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端晨曦
寒夜，曦州降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虽不算太大，却足以怜冷淹月。风很微，带着颤，落白如絮，近乎是直直的飘至地面。
一人独跪在王府院门前，屋檐昏暗浑浊的光在湿冷的地面映出其那道长长的背影。这一跪便是从早到晚，他壮硕的肩背笔直挺立，即便衣发已被落雪裹出霜润，整个人依旧如石像般坚毅不移。
听见有脚步声渐近，他眼睫微动，平视台阶的目光却是未转。直至那人轻缓的步及自己面前，屋檐的弱光被对方修长的身影所掩，他才垂低了头，沉默以对。
“要么和那些人一样陪我……否则便不要再管。你只有一次选择，而我也只会原谅你这一次。”
卫简依旧沉默，只是双拳不自觉收紧，凝结的眉宇也见蹙得更深。晏琉走近一步，轻声问道，
“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之事，如今我已算退了一步，很难选择么？”
“王爷…”
卫简抬首与他对视，与逼责的语气相悖，映入眼帘却是一张温润的笑颜。
“玩笑罢了…前一个选择我亦知你定然不会答应。”
晏琉命一旁的侍卫扶起他，双手交背于身后，也不看他便就那么离开了。卫简心中难过，追上几步，只是未及出声却听那人先道，
“简，这真是最后一次。”
卫简终是没能开口，只在寂冷的雪夜里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侍寝纵欲的混乱场面在那之后有过几许改善。王府中人也不知九王爷是累了、腻了还是如何，总之不太见其外出，令人心惶的见血场面也相对减少。于是均把这一切归功于王爷身边，那位新来的贴身侍卫身上。
然而卫简心底的沉重却丝毫不见减缓。只因每至月末，晏琉的房内仍会多出那些枫木盒盛装的药。那个人虽不见出去，却是间隔期至便会有人送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晏琉于此的决绝，终究还是令他欲阻不能了。
其实在心底有一点卫简也很不明白。九王爷对每个人都可能爆发脾气，重至失控。可是面对自己，心绪却是出奇的安宁。有时伴在其身边，那人除了喝酒，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为此，他更多时候于那人近乎是寸步不离。即便因此招惹了不少流言，也不甚在乎。
守护，本就是一种不带妄想的职责，这点上他一直做得很好。晏琉待他的特殊是人都能感觉而出，然而却并非每个人都能如他那般清楚。那个人双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温情，实在一直透过他为着另一个身影而存在…
数不清的夜，他随在那人身后，眼看那个只披单薄衣衫的纤影缓步于亭间的样子，听悉那人浅浅的笑音中渐露的凄寒苍凉，他都发自内心的难受。晏琉服药后，走不了多远便会步履不稳。即将摔倒的那一刻卫简总会适时的扶住他，进而便由着他整个人靠在自己肩上。
那人会很顺从的靠着他睡着，再任他搀扶自己回房。卫简抱起他时动作很轻，但仍旧时常听见他细声的呢喃。每次开头，都是在唤‘蓝’……对这个名卫简并不陌生，即便晏琉清醒之时也不止一次这么唤错他了。只是到了后来，从那人嘴里喊出的话渐渐会没了音调。卫简自他口型只能判断他喊出了另一个名，但却从未听清过内容。
他不禁想到了紫飞口中所说‘能阻止王爷的人’。一个已经不在，那便是蓝翊，而另一个……真的也已死了么？
曦州的冬雪没能持续多久，却似就此将晴日永远封藏一般。阴天的寒气厚若嵌冰，近晨许久，玄黑的幕色依旧不肯褪去。早间伺候服侍的内侍发现王爷不见，急得赶紧来报。卫简原本就未近合眼，听说之后取了披风只说他去找。
王府后门外连着一座古旧的西廊。廊下是面山的景致，近见有崖。他疾步而行，果真在廊下的柱栏边看到了那抹琥珀色的身影。
缓步走近，天边羲和渐渐隐现，入目却是一片青岚，透撒着冰寒入骨的凉。卫简听见他在轻声吟词，脚步也不由得顿住。
“……羲和促起，清光如霜，微吟当年或惆怅…”
彼时原来相思错，琢磨心意，都是荒唐，今是昨非旧梦凉……
“王爷…”
卫简说时，强行将披风裹在了他肩上。晏琉挣扎了会，终是闭眼又睡了。卫简心知他是又吃了药，抹过眼角便将他抱起来往回走。这一次，怀里那人所唤之语终渐能辨清晰，虽没有音调，他却听到了，那个词…是晨曦。
凭着直觉，这个‘晨曦’绝非是本来的词意。卫简虽不知他唤的谁，但自那首词中却能猜到，以晨曦为喻之人应该尚在人世。
接到陨王的邀帖，是在那天之后的第三日。与帖子同时送来的还有两封信函。一封是陨王亲笔所写，讲明了此次聚集武林人士，找寻失散亲子的具体缘由。另一封则是七王爷晏崇的信……
陨王是先帝那辈最小的第六皇子，在永帝继位前便已迁居距曦州不远的易安城。一位逍遥处世的温厚王爷，年轻时因故未能聘结的情缘，近来却收到有过一子的消息，各中繁琐还无可避免涉及到武林人士，想必此时也是焦喜并济，四处派人在想法找寻罢。
晏琉看完笑了笑，却并未拿起另一封信。紫飞见他这般，也不知是欲去或是不去，想到送信之人候在门外，一路急赶而来帽檐还粘着雪，便想主动询问。此时却听那人道，
