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人饮水（5-6）完
（5）
小寒要疯了。快被憋疯了。
昨晚后半夜他开始不断地做梦。明明白天那么累，天还没亮就醒过来了，再也无法睡着。
身体很累，头很痛，意识却是清醒无比。
本来休息得不好就足够让人心烦了，结果睁开眼睛还要面对这样的暖气，更让人生气。
以前的暖气很讨厌，但现在的暖气无疑更让人讨厌。
用温和平静的语气说着各种正经话的暖气，这还是暖气吗？不是被什么人的灵魂替换了吗？这种“一切都无所谓”的疏离感，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毕竟是在别人家，小寒不能失礼，只能用自己也很厌烦的虚伪态度和暖气交流。
暖气的父亲是个很开朗豪爽的人，倒是跟暖气一点都不像。他看小寒觉得无聊，便招呼小寒，问要不要试试看做些农活，也当是体验一下乡村生活。
小寒在家备受长辈溺爱，完全是一朵没吃过苦的温室花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务技能基本为零，更别提挑水劈柴之类。斧头拿在手上就像自己有意识一样不听使唤，洋相百出。看得暖气和春华在旁边哈哈直笑。
小寒是个极度爱面子的人，受不了一丁点嘲讽，把斧子一放，站起来斜眼看着暖气：“那你来？”
“没问题，交给我吧。”
暖气提起斧子就上，熟练的动作看得小寒目瞪口呆。
变态果然是变态，什么都难不倒他，这种人的存在简直是世界的恶意啊！
“皓阳哥很厉害啊。”春华掩嘴直笑。
暖气脱掉外衣，露出结实的肩膀，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无论从哪方面看，暖气都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和他这种娇生惯养的小朋友完全不一样……小寒心里泛起酸酸的滋味，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失落。
小寒向来心高气傲，但自从被暖气拉着一起考研以来，不自信的阴影开始一点点地蚕食他的内心，剩下的，只是那一张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输的嘴了。认真地去想一想，自己到底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呢？成绩不优秀，运动不擅长，相貌普普通通，家世平平常常，各方面都比不过暖气……所以暖气到底是为什么才缠着自己不放的？只是因为逗自己好玩吗？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去喜欢？
小寒一上午都闷闷不乐。后来暖气也因为太忙，没功夫再跟他说话，更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
尤其是到墓前祭拜暖气爷爷的时候，一大家子人轮流跟过世的老人说话，他是其中唯一没资格、也没话可说的，只能远远地看着。
这感觉很别扭，很难受。
看得出来暖气相当敬爱自己的爷爷，所有人里他说话的时间最长，也最是真情流露。暖气小时候应该是被爷爷一手带大的吧……听着暖气一件件细数幼年的往事，小寒也被这气氛感染，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他想起了自己同样也已经过世的外公外婆，眼眶渐渐湿润了。
心情似乎真的没法再好起来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回去以后，他们二人是否还能在恢复从前的样子。
小寒已经没有自信。
其实他很想跟暖气好好解释，告诉对方自己并非没有上进心，并非不想读同一所学校，告诉对方其实这段日子他也在反省自己的言行，只是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改变……如果这一次真的没办法考上，他是不会放弃的。考不上可以再考，总有一天能……
晚上吃过晚饭后，暖气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寒注视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有点不敢再往前一步。
“暖气……”
暖气回过头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吧。这个问题你不是早问过？”
“……我忘了不行吗。”
“噢。”暖气淡淡地应了一声，对这种态度见惯不怪。
小寒真想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根本不是想说这个的，为什么又变成这种对话了……
“皓阳哥。”
清脆如银铃的女声打破了院子里的沉寂，春华出来了。
“小韩哥也在啊。你们在做什么呢？”
“在商量什么时候回去。’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好舍不得啊。”春华的眼底流露出几分寂寥的神情，“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以后你可以过来找我玩啊。”
“啊……真的可以吗？”春华的眼睛瞬间亮了，“我也想考你们那的大学。”
“正好我打算考S大的研究生，如果你也能上S大，以后就是我学妹了。”
“呵呵，我会努力的。”
这二人旁若无人地对话，完全把第三个人排除在外。小寒十分火大，原本想好的要跟暖气说的话，全化为了扭曲的面部表情——结果他还是来看他们郎情妾意的吗？
滚蛋去吧。
等暖气再次回头看的时候，小寒已经消失在院子里了。
（6）
顾不得地上脏，也顾不得周围有多少蚊虫，小寒躺在草堆中间，望着漫天的星星。
在都市里从来都看不到的，似乎能把人吸进去的深沉的星空。近得似乎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和那片无尽的蓝色融为一体。
