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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爱的抉择1

书籍名:《蒙古帝国之成吉思汗》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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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塔尔部既平,成吉思汗决意联合王汗的克烈部,乘胜出兵乃蛮。王汗欣然接受了约请。想当年,王汗的叔父就是从乃蛮借来军队才将他赶下汗位,并迫使他仓皇出逃的。后来,若非也速该巴特仗义相助,他还不知身在何方。回想起那时的狼狈,他怎能不想报仇雪恨!
  经过认真商议,王汗和成吉思汗决定放弃塔阳汗不打,而先攻塔阳之兄不亦鲁黑。乃蛮先汗必勒格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不亦鲁黑和塔阳同室操戈,结果塔阳在元帅可克薛的支持下争得了汗位和大部分部众,不亦鲁黑则被赶到了贫瘠的山区。所以做出这种先弱后强、先外后内的安排,是因为成吉思汗一向反对贸然深入敌人腹地打无把握之仗。何况此次进攻乃蛮,与其说是军事决战,不如说是军事试探。
  不亦鲁黑的军队实力远逊于塔阳汗,面对两支劲旅,他自知不敌,索性主动放弃营地,逃入阿尔泰山山区。为确保周全,他一边派人向塔阳汗求援,一边命令手下勇将也迪士断后。
  联军方面担任先锋的是蒙军元帅木华黎。他深知,敌人熟悉山中地形,一旦遁入山中,联军再想取胜,势必难上加难。因此急派博罗忽率轻骑一支沿路追击,并给了博罗忽八字将令:穷追不舍,急攻猛打!
  博罗忽星夜兼程,终于在阿尔泰山山麓追上了断后的也迪士。双方只经一仗,博罗忽便将也迪士走马生擒,乃蛮断后所部亦折损过半,侥幸逃脱者再无斗志,他们拼命逃入山中,正好给博罗忽做了向导。
  阿尔泰山山势陡峭,层峦叠嶂,山中只有一条道路可以通行。博罗忽牢记将令,不作任何停留,一直追到科士力巴失湖畔。黎明时分,乃蛮营前一支轻骑恍若天降,许多乃蛮将士尚在梦中便做了无头之鬼。到处是刀光剑影,不亦鲁黑更加慌了手脚,率残部仓皇而逃。
  待成吉思汗和王汗分率两部人马进入阿尔泰山山区时,博罗忽已押解着从乃蛮部缴获的战利品及俘虏与联军会合了。
  这一仗进行得如此顺利,固然得益于主帅木华黎对敌情的准确判断以及高超的指挥艺术,更与博罗忽的英勇善战密不可分。通过这次战斗,博罗忽声威大震,“孤胆英雄”之名传遍了整个草原。
  按照原定计划,联军在阿尔泰山附近稍事休整后,徐徐踏上归程。
  王汗异常振奋。他兵不血刃、毫发未损便报了一半大仇,还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喜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不出几日,联军来到拜达里格河河谷,不料一支大军迎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者正是乃蛮元帅可克薛。
  原来,自接到不亦鲁黑的求援,塔阳汗即命可克薛率兵驰援。孰料不亦鲁黑畏敌如虎,不战自退,其后又被克蒙联军以迅雷之势打了个落花流水,本人也逃得不知去向。可克薛眼见救援不及,只好半路改变战术,他令部下抄小路抢先占领了拜达里格河河谷这个交通要道,以期与返程归来的克蒙联军决一雌雄。
  可克薛此前曾与王汗交过手,所以丝毫不把王汗放在眼里。他只对威名远扬的成吉思汗感兴趣,一心想会会这位蒙古大汗,乘机探探蒙古部的虚实。无奈此时天色已晚,双方只好约定明晨厮杀。
  王汗、成吉思汗各自扎下营盘,营中燃起堆堆篝火。蒙营除了派出巡哨轮流值勤外,很快沉入一片寂静。而克烈方面却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在桑昆营地的一座帐子里,飘忽不定的灯光此刻正映照着一张同样飘忽不定的脸,从他苍白、阴郁的神情可以认出,原来正是自“十三翼”大战后便了无声息的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札木合的命运同成吉思汗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吉思汗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却时常捉襟见肘、举步维艰,这一切自然而然地激起了他对旧日安答最深刻的憎恶。因此,从那以后,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关注着成吉思汗的动向,从每一个“缝隙”寻找着击垮成吉思汗的机会。不过,后来他渐渐明白,单凭他自身的力量已失去了与成吉思汗抗衡的可能,要想彻底击败成吉思汗,他必须借助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力量。
