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色的黎明（全）
白昕第一次见到青夜，是在一间小小的酒吧里。
夜晚的酒吧的灯光黯淡，充盈着清冷神秘的幽蓝色调。而那个男人俊朗的脸上，却满是温暖的笑意。
茶茶热心地做着介绍：“雨泽，这位是莫云轻，F大学的讲师，我不久前认识的朋友。”
“你好，我叫杜雨泽。”
“莫云轻。很高兴认识你。”
男人起身，朝白昕伸出了一只手，说话的声音就和表情一样温和。
这应该是个脾气很好、懂得包容、做事情也很有原则的男人吧。
茶茶让他们见面的意图，白昕再清楚不过——无非是想介绍两个尚在单身、性向相同的朋友认识，看看有没有可能凑成一对，结束孤家寡人的寂寞生活。可惜，他们并不适合。
白昕以无可挑剔的礼节回应完对方之后，选择了茶茶身边的位置坐下，让茶茶在中间隔开他们。这一举动的含义，他相信对方也能立刻明白。
白昕不是不理解茶茶的想法，但是在看见青夜的第一眼他就可以确定，他们俩不适合在一起。
白昕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方是怎样的人，是怎样的性格，需要怎样的爱情……就好像此刻坐在茶茶左边的是另外一个自己，所以他能在短短几分钟的接触中，看穿那双眼睛深处的东西。
外表看上去无懈可击，温柔有风度，挑不出丝毫差错，或许也是个多少有点自我厌恶的人吧……就和他一样。
小时候太想获得周围人的认可，习惯性在所有场合都面前摆出同一张脸，后来就渐渐改不掉了。
善于掩饰缺点和软弱的习惯，到头来却是束缚了自己。
茶茶观察着两位朋友高深莫测的表情，沉寂了半晌，轻轻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哪里合适？”白昕倒抽一口冷气，对她能得出这种结论感到不可思议。
“你们平时见了陌生人，话都还算多，为什么今天一看到对方就沉默了？”茶茶眨眨眼睛：“其中一定有鬼。”
“天大的误会啊……”白昕颇为头疼地扶额。
沉默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不需要说话罢了。
就算不说话，他们也不会觉得气氛尴尬。
白昕抬头看了一眼青夜，发现对方刚好也在看他，不由得笑了笑。
青夜摸了摸下巴，故作高深地说：“交往的话，其实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哈？”茶茶愣了一下。
“谁在下面？”
“……”白昕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笑靥如花地反问：“你觉得呢，亲爱的？”
“当然是你。”
“……”面对如此干脆的回答，白昕青筋顿起：“是你才对吧？”
“是你。”
“是你！”
“是……”
“够了——！”
茶茶用力一巴掌打在吧台上，震得酒保抖了一下，差点失手摔了杯子。
“这只是间普通酒吧，你们俩给我合适点行不行啊？”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在乌龙的气氛中结束，“严峻”的上下问题始终没有得出结论。但让茶茶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晚之后，白昕和青夜居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感情日渐深厚，大有超越她之势。
白昕自己也有些意外，同时也感到高兴。他表面上的“朋友”很多，真正能够交心的却只有少数的几个。不常见面也能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的朋友，更是只有青夜一个。
有这么唯一的一个，对他来说就真的足够了。
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无论谁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低微而渺小。人生短短数十载，若是永远被世俗束缚不得脱身，那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即使从以前到现在，他失去的东西远比得到的多，白昕还是沿着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义无反顾。每天平淡地经营自己的生活，有点漫不经心倒也算是自由惬意，日历就在这样的日子中，持续不断地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每到新年，白昕觉得时间会过得特别缓慢。
白昕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自从大学时期跟家人出柜以后，他得到的绝对不是善意的劝慰和宽容的理解。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情景，父亲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解释，狂怒咆哮着叫他滚出去。
他家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父亲这种自尊心特别强的学者，对孩子们的要求一向很高，但是在严厉面容的背后，也有着慈爱和关怀。他曾经很喜欢这样的父亲，也知道因为哥哥不成器，父亲在他身上寄托了最大的期望，他一直非常努力地去实现父亲所制定的目标。
