹性极好地伸长了一点又缩了回去,把他整个人在空中荡出了一个弧度,正好甩进一闪打开的窗户里,胡不归落地松手,往旁边一滚卸下了冲力,随后本能地紧贴在墙角,以免被监控系统拍到。
然后就听一声轻微的响动,楼道尽头的监视器上的红灯闪烁了两下,暗下去了,与此同时,苏轻从窗口敏捷地跳进来,回手一把拽回他的钩子和绳索,拉起胡不归:“这边走——刚才吊在外面我顺手炸了监控室,距离备用电源到位还有三分钟。”
路线明显是苏轻早就计划好的——莫名松动的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弄开的偏门的锁,以及中间打晕了一个巡逻队员。
胡不归亲眼见证,苏轻撬开一辆车子的时间只需要十八秒,胡队这种一辈子遵纪守法、为国为民的人,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车门就打开了,苏轻吹了声口哨,把作案工具揣回口袋:“上车,撤退!”
他不慌不忙地开到大门,被拦住检查,苏轻也不慌张,只是把车窗下拉了一点,连脸都不露,就在缝隙里递过一张证件,在胡不归的目瞪口呆下,门卫居然就放行了。
直到他们就这么从他自以为里三层外三层、戒备森严的总部里溜出来了,胡不归才觉着背后微微冒出了一点冷汗,忍不住问:“你给他的是什么?哪来的?”
苏轻呲牙一笑:“好用的证件,去找你之前顺手牵羊来的呗。”
胡不归还没来得及从总部的主人那个思维模式里转出来:“我……从来没有想到,总部的防卫这么漏洞百出。”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苏轻笑呵呵地说,一抬手,还颇为悠闲自得地在车里放起了一首歌,“联系他们么?”
“不急。”胡不归心里也跟着他放松下来,拉下车窗,郊区的风透过车窗的罅隙透了进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不像在逃,简直有些像是郊游了,苏轻把车子开得飞快,跟着哼起歌来,胡不归看着他摇摇头,把文件夹里的小册子和地图打开,开始慢慢研究。
等胡不归把那本研究日志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苏轻才把车停了下来,这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地理位置颇为复杂,拐弯抹角地走进了一个看起来就不大正规的小型汽车修理厂。
他大大咧咧地把车给直接开了进去,几个正在干活的男人全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一个满脸横肉一身机油的大汉过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辆车。
苏轻就把车窗拉下来,从皮夹里随手抽出一把人民币,看也不看——好像抽的不是人民币,是餐巾纸一样:“私活,改得了么?”
大汉颇为挑剔地看了看他们坐的这辆车——苏轻挑的是一辆半旧的通勤车,不是他们出外勤的时候用的车子,从性能到外观都相当普通:“你这个车……不好弄,市里上下班高峰的时候堵车才开的老牛车,拿这个比赛……嘿!”
胡不归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没事喜欢找死的纨绔子弟们私下里玩车的时候,通常找的那种非法无证改装车的黑窝点。
“废他妈什么话,好开用得着你么?”苏轻翻了他一眼,十足的纨绔模样,“接得了接不了吧?”
“接倒是能接……”
苏轻叼起根烟下了车,拉过对方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地说了一遍,只把对方说得表情越来越诡异,好半晌,才插了一句:“哥们儿,你不是犯什么事儿,有人通缉你吧?”
苏轻眼神颇有些危险,敞开的风衣里故意露出了枪套的一个边,大汉瞥见,“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苏轻压低了声音:“咱们谁也别说谁,你敢私下里接这个活,大家伙就都不是遵纪守法的人,不该问的话少问,活干利索了,钱少不了你一分。”
大汉看了看手上的人民币,磨蹭着不吱声。
苏轻“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弯腰从车上拿起一个小挎包,直接丢到对方怀里,那大汉人高马大看起来一脸凶残,把挎包一拉开,立刻从灰太狼变喜洋洋了,苏轻说:“都是现金,这个当是预付款,活干好了,还有你赚的。”
大汉看了他一眼,回头对一干手下招招手:“有活了有活了!”
苏轻转过头对胡不归笑了笑,敲敲窗户:“下车,我带你找地方吃点东西去。”
撬车锁,到黑窝点改装车,拿着假身份证开房间,入夜之前,苏轻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台电脑——胡不归已经木然了,感觉一辈子都没有这一天做的违法乱纪的事情多。

第八十四章

电话铃响了三声,陌生号码,苏承德没有接,三声之后,对方就挂断了。
苏承德这一天就算是放心了,这是他跟苏轻约定的暗号,无论苏轻在什么地方、换了什么联系方式,每天早晨七点钟的时候都拨这个号码,响三声之后放下,苏承德就知道是他打来的,算是报个平安。
苏承德最后也没能完全弄明白他这败家儿子到底在做什么,苏轻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两点,第一,他没有在干坏事,第二,他会活着回来。
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苏承德回过头去,就看见屠图图抱着个加菲猫的大抱枕,抱枕快赶上他人高了,穿着睡衣跑过来:“爷爷爷爷,是皇叔的电话么?”
一声“爷爷”简直叫得苏承德心都软了,就张开手把屠图图接过来,把这胖小子抱到腿上。屠图图脑袋在苏承德肩膀上蹭了蹭:“皇叔什么时候回来啊?”
苏承德在他胖乎乎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怎么,想他啦?跟爷爷住不好啊?”
屠图图可比苏轻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精明得不是一点半点,深谙拍马屁之道,曾经纵横归零队总部,见谁秒谁,立刻眨巴眨巴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爷爷好,嗯……跟爷爷住比跟皇叔住好多了,爷爷脾气好,从来不发火,不打我屁股,还给我买好吃的点心,爷爷最好了。”
苏承德心花怒放,顿时觉得跟屠图图比起来,自己那不着家的儿子就是个屁。
屠图图察言观色,又接着说:“可是呢,虽然皇叔又没有耐心,又霸道,我好几天没见着他啦,还是想他了。”
苏承德感动地想,这么小就这么有良心的好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就说:“图图啊,你给爷爷当亲孙子得啦。”
屠图图立刻眉开眼笑:“好呀,那我就有一个叔叔一个爷爷啦!”
苏承德上了年纪,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一看这小家伙美滋滋的模样,就心酸起来——屠图图第一次见苏承德,被问到“你父母呢”,就偷偷地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生生地挤出两汪眼泪,嗷一嗓子哭出来“我爸妈都让坏人害死啦”——以至于苏承德一直把他当成个没人爱的小白菜,疼得不得了。
屠图图再接再厉,从苏承德腿上爬了下来,一本正经人五人六地说:“爷爷,我看书去啦!皇叔规定,我每天要看两个小时的书,做两个小时的数学题,一个小时画画,一个小时背单词,一个小时……”
苏承德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什么?才十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就连歇一会都不让,叫人学这个学那个,这是要干什么?想把孩子逼死啊?你小子小时候,老子怎么没这么挤过你呢?
