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臂永失
那一夜，任晏琉再是身心疲惫又怎可能安然入眠。
次日一早他便起身前往武帝寝宫。后者虽有早起的习惯，可是这次觐见却未能像曾经那般畅通无阻了。御前侍卫将他拦于殿门前，太监总管见九皇子脸色不好只得耐心的解释，这都是因昨夜行刺之事皇上吩咐所致。晏琉隐忍着抑郁，第一次耐心的等候通传和宣召。尽管等待的时间甚不算久，也足以让他明白事情变化的严重度了。
武帝已然换过龙袍，然而却是躺靠在床榻边，知晓他进来竟连眼都未睁开过。
“父皇…”
轻唤过一声，他虽知晓希望不大，还是不肯放弃。武帝终是叹了一声，招手示意他走进。
“琉儿，昨夜之事朕已经知晓。你与太子的容貌本就生得相似，左相家女儿虽有些迷惑但也谈不上强迫……”
“父皇！”
晏琉未料到皇帝会主动先提及此事，并且听这话意明显是偏坦了晏熙，心中气极忍不住就欲打断。武帝罢手阻止他接话，仍是继续说道，
“父皇明白你委屈，为此朕已经责罚过太子的鲁莽。现下米已成炊，考虑到左相的顾虑以及皇家的颜面……朕已决定，让太子立她为正妃，下月初便让他们完婚。”
见晏琉神色不甘还欲再议，武帝心中无奈，原本握着他的手也见松开了来。后者惊觉到此，一时竟有些噎语无言。
“昨夜尚书府的酒宴…琉儿与景侯聚得可开心。”
不带问意的问语，平淡的一字一词却如凭空而现的灼针般刺进他心里。晏琉面色僵硬，问道，
“父皇这是何意？”
被算计了…竟被算计至此……
心中在不停的怒斥，却得强逼着自己保持镇定。
“罢了……父皇本也无意干涉你这些事，只是昨夜朕这边竟遭遇刺客，状况有些混乱。”
听闻这话晏琉腾的站起身，退后两步忿然道，
“父皇难道真的以为那是我指使？！皇儿未料过自己对父皇的忠孝之心竟是这般不堪！”
原本就被逼至极限的情绪面临失控，他说出这话方才知道自己这番辩解太过无力。武帝或许不信他会派人行刺自己，然而他却忽略了昨夜皇宫遇刺时，在场的对象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为保自己皇位的同样不择手段的长兄！
面对父亲的淡漠和质问，他右手隐隐颤动，前臂的刃伤哪里痛得过心里的窒闷。同身为皇子，他的伤即便此刻说出来，也只会呈作秀的丑态罢了。
武帝果真不再多言，沉默许久只抬手挥退他，往日那份亲昵俨然不复存在。晏琉不肯移步，站在原地近乎哀求般再度唤了一声‘父皇’，随即只听那人闭眼叹道，
“琉儿退下罢……朕太累，想休息了。”
一声‘累’已经包含了太多意思，作为君王很多事他比谁都看得清楚，同样也比谁都不愿意多管。晏琉默默不语，终只能退身出去。原认为同样自负的两个人，一切本没有定数……然而输的结果在此刻看来却是显得早已注定。他至始至终就算掉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皇帝的心思。
回到北宫不久，他便病倒了。因为那一夜落水的受寒负伤，加上面见武帝后心绪烦乱，这一病便是高烧不退，几日均未见出行。
即使身体病弱他却未予好生休息。眼看着月初将近，整日里焦虑的筹谋如何能阻止太子，几日下来精神状态只变得越发颓丧和紧张。
月末最后那日，晏玖及晏崇特地前来探望他。晏琉靠座在床边见二人到来也情绪不高，反是晏玖努力劝慰了半天没看他开口，扫兴之下埋怨道，
“九弟……你别这般不开心，我知道你很喜欢左相家小姐，可太子都…咳！事已至此，你想开些，世上繁花何其多，何必单恋这一支嘛！”
随即又笑笑，坐近床边轻拍了下他的肩。晏琉似是被他提醒，回过神望着他许久，忽然轻笑道，