他们的母亲过世得早，父爱是支撑着这个家唯一的东西，可是后来白昕做出的选择，不得不让他的父亲失望了。
正式对家人出柜那日，大哥冷眼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父亲的表情混合着震惊、愤怒、失望、痛苦、悲伤……让他揪心得不忍再看，只得缓缓别开视线。
“你滚──！”
沉重的烟灰缸丢过来，毫不留情地砸过额角。
疼痛的感觉在短短一瞬间袭来，很快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鲜血沿着侧脸缓缓流下，炽热而滚烫，心里始终一片冰凉，没有任何的温度。
什么也不能再看，什么也不能再想。
如果不是小妹适时冲进来阻止，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从那天以后，白昕就再也不能回家了。断绝父子关系是意料之中的事，收到消息以后他没有丝毫惊讶，甚至连苦涩的心情都跟着麻木了。
从此和亲人断绝了一切往来，全家上下只有小妹还时常会打电话来，问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自小妹结婚以后，两人之间的电话也少了很多。
白昕也不希望小妹放太多心思在自己身上，有一天主动对她说道：“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吧。”
“为什么？”小妹问道。
“不希望你被误会。”
小妹的丈夫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被知道有他这样一个哥哥存在，知道这个哥哥与莫家断绝关系的真相，那一定会丢脸的吧……他不能影响自己妹妹的幸福生活。
小妹不声不吭地地挂了电话，当晚白昕收到了一通她的电话留言。数秒的沉默之后，那带着明显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哥哥……”
白昕很久都没有过多愁善感的情绪了，那一刻心脏瞬间却像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似的，疼得特别厉害。
听了小妹的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就算失去得再多，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白昕自从认识了青夜，每年除夕只要有时间，都会去他家吃年夜饭。
青夜的母亲热情好客，对自己儿子的每一位朋友都很照顾。听说了白昕家里的事情以后，更是特别同情，还时不时亲自打电话邀约。
或许去其他人家里，会觉得孤单一人的自己无法融入不属于自己的温暖集体，但是在青夜家里的时候，感觉是很奇妙的──仿佛只是看着他们一家人之间的互动，听着他们的交谈，就能填补内心的空缺。
白昕和青夜性格相像，境遇完全不一样。青夜有非常包容的家人，有即使选择充满了荆棘的道路，也会坚定站在他一边成为强大后盾的家人。
这一点让白昕有些羡慕。
“幸好你跟我不一样。”
某一年的除夕夜，白昕曾经这么对青夜说。那一天客厅的电视里播放春节晚会，青夜的父母和其他的亲戚谈笑风生地搓麻将，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阳台上，让烟的雾气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那么你讨厌我吗？”青夜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问道。
“为什么会讨厌你？”
“不觉得我自作主张把你拉到家里的举动，是同情和伪善？”
白昕笑了起来，就像听到了一个十分孩子气的笑话：“你是吗？”
“当然不是。”
“你记住，我这辈子最不想失去的一个朋友，就是你。”
白昕缓慢而肯定地说着，让气氛陷入了静谧而温柔的沉默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青夜的想法。青夜很少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家人，不动声色地让他融进自家的圈子……这一切，都是一种不留痕迹的体贴。
白昕嘴上从来不说，心里无比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是真正能为他分担喜悦和哀伤的朋友。对于白昕来说，青夜能找到共度一生恋人，是他人生中最为高兴的事情之一。
白昕和青夜最不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一个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而另一个则多少有些理想主义。
恋爱方面，青夜追求的东西是相当纯粹而浪漫的，为此曾被白昕耻笑过数次。白昕倒不是不相信爱情，只是觉得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建立家庭，扶持到老什么的，和他这种随性之人的距离太过遥远。
所以当几年之后，白昕忙完又一个周期，得知青夜有了新恋人，小小地吃了一惊。
对方是青夜通过神无online这款游戏认识的，光耀之堂的副会长。