于是一把拉回屠图图:“咱们不听他的,今天星期天,一大清早的看什么书?爷爷这不用头悬梁锥刺股,走,咱们出去玩去。”
屠图图可怜巴巴地仰头他:“皇叔会揍我的……”
“他敢?他敢揍你我就揍他。”在外面出生入死的苏轻就这样躺着也中枪了。
屠图图眼泪汪汪地说:“爷爷真好。”
心里想哦也,多少年了,终于找到了一个靠谱的靠山,朕也熬到今天,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千里之外的苏轻和胡不归正在解决早饭,饭桌中间放着个小窃听器终端,俩人把屠图图和苏承德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当早间新闻听了,苏轻一脸姹紫嫣红地用筷子磨着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胡不归脸上闪过一点笑意,不好意思太明显,怕刺激他,于是略微低下头,把煎饼的外皮挑开,细心地把一不小心掺进去的葱花挑干净,这才推到苏轻面前:“好好吃饭,别咬筷子。”
苏轻嗷呜一口咬掉了四分之一的煎饼,愤恨地说:“小白眼狼,等着回去,不让他屁股上桃花朵朵开,老子跟他姓。”
回去——多好的词。
“回去”以后有那么多的事要忙,要忙着吃胡不归他妈做的馅饼,忙着揍屠图图,忙着怎么应付胡不归淳朴的爹娘和苏轻的古板老爸。
胡不归的目光落在一边的早报上,眼神就闪烁了一下,头版头条上的男人有五十来岁了,却不见一点老态,目光炯炯,面向镜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点镇定自若的从容。整整三个版面都是对这位郑博士的溢美之词。
“我们现在有几件事情是首先要做的。”胡不归说,“首先必须尽快弄明白这个‘睡眠病’是什么东西,找到能有效屏蔽爆炸的方法,弄到乌托邦的材料,如果不知道他们的底牌是什么就贸然行动,我怕第一个不放过我们的不是郑清华,是……”
他话音顿住,没往下说,苏轻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一级目标,针对这个的二级目标是,我们需要一批信得过的技术人员和医疗人员。”
“三级目标就是,必须先弄清楚上回是谁给程歌看了那张画,借我的手做掉了许如崇。”苏轻三口两口解决了早饭,擦了擦嘴。
胡不归捏了捏鼻梁,摇摇头:“我还真想不出会是谁……”
“想恐怕不管用。”苏轻顿了顿,“我也想不出可能会是谁,想到谁都忍不住跳过去,好像多在他身上停一秒就是对不起他似的。最好……能让那个人自己跳出来。”
“那我们首先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诱饵。”胡不归接下话音,“你觉得咱们还有多长时间?”
苏轻摇摇头:“郑清华和他身后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现在能站得稳,唯一的筹码就是用那种‘睡眠病’绑架全人类,这个太脆弱了,长脑子的人都知道,我们虽然慢了一步,但不是没有技术人员和医学专家,所以他们一定会找一个更加……”
他话音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发愁自己有点前途渺茫似的,接着说:“……玉石俱焚的方法来巩固自己的合法地位——或者把他们本身变成‘法’。”
就算尺寸宽的小桌,距离极近地看,苏轻那五官仍是没有一处不好看,胡不归忽然就觉得他这皱眉的动作十分碍眼,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眉心点了一下,轻轻捋平:“别皱眉。”
苏轻就捉下他的手指,放在嘴角舔了一下,十指连心,胡不归顿时觉得心都被电麻了,轻轻地打了个寒战,苏轻挑衅地问:“起鸡皮疙瘩不?”
胡不归默默地点点头。
“那麻烦您老人家别这么言情了行不?我也起鸡皮疙瘩。”用色情回复言情的苏轻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捡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我去取车。”
胡不归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我起的鸡皮疙瘩又不是被恶心出来的,那分明是不同的品种嘛。
两个小时以后,苏轻把车取了回来,胡不归已经结好账收拾好东西,两个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立刻转移,苏轻把用过的假身份证剪碎,处理掉了,又不知从哪拿出了两张新的。胡不归往车后座上瞄了一眼,发现座位底下满满当当的放了一箱军火,就忍不住问:“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走私。”苏轻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看见胡不归的脸上表情古怪,就又补充了一句,“时间紧,弄不到太高级的货,先用这东西顶一阵子,等大家人都齐了,我去给你们弄点正点的东西来。”
胡不归就默默地扭过头去,觉得自己当年借着熊将军的东风,把苏轻勉强留在归零队,实在是屈才了。
十个小时之后,两人就到了逃亡之行的第一站——熊将军在地图上标好了,是当年乌托邦计划的旧址。
在距离乌托邦旧址有一段路的地方,苏轻拿起望远镜看了一会,递给胡不归:“郑清华动作够快,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果然。”胡不归看了一会,“按计划来,你自己小心。”
苏轻嗤笑一声:“该小心的是你。”
乌托邦旧址此时依然有岗哨,最外围的门卫看见不远处一辆似乎是运货的大卡车开了过来,他并没有多戒备,这里虽然偏僻,每天还是会有一些运货的车子经过的。
可是那辆车越开越近,门卫就忍不住有些紧张了,微微架起枪,做了一个准备瞄准的动作,就在这时候,另一辆车忽然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一头和货车撞在了一起,两辆车速度都不慢,车祸现场当时就悲剧了。
门卫忍不住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货车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地,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圆是扁了。
他就伸手摸向联络器:“一号门口0152,报告……”此时他的目光还黏在车祸现场,不知怎么的,就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只手迅速接住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往一边拖去。
联络器里有人接话说:“0152请讲,怎么了。”
一个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男人一边换上门卫的外衣,一边捏住了联络器,张开嘴,声音竟然和刚刚的门卫一模一样,用一种微微急迫的语气说:“一号门口五十到一百米的地方发生车祸,请求支援。”

第八十五章