  此番克蒙联军征伐乃蛮,札木合认为有机可乘,因此他一直秘密随行。一路上,他没少和桑昆商议如何借乃蛮人之手不露痕迹地置成吉思汗于死地。如今,大战在即,二人认为机会来了,于是匆匆赶到王汗的营帐。
  对于札木合的出现,王汗显然十分惊讶,尤其见札木合一脸严肃的样子,于是连忙询问他此行的缘由。
  札木合煞有介事地回道:“王汗,我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成吉思汗已与可克薛达成秘密协议,您的处境很危险。”
  札木合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年轻大臣忍不住出声叱道:“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
  札木合并不动怒。他认识这个质问他的青年是王汗的顾问镇海。镇海出身维吾尔贵族,学识渊博,堪称王汗手下胆识兼备的干才。
  王汗同样不能置信。他与义子刚才还在并肩战斗,明天还将继续并肩战斗,他怎能这么快就与乃蛮部结成联盟呢?不可能,其中必然有诈!
  札木合从王汗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疑惑,益发将表情和语调都调整得恰到好处:“王汗啊,且不说我获得的情报千真万确,就是您老自己用心想想,也不难发现铁木真的许多破绽,只可惜您被他所谓的忠诚、孝敬蒙住了眼睛,一时看不清他虚伪狡诈的真实面目罢了。”
  “哼!本汗倒要听你说说看他有哪些破绽?”
  “既然王汗允许我说,我便拣紧要的说。我可不可以先向王汗请教一个问题:方今草原,实力最强的属哪几部?”
  “当然是我克烈、乃蛮和蒙古部了。”
  “蒙古部为何会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就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部一跃而成今日的草原强部呢?其中原因无须我多说想必您也清楚。这些年来,铁木真通过不断征伐,已将草原东部据为己有。那么您是否相信,对于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部落之主来说,他会对您所据有的草原中部土地以及图拉河畔丰美的草场毫不动心?”
  “本汗还是不信,除非你能拿出证据。”
  “可克薛难道还算不得最好的人证?”
  “可克薛?”
  “是啊。王汗您不妨换个角度考虑一下,为什么我的安答铁木真在轻取不亦鲁黑后不去乘胜攻打塔阳汗,却一再坚持退兵?还有,为什么可克薛会提前在拜达里格河河谷设下伏兵?铁木真为什么一见可克薛便力主休战,又将营盘紧靠可克薛扎下?将这种种疑点联系起来,您不觉得您的义子早有预谋吗?我最尊敬的王汗,只怕明晨您一觉醒来,面对的将是一个新的联军。”
  王汗不断用手捋着胡须,脸上露出犹疑不定的神情。听札木合这么一说,他也开始觉得义子的所作所为颇令人费解,莫非……
  镇海见王汗沉吟不已,忙道:“王汗,你千万不可听信……”
  “住嘴!这里轮不上你说话!”桑昆恶狠狠地打断了镇海的话。
  镇海起身拂袖而去。
  “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王汗问。显然,他已被札木合说服了。
  “无妨,乘着他们双方尚未觉察,我们可以让将士们每人燃起一堆篝火,制造出我部已就地扎营的假相,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战场。”
  “这……好吧。”
  札木合的唇角不觉掠过一丝得意的冷笑。铁木真啊铁木真,等你明天醒来发现你的盟友已将你独自抛给了强敌,你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凌晨,成吉思汗刚刚起床,便听到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博尔术不及通报,推门而入:“大汗……”
  成吉思汗用目光迎住了神色有些变异的博尔术。
  博尔术尽量将语气放缓:“大汗,王汗的营地……空了。”
  “什么?”成吉思汗简直无法置信,“木华黎呢?”