“紫，你差人去准备下，过两日就启程罢。”
“王爷，那七王爷的信……”
“不看了。”
晏琉说完也侧身躺倒在了软榻之上。一手把玩着玉，另一手端起茶盏轻笑道，
“那二人不过是借六叔的地，想见见我罢了。”
“那万一也请了景侯……”
紫飞话未说完就听见茶盏摔碎的声响，顿时噤声不语。
“你以为我怕见他！！？”
晏琉近乎是咆哮般的冲他吼出这句话。卫简走进门，见势便带着劝意唤了一声‘王爷’。前者静下来，看着满地碎裂的茶瓷忽的又笑了起来。
“若真如此那便更该去了。”
说完竟转过身蓦然靠在卫简肩上，后者愣了愣，下意识便扶住他的肩。
“王爷？”
“简…你也要去，陪我去。”
听见他原本带笑的声音越渐变小。卫简抬头想问，却见紫飞已是背过身走出了门外。
此时，慕矽丞也正在云山赶往易安的途中。马车上，他与那泼猴般的师侄笑骂来斗闹去硬是没少折腾。凤笑阳是他微使了下手段将其诱离那个人身边的。后者虽说是自愿，却是一下山脸上便写满了思念。他于此视若无睹，只是同想到苏芳，除却心中暗藏的酸涩更多的则成了无奈。
马车西行一路，途经朔城时暂歇了一宿。用完饭，慕矽丞还未站起身便被凤笑阳拉住。他挑挑眉耐心十足的候着，后者看着他，皱着眉仍是唤了声，
“师伯。”
慕矽丞笑笑，一手扯回衣袖一边示意他讲。凤笑阳也强堆出一抹笑容试探般问道，
“真不能先去盈州啊？”
说完便见那人转身往楼上走。
“看来白英和我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懒得理你。”
凤笑阳咬牙冲那背影竖起拳头晃了晃，无奈之下只得回了自己房。慕矽丞心中猜到，忍不住浮了嘴角。进房后唤来白英，却已是笑容褪去。白英将所收的信函交予他手上，他看过后沉思片刻，少顷却是问道，
“都会去的话，那……”
“七王爷未提，属下也未及查清。”
见他顿住不语，白英又道，
“在曦州…有些传言不大好。”
慕矽丞端起茶盏，静默中似也没有了详问之意，轻啜了一口茶汁才缓缓说道，
“罢了，趁着这趟去易安，几兄弟聚聚当散心也好，若是他未来，我便去趟曦州。”
说完见白英未离，复又追问还有何事。后者道，
“山庄有口信，叫侯爷小心京边动静，庄主她……”
未说完的话被那一声茶盏落桌的声响生生噎住了。进而是一阵沉默，白英心知那人是泛怒，便也未再多言。随即，果真见慕矽丞抬手按上眉心，不耐烦道，
“该做的都做了，还要怎样。”
“上蔓朝野殿前，下至商行杂铺，钱庄、货运、银楼，南北数十道水陆往来的船舶、镖行……武帝未泯时便种下的根基，一旦涉及会将诸多关系连根拔起，在上者势必还是有所顾忌。这趟在那人眼皮子底下行事，我也未尽出过纰漏。老是提醒又何用，那人若真想动我，也不是一句小心就能防得全了。”
说完忍不住叹了一声。白英走上前想替他按揉太阳穴，却也被他抬手阻止。
“父亲所做之事或许自觉是出于责任，而我……却有着几分被逼迫的意味。我不过希望一切能在平静下发展罢了，月门要依存下去不正需要如此么，惹得朝廷芥蒂，自家势力也紧逼，我这个景安侯当得真是挫败，倒不如辞了了事。”
“侯爷…”
白英鲜少见他说这等丧气话，一时也愣住了。少顷，慕矽丞却是浅笑道，
“让你笑话了，许久未发过牢骚，兴许…是真有些累了吧。”
朝野间紧张的氛围让他累，涉及江湖势力的纷争也让他累。若非形势一直不愿留京，若非必要不想回月水山庄，这些地方都让他身心疲惫不堪。所以在记忆中，就只有身处云山的日子让他最为怀念，还有那个白色的身影……再久一点，便是无忧无虑的童年…
想到此他下意识的摸了下腰间。白英见势，疑惑之下再度轻唤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自嘲道，
“……没事。”
总是在无意间忘记复又想起。那块玉…已经掉了过一年了。
曦州距离易安，除却水路的阻隔，实际路程之短不到一日。未近日落，在马车上，晏琉难得一回没有服药便径自睡得格外安稳。驾车之人早已换成了卫简，紫飞自过了洛河便放弃了骑马与他同坐到了一处。望着车沿前端轻缓摇摆的那对琉色风铃，听着那悦耳清脆的叮铃，除却隐含的几丝哀伤，他心底也变得安宁起来。
“是蓝翊买的么？”
卫简的话让他杵着下颚的手错愕的滑开了去。紫飞回望着他，却见对方依旧只是看着前路，
“是王爷取出来时说的。”
“……”
紫飞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似自言自语般问道，
“卫大哥，心中可有最在意的人？”
“有，我亡妻。”
卫简提及此，总是严肃的面容也难得柔缓了些，
“她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我年少时因跟随师父闯荡江湖与她分开过几年。走时她说过定会等我，可我回来……她已经不在了。”
紫飞尴尬道，“对不住了，我不知道。”
卫简摇头，随即却是反问他说，“你呢？”
紫飞怔住，脑海里想到白英脸霎时便红了。于是只杵着下颚皱眉不语。卫简难得见他如此，禁不住扯了嘴角。又一阵沉默过后，终是将心底的话问出了口，
“那王爷呢？”
见对方看着他，卫简复又问道，
“你知道‘晨曦’罢。”
紫飞闭了眼，再次睁开时只是苦笑说，
“我不知，我只知那人死了……至少在王爷心中，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