立刻有一队机动反应人员从里面跑出来,一出门就被那十分壮观的车祸现场吸引了目光,一小队人有条不紊地探查现场,灭火,检查车子,而原本守在门口,帽檐拉得有些低的“0152”不知什么时候却不在了。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现场就已经清理完毕,一个人扒开车门,快速地在里面扒拉了两下,忽然感觉到不对,叫了一声:“不对,这车里没……”“人”字还没出口,他的表情就忽然凝固了,往前一头栽下去,不动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一愣,随后突然睁大了眼睛,抬起联络器:“有……”
又是一个字才出口,一颗子弹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精准地把他穿胸而过。这人还没来得及倒下,又有第三颗子弹破空而来,这回是打中了轿车的油箱,一声巨响,车祸现场发生了爆炸,外围没弄清怎么回事的几个人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一步之间,胡不归连开三枪,把剩下的三个人也一勺烩了。
原来胡不归动手的速度也不比传说中神一样的狙击手11235慢多少。
就在这时,一个看来像是听见爆炸的声音,出来查看情况的乌托邦从门口走出来,一眼看见自己的几个同伴几分钟之内就都已经变成横过来的了,他吓了一跳,反应不慢,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一颗子弹正好擦着他的鼻尖打在了墙上,险些给他来个一枪爆头,这人当时出了一身冷汗,脸都白了,往后连退三步,大声说:“有狙击手,有人闯……”
然后他腿上中了一枪,往前一扑倒在地上,随后,一道阴影遮挡下来,乌托邦惊恐地抬起头来,就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他下一个字出口之前,把他的脑袋打成了烂西瓜。
胡不归带着墨镜,身上穿的是苏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便装——外面一件夹克外套,里面是一件纯黑的背心,卷起的袖子露出坚硬有型的肌肉线条,背上背着一把机关枪,手里提着一把,腰上还插着两把手枪,那模样活像个军火贩子,真的有点反社会的暴动分子的意思了。
他艺高人胆大地大喇喇地从墙上跳下来,知道这边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样才能把对方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让苏轻成功地拿到东西。
自从乌托邦计划被禁止以后,所涉及的材料大部分被销毁,老基地被封锁,多年来从来不允许外人进入。苏轻他们冒着风险过来,就是为了一件东西——郑婉的尸体。
郑婉自杀以后,据说尸体并没有下葬,而是被郑清华用特殊的防腐方法保存了起来,后来存放在了地下室里,用了三层防护锁,据说除非是把地下室炸开,否则谁也进不去。
郑婉的尸体曾经经过法医里三层外三层的检查,恨不得她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放在显微镜底下观察过了,并没有什么问题,看起来,似乎郑清华要这样大费周章地保存她的尸体,也只是为了一个感情的寄托——如果他有感情的话。
多年来老基地一直是禁地,现在乌托邦终于恢复了合法化,报纸上郑清华表达了对上一个研究计划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流产的遗憾,并在第一时间接收了这个研究旧址。
苏轻做掉第一个门卫的时候,就在他的袖子上看见了乌托邦的标记。
乌托邦公开的、私下里的基地不知有多少个,分别隐藏在世界各地,什么装备没有,为什么偏偏对这么一个废弃了很多年,所有有效材料都被销毁的旧地有兴趣?
苏轻和胡不归同时认为,像郑清华这样忙着征服世界的大忙人,在这个局势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有时间伤春悲秋地怀旧的。
那这个地方剩下的就只有郑婉的尸体了,他们的“钓鱼计划”就从这个神秘的灰印尸体开始。
胡不归抬脚把被他打死的尸体踢到一边,转身走过转角,被苏轻打晕扒光的倒霉蛋还没醒过来,胡不归毫不犹豫地在他脑袋上补了一枪,然后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往前两步,把尸体往里拖了一下,一起隐藏在了角落里,手指极稳定地给手上的枪重新上满子弹。
苏轻这个半路出家的,依然是不敢随便杀人的,不是他优柔寡断,是只要不把他逼到你死我活的极致,他就本能地想不起来杀人。
胡不归比他干脆多了,他是职业军人,在武警待过,由于杰出表现被编入过特种兵,边境打过缉毒战,跨国界追杀过间谍,之后被重新编入归零队,更是不止一次和蓝印交锋。
对于他来说,在执行任务重,只有要保护的人和敌人两种。
胡不归不紧不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眼角瞥见第一个人的时候,果断地抬枪射击,正中额头,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向后倒去,在第二个人紧张兮兮地端着枪四处乱指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循着计算好的退路转到了另一边,然后掏出一个手雷,在扔出去的刹那猛地跳起来,尽可能地缩起自己的身体。
身后立刻一片枪声响起,胡不归用力往前一扑,利落地就地滚开,心里默数三、二、一。
一声爆炸响起,身后一片嘈杂,他头也不回,按着心里记下的熊将军给他的地图,闯了进去。
比起他的惊险,苏轻那边就方便多了,他穿着乌托邦的衣服,模仿着其他人,优哉游哉地在里面走,还时不常地停下来,像模像样地和别人打个招呼——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就会发现苏轻的脸型整个变了,颧骨宽了好多,下巴变方了,眼睛小了两圈,鼻翼两侧黏上了东西,看起来变宽了不少,拍上特殊的粉,就连鼻梁也看起来塌了不少。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他在别人的注意力被车祸现场吸引过去以后做的,几乎是在十步以内完成的,行云流水一样。
不过也只限于是远远的打招呼,能利用人们先入为主的错觉糊弄过去,离得近了还是能看得出来。
他并不担心——三年前苏轻就明白乌托邦工作人员之间的相处模式。
他们彼此之间即默契又冷漠,就像是一群被集体洗脑的机器人,写好了程式之后就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事,彼此之间交流并不多,没有意外情况发生需要处理的情况下,即使遇见了也不过是远远地点个头。
他混进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可是大概两分钟以后,苏轻就发现气氛紧张起来了,联络器的耳机里开始响起机械平板的调动人员的指令声,里面的工作人员开始往一个方向汇聚。
他知道这是胡不归弄出来的动静,就在这时,一个正指挥着其他人往外跑的男人忽然注意到苏轻,指着他问:“0152,你怎么擅自离岗?”
苏轻捏出0152的声音,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有特殊情况报告。”
他声音太低,男人没听清,往前走了两步:“你说什么?”