  “木华黎担心发生意外,正在安顿各部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
  “哦……”成吉思汗勉强放下心来,“我们同去看看。”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来到营后,向王汗的大营放眼望去。只见那里一片死寂,几堆尚未熄灭的篝火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果然,王汗将他独自甩给了敌人。这时,一群将领开始围到成吉思汗的身边。不多时,木华黎也匆匆赶来了。
  “乃蛮那边有什么动静?”
  “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反常。”
  “你的意思是……”
  木华黎微微点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好,通知各部,即刻撤回撒阿里草原。合撒尔,你留下负责监视乃蛮军的动静。记住,切不可贸然与之冲突。待探明情况后,见机撤回撒阿里草原与我会合,我将派人接应你。”
  “扎。”
  尽管蒙军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应变措施,他们的撤退却异常顺利,根本没有遇到伏击或追击,事实上他们连乃蛮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便从杭爱山另一侧撤回了撒阿里草原。数日前,联军就是从这里出发去攻打不亦鲁黑的。现在,成吉思汗可以静下心来想想王汗这次很不光彩的背叛行径了。其实这个疑问在整个撤退过程中都一直萦绕于他的脑海,只不过他苦苦思索仍不得其解罢了。
  没有道理啊,他和王汗一直合作愉快,王汗怎么会说变就变了呢?
  众将更是恨得牙根痒痒。王汗莫名其妙地将他们甩给了敌人,若不是事态的发展对他们出奇地有利,天晓得他们还能不能双脚踩在眼前这片绿地上呢!
  第二天,合撒尔也撤回了撒阿里草原,他带给汗兄一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消息:乃蛮军队早就离开了营地。成吉思汗毅然下令在撒阿里草原驻营,他凭经验已经预感到王汗将会凶多吉少。
  可克薛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从观察克烈、蒙古两部扎下的营盘,便对两部的军事实力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克烈军队人数多于蒙军,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以及士气高昂等方面却远远逊色,他断定,次日开战,蒙军才是他们真正的、强劲的对手。
  正当可克薛苦思对敌之策时,巡哨来报,克烈部不知何故弃营而逃。可克薛精神为之一振。不论王汗遽然逃走的真正原因何在,这个意外出现的态势显然对乃蛮方面有利。至于是要等到明日清晨单独与成吉思汗开战,还是追击令人鄙视的王汗,可克薛觉得没有必要为此大伤脑筋,事实明摆着,一个被蒙在鼓里但全军严阵以待,一个自作聪明却疏于防备,难取易攻,一目了然。他并且相信,即使王汗向成吉思汗求援,成吉思汗也断不会出手相救一个阴谋背叛他的“盟友”。
  可克薛采取了与王汗相同的方式离开了营地。这样他既可以不使王汗觉察,也不会惊动成吉思汗。熟悉地形的乃蛮军比克烈军占尽优势,他们抢先一步占领了克烈军撤回黑林老营的必经山口。
  王汗自以为此举万无一失,因此防备十分松懈。倒是札木合不敢掉以轻心,即将通过杭爱山山口时,他多了个心眼,先派小股骑兵探探虚实,结果这小股骑兵被乃蛮军队用弓箭挡了回来。
  札木合情知不妙,王汗更是吓得没了主意。克烈军不同于蒙古军,危急时刻,他们缺乏那种坚不可摧、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勇气。札木合几次想组织突围,均以失败告终。王汗身临死地,方才悔之莫及。他又想起了义子。当然,向义子求援确实难以启齿,即使义子见死不救,他也无话可说,问题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为妥当的办法。
  占据高地的乃蛮军正绕下山隘,准备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王汗看准了这唯一的有利时机,也不同儿子、札木合商议,传来镇海,要他速与武艺高强的合勒黑设法杀出重围,向成吉思汗求援。一切安排完毕,他才派人将他的决定告诉了桑昆和札木合。
  桑昆、札木合嘿然冷笑,相顾无言。
  镇海颇有头脑,他和合勒黑乘乱混出战场后,并没有回原来的驻营地寻找成吉思汗,而是沿着杭爱山一路追下去,几乎紧跟着合撒尔来到撒阿里草原。成吉思汗在他宽敞的营帐里接见了镇海和合勒黑。听他们叙述完王汗面临的险境及请求后,成吉思汗关切地问道:“我父汗还有其他要求吗?”