青夜不是个草率随便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二人之间应该是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基础了吧？在见到律之后，白昕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青夜的恋人，是个非常可靠、体贴、优秀的人，和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有一种纯净而坚毅的气质——这样的人，让青夜的家人和朋友都能彻底放心。
反观白昕自己，一颗心依然漂浮不定。
从没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能让他产生摆脱单身的念头。所有的交往都仅限于表面的接触，一夜过去，彼此的关系又能撇得干干净净。
白昕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是这样了吧。
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好。不付出真心就不会得到回报，与此同时也免去了很多困扰。感情纠葛什么的，对他来说终究是麻烦事。
直到那一天……
白昕看见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
一瞬间就像有人拿了锤子在他心头狠狠地敲击了一下，连呼吸都停滞了。
说来也挺邪乎，对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个头不高，性格腼腆，相貌温和不起眼，身材有点干巴巴的，谈不上有什么不得了的魅力。
白昕甚至怀疑自己眼花了，又或是禁欲时间略长有点饥不择食，不然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产生感觉？
这个孩子就是千里，总是被公会里的人用“可爱”、“乖巧”、“温顺”一类的词去形容的一个男生，就连玩个游戏都是规规矩矩的。玩了这么久神无以来，大概他唯一的叛逆举动，就是毅然离开了格朗迪亚追随律来到了光耀吧。
一群人聚会的那天，千里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坐在角落里，捧着杯子默默地看着周围。大家都在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只有他如此安静，安静得没有存在感，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
白昕忽然很想抓住这个孩子，让他从此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但无论是出于道德上的考虑，还是顾及到青夜和律的想法，他都不能这样做。
白昕只能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不能入眼的样子。无情无爱，最是自在。众人眼中“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莫云轻，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最完美的形象。
只是感情的种子，不知不觉在内心最深处萌了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再也不能逃避了呢？
机场送别那日，白昕心中的苦涩绝对不比千里少。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他躲在一边的做法多少有些无情，但对白昕来说，那是他最无奈的选择。
因为那个时候，他几乎已经决定放弃。
他和千里并不适合，不仅仅是年龄差距和社会阅历的关系。白昕很早就失去了家人的关爱，也不在乎以后在孤独中度过，可是他不能让千里遭遇和他相同的事情。
等到去国外读几年书，开拓了眼界，再回来工作几年，千里应该就能把他抛在脑后了吧。他们的相识起源于虚幻的载体，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基础，时间将会抹平一切，将生活导入原点。
因为没有什么，能与时间的力量匹敌。
白昕多年以来没有再回过家，除了偶尔联系的小妹以外，连家人的脸都快淡忘了。
有一次学院里有个老师生病住院，他带着几个学生提着礼品前去探望，结果在住院部的走廊里和他的大哥不期而遇。
大哥显然也认出了他，但是眼神冷淡目不斜视，丝毫没有要与他打招呼的意思。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白昕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家里谁生病了吗？”
“不关你事。”大哥连头都没回，径直走了。
白昕露出微微的苦笑，周围的学生好奇地问他：“云哥，那个人你认识吗？”
“嗯，算是吧。”
心最细的女学生佩兰望着男人的背影，眨了眨眼睛道：“这人和云哥长得有点像啊。”
“是吗？”白昕掩饰性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走吧，老王还在等我们。”
当晚他和小妹通了电话，才知道是父亲住院了，其实并不是很严重的病，只是父亲年纪大了，难免经不起折腾。
白昕没想过直接去病房探访，他知道这会刺激父亲血压升高。他问了小妹病房号，之后悄悄去了一次。
隔着虚掩的房门，隐约能听见父亲和大哥大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听上去精神还好。