苏轻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急迫:“是这样的,我刚才看见……”
就在这时,男人离他足够近了,近到足以看清,他其实并不是0152。
可来不及了,他感觉身上一麻,就睁着眼睛软软地倒下,什么也不知道了。苏轻自然而然地扶住他的肩膀,一边撑着他的身体,一边凑在他耳边,好像跟他说着什么一样,在两队人跑过去的空隙,把这个男人也拖走了。
不到三十秒的时间,“0152”也不见了,一个编号为“036”的小队长装束的“乌托邦”若无其事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目不斜视地急匆匆地逆着人流往里走去。

第八十六章

很多年前,苏轻也没有什么方向感,跟着父母出去旅游,他有时候一低头一走神,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了,每次都蹲在墙角等人来认领。
在B市,出了他家所在的区,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于是他为自己高中立体几何学不好找了个理由——方向感和空间想象力太差,都是天生父母养的,没办法嘛。
可后来环境所迫,他竟然成了一个人形GPS——随时随地能准确地估算出自己的位置和方向,走过一遍的路自动变成地图存储在脑子里,下一次闭着眼也能走出去,对各种典型的地形和建筑群都有一定了解,即使是陌生的小巷子,进去也不会轻易迷路,到了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变成地头蛇。
将来即使他混不下去了,配合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还是能当个导游混混的,可见人都是给逼出来的。
一走进老基地内部,加上看过了熊将军给的地图,心里多少有底,苏轻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之后他们所到过的所有乌托邦基地都是照着这个模子做的。
他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路线,一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基地里警报的响声越来越剧烈,苏轻的脚步却一分没乱。
越来越多的人错过苏轻往外涌出去,虽然外面的只有胡不归一个人,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做某件事情之前,怎么样谨慎小心地准备都不为过,可一旦动手,就没有再三心二意的道理,谁也别操心别人的事,把自己这边弄好、活着,就是胜利。
忽然,苏轻脚步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躲开了一个迎面过来的女人的视线——是蒋岚。
真是冤家路窄。
他皱皱眉,比起上次见,蒋岚好像胖了些,可脸色却不怎么好,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显得有些干枯发黄,被松松散散地绾起来,使得这个怪力变态男人婆竟然显出那么几分娴静的气质来。
蒋岚并没有带着她那招牌一样的手枪,只是披着一件绣着乌托邦字样的外衣,站在一个拐角处,双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往外望着。
所有人都来去匆匆,苏轻不能停在原地,他犹豫了片刻,就若无其事一般地迈开脚步,胆大包天地跟蒋岚来了个擦肩而过。
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传进他过于敏感的鼻子里,苏轻知道自己不能紧张,蒋岚不是普通人,她是个蓝印,这么近的距离里,心跳频率的变动都可能让她察觉到。然后他看见蒋岚微微往他的方向偏了一下头,苏轻抬起手,手指擦过腰上藏着枪的地方。
蒋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和她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又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苏轻抬起的手好像从来没有停顿过一样,擦过枪,一路往上,极自然地把帽子正了正。
然后他就看见了传说中那个神秘地下室所在地,很好,门口站着十八个警卫,要是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他们,就得一次搞定。
苏轻深深吸了口气,闪身不知钻进了哪里,片刻后,他换了一副面孔,身上穿了一件便装,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身的血,头发蓬乱,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一边的镜片碎了,手里拿着一支只剩下两颗子弹的旧手枪……那张脸,怎么看都有点像他们归零队的流氓医生陆青柏。
他用这个造型一亮相,立刻得到广大观众朋友的热烈反响——十八口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他。
苏轻慢慢地举起双手,把他那把破破烂烂的手枪枪口冲天,然后像是腰椎间盘突出一样,极缓慢地蹲下来,然后把手枪放在地上。
两个站在最前面的守卫对视一眼,一个走过来,一个提着枪对准苏轻替同伴打掩护,在确认没有危险了以后,一脚踢开了地上的枪,把苏轻从地上拎了起来,粗暴地搜起他的身来。
苏轻剧烈地呼吸了几下,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眼珠转得飞快,额头上的冷汗随着守卫的枪口在他身上擦过,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他用某种变了调子的惊恐的声音说:“我……我要见郑博士,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
他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就会发现他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战栗,搜身的守卫把他从头摸到尾,没发现危险物品,这才看了同伴一眼,问:“你是什么人?”
“我……我叫……”苏轻喉咙明显地动了一下,“我叫陆青柏,证件在我……上衣左边胸口的口袋里,你们可以看看……可以看看。”
其实不只是陆医生,苏轻对假证件稍微有点收藏癖,是个跟他还算熟的人,都不幸进入了他这个不大见得了光的小收藏中,越熟的越多——比如胡队的假证假,他就弄出了好几套,随时能拿着这些足以以假乱真的东西出门,做点不和谐的违法乱纪的事。
他临时起意的装扮并不圆满,不熟悉的人对着人脸严重走形的证件照可能分辨不清楚,但是熟人却是一眼就能认出这货是山寨的。
苏轻就是赌了,陆青柏不会是那个背叛的人——如果他们当时他们核心的技术手段和医疗人员都是在对方手里的,那真的是连斗都不用再斗了,大家各自回去早点洗洗干净然后一头撞死算了。
守卫摸出他放在衬衫兜里的证件,一看见“归零队”的字样,脸色立刻变了,他一脚踹在苏轻的膝窝里,看着他整个人毫无反抗能力地往前扑倒,随后把枪顶在了苏轻的太阳穴上:“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苏轻扶了扶歪斜碎了一边的眼镜,碎片在他的脸颊处割了一到小口子,血顺着脸一直流到了下巴尖上,整张脸上显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被尘土盖住了大半,简直看不出原来的皮肤,他身体一动不动,额头上的筋却爆了出来:“你不认识字么?我只是个后勤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色厉内荏似的,又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两声,哑着声音继续说:“是一个朋友帮我进来的,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他本来是要直接带我去见郑博士的,可是外面突然响……响了枪声……咳咳咳咳……”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攥住抵在自己脑袋上的枪:“我告诉你,我找郑博士有很重要的事,耽误了大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这戴眼镜的青年虽然形容狼狈,攥着枪的手哆嗦得活像筛糠一样,可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竟然有某种异常凌厉的东西,叫那守卫忍不住动摇了一下。
苏轻心里暗暗皱眉,知道自己这是有些着急了,可事已至此,必须速战速决,他余光扫过其他几个关注点都放在了自己这边的守卫,心里盘算着万一穿帮,自己有多大的把握能从这里直接闯进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低低沉沉地说:“放开他,是我带进来的。”
苏轻一愣,脊背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这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蒋岚。显然蒋岚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几个围着苏轻的守卫同时往后撤了一步,苏轻略微低下头,避开了蒋岚的目光,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还故意踉跄了一下,好像连惊带吓得站不稳当似的。
所幸蒋岚只看了他一眼,就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一只手抓住苏轻的肩膀,简单地说:“放行。”
守卫们不敢拦她,侧身让过了一条通道让他们两个进去,蒋岚那只看起来又细又软的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死死地攥住苏轻的肩膀,要嵌进他的骨头里似的。苏轻忍不住皱皱眉,却没敢躲开,不知道这变态女人是什么意思。
说来也奇怪,乌托邦研究的过程中产生了很多的蓝印,包括已经死了的陈林,那年胡不归他们抓住的那个被放弃的疯子,莫名地死在爆炸中心的桂颂,他们都像是某种廉价的实验材料,说丢就能丢弃,让苏轻一度有些弄不明白蓝印和乌托邦的关系,可上回看见史回章和蒋岚,他就觉出这种蓝印里存在的阶级问题了。
就连史回章,也明显要让蒋岚三分,而她现在竟然还能毫无阻碍地靠近基地最中心的位置。
这母老虎是个蓝印,苏轻心里盘算着,怎么能把她……
蒋岚抓着他越走越快,苏轻注意到她是在躲监控设备,所幸这个基地建立时间已经很早了,监控设备也不是很完善,到了一个废弃的拐角处,蒋岚忽然一把把他推进墙角,苏轻踉跄了两步站定,后背轻轻地贴在墙上,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没有一点刚才的局促。
蒋岚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有些急促:“你是谁?”