  “王汗希望由‘四杰’亲自领兵相救。”(“四杰”:指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四人;后来还有“四雄”,指哲列莫、速不台、忽必来、哲别;“四弟”,指合撒尔、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四义弟”,指曲出、阔阔出、博罗忽、喜吉忽;“四子”,指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他们都是草原人心目中不朽的英雄。)
  没等成吉思汗开口,早已义愤填膺的博罗忽怒道:“我才不去!他死了活该!”
  “住口!”成吉思汗厉声喝道。他走下桌案,一手一个扶起镇海和合勒黑:“不及款待二位了。王汗安危为重,待救出王汗,我再亲自拜谢镇海先生对我儿的教诲之恩。当然,还有合勒黑元帅当年助我夺回夫人之功。”
  镇海投效王汗还不足两年。数月前,由于射猎偶遇,他结识了成吉思汗的三太子窝阔台。聪明好学的窝阔台敬重镇海的学识修养,愿拜镇海为师,镇海欣然收下了这个弟子。只是他没想到成吉思汗也知此事。
  成吉思汗转向四将:“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听令:我命你四人率‘怯薛军’八千火速驰援王汗,救不出王汗,我唯你四人是问!”
  “扎!”四将接令。博罗忽虽不情愿,终究不敢抗命。成吉思汗亲将四将送出营外。该交代的他都已交代,相信四将不会有辱使命。
  此刻,克烈军伤亡惨重,王汗的处境已岌岌可危。
  可克薛正待全歼克烈部,不料自己军中陡然大乱。“成吉思汗派援军来了”,“‘四杰’来了”的呼声传遍了整个战场,乃蛮军锐气顿减,克烈军则一反悲观、委靡之势,士气大增。可克薛再也无法控制局面,不由得仰天长叹:他居然错看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仅派来了援军,而且来得如此神速!一个刚刚被出卖后还肯尽弃前嫌、赴人急难的人,该有怎样一种广阔的胸怀?
  可克薛被迫挥令撤退。
  成吉思汗在撒阿里草原的营外亲自出迎王汗,他对王汗说的第一句话是:“父汗,您受惊了。”王汗悔愧难当,一把抓住成吉思汗的手,老泪纵横,哽咽难语。成吉思汗将王汗父子及其家眷请到自己的营帐,热情款待。席间,王汗不无羞惭地叙述了札木合挑拨他父子离开成吉思汗的经过,成吉思汗释然了。札木合的口才,足以将死人说活,何况是欺骗王汗这种耳软心活的人呢?
  王汗含疚注视着义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铁木真,你再一次救了为父,为父该怎么谢你呢?”
  成吉思汗急忙道:“父汗说哪里话!当年若不是父汗慷慨相助,我铁木真焉有今日一切?父汗恩德在前,铁木真相报在后,父汗无须总挂在心上。”
  酒过三巡,王汗推杯不饮,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父汗?”
  “铁木真,你……你能答应父汗一件事吗?”
  “您说。”
  “你也知道,我虽有子却如同无后,我都不敢设想自己身后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否能够保住。如果你不嫌为父老朽,请你在我活着时应允作为我的长子守好图拉河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桑昆的亲兄长。”
  成吉思汗一惊,尚未回答,桑昆已愤然离座,拂袖而去。
  王汗面露惨色。成吉思汗平静地为王汗斟满酒,笑着岔开了话题。
  王汗返回黑林前,与成吉思汗再度盟誓:“远离谗言,相知不疑;生死与共,相守不弃!”王汗带着这个誓言走了,成吉思汗衷心地希望这一次他们的盟誓不会再落空。
  生活如常。
  只有术赤按照父母的心愿,从翁吉赤惕部娶回了新婚妻子达兰。达兰是迭克首领的侄儿越图的长女。越图曾经在铁木真和孛儿帖成亲时,出三题与铁木真赌赛,结果三赌皆输,反与铁木真结为安答。在结拜仪式上,越图郑重地对铁木真说,我若有女,我子若有女,愿与孛儿只斤家世代结亲。成吉思汗一直记着越图这句话,所以为长子求娶达兰。达兰温柔贤惠,小两口婚后倒也恩爱和顺,相敬如宾。
  一日,术赤闲坐无事,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去打猎。他将马放出很远,搜寻着合适的打猎地点。正行走间,突然,胸部一阵剧痛袭来,他顿时感觉心口憋闷欲裂,四肢和大脑的血液似要流空一般。他挣扎着从马上滑下来,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仿佛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当术赤终于被一束光线惊醒过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人的脸。术赤凝视着它,心里有些惊讶:这张应该很陌生偏偏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居然会在他心中牵起万般的亲切和莫名的温暖。
  “小伙子,你感觉好些了吗?”术赤费力地点点头。
  “你叫……”
  “我叫……乌格。”他顺口编了个名字。
  等术赤活动自如时,已与中年人很亲切随便了。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远离纠缠着他的一切痛苦烦恼,他真想永远永远这样待下去,可是,母亲会如何呢?年轻的妻子会如何呢?还有他……他该不会因此把草原翻个底朝天吧?
