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伊始
慕矽丞在正殿外，自卯时一直等到子夜。玄暗的夜色已如浓墨般沉无边际，御书房的灯火却依旧长明。他心知永帝有心为难，便连蹙眉不耐的心思也省了，思绪径直跳过此次交涉，开始考虑之后的事，等待的时间里，心如静川般沉稳淡定。
过了子时，皇城四方的侧殿几乎全已灭灯。少顷，终见内殿的一名太监小跑步出来，轻声传唤圣上召见的口谕。慕矽丞随那人轻步进入内殿，被领进御书房后，听见房内永帝起身的声响，小太监连同另几名内侍均识相的退了出去。
晏熙肩披龙袍自屏风后走出来，长发散搭于肩侧，以明黄色的金丝绳苏随意的束绑着发尾，散漫中带着慵懒。见了来人，他不过瞥了一眼，依旧径自步回了御座边。
慕矽丞拱手恭敬道，“微臣参见皇上。”说话时屈膝而下，晏熙却罢手道，
“算起来，景侯与朕也属表兄弟呢，跪礼就免了罢。”
随即端起桌台上的茶盏，微微一笑，道，
“朕早时离宴回来处理些事，之后乏了就躺了会，景侯可是等烦了吧？”
“微臣不敢。”
“就算已入深夜也要等到朕召见，何事令景侯这么急呢。”
慕矽丞抬眼，座上那人微笑的模样映入眼帘，那双熟悉的眉眼令他不自觉想起了另一张憔悴的面容，心中沉郁不禁有些失控。
“皇上应该知晓微臣为何前来。”
晏熙眉宇微蹙，随即笑道，
“矽丞胆子还是这么大，朕问话不答也就罢了，还倒将问题推给朕。可惜这次，你猜错了呢。”
安静的氛围中，突现的碎砸声响显得分外突兀。溅散开的碎瓷和茶汁离台下那人的足面不过寸余。慕矽丞定定的看着他，见此声势连眼皮也未眨一下。
“朕还真不知道，莫非你敢有意要朕猜下去？”
慕矽丞坦言说，
“臣不敢，微臣来是恳请皇上，放过九王爷。”
说时，终是屈膝跪了下去。晏熙仿佛有些意料之外，短暂的顿愣之后却是再度笑起来。
“矽丞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九弟是朕最亲的弟弟，朕疼他还来不及，‘放过’是何意？”
慕矽丞面色淡定如常，右手被袖掩住的五指却早已攥紧泛红。对方明知故问的话就跟引燃彼此积郁已久的旧结一般。此番对视下，眉眼间尚带着温意，内心的怒火却早已焦灼欲裂。
晏熙显然有意折磨他的耐性，沉默中只是微笑着睨着他。方才摔碎的茶盏任由两名太监进来收拾了，其中一人撤了案几上的茶具，替换了一套青玉质酒具呈摆其上，随后才悄然退了出去。
桂花的酒香，很快便在房内四溢开来。淡淡的醇息，嗅入口鼻仿佛连舌翼已见尝觉那股甜美。还记得，晏琉弱冠的酒宴上，百官所用的就是这种酒。想到那个人，慕矽丞松开了攥紧的手，终是先行开口唤了声皇上。
“矽丞，你可知先皇驾崩前，也就是朕立正妃的那夜，发生过何事？”
晏熙说话时，人也站起身，缓步走下了台阶。
“那夜，朕收到了那个最亲的弟弟，所送的最为特别的贺礼。他派人来，想取朕的命。”
慕矽丞瞪大了眼，缓缓的站起身惊骇的看着他。晏熙一边说，一边还带着笑。
“当然这件事，朕仍是替他瞒下，为此，特连刺客的尸首都化不见了。朕即位之后，又任由他安稳的做了亲王，他离京后于朝中之事不予过问，滥用父皇的遗权救下钦犯，终日里沉迷酒色悠闲过活，朕于此也一直未曾管过。你说，对一个犯了夺位死忌的皇弟，朕够疼他，够放过他了罢？”
“九王爷任性妄为，皇上惩治不无道理，只是时已至此，皇上若是真真顾念兄弟情谊，为何还要派人送药逼他！”
晏熙轻闭了眼复又睁开，摇摇头说，
“真没想到，景侯与他的关系原来已经亲密至此，朕还以为，以那个弟弟的骄傲性子，至死也不会让人知道！”