苏轻松了松肩膀,低笑了一声,把鼻梁上的破眼镜摘下来:“蒋小姐,不是你带我进来的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蒋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她模样变了不少,唯有这双眼神依旧,苏轻原本最讨厌她这样的眼神,他觉着她的目光里有种兽性,就像是只长了花斑皮毛的豹子,直白、攻击性很强、又有种仿佛来自丛林里的冷漠似的,不把人命当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所欲为。
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其实蒋岚这个人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她的确就像是个畜生,然而再厉害的畜生,不也被人关进了动物园么?
“你说你是归零队的人。”蒋岚目光盯着他别在领口露出了一半的证件。
苏轻挑挑眉,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你要查我的证件么?”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苏轻越发不紧张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个,以前他深深为之愤怒和畏惧的女人的脑子居然不大灵光,问个问题都这么直眉楞眼,于是眉开眼笑地敷衍说:“上面已经把归零队的一切活动都冻结了,我还年轻,自然要为了前途着想,蒋小姐,你说是么?”
蒋岚一愣。
苏轻却微微眯起眼:“倒是你,又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这么一个不明人物带进了……贵基地这么重要的地方?”
蒋岚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苏轻把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一样:“你说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有必要向郑博士咨询一下……”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蒋岚猛地伸出一只手,指尖如刀一样地向他的小腹戳过来,苏轻闪过,就看见她的指尖竟然把墙壁戳出了几道细纹——看样子是想给他开膛破肚了。
两个人在极小的范围里动起手来,空间有限,更是谁都不敢弄出动静来,就像是演一场哑剧一样,你来我往间颇为激烈,蒋岚猛地扼住苏轻的肩膀,尖尖的指甲像是钢刀一样地切进了他的肉里,苏轻侧身抬腿就撞向她的小腹。
这时,蒋岚却反应很大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警惕地瞪着他。
苏轻一愣之后,目光就顺着她那双绷得紧紧的手落在了她的小腹上,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流氓笑容。
“哦——”他低声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怎么,蒋小姐这么急着四处拉外援,难道是最近遇上了一些解决不了的小麻烦?”
蒋岚咬住嘴唇。
苏轻心说自己五行缺德了那么多年,人品大神总算记挂起还有个整天参拜春哥的虔诚的自己了,他盘算了一下,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巾,在脸上擦了擦,那些青青紫紫像是脸上的尘土一样,被他给擦下去了,随后他又从眼皮上取下一些东西,被挤出来的狭长的眼睛立刻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蒋岚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出大变活人……变出来的还是她的一个熟人,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
“你……”她说,“是你?”
苏轻看见她那一副活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心里颇为得意地想,这就是他娘的风水轮流转啊!
然而时间紧迫,他没时间吓唬着她玩,只是把手上的一堆东西扔下,低声对蒋岚简明扼要地说:“你带我去看郑婉的尸体,这事办完了,我可以听你说你的要求。”
蒋岚一愣:“郑婉?”
“就是你们姓郑的老干爹藏在地下室里的宝贝尸体,”苏轻侧身听了一下,发现远处的枪声好像弱下去了,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语速飞快地说,“郑清华肯定来过这里,我问你,郑婉的尸体他带走了么?”
“那个女人的尸体不能移动。”蒋岚说,“还在地下室,但是地下室是禁地,我不能随便……”
——果然,怪不得这么多年来,郑婉的尸体一直被封存。
“能走多远走多远,剩下的事与你无关。”
蒋岚咬咬牙:“你保证……”
苏轻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答应。”
一句话把蒋岚噎住了,她看着这个男人,觉得早就已经不认识他了,、好几年过去了,她很难回忆起当年灰房子里那个战战兢兢的青年是个什么模样的了,只依稀记得对方有张不错的皮相,叫人走在路边也忍不住想要多看他一眼,可内里却是个什么都不行的小白脸,看见什么都一惊一乍的。
而此时的苏轻,衣衫褴褛,身上血和土混在一起,脸颊上还有一条已经不流血的小伤口,细看起来……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换了个内芯似的,强大,笃定,乃至于……竟让她觉得有几分恐惧。
“跟我来。”终于,蒋岚一咬牙,转身往一个方向跑去。
蓝印的行动速度极快,老基地里普通的监控设备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身影,苏轻跟着她还是觉得略微有些勉强。
蒋岚走的是废弃的建筑里面一条小路,她侧身闪进一道关了一半的门,随后贴着墙角靠近了电梯,撬开门,纵身抓住电缆,往下爬了两步,回头问苏轻:“你行么?”
苏轻嗤笑一声,利落地攀上电缆,两个人像猴子一样地一直溜到了地下三层,落地的时候几乎连声音都没有。
蒋岚说:“地下一层的警报系统很完备,不能硬闯,但是现在不同,下面有几个研究员,他们身上有证件可以打开封锁层,你要是有本事拿到就可以进去。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能出来,我就送你上去。”
苏轻看了她一眼,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多谢。”就一纵身跳了下去。
三分钟以后,一个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的“研究人员”,打开了地下三层的封锁层,巨大的机簧运作声在他耳边响起,一层一层的铁门次第拉开,他抬起脚走进去,脚踩在地面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八十七章

熊将军到最后也没有提到这个废弃的、一直打不开的地下室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命令下来说把这里彻底毁掉或者强行打开,苏轻估计他自己多半也不知道。
而当他走进地下室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大厅,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宽大睡袍,露出锁骨上印着半个灰印痕迹。
是郑婉。
苏轻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立刻过去,谨慎地翻出常逗给他们做的怀表,翻开表盖子,还没来得及调出里面的能量指示器,苏轻就傻了——他发现在这个地方,表针是倒着走的。
有那么一刹那,苏轻怀疑自己是把怀表拿反了,鉴于常逗给他的那一块怀表实在太圆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刻度,又揉了揉眼,没错,表针是倒着走的。
是常逗弄错了?苏轻立刻从怀里摸出了手机,手机里面是电子表,这一翻出来才发现,手机竟然黑屏了,什么都显示不出来。
苏轻忽然就淡定不下去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他的脊背爬上来,这种恐惧难以描述,他恍惚间竟然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一个人处于某个诡异的夹缝里,时间空间像是把他抛弃了,所有的人所有的时间都离他远去。
站在时间的池子外面,所有的东西向前,他所在之处只有一片荒芜……那样的感觉。
这个大厅太静谧了,只有一阵单调的“滴答”声,苏轻猝然抬起头来,就看见房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钟,连最细的秒针都有一尺来宽,看起来每走一步都极厚重,带着一股陈年的腐朽气息——最诡异的是,这座大钟他也是倒着走的。
苏轻深深地吸了口,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地在自己的舌尖上咬了一下,抽出怀表里的能量指示器,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指示剂的表针在他的注视下开始慢慢地偏移——往负的方向。
负的能量,那是什么?