他一个人跑到这里待着，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静一静，降一下心头旺盛的火气。
好像不得不承认，虽然被暖气一直缠着是很烦，但是当暖气不再亲近自己、跑去和别人亲亲热热的时候，他心里又十分不是滋味。
如果一切烦恼的事情都能随风而逝就好了，但逃避终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小寒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思想单纯的人，他讨厌被麻烦纠缠，从没仔细思考过自己和暖气的关系到底是否正常，也不愿意去想今后他们会怎样。
认识暖气以来的这段日子，热热闹闹，非常充实。这个家伙从游戏里一步步渗透到了自己的生活中，从一个陌生人渐渐变成了熟悉的“朋友”，如果暖气现在要擅自离开，要主动结束他们的关系，自己一定是不会答应的。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到底算什么？
“混蛋……”
小寒抓紧了手边一株野草，用力地连根拔起。
暖气和女孩子亲密交谈的身影只要一在脑海里出现，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像是被怒火焚烧过一样焦躁……嫉妒的怒火。
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烦恼？
躺了不知道多久，小寒终于被蚊虫骚扰得受不了，拍拍屁股从草堆里爬起来。
算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再不想见到他们也没办法，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小寒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现在几点了？
抬起手一看腕表，指针居然停了。
手表没电了？这么不巧……
“明明年初才换了次电池啊，什么质量。”小寒不高兴地嘀咕着。
月光照耀着田间的小路，周围非常安静，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影。
走着走着，他觉得有点奇怪。
哎……明明自己没跑出来多远啊，为什么这条路好像变长了？
小寒眉头一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走到前面的路口往左转，能看到一根笔直的电杆，然后再朝左边一直走下去，就是直达暖气家的路了。
咦……
电线杆……不见了？上哪去了？
小寒左看右看，都看不到本应该存在于这里的东西。
总不会自己来的时候眼花了……记错了吧……
小寒忽然背脊发凉。
他绝对不可能记错。
既然如此……那就朝着左边走好了。这条路一直下去，就能看到暖气家的那片房子。
抱着一线希望，他快步前行。然而越往前走，他的心就一点一点地变凉。
不对……路彻底错了。
迎接他的不是什么暖气家的房子，而是一片乱糟糟的坟地。
周围连昆虫的声音都消失了。
变得死一样寂静。
小寒瞪大了眼睛，他想叫，却叫不出声。
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他真的不小心走错了路，还是……遇到了别的什么。
冷汗顺着额头滑下，四肢似乎都要麻痹了。
小寒很怕“鬼”。
小时候曾被某些爱搞恶作剧的孩子吓得不轻，发了几天烧，从此以后对这些东西更有心理阴影。
小寒一步步地往后退，终于忍不住撒腿就跑。拼命想远离眼前这幅冲击力极大的画面。
可是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正确的路究竟在哪里？
谁能来告诉他！
早知道会这样，他一定不会晚上从家里出来，一定不会闷着不吭声地闹别扭，就算要让他回去看暖气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他也一百个愿意！
只要还能回去，只要还能再见到暖气……
小寒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方向感地乱跑一通，周围的景色全是无比相似，就像是被困在镜面迷宫里，永远找不到正确的出口。
他快绝望了！
“小伙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乱跑？”
忽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叫着自己。
小寒慌张地转身，紊乱的呼吸和死灰一般的表情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谁！？”
“是我啊，不记得了吗，小伙子？”
“……”
定下神来看了看，站在路边招呼他的，竟然是火车上遇到的那位老人！
“您、您怎么会在这？”
“红砂村是我的老家啊。”老人不紧不慢地回答。舒缓的语调和小寒急促的问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您……”
大晚上的，一个老年人还在外头走其实也挺奇怪，不过对于小寒来说，能遇到一个勉强算是认识的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没心情思考那么多。
“您知道程家该往哪里走吗……我不小心迷路了……”
老人慈爱地笑起来，对他的问题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你一直往那边走就是了。”
老人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走不了十分钟，就能看见。”
“啊……谢谢您！”
小寒大喜，立刻朝正确的方向跑去。老人注视他的背影远去，微笑着挥了挥手。
对了……
忘了问老人家住哪。明天我得专程上门道谢去啊。
小寒收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老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小寒总算找到了正确的路。看到温暖的橘色灯光的那一刻，差点感动得哭了出来。