  术赤的矛盾瞒不过中年人的眼睛。尽管相处只短短数日,但他已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伙子。他常常使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已经18岁、应该也是这样帅气的儿子。或许,他也认识他的儿子?他是不是蒙古部的人呢?应不应该向他打听一下儿子的消息?哦,不,还是别问的好,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去影响儿子的生活。这个秘密他只能永远放在内心深处。令他惊奇的是,术赤也谨慎地对蒙古部的一切保持着沉默,甚至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人。从这点上看,他确实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
  术赤要走了,中年人默默地为他牵来一直精心喂养着的坐骑“草上飞”。临上马前,术赤忍不住与恩人拥抱了一下。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少有的情感外露。“大叔,我一定会来看望你的。”催开坐骑时,术赤在心里庄重地允诺。
  一夜暴雨似乎也没能驱散凝结在空气中的湿闷。
  术赤独自一人正在帐中挥汗如雨,侍卫来报,外面有位客人求见。术赤心中一动,忙随侍卫来到帐外。果然,来者正是他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术赤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大叔,真的是您!”有些时日不见,术赤留心到,他似乎憔悴、清瘦了许多。
  客人久久地注视着他。在他的凝望下,术赤蓦觉有点慌乱:“您……您请进!”他掩饰地闪过身,将客人让至帐中,“对不起,没有去看望您,本想就去的,可是……许多事……”客人好似没有听见术赤期期艾艾的解释,他只顾环视着术赤那阔大的帐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恍惚、怅惘的神情。
  “大叔,您怎么了?”
  客人的目光这才落在术赤的脸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术赤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尴尬地笑了:“对不起,那天我顺口编了个名字,是不想引来太多的麻烦,并非存心骗您。”
  “如果你不编那样的名字该有多好……”客人喃喃着,似有无限隐痛。
  术赤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大叔,”术赤开始意识到客人反常了,“您为什么这样说?”
  客人已然背转身,强忍着满腹悲伤和留恋。“孩子,我必须走了,你多保重。”
  “术赤。”帐外传来了孛儿帖的声音。
  “我额吉来了。正好,她一直都想亲自谢谢您呢。”术赤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客人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术赤在门口迎住母亲:“额吉,您快来见见救我的大叔。”
  “哦,是吗?”孛儿帖微笑着向站在帐中的客人走去。她当然得好好谢谢儿子的恩人。客人抬起低垂的眼帘,恰与孛儿帖四目相对。仅仅是一瞬间,孛儿帖脸上血色全失,摇晃欲倒。术赤一把抱住骤然昏厥的母亲:“额吉,额吉,您怎么了?大叔,快来帮我一下,我额吉她怎么了?”俩人忙乱地将孛儿帖放在床上。术赤无意中望了客人一眼,这才发现客人正百感交集地痴视着母亲。他恍然意识到什么,差点窒息:“你……你到底是谁!”
  客人被术赤的喝问唤回了理智。“拿酒来!”他威严地命令。
  术赤身不由己地服从了。孛儿帖被酒呛得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那个正俯视着自己的男人时,似又回到往日的噩梦中,不觉惊恐地、求助地唤道:“铁木真……”
  客人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转身向门外走去。术赤抓住母亲的双手:“额吉,他是谁?您快告诉我。”孛儿帖痛苦地注视着儿子。术赤全明白了,他转身向外奔去,身后只留下孛儿帖焦灼的呼唤:“术赤,你去哪儿?”