台子旁边有一打厚厚的研究材料,苏轻翻开以后就怔了怔,发现里面全都是他看不懂的方程式,密密麻麻的,还不时有不知道是什么文和中文以及数字字母混在一起的注释,这个大厅里的东西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本人的知识范围。
来不及感慨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这是他脑子里唯一冒出的一句话,事实上趋利避害的本能已经在不住地催促他往外走了。郑婉的尸体被平放在一个台子上,那尸体保存得好得不可思议,脸上的红晕都没有退去一样,苏轻看着她,几乎有种下一刻她就会重新坐起来的错觉。
那台子附近有四展指示灯,轮流亮着,下面年代久远的小牌子上从一到四编了号,苏轻拿着能量指示器小心翼翼地在床边绕了一圈,能量指示器依然没有给他一点反应,指针正坑爹且欢快地以匀速一圈一圈地倒着转着。
苏轻万分无奈地合上怀表,站在那里想了片刻,然后咬咬牙,伸出手去,隔着白手套,极小心谨慎地碰了郑婉一下,什么也没发生,他这才大着胆子,推着她的肩膀,让她翻了个身,直到这时,苏轻才看到,郑婉的后背是完全赤裸的,有一个巨大的灰色纹身,图案他看不懂,让他感觉汗毛倒竖的是,这个灰色的纹身竟然像个活人的灰印一样,是会流动的!
就在郑婉的部下身体离开台子的刹那,有两盏灯相继灭了,苏轻悚然一惊,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机械的女声响起来:“时间链接被强行切断——时间链接被强行切断——”
与此同时,被他打开的大门正在缓缓关闭。
苏轻当机立断地“咔嚓”了几张照片,把那本厚厚实实的研究资料揣进怀里,看了一眼郑婉的尸体,他用力一掰,硬是把床上两盏灯中间的链子暴力给掰下来了,缠在郑婉身上。
郑婉个头不矮,即使是个女人,也有个百十来斤的分量,好在双核能量晶系统关键时候还是给力的,苏轻像是甩麻袋一样地把她整个人甩上肩膀,扛着这么个像活人的女人的尸体,他也来不及觉得慎得慌,赶在大门被合上之前,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期间险些被夹断了一只脚,郑婉身上那件床罩一样的衣服就撕拉一声,被扯断了一节,由一具女尸,变成了一具衣不遮体的女尸。
匆忙的脚步声立刻传过来,苏轻正好站在一个路口拐角处,他凝神靠在墙上,额角慢慢地冒出汗来,郑婉的尸体的手脚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打在他身上,尖削的下巴敲在他的肩膀上,锥子似的,戳得他还挺疼。
他心说不好,这是从两个方向传过来的脚步声,刚好把他夹在了中间。
正这当,突然他头顶上一闪天窗被人打开,蒋岚从上面递出一只手:“快,上来!”
苏轻毫不犹豫地一条腿蹬在对面的墙壁上,高高地跳起来拽住她的手,凭空三四米的高度,他还背着一个人,就被女人一只手给甩了上去,就在蒋岚放下小窗的刹那,第一队巡查人员到达了苏轻原本站的地方。
上面的地方极狭小,两人一具尸体挤在一起,郑婉的尸体就不可避免地不时蹭在蒋岚身上,蒋岚瞪大了眼睛,跟那粉面桃腮的尸体几乎贴面,她手指颇为神经质地攥住苏轻的袖子,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郑婉,又指了指苏轻,一脸震惊。
苏轻正紧张着,一把拍下她的手指。
片刻,危机方才过去,蒋岚轻轻地打开天窗的盖子,轻声说:“跟我走,小心点,别碰出声音来。”
有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人帮忙,苏轻出去的路途倒是有惊无险,蒋岚一路把他送到了和胡不归约定的地方,那里有一辆隐藏起来的车子等着。
苏轻先松了口气,这时,一个人影突然扑了出来,一把把苏轻拉到身后,随后是子弹上膛的声音,突然冲出来的胡不归身上的杀气还没来得及褪下去似的,这使得他与自己那平时看起来虽然严厉、但总叫人觉得无害的形象有些差距,同时,枪口已经顶上了蒋岚的胸口。
蒋岚没动,只是慢慢地举起空无一物的双手。
胡不归冷冷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轻干咳了一声,把背上的尸体摘下来拎好,拉了胡不归一把:“她带我出来的,我弄的动静好像有点大,这里不安全,我们先走,上车说。”
胡不归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在蒋岚的脸上划过,依然背对着苏轻,声音却不那么生硬了,低声说:“你开车。”
苏轻把郑婉的尸体放好,把车开了过来,胡不归这才对蒋岚扬了扬下巴,简单地命令:“上车。”
然后严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似的,跟在她身后上了车,枪口虽然放下去了,手指却一直扣在扳机上。
苏轻迅速地按照两人事先想好的撤离路线把车子开了出来,估计着差不多算是安全了,胡不归才低声质问蒋岚:“你有什么目的,说。”
苏轻透过后视镜,看见蒋岚的双手按在小腹上,却不看胡不归,目光和他在后视镜里撞上:“你答应过我,帮你拿到东西,就让我得到我想要的。”
苏轻油滑地笑了笑:“这个么,要看你想要什么。”
一脱离陷阱,他身上那股子流氓无赖气息就又露出头来。
蒋岚咬咬嘴唇:“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想借助你们的力量从……那里逃出来,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以后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孩子?”胡不归一愣,扫了苏轻一眼。
“孩子他爹同意么?”苏轻问。
蒋岚声音微微有些尖利:“这个孩子和别人没关系。”
胡不归忽然皱皱眉:“这个孩子……是你自愿的?”
蒋岚的眼圈忽然开始泛起红来,却只是沉默着不出声,胡不归就明白了,苏轻却又忍不住问:“你这小孩……以后生出来是普通人类还是蓝印?”
蒋岚冷笑一声:“这也是郑清华想要知道的。”
也许对于那个郑博士而言,全世界——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可以是实验品。胡不归勾着扳机的手指慢慢地松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问:“小孩的父亲也是个蓝印?”