“四哥想安慰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后者闻言愣了愣，依旧憨笑着想耐心等他说，此时却见晏琉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脸也蓦然凑近，笑容变得越发邪魅，
“四哥……你把未婚妻，右相家的女儿让给我，可好？”
晏玖大惊，猛的站起身瞪大眼睛惊骇不已。站在旁边的晏崇一听这话同是难得的蹙紧了眉宇。
“好吗？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你！！”
晏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晏崇上前去劝，却被他挥开了手，气道，
“做哥哥的本是关心你，想不到你竟说出这等蛮横无理之言！算我来错了！”
说完便气恼的离开了。晏崇见拉他不住只得罢了，转回头走进晏琉身边淡声道，
“你这又是何意？四哥心性憨直一直待你不薄，何必故意伤他。”
“少在这教训我！你们当年抢我玉佩欺负我的时候怎么没有这般做哥哥的姿态！”
晏琉像个孩子般气急败坏的吼道，喘息间额前已是泛出了汗迹。这话若搁在平日铁定只会换来几人的笑语。然而此刻听在晏崇耳里却似带着一股伤感，异样又莫名。
“多小时候的事，你现在来撒气？”
晏琉闻言别开眼神沉默不语，神色却依旧带着气恼，置于被单上紧握的拳头也显露出烦躁与不甘。晏崇走近几步，本想就床沿坐下，眼尖之下却意外瞥见了他身后床头处那枚亮白的物件。后者发觉他的异样，正欲阻止却见玉佩已被他快手拿起握在了手中。
“这是……？！”
“还给我！！”
晏崇还未及看清其上的玄武纹路，见他抢回玉佩目光凶狠的样子，原本素无表情的面容也显露了震惊之色。
“阿琉…你……”
晏琉一把逮过他的领口，咬着牙沉声道，
“你若敢告诉他！我会杀了你！绝对！”
随即松开了手，双眸却仍旧阴狠的瞪着对方。晏崇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同样定定的望着他，静默半晌，道，
“阿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
“太子的皇位，四哥的妻子，我的命……你每样都为自己的意愿便强执要取，任众人再是于你忍让，又怎会拱手相授。”
“我曾说你自负，劝过你要小心，你欲姻结相家寓意为何，不止太子明白，父皇和我亦同样明白。莫说你前段时日的动作太过骄狂首先便是个错，父皇再是宠你，于你的权利外表再多，终究没有承诺过要给你那个名分……落得今日之果，不得不说是你自讨苦吃。”
“够了！”
晏琉吼道，“我不想听那些！”
此事一经开始便已注定回头不能…现在来说这些又有何用！？
晏崇微启双唇，最终还是没有把最后那句话说出口。
“你好生休息。”
留下这一言他便也起身离开了。晏琉握紧玉佩，手刃重重的捶打在床沿边，却是久久喘息不止。
太子成婚前夜，他在宫内喝得酩酊大醉。那晚，九皇子脾气格外狂躁，摔破了不少酒具仍似发泄不够，所有内侍婢女见状均不敢靠近。渐入深夜，周围已是无人，酒也几番见底。他跌跌撞撞的步回房内，一边吼着来人却久久无人应他。在要跌倒之时身后却被一人轻柔的扶住双臂。晏琉回过头来，瞧见那张温润的面容终是气闷不过，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我没叫你！！”
蓝翊侧着脸沉默不语，或许本就未有躲开之意，少顷，只是缓缓的回过头，仍是冲他绽放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晏琉心中痛苦，高傲如他从来没有败得这般弱势过，眼看着蓝翊宽慰的眼神他只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双手抓紧他的领间头也埋在胸前喊道，
