翱羽流逝
男子被领进庭院时，已经换了一身素净的灰蓝衣衫。外褂披落于肩未予扣拢，左臂显露在外，隐约可见其上缠绕的白纱以及点点殷红。
紫飞远远的瞧见那抹蓝色的身影，恍然中竟徒生一股错觉。未待那人走近，遂听晏琉命自己先退下。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离开了。
侍从领人顿步于雨亭前，请了安便也退了去。那男子尽管臂上带伤，还是恭敬的抱拳，微垂下颚唤了一声，
“九王爷。”
晏琉没有应声，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面上笑意未减，却似有意在等他说完。那男子余光瞥见对方望着自己，顿了顿又道，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一般人此刻讲出这等话按情理多半会跪下。然而眼前这男子不仅没有半点这番意思，似乎连向他垂首都带着勉强。不难感觉出其人虽是心存感激，却也同带着一股不折不挠的硬气。晏琉微笑中撤回眼神，食指有节奏的轻搭于桌沿上，缓缓开口说，
“卫…简……”
男子略微一惊，抬眼时手也已是放下。
“余家四十三口人，实只有一人是你杀的吧。”
卫简不语，凝结的眉宇却透着一抹复杂的情绪。晏琉也不看他，继续说道，
“不过之后的杀手交易却是真真出自你手，所以那么多起刑案也算不得你冤枉。”
“王爷既已知晓卫某是何等人，何故还要救我？”
只见那人食指顿停于半空中，随即缓慢的搭落下来便未再有动作。
“心里想救…便救了。”
他说完笑了笑，径自从袖口里摸出一包药粉按在桌上，并有意往那人的位置移了几许。卫简心知那是何物，心中原本持续过久的莫名在此刻也真确有了些触动。他并未急急接过那解药，而是再次抱拳诚声道，
“多谢王爷信任，卫简这条命是王爷所救，王爷若有何使令定会万死不辞。”
晏琉依旧只是微笑，
“我已经说了，你今后跟着我便好。”
岂料卫简闻言却面露为难之色。晏琉见状正欲询问，却见他忽然单膝跪下，抱拳的手也举置了额前。
“…王爷恕罪，卫某曾立过誓，若是能苟活残生，十年后会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现距发妻亡故已过去三年……故卫某只能答应跟随王爷七年。”
卫简说完实因心中有愧未予起身。短暂的沉默过去，没有听见那个人的话，却是再度被那双冰凉柔软的手扶了起来。晏琉神色柔和，轻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出于释然还是失望。待二人站起了身，才见他转过头去淡淡的说，
“七年……或许不出五年，你便能如愿离开。”
卫简心中一怔，不明白那话中何意。晏琉带笑的话音透出一抹自嘲的苦涩。
“我活不过五年……也许还会更短，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会被束缚。”
前者震惊不已，但见他坦然的表情却又禁不住无语凝噎。最后只在拱手间坚定的点头应承了。晏琉取过两个酒杯，将酒斟满递了一杯给他。卫简接过，扑鼻而来的桂花酒香沁人心扉，月光下可见杯中淡淡的琥珀色泽染上了一抹浅霜。琼液入口，能感浓郁的甘醇，只是那酒太过彻寒，仿似特地冰镇过。即便微尝，卫简也被凉得一阵醒神，然而反观晏琉却丝毫不见有碍，清寒的秋夜竟只着一身单衣，入目着实令人忧心。
“卫简…我只唤你简，可好？”
“王爷请便。”
“除紫之外，我以前还有过一个贴身侍卫……我不求你能事事和他一样，不过…我既允了你的条件，你也答应我三个要求罢。”
晏琉说时手一直轻轻触摸着桌边那个墨色的玉盒，顿了顿，随即轻声道，
“不闻，不问，不管。”
卫简静默片刻，心知这位王爷一看便是怀有隐伤。从他进王府后，裹伤换药不过短短半日，自己的底细便被那人查了个彻底，可见其心思细密并非胸无城府之辈。然而，即使如此那人却未予问过一句他的过去，思及此他便也懂得将心比心的道理，心中虽有顾虑还是应下了。