蒋岚慢慢地点点头,她忽然整个身体往前倾,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好半晌,眼圈的红好像才褪去一点,蒋岚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蓝印是有缺陷的,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但是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蓝印特别不容易受孕。”
胡不归和苏轻谁也没打断她的话,一言不发地听着。
蒋岚接着说:“陈林说的没错,蓝印是不自然的,我们必须为自己所使用的能量付出代价,这或许也是其中之一,郑清华的研究进行到这一步,蓝印里所有的适龄女性都被他强行做……处理,可到现在为止,成功的只有我这么一例。”
“多长时间了?”胡不归低声问。
“大概三个月多一点。”蒋岚说,她本人体型是瘦削型的,衣服穿得又很宽大,倒是不是很明显,“已经能扫描到这个孩子和普通的胚胎不一样了,我听到他们说,似乎……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这孩子生出来就是个蓝印。”
“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动物么。”苏轻看了她一眼。
蒋岚冷笑一声:“是啊,所以郑清华要随时把我带在身边,也算你们运气好,他最近都徘徊在老基地,今天正好出门去做一个访谈。”
苏轻忍不住问:“那个女人……是什么?”
蒋岚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地下室里有一具女人的尸体,除了几个神神秘秘,一直在底下三层的核心技术成员,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苏轻沉默了片刻,把自己在那个巨大地下室里看见的东西简要描述了一下,胡不归就搬过郑婉的尸体:“你确定她背后的东西是一直在流动的?”
苏轻一愣,只听胡不归说:“已经停了。”
当天晚上,陆青柏成了整个归零队核心成员中,第一个接到联络的。
联络他的人是苏轻,苏轻在问明白了他的具体位置以后,用极细致地告诉他每一步怎么走,在什么地方上车,什么地方转车,乃至于什么地方跳车,到了哪个地点怎么联系。
陆青柏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旅程,不知为什么,他听出苏轻的口气里有种特别的谨慎,和胡不归笃定地告诉他们“上面并不想动归零队”不一样。
他一步也不敢错,行程几乎精确到秒,明明没用他自己走几步路,整个人却都被冷汗浸透了。
直到走到了一家破破烂烂的小旅馆后面,才算到了指定地点,陆青柏把衣领拉高了一点,一边靠在路边蹲下,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一边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然后,一辆车子突然从他身后的小巷子里开出来,苏轻的脸在驾驶位置上闪了一下,简短地对他扬了扬下巴,一边的车门立刻打开了,胡不归伸出手来,一把把他拉了上去,陆青柏险些热泪盈眶:“妈呀我总算是找到组织……”
他的话音还没有说完,就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蒋岚顿住,陆青柏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蒋岚:“她……她不是那个……那个……”
蒋岚回了他的大惊小怪一个冷笑,胡不归“嘘”了他一声:“闭嘴,苏轻,按我说的那个地点开。”
苏轻目光闪了闪:“你确定这个人信得过?”
胡不归没有立刻回答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你觉得熊将军信得过么?如果你信得过他,就按我说的地方开。”
苏轻沉默了一会,把方向盘往一个方向转动开。
陆青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目光被车里的“第五个人”吸引过去了,胡不归指着郑婉的尸体,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陆青柏一双眼睛简直就幽幽地冒出了绿光,他活像个色狼一样,三下五除二地把郑婉身上剩下的不多几块勉强足够遮体的布料也给扯了下来,恨不得拿个显微镜,把她每个细胞都观摩过来。
胡不归问:“你看她背后的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陆青柏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过那好像长在皮肤上的纹路,置若罔闻,胡不归也就沉默了,把苏轻带出来的研究资料递到他手边,陆青柏一门心思地完全沉浸在了尸体和算式身上,顿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直到不知多久后,苏轻一个急刹车,叫陆青柏的脑门直接装上了前面的座位,他这才“嗷”一嗓子叫出来,一只手捂住额头:“苏……”
苏轻“嘘”了他一声,抬头对了一下门牌号——这地方居然是一家福利院。
“就是这里。”胡不归说。
苏轻把车子倒回来,开到了福利院后门,停在了一个小胡同中,回头对胡不归说:“我先进去看一眼,到底怎么样,回头出来再说。”
胡不归按住他的肩膀:“你留下,我进去。”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苏轻目光有些深,打开驾驶座的窗口,点了根烟,两条眉微微皱在一起,似乎有些烦闷,陆青柏看了看胡不归的背影,又看了看苏轻凝重的表情,开口想问什么,可是想起身边还有蒋岚这么一号人物,到底又忍住了。
心里就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福利院的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这后门看来不常进出,已经生锈了,一推就“嘎吱”作响,苏轻的目光立刻凌厉起来,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陆青柏看见了他手中攥着的袖珍手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直到看清了推门的人是胡不归,并且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对他们招了招手,苏轻这才重新放松下来,启动车子,在胡不归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指引下,把车子缓缓地开进了福利院的后院。
陌生的男人在门口转了一圈,重新把后门锁好,这才敲了敲车窗,对苏轻点点头说:“可以下来了。”
苏轻就跳下车来,后面胡不归又帮陆青柏把郑婉的尸体卸下来,这时,苏轻偶然间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人坐在后院的石头椅子上,正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们笑。
他就愣住了——这个人他熟,就是那老骗子季鹏程。

第八十八章

苏轻只愣了片刻,就低下头,看似有条不紊地把车锁好,然后靠在车门上叼起根烟,被胡不归瞥见,经过的时候一把拿下来,低声说:“今天都抽了多少根了,你没完了?”
苏轻砸吧砸吧嘴,有些郁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兜里掏了掏,到底还是没敢拿出第二根。季鹏程就瞅着他无声地笑,苏轻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老骗子就笑不出来了,总觉得这小狐狸精的眼神里隐含杀意。
蒋岚不愿意跟他们多说,径自跟着接待的男人进去找地方休息,胡不归和陆青柏把郑婉的尸体往里抬,苏轻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见他们进去了,就立刻背过身去,眼疾手快地点了根烟,然后一把拎起季鹏程的领子,狞笑一声:“走,老头,咱俩出去聊聊。”
季鹏程就挣扎,拿着手上的扇子往他脑袋上一顿猛敲:“尊老!尊老你懂不懂!”
苏轻:“哼哼哼。”
他把季鹏程连拖带拽地弄到了拐角处的一个小池塘,两个孩子正蹲在那玩橡皮鸭,同时抬起头用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们俩。苏轻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来,孩子们吃糖,叔叔有点事和爷爷说,你们上别处玩会去,好不好?”
刺猬头的小豆丁站起来,用鄙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吃什么糖,你哄未成年啊?”