白昕沉默地待了一阵，最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托小护士转交了一些昂贵的营养品给父亲，没有留名。至于等对方猜到是他送的之后，究竟会把东西留下还是扔掉，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
送走千里之后，白昕时常会想念对方。
白天再怎么转移注意力，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想起临别前千里欲言又止的眼神。眼神里隐藏不住的感情，仿佛要汹涌而出。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回应一句“我会等你”。
白昕曾以为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现在才发觉自己其实不是。当动了心的时候，终究是为对方考虑得更多。
千里刚到国外的时候还会打电话回来，经常说不了几句就匆匆地挂了。这个情况是怎么造成的，二人心里皆是一清二楚——他们都对对方的心情产生了不确定的认知。
作为最好的朋友，青夜很少插手管白昕的私事，白昕亦然，这是他们之间表达信任的方式之一。或许是彼此实在太了解对方的行事准则，“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必然是已经过充分的考量”，所以他们很少对对方的私生活发表意见，青夜对白昕和千里的事，一直都还没一个外人了解得多。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的家人以外，青夜和千里是对白昕来说意义最深重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这辈子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是他多年来头一个想要得到的对象。前者如今已经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半，而后者的幸福，有二分之一的决定权还在他的手里。
几年间千里回国好几次国，每次公会聚会，白昕都没有露过脸，而千里也没有主动去找白昕。
千里是担心自己被对方讨厌，白昕是在希望对方忘记自己和记得自己的矛盾心情间徘徊。
一晃眼，两个人就这么度过了六年。
千里刚回国的那阵子，二人还依旧是没有往来的状态，直到离歌和常世举办婚礼的日子，被青夜和律一个顺手的“帮忙”打破了。
青夜和律，把喝醉的千里送到了白昕的家。不久之后，二人开始了奇妙的同居。
和喜欢的对象共处一个屋檐下。表面上和谐融洽相安无事，实则与煎熬无异。
当然，这同时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当年青涩的孩子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工作，负担起了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那颗澄澈的心灵，却一如十八岁那年一般，剔透如水晶。
无论白昕多晚回到家，家里都亮着一盏灯。白昕心里也很清楚，每次直到他回来之后，千里才能安心地睡去。
千里这个孩子——对白昕来说他就跟自己的学生一样大——总是能让白昕心生怜惜。千里所抱持的单纯、美好而执着的感情，那是白昕曾以为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东西。当有一天，这样一种特别的感情和这样一个特别的人来到自己面前时，让他有种做了美梦的恍惚感。
那是一罐蜜糖，散发着甘美的清香。
越是想要得到，压抑的心情就越是控制不住。当他们结束了短暂的同居生活，各回各家之后，白昕心里空空落落，像失掉了一块。
千里生日那天，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白昕找了很久，心急如焚，差点把整座城都翻转过来。
他给所有能想到的人都打了电话，打到青夜那儿的时候，青夜终于忍不住劝道：“老白，其实你可以自私一点的。”
这种时候，白昕也不忘苦笑着开句玩笑：“我怕拐走小千里，会被律副会追杀啊。”
“老白，一切都会好起来。”青夜忽略他的胡言乱语，用他们之间相识以来所用过的最认真的语气说，“你要对那孩子有信心，也要对你自己有信心。你们之间一定没问题的。”
“嗯……也许他这会儿只是手机没电了，我去他家楼下等他。”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老青。”白昕微微地笑了，急躁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让我自己来吧，谢谢你。”
白昕一直在等。
过去的时间里，他等了六年，才把人从英国等回来。
不……其实应该说，他从出生那一刻开始等到现在，才等到了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如果真的可以，请允许他结束这漫长的等待。
夜深，万籁俱静。千里的身影总算出现在视野里。
从远处走来，缓慢地朝白昕靠近。黑暗中的轮廓逐渐清晰，就像带着一抹淡淡的光，分明可辨。
白昕的心脏猛烈地收紧，快步向千里奔去。
无论经历过多漫长的黑夜，如今也成为了过去。
属于他的黎明，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