“皇上要怎样才肯放手。”
“朕根本就未动手过，景侯应该清楚，那是他自己要吃的罢？”
晏熙依旧装作事不关己，只是说完这句，作势杵着下颚想了想，道，
“说到不放手，朕倒真有一事放不下，不过那可是自先皇在位时就留有的顾虑了，景侯应该最清楚，不是么？”
慕矽丞沉默片刻，径自从袖口里摸出一物递于他面前。眼见那枚月白色的令牌，晏熙才真有些惊住了。然而慕矽丞只是递予他看清其貌，随即持令牌的右手就收回了些距离。
“月水山庄本就无意与朝廷对立，若是皇上硬要亲自接管这脉势力，微臣希望借九王爷的命作为交换条件。”
晏熙狠言道，
“你凭什么和朕谈条件！”
若非因为老七当初的多言，他也不会受太后遗命的束缚，使得那人原本就令他有的顾忌，平白再多出一层。
“朕要杀你，即便是此时此刻此地又有何难！”
慕矽丞不为所动，淡淡的说，
“皇上要杀微臣，早就可以动手了，只是单单皇城上下这一脉势力因此被连根拔起，势必引起的动荡，仅一年多时间，皇上单方面把握起来还是会有些棘手罢。”
晏熙被戳中软肋，心中怒极面上却依旧含笑，
“你很聪明，那朕若是不允，也不放你走呢？”
“一个失势的王爷比起微臣手中之物，于皇上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说完抬眼镇定的看着他。言下之意，要干戈亦或是玉帛，任君选择罢了。晏熙接过他手中的圣月令，细看了下，笑道，
“似乎还差点什么……不过，于此还是不够，毕竟慕庄主未曾出面呢，难保月门变卦，那时朕才真真棘手了。”
慕矽丞心知他有意刁难，强忍住怒意，道，
“城中各持势之人已经预先收过微臣的亲笔信笺，皇上使令行事必会无碍。至于余下之事，微臣需要一些时间。”
“好。”
晏熙将令牌甩在桌台上，转过身径自去倒酒。慕矽丞见他应得干脆，撇开月水山庄的顾虑，心下终是稍松了一口气。此时却听那人轻笑道，
“景侯的心思，朕亦明白，但朕还是需要向你要点保证。”
慕矽丞闻言一惊，随即见晏熙回过身，将另一倒满桂花佳酿的青玉酒杯递予他面前。他看着那杯酒，有一刹那迟疑。晏熙心领神会，笑了笑，当着他的面径自将酒饮下。慕矽丞接过酒杯喝完之后，才听那人说，
“药的话，朕每月还是会派人送去。”
慕矽丞咬牙正欲发作，晏熙却笑道，
“当然，朕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强逼于他了。要丢掉也好，继续服用也好，随你们意。朕只是关心那个弟弟，毕竟加了些别的成分，要戒除……有些难呢。”
说完脸亦凑近了些，唇在那人耳边轻声道，
“做哥哥的也是好意，你一定要他一时间再碰不得，等于要他死。”
之后的笑声充斥着狂傲与讥讽的意味，狠狠交织进那人离去所落下的背影里，如蛆覆骨般划在心间久散不去。
人走之后，晏熙未及转身就被一人猛的拽过身边，随即狠狠咬上他的唇。
血的味道自舌翼散延开来。晏熙轻笑着似享受般搂紧那人的腰，却在此时被对方推开。墨牙拭过唇边的血，神色依旧漠然。抬手抚过那人的眉眼，再侧过身指了下身后。晏熙会意之下看过去，铜镜中映出自己的面容，那一刻他微愣住，随即莫名有些气恼。
口中的血腥味褪去，不多时，泛起的却是方才桂花酒的甜香……
记得，那个弟弟十三岁时初尝的酒就是这种，自那之后便喜欢上，再也忘不了。
晏琉喜好之物，本是他特意命人备来刺激慕矽丞所用，然而此刻于己，却附带了更为讽刺的效果。
……
白英候在殿外，已届晨曦初现，才见慕矽丞从里面走出来。看后者面色不好，他赶紧上前扶住那人急问道，
“侯爷？！你…”
慕矽丞罢手道，“没事，回去吧。”