另一个长辫子的小女孩用两根手指搓了搓,露出一个与年龄不符的猥琐眼神:“大叔,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嘛,来点这个。”
这腔调很眼熟,简直是屠图图二号和屠图图三号,一看就知道是哪个祸害教出来的。苏轻瞪了一眼讪笑的季鹏程,无言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一人手心里放十块,俩小孩这才抱起橡皮鸭乐颠颠地跑出去了。
季鹏程整了整被苏轻抓皱的衣服,摇头晃脑地坐在了水池边上:“怎么,小子,你见了我也不是特别意外么。”
苏轻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叼着烟,靠在一棵树上,冷冷地看着他。
季鹏程摆摆手:“哎,别这样,老骗子也能有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么——来,给师父点根烟。”
苏轻就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扔到了他怀里,季鹏程“啧”了一声,慢吞吞地叼出一根,颇为享受地吸了一大口。
“我老啦。”他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颇为忧郁地说,“当年你从归零队里跑出来,老熊就给我打过电话,托我找你。”
苏轻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季鹏程耻笑一声:“老熊他们哪,一辈子都被条条框框给框死啦,他们找不着,我还能找不着么?他们是上面有人,我是下面有人,不能比的。”
“也就是说……我那三年自以为跑得挺远,其实都在熊将军的眼皮底下?”
“没有没有,”感觉到苏轻的话音里好像掺进了冰碴,季鹏程赶紧否认,“哪能呢,他也就是托我找找人,找到就照看你一下嘛,更何况我看你其实根本不需要别人照看。”
他美滋滋地抽了口烟,接着说:“老熊跟我老早就认识啦,我年轻的时候给他当过线人,干过不少至今想起来都热血沸腾的保家卫国的事。本来我们都上了岁数,我隐退江湖,他也差不多准备退休,谁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呢?”
苏轻半个字都不相信,他师承季鹏程,当然知道,要是指望职业骗子说实话,所有口蹄类动物都能上树了。
“你早在这等着我们了么?”他四下环顾了一下福利院的环境,后面是一条小商品批发市场一条街,这边有那么一点闹中取静的意思,“这里是……”
“这是老熊给你们留下的路子。”季鹏程碾了烟,站了起来,他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苏轻的时候,苏轻忽然就觉得里面好像闪过了某种说不出的光,老骗子低声说,“别怪他,他只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只有这么多,当年的知情者……能活下来的不多。”
苏轻眉间一凝,季鹏程叹了口气:“你以为归零队是那么容易建立起来的?你再看看归零队的编制,尴尬不尴尬,它挂在军方下,可是具体属于哪个军区?什么人负责?你说得出来么?”
苏轻一愣。
老骗子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这使得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都绷了起来,硬生生地挤了几分锐利出来,即使苏轻知道任何一个面部肌肉的动作出现在此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做戏的成分,还是忍不住正色了一些,思路跟着他走了。
“你觉得乌托邦是不应该存在的,你觉得蓝印都是坏的,是不是?”季鹏程扫了他一眼。
苏轻皱皱眉:“坏?”
他觉着这个词有些奇怪,一般只有小孩子会挂在嘴边,说什么东西是坏的,经过了高考的历练,别管他是优等生废柴生、文科生还是理科生,都学会了如何辩证地看待问题那一套。
好半晌,苏轻才摇摇头:“这个……其实也说不上吧?我总觉得蓝印是另一种和人类不同的生物。有点像是吸血鬼,你知道么,那种原本是人类,但是后来忽然通过某种方法,到了食物链的上层。”
“吸血鬼。”季鹏程思量了片刻,否定了,“不不不,你说错了,吸血鬼那种生物,永远不会在地球上占领多大的空间,它们孤僻、自以为了不起、活在自己的时光里——最主要的是地球的环境还不适合它们居住。”
苏轻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季鹏程摆摆手:“别笑,是说真的,吸血鬼只能是一种怪物,是个传染源,但不是一个种族,你懂么?蓝印不一样啊,蓝印是一种工具,乌托邦才是那种新的种族。他们会发展出新的文明。”
“科技恐怖主义?”苏轻问。
“只有小众才叫做恐怖主义。”季鹏程看了他一眼,“你见过乌托邦的手段,觉得那个基地很灰暗——甚至你本人也是受害者之一,你觉得他们目无王法,不拿人当人,就是一群人渣,披着科技文明皮的野蛮人。”
苏轻想了想,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整个世界的政权都是由乌托邦控制的,你想会怎么样?”
苏轻一愣。
季鹏程低笑了一声:“那就没有恐怖主义了,他们现在做的一切事情,也许还会继续做,但是一切都会转到地下,绝对不会影响世界上绝大多数平民的生活,到时候归零队如果还存在的话,你猜大众舆论会给你们安个什么名字呢?暴力恐怖主义?如果有一天你被击毙,也会有好多不相干的人在网上围观,围观完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也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小姑娘写个故事,叫‘苏轻都死了,居然没有和郑清华在一起,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苏轻的脸色简直已经不能用便秘来形容了。
“我想你已经看到了这两方正在争的是什么了。”季鹏程说。
苏轻皱皱眉:“我们从总部出来,是有上面的人放水,胡队那时还觉得上面不一定要动我们,就像……”
他犹豫了一会:“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当年的八国联军进中国的时候一样,清政府不是一开始对义和团也态度暧昧么?但是后来我发现恐怕不是这样,放水的人也好,现在接应我们的线人也好,应该都是熊将军实现打点好的,我们从明转向暗,只是因为落了下风而已。”
季鹏程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你就比那个傻大个强。”
苏轻立刻接:“滚,少说我男人。”
季鹏程就惊悚了,连他也没有料到苏轻的脸皮能如此这般的厚,生生地就给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苏轻扫了他一眼,十分妖孽地笑了一下,掐了烟站在风口处,觉得把身上的烟味散得差不多了,才转身回屋。
天大的事,也得休整好了再说,何况他们这一天过得还颇为惊心动魄。
苏轻才一推门,立刻被一只手猛地推到墙上,他刚笑了一声:“哎哟怎么今天这么主动……”
话音没落,就被堵上了嘴唇。
苏轻于是正中下怀地搂住胡不归的肩膀,反客为主起来。难舍难分了不知多久,胡不归才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呼吸,脸色严肃地看着他:“你去偷偷抽烟了!”
苏轻:“……”
“我尝出烟味了。”
苏轻:“……”
只见胡不归非常熟练无限自然地把手伸进他的兜里,摸出他瘪了一半的烟盒,扫了一眼:“少了两根,怎么回事?”
苏轻呆愣愣地看着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胡不归表情严肃,似乎还准备让他和“组织”交代一番。苏轻却往后退了一步,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你居然数我烟盒里的烟……你居然……哈哈哈!”
胡不归脸色黑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把苏轻扛起来扔到床上,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苏轻“哎哟”一声,不过鉴于皮糙肉厚,倒是没多大感觉,只是继续笑,眼泪都快出来了。胡不归就打算再给他来一下,却被苏轻一把拽住腰带,猛地向前一扑,两个人就一起滚在了床上。
苏轻垂下眼看了他一会,揪住胡不归的衣领,低下头去,却异常轻柔地含住他的嘴唇。
心里想着,除了他老爸小时候数过糖盒子里的糖,这辈子居然还有第二个人对他做一样的事……真是,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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