一张黑脸的暖气就站在门口焦虑地等待，看到他的身影，正想开口大骂“你这傻瓜跑到哪里去了！”，却教一个无比主动的拥抱把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暖气的体温是真实的，身上的味道是熟悉的。
小寒急促地呼吸着，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截浮木，紧紧地搂着暖气的脖子不肯撒手。
见他这样，暖气意外之余也不好再发作，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了？你去哪了？”
“我……”小寒闷了半晌才发话，“我去外面随便逛逛，结果迷路了……”
“你对这一点都不熟，怎么敢随便乱跑？”暖气叹了口气，“我找了你好半天你知不知道？”
“我没走多远！就去了电线杆附近的那个草堆。”小寒替自己辩解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再也找不到原先走过的路了。甚至，甚至还莫名其妙看到了乱坟岗……我一定是……是……”
“乱坟岗？”
这个村里，早已经没有乱坟岗这种地方了。
暖气知道小寒怕鬼，不忍心再说出事实来吓唬他。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撞上了什么邪门的东西，可是今晚发生的一切，似乎不能用科学来解释……小寒说的那个地方暖气之前也去找过，并没有遇见任何人啊。
“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我在火车上认识的老爷爷，他给我指了路，我今天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寒惊魂未定，尾音仍带着不经意的颤抖。
“暖气，对不起，我不该一个人到处乱跑。”
“回来就好。”
暖气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今晚小寒真的出了什么事，暖气最不能原谅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先丢下小寒一声不吭地跑来这里，让对方担心，甚至不顾路途遥远直接跑来找他。
谢天谢地，此时此刻小寒还是好好的，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还是好好的。
今晚所有的担心与焦虑，以及现在的心疼，都是对他玩欲擒故纵这种把戏的惩罚。
他不是早就该认命了吗？
他就是喜欢眼前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从以前到现在，无论小寒有多别扭，有多任性，他都喜欢。
就算一辈子得不到回应又能怎样？
只要小寒还在他身边就好。
（尾声）
小寒和暖气坐上了去火车站的汽车。
一路摇摇晃晃，晃得小寒头疼，只想把脑袋取下来夹在胳膊下。暖气伸手一捞，把那颗毛茸茸的头抓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小寒挣扎了两下：“喂有人在看啊……”
“让他们看。”暖气正气凛然，“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
小寒大概是真的很难受，这样能让他稍微舒服些，于是也不再乱动了。两个人静静贴在一起，倒是他们之间难得的温馨平和的场景。
“喂，暖气。”
“嗯？”
“这次如果没考上，我也不会放弃的。”
“嗯。”
“我总会考上的……当然，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暖气微笑，“不过回去以后，你也得再加把油念书。”
“可别小看了你爷爷我。”小寒嘀咕道，“一旦爆发，潜力无穷。”
“我爷爷？”暖气取出钱包，翻到里面夹着的照片，往小寒脸上贴去，“我爷爷长这样，你难道也长这样吗？”
小寒立刻接过钱包；“哎正好，让我看看他，之前在你家都没仔细瞻仰过你爷爷……”
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上面映着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眼角眉梢都是深深的皱纹，但却带着无比温和的笑意。
小寒愣住了，手一松，钱包“啪”的一声，掉在腿上。
“怎么了？”暖气疑惑地拾起钱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寒忽然大叫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暖气急忙捂住他的嘴：“你怎么了到底？”
“就、就是他……！”小寒震惊得说话都结结巴巴了，“暖气……！”
“什么？”
“我……我在车上遇到的老人，也就是那天晚上给我指路的人啊！”
暖气隐隐预感到他要说些什么，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老人，和你爷爷……长得一模一样……”
“……”
这句话一落，两个人的表情都僵硬了几分。
“对了，我想起之前……”
小寒的大脑忽然灵光一现。他想起了之前火车上那个奇怪的列车员，想起了那天列车到站时，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诡异情形。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撞见了“那个”的话，当日列车员卖给他的廉价护身符，到底还在不在身上？
只要找到那个东西，一切就有定论了！
小寒立刻翻起了双肩包。
结果，在原先塞护身符的小拉链袋里，他所摸出来的并不是护身符，而是……一片泛黄的枯叶。
“……”
世界上有些事情，永远无法用科学解释。
只要目的是好的，就不用再细细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