白英闻言却仍是不放心。回到京城侯府中，特意命人请了医师过来，替那人诊脉后说是无碍，才见松了口气。
彼时已届午后，慕矽丞小睡过片刻，醒来白英仍候在一旁，同是一脸疲惫之色。
“侯爷，这次的事庄主暂时还不知，另外，派出去的带人回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慕矽丞在沉默中尽管已猜到大概，还是示意他讲下去。
“庄主之前知晓侯爷病情有变，特意随落木前辈一道去了西域……另外，九王爷不在易安了。”
“去准备下，立刻启程去曦州。”
白英惊住，忙劝道，
“侯爷，你昨夜面圣回来几乎未曾合眼……”
慕矽丞按揉着太阳穴，站起身再次沉声吩咐了一遍。
这趟回京本就已耗费大半月时间，而皇帝在这期间还会派人送药过去，在自己赶到之前……不能让那人再继续下去了！
曦州的王府内，此时已是一片颓丧混乱的景象。晏琉自回府之后，跟入了魔似的，每天除了嗜药在回廊下游走嬉闹，就是爆发脾气折虐近身之人。半月以来，王府内的下人连带一干侍从，均被九王爷药瘾见深的症兆逼得个个自危。
他意识清醒的时间已经越发变少，唯一未曾改变的，只有对自己那块玉佩珍视的态度，以及有胆大之人妄想碰他之时，所爆发出来的残暴。身体于药的依赖已近成痴狂的态势，才离开易安之初，许是一日未服会难受至极，然而如今，已形似半日得不着药便会发狂。
紫飞日夜在恐惧与自责中熬过，终究也是看不过去，与卫简那时一样开始收起药盒不让他找到。那日傍晚，晏琉得知后，一把逮过他厉声吼道，
“还给我！！”
“王爷！别再吃了，药…已经没有了。”
紫飞说这话时哽咽不已，他攥在手中的枫木盒里，已经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两粒药丸。即便皇帝还会送来，他却明白那人再吃下去，必死无疑。
晏琉气得咬牙，五指曲力，狠狠的掐住他的喉间。本是索命的阴狠招式，在紫飞痛得呻吟出声之刻那手却霎时松开。晏琉整个人虚弱的往后退了几步，紫飞呛咳过几声，丢开盒子忙去扶他。然而那人目睹盒子掉落于地，内里的药丸散落出来之时，几乎是拼了命般扑过去。
“王爷！！”
眼见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匍匐着捡起地上的东西塞进嘴里，紫飞跑过去近乎是带着哭腔吼出了声。晏琉咽下药，低垂着眼睫，带着笑意却是冷声道，
“既然还当我是王爷，再管我的事……你也滚！”
除了皇帝，你不也希望我死么？多少人都希望我死……按你们设计的方法去死，不是皆大欢喜的事么……
他嬉笑着站起身，端起桌沿上的冷茶，尽管步履不稳，仍是一边笑一边走了出去。紫飞右手使力不能，只难过得收紧五指一遍又一遍的捶打的地上，掌骨见血之时他也不禁哭出了声。
“哥…对不起……”
你拼死守护的人，如今已成了这副样子，你教我，究竟该怎么做………
冬日过去，曦州城内的冰雪也随着气候的转暖渐缓消融。临至曦州的当日，恰逢难得初现的晴朗天气。慕矽丞自京城径直赶来，一路上刻意维持着低调。进城后不久，除却两名同期返城的随行官僚，近乎没有人知晓景安侯的到来。
然而抵达行馆后，他却一反之前焦急的态度，没有先去九王府，而是留在行馆候了一日。夜里，听完下属的回报，他面色如常，随后只是问了句白英何时回来。下属说，大概破晓时分。他转过身，双手交背于身后，沉寂半晌，道，
“那去准备下，明日就过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