随后的日子，一如既往。除却卫简才来王府那几日晏琉少见出行，之后一入傍晚，他还是会外出纵情欢场。那些天里，卫简的伤势也见好了，晏琉出去总是只带上他，有时紫飞也会跟着，不过总是沉默不语一脸郁色。
卫简与他的话也不多，隐约知道他有个已经过世的哥哥，也就是九王爷提过的那名侍卫。死因从未见人提起，他也未予追问过。只是偶尔涉及到那个人的话题，紫飞会面露伤色，眼角泪恨胶着。九王爷则是笑得格外温柔，只是那双凤眸的神采黯然失色。
在九王爷身边呆了一段时间，卫简还渐渐发现，除了那个墨色玉盒，有两块玉佩也是那人特视而待之物。其中一枚麒麟玉晏琉从不离身。另一枚玄武玉佩，每晚他入睡必握在手中。
玉的事，在王府向来是个禁忌。即便普通的婢女侍从都知议论不得，卫简自然也懂得其中道理。他生性衷耿本就并非一个多事之人，况且答应过那人的要求，一直只是默默的跟随在那人身后，于守护之责尽忠职守。
然而多次眼见晏琉在外的放纵和颓丧之举，任是他再想不闻也还是有了些担忧之意。
时入初冬，较往几日显得格外冷冽的天气，在夕阳落沉后，连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那一夜，幽寒的暗空中隐飘着霜露。卫简站在南馆楼门前，双臂环抱身姿如松般挺直。越渐浓厚的霜将他石青色的披风都浸出了润色，他静静的侯着，除了微蹙的眉宇面上少有表情。直至听见内厅传来异样的哭喊声，他才有了反映。几乎是下意识的冲进内厅，脚未站定已有一人迎面扑进他怀里。
晏琉还在笑，若非其微闭着眼吐息间可闻浓郁的酒气，卫简根本不会料到这人也会有醉酒的时候。身后的老鸨等人哭丧着脸，一见卫简摄人的气势原本撒泼的几人全都噤了声。卫简冷眼扫过众人，最后只听一名侍卫凑近身侧耳语了几句，他皱了眉，只冲那老鸨吩咐道，
“要怎么赔叫楼里立个单据，明日送来便是！”
说完便抱起晏琉转身离开了。
楼外的夜空，落霜已渐带上了细雨。离轿停之处有段算远不上的距离，卫简抱着他，行步间有意将披风拉过遮住那人衣饰浅薄的身子，未料下一瞬却被晏琉扯了开。
“王爷…”
唤语完是一声叹息。晏琉迷糊间睁开眼，冲他笑道，
“简，我没有错……你信我么？”
见卫简不语，他仍是笑意不断，只是双手忽然握得死紧，全身也随之颤抖起来。
“是那人不好！是他不好！”
卫简顿住脚步，以为他是终觉冷了，赶紧将披风再给他围上。此时却见晏琉却像个孩子似的看着他委屈道，
“是那人想碰我！我才动手的！曾经有人也想碰我……我那时候，好像刺了他很多刀…方才我也那么做了，只是没刺几下，他们都跑了……”
“那时候也有人来接我……也像你这么抱着我离开…只是，那时候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
‘记不清’……几月来，已是他第三次说出这个词了。并非假话，却染上了一抹虚浮之色。到后来他已是近乎呢喃般的在言语，卫简听过除了震惊已是不知作何安慰才好。
晏琉缓缓的闭眼，最后的几声哼咛带着不满的意味。他有些疑惑抱着自己的人为何没如记忆里那般生气，然后就是疲惫，进而再度遗忘。
卫简沉沉的叹气。那晚回到王府后晏琉直接便睡了。他则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等到早间那人醒来，听见对方如往常那般轻唤自己，他才带着疲色走近那人身边。
“王爷，以后……别去那种地方了罢。”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劝，出言就有些违了自己应过的要求。原本以为那人会发怒，可晏琉只是愣愣的望着他，许久之后却是笑了，甚至一边点头一边轻声说，
“既是你说，我便听了。”
他闻言心底松了口气。不管那话是否真能落实，至少那人应了，便直觉的选择了相信。随后见晏琉睡意未减，便扶他再度躺下。
待离开房间时，卫简细心之下注意到床案前摆放的那个枫木盒子。盒盖半开，一眼可见里面那几粒暗红色药丸。蓦然间，他似是想到什么，顿时心中一紧。