“蓝…蓝……我怎么办……我不能失败的，如此我还说什么保护他！哪还有颜面去面对他！太可笑了！”
蓝翊静静的陪伴他发泄着醉酒后的情绪，双手托住他的肩，拼命压抑着想拥紧他的冲动。记忆里，晏琉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样子只有过一次。便是在五年前，景安侯短暂回宫复又离开的那一夜。
十六岁的晏琉眼角啜泪面色绯红，同样是抓着他的领间，把头埋在他胸前懊恼的低喊：怎么办…蓝……怎么办……我喜欢他，可是他又要走了……
我没有说…我来不及说……就连那瓶药，他连问都不问我。
他一定…是不喜欢我罢……
没有人会因失去了谁便不能活，却有人会因于谁思念不能就无法鲜活。晏琉若算是这样一个痴人，他只能说自己属更甚。这样的人在感情路上难以回头，这样的人，因心中执念太深，只会步步令自己断了后路。
“殿下…”
他对这个人，于付出从来都不需要对方开口，可是这次，他直觉只凭自己的意识帮他已是捉襟见肘了。晏琉短暂的懦弱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抓在他领间的十指骤然收紧，狠狠的恼声道，
“不行…不能让他得逞！怎么也要阻止！”
蓝翊嗅见他吐息间浓重的酒气本欲劝慰，但听那话里浓郁的杀意，直觉般的，话到嘴边却转为了静默不语。
“蓝……我要杀了他！”
晏琉抬眼与他对视，方才因激动泛显润色的双眸已染上猩红的光。
“杀了太子！我要杀了晏熙！！”
周遭的一切彷佛静止在那一瞬间。晏琉执拗的狠言及那副精致面容下咬牙的神情，一切都让他目不转睛。见对方沉默不语，晏琉错愕的僵硬了片刻，全身似泄气般霎时疲软下来。就这样颓然靠在他肩上，许久之后终是沉沉睡去……
蓝翊松开了置于其肩上的手，将他抱回床上。拉过被子坐在旁边凝视着他。
就这么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懦弱爱哭的小皇子已经不复存在，可他还是从未移开过眼。以守护为使命，明明负担不起所谓的痴心，却是欲丢不掉。
蓝翊俯下身，轻柔的吻如一丝羽绒般触过那人的额头。
是初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东宫婚宴喜夜，因为近段时日圣驾病情的加重并未太过隆重其事。是入子夜后，群臣渐缓退去。蓝翊悄然潜入内室。偌大华贵的新房，红床前只独留了身披霞帔一袭嫣红的新娘。
房间里几缕细微的白烟渐缓缭绕。门径处的侍女早已倒地不起。新娘微靠在床前，似乎也已近入昏迷。
他轻步靠近床边，正欲点下新娘的睡穴却见对方骤然转醒，并先行出手欲擒住他前臂！蓝翊及时抽身避过，面上的黑巾却被对方扯下。他未及回头，下一瞬只觉左面锁骨一阵刺痛！随即半身被迅袭而来的麻痹感引至内息急封！
新娘揭开头顶的喜帕，华美的凤冠下是一张冷峻的脸。那人见是蓝翊，原本漠然的目光闪过一丝惊异，只变得更加阴沉。后者凝紧了眉宇，拔出中刺的针下一瞬却往身后掷去！
“荒谬！”
只听一声厉斥，一道金色的链影飞啸而出。蓝翊身已负伤实是躲避不能，瞬步闪过几回移至近桌处时终被对方所擒。肩背被那使链之人按倒在桌面，全身各处已中了不少银针。假扮新娘的男子丢开指间的长针，只觉眼前这一幕再难以看下去。淡金衣衫的男子则为蓝翊方才使针反击的作为气得指骨力紧，咯咔作响。
短暂的争斗瞬止后，只见门被推开，一人轻然步进房内并带着清脆的击掌声。
“多好的弟弟…竟送这般出人意料的贺礼。”
“殿下，如何处置？可要上奏皇上？”
晏熙微笑着摇摇头，食指半曲中指按上眉心，作势想了想，道，
“拔下九片指甲，送去北宫……作为本王的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