  得到侍卫通报的成吉思汗匆匆赶到儿子的寝帐。孛儿帖一见丈夫,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孛儿帖,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呢?”
  “儿子去追他了。他来了。铁木真,你一定要把儿子追回来啊。”
  “他?哪个他?”
  “赤……赤勒格尔……”
  “什么!快,跟我来!”
  术赤拼命追赶着赤勒格尔。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那个给自己的一生抹上浓重阴影的人。但此时驱使他一定要追上赤勒格尔的动机,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恨,而是要将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终于隐隐看到了赤勒格尔的身影。赤勒格尔独立在月光下,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与孛儿帖邂逅的那一刻上。真没想到,他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孛儿帖一面。16年来,他对她的爱依然如故,可是,她望向他的眼神,她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永远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像一记重锤击在他的心头。那一刻,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痛苦,于是冲开门外侍卫的阻挡,跃马狂奔在黄昏笼罩的草原。
  直到月挂中天,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想到了术赤,想到了这件事会对他产生的影响,不由得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他勒住坐骑,等待着术赤。他知道术赤一定会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术赤在赤勒格尔的身后跳下坐骑。赤勒格尔回过头。澄明的夜色中,他们相对而立,几乎能彼此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赤勒格尔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满含着真切的父爱。“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16年了,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想影响你的生活,可……我牵挂了太久,我放心不下。孩子,不管你是否能够理解,你始终是我此生最爱的人,除了你,我的生命中已不剩什么了。你是我忍受下来的唯一的理由,我希望活着时能亲眼看到你幸福。”
  术赤近乎麻木地倾听着赤勒格尔的表白,第一次开始相信自己或许真的就是赤勒格尔的儿子。这十多年来,这一念头虽然一直纠缠、折磨着他,让他沮丧消沉,但他始终心存幻想:最终一定会有一个奇迹来证明他母亲的所言——他是成吉思汗亲生的骨肉。然而这一刻他却突然平静下来,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篾尔乞人的血液。
  术赤疲乏地靠在马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赤勒格尔不眨眼地望着他,心头阵阵发凉:“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谁的?”
  “你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你的病要紧不要紧。有一天,我来看望你,那天你刚狩猎归来,许多人簇拥着你,我混在人群中,终于弄清了你是谁。可在我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你相见前,我不能见你。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是高兴还是难过,我……”赤勒格尔说不下去了。
  “但你还是来看我了。”
  “我怕再不来,以后永远没有机会来了。”
  术赤一震。他早就觉察到赤勒格尔非同一般的虚弱。
  “他对你好吗?你快乐吗?幸福吗?”
  有一次察合台冲他发火,说:“真不知父汗怎么搞的,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亲生儿子?察合台是有权利是这么说的,而且他现在再想起这句话,也远不像过去那么觉得刺心。
  许许多多曾被忽略掉的往事都在瞬间激活,术赤恍然明白,原来父汗那满含疑虑的父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切。他只是有点迷惑地想起,他的四位义叔,他们一个是篾尔乞人,一个是泰亦赤惕人,一个是主尔勤人,一个是塔塔尔人,他们或许每个人都与父汗有着族亡家败的仇恨,可是他们中又有哪个曾经想到向父汗报仇呢?或许这就是被绑在战车上的草原的现状,血缘成了祭神的供品,亲情在马蹄下哭泣,还有冥冥中的无数冤魂……
  “术赤,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的话?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已经感觉出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难道他对你不好吗?”