印象中，上次扶晏琉进房，里面的药是近盛满一盒的……
庭院内，紫飞坐在石凳上回忆起过去正有些呆滞，整个人忽然被冲过来的卫简一把给拽了起来。他人未及卫简高，一时倒似受了惊吓般失了反映。随即只听那人沉声问道，
“那是什么药？！”
紫飞脸色一变，甩开他的手沉默不语。卫简见他这等反映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遂锢紧他双肩再次追问，
“告诉我！王爷为何会染上那种东西！？”
紫飞被他吼得怔住。并非害怕，而是这一瞬与记忆里的画面再次重叠。
‘和我说实话，他怎么伤的。’
他的哥哥，那时候也是这样逼问他……近乎同样的态度和语气，让他情绪激涌之下连指尖都见微颤。卫简正欲发急却被他猛的推开。紫飞忿然道，
“王爷对你提的要求你可是忘了！”
“他是我们的主子!你竟然纵容他这等自残之举！？”
紫飞左手一拳捶在身侧的石壁上，痛苦道，
“能阻止他的人，一个已经不在了……另一个！死了！！！！”
吼完再度重重的捶了一拳，假山顷刻间半壁碎裂。卫简看着那抹紫色的背影颓然悲伤的样子，只觉得心中也是沉闷异常。他实不知紫飞的右臂在由金羽送药来那次后，已经无法如从前那般灵活的使刃了。杀蓝翊的人也是自己的同门，立场不同他能怪怨几何……自那之后，再有永帝的人来，晏琉便已不再拒绝了。
那日，虽然那人落话不再去那些烟花之地，然而实质上却没有太大变化。只因九王爷纵欲的地点不过是换在了王府内罢了。连续几日，女人玩腻了便只召清倌。越到后来，未近子时房门打开，卫简见到那些人浑身都带着伤痕，近乎都是被拖一般带离开的。
不止如此，晏琉心性也见越发极端。喜怒无常和暴虐的脾气，即便是紫也被当着人面扇过好几次耳光。然而那人每当面对自己，却又是另一副脆弱的性子。卫简看着实在揪心，终在一日晚强自取走了剩下的药。
晏琉嗜药的瘾虽未见深，却是头一次欲寻不着，入夜后身体的难过便越发明显。卫简将门强行扣死不让紫飞进来，独自凑近那人身边，还未开口便被晏琉逮住了手腕，吼道，
“简！是你拿走的？你答应过我什么！”
卫简皱眉，反握住他的手，淡声道，
“王爷，别再服那个了……”
晏琉抓着额发恼怒的摇头，片刻后却见面色绯红竟是微声呻吟起来。普通的寒食散原本只让人精神混沌偶见幻觉，然而永帝所送之药却有意加了些别的药性，服过纵欲催情便是其中之一。即便他此时未吃，仍在固定的时辰内感觉浑身燥热，欲火难耐。卫简没料到会如此，尽管心中猜到他症状为何一时也见无措起来。
晏琉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回，扯住他的衣袖哑声道，
“你在害我……”
卫简看他红润的眼角隐有水渍，强忍住怜悯避开他的目光说，
“属下是为你好！”
“好！那你来…我想要……”
说完便撑起身覆在了他身上。晏琉一边啃咬着他的脖子手亦抚上他的下 身。
“你不是为我好？帮我吧！来啊！”
音落之时全身的动作也随着那人的指触僵停下来。卫简扶着他，许久才开口道，
“王爷恕罪……属下，真是为你好。”
晏琉头垂在他肩上，吸着鼻子喃声说，
“既然喜欢我，对我那么温柔…为何不肯碰我……”
“既然不喜欢我，不肯碰我……为何又要对我那么温柔………”
他说完之时卫简已觉肩部润湿了一片。两句话那般前言不搭后语，指的是两个人的事实却是让人再明白不过……
卫简有着一张与慕矽丞极为相似的面容，更有着与蓝翊在自己身边时那样一贯静沉的行事风格。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失去了，所以上天给他送来这么一个人，可以在等待流逝的生命里拥有一份独有的温柔。可是事实上，依旧什么也没改变……如果能够代替，早已不会这么痛。
所以终于还是后悔了，自己苦苦追寻等候的那人，至始至终没对他回头过。而当他愿意回头，等待自己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