  “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但是,父汗,如果我是你亲生的儿子,我情愿你对我不那么好。
  寂静中,赤勒格尔和术赤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术赤上前一把抓住赤勒格尔,焦急地:“您快走!”赤勒格尔淡然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对于我,一切都无所谓了。”
  术赤的额头上猛然浸满了汗水,几乎是嘶叫道: “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走!如果您坚持不走,我只能——”术赤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宝剑,架在了脖子上。“不,不!术赤,你不能乱来!我走,我走!”赤勒格尔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术赤的胳膊。
  “快!”术赤使劲推了赤勒格尔一把。但是太晚了。无数火把从四面缩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圈。术赤无计可施。汗水不断地沿着他的额角流下,他只剩一个念头,倘若赤勒格尔不能逃脱一死,他也不会独活于世。赤勒格尔站在术赤身边,以一种超脱的眼神打量着成吉思汗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火圈在离他们十多米处停止了收缩,照得中心亮如白昼。火光中,一匹神骏蹄声“嘚嘚”地踱进圈内,马上端坐着成吉思汗。术赤依然紧握着宝剑,奈何控制不住双膝的颤抖。
  赤勒格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吉思汗。虽然他与他素未谋面,然而并不陌生——他是从孛儿帖痴情的爱恋中认识这个人的。当成吉思汗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他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早知道铁木真是唯一的,现在他更知道成吉思汗是草原上唯一的,孛儿帖能有这样的丈夫,也不枉此生了。成吉思汗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跳下马,一步步向他走来。术赤一步步向后退缩着,手中的剑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放……放了他。”他艰涩地说。成吉思汗不由得看看赤勒格尔,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也恨不起他来。对于这个蹂躏过妻子又保护过妻子的人,他根本不想把他怎么样,重要的是儿子。“可以。你呢?”
  术赤显然没料到父汗会这样回答,他迷茫地看看父汗,又看看赤勒格尔。他还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父汗与赤勒格尔之间的差别:他们俩人,一个拥有权力、地位、荣誉,拥有忠诚的将士、美慧的贤妻、优秀的子弟,另一个却除了他别无所有。而比这更现实的是,他们中的一个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灵魂、感情和理智,所以,他只能给另一个他的生命。“我——走!”术赤痛苦地做出了抉择。
  成吉思汗的脸倏然变得像岩石一样冷酷,一样无情。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养了、爱了16年的儿子给他的回答。是的,他爱了16年的儿子。如果说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是由于他执拗地回避,现在他却从内心深处突如其来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凡属于他的,他焉能放弃?
  赤勒格尔反而不觉得意外。术赤太善良了,善良到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弱者——在术赤的眼中,他赤勒格尔毕竟是不能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弱者。可他不会让术赤同他一起走的,他分明从成吉思汗的眼中看到了一线杀机,这位意志如铁的蒙古大汗,需要的永远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归属,他即便杀了儿子,也绝不会让儿子离开他半步。
  就在这微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的沉寂中,一个女人望月而跪,发出了自怨自责、痛不欲生的嘶喊:“长生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孩子?你惩罚我吧,我才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哪!”
  “额吉!”术赤冲到母亲面前,跪着抱住了她,“您不要这样!”
  母子紧紧相拥,泪水流在了一起。成吉思汗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看了赤勒格尔一眼,正打算让他走,却见他大睁着双眼,呆滞地盯视着前方……此刻,赤勒格尔正头疼欲裂,他眼前晃动着的火把仿佛变成了一团团的火球,其中一个火球钻入他的脑中开始灼烧,他的头随之胀大、胀大,眼看就要爆裂……
  “咕咚!”身后的一声闷响使术赤回过头来。“大叔,”他离开母亲,飞快地跑到赤勒格尔身边,从地上抱起他,“您怎么了?您怎么了?”经过了死亡来临前一阵最痛苦的挣扎,赤勒格尔现在平静了。他慈祥地望着术赤,似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入心底。“孩子,我要走了。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有这一天,才冒险来看你最后一眼。能死在你的面前,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不……”
  “答应我,”赤勒格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好……活着。”
  “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大叔,不,阿爸,我爱您!您听见了吗?我真的很爱您!”术赤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赤勒格尔的脸上、手上。
  赤勒格尔的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你……终于肯叫我阿爸了,好儿子,我可以……安……安心地……走了……”
  他的头无力地滑向术赤的臂弯。
  “阿爸!”术赤摇晃着赤勒格尔的身体,绝望地嘶喊着。
  正欲趋前安慰儿子的孛儿帖蓦然感到丈夫的手痉挛般地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去看丈夫,却深切地意识到,这对亲生父子间恐怕终生都难以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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