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光（1-3）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海洋，只要跨出一步，就会被淹死。
（Ⅰ）Childhood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就不再像个家了，晨胤想。
不论是以前那个酗酒成性的酒鬼父亲，还是现在这个一本正经的精英父亲；不论是以前那个脾气暴躁的严厉母亲，还是现在这个小鸟伊人的温柔母亲，他都不喜欢。
以前的家是两个人的战场，现在的家是两个人的爱巢。新父亲对晨胤很客气，家里的下人对晨胤很客气，就连母亲，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责备晨胤。
一切的一切，看上去很好。当然，只是看上去而已。
自己在这个家里，永远是个“外人”。
母亲离开酒鬼父亲是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夜。凭借着过人的美貌，她很快找到了新对象，嫁给了不幸丧偶的新父亲。新父亲家里有一个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婴儿，这是晨胤名义上的兄弟，小他七岁的弟弟容语。
母亲成为了容语的继母。或许是出于对幼年丧母孩子的一种同情，亦或是想讨好新父亲，母亲在容语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宠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一个是和丢脸的前任丈夫生的孩子，一个是自己深爱的体面男人的孩子，哪个比较重要，自是一目了然。
晨胤很清楚，即使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容语的存在，母亲和父亲的爱也一样不会属于自己，所以，他从未因此怨恨过容语。
再说容语这孩子的确很可爱。那张继承了父母所有优点的小脸，无法让任何人讨厌得起来。
“哥哥……哥……”刚学会发音时，容语含混不清地喊着晨胤。
刚学会走路时，容语跌跌撞撞地奔进晨胤的房间，身后跟着大呼小叫的保姆。
或许是晨胤逗他玩的时候比较多吧，容语出人意料地很粘他。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晨胤。
天真可爱的容语，成为了这个家里唯一让晨胤留恋的人，成为了他压抑的生活里唯一的一道亮光。
有了弟弟，晨胤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就算父母总把自己排除在家人的范围之外，就算下人总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亲生父亲，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心地疼爱自己，也无所谓了。
反正自己早晚会离开这个地方。反正，容语不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自己。
容语一天天长大，很快上了小学。每天都会缠着晨胤教他功课，即使没有功课的时候，也会要求晨胤说些有趣的事情给自己听。
那个时候，晨胤在班上的成绩就一直是头名。连父亲有时候都会说：“多向你哥哥学，别太贪玩”之类的话。每到这时，容语都会笑着糊弄过去，晨胤只是摸着弟弟的头，什么也不说。
晨胤知道，容语和自己不同。容语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完他的童年，自己却需要加倍努力迈向自己的目标。
这一切的决心，都起源于那一天。
那天他放学出来，在校门口看见了一个人——他的亲生父亲。
很长一段时间不见，父亲变得更加憔悴了。本来就没有稳定工作的他，又失去了老婆与孩子，终日借酒销愁。
“晨胤……”父亲身上带着无比浓重的酒气。晨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晨胤，你不愿意见我吗？”父亲颤着声问。
哪里会愿意见这个以前一喝醉就打骂自己、经常和母亲争吵，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家伙。
晨胤摇摇头，又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他全身散发出戒备的气息，父亲有点怒了：“晨胤！你是不是被那个姓吴的贿赂了？连你老子是谁都忘了？”
贿赂？
晨胤自嘲地想。如果把自己当成一个借住的、基本无视自己存在的态度也能叫做贿赂的话，那人心还真是好收买。
晨胤一直没有说话。父亲一步步朝他走来，他一步步地向后退。
“你哑了吗！？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
父亲的口气愈发地凶狠，晨胤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或许再过一会儿，这个男人就要当众揍人了吧？
如果被他抓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被打得半死，还是干脆被杀？
晨胤看准时机，转身就跑。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愤怒地吼叫着，紧跟上来。
这个人是会吃人的怪兽，不能被追上，一定不能……晨胤就像拼了命一样，用最快的速度狂奔。
晨胤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放弃追赶的。他一路冲回家，冲上楼，下人都用看妖怪的眼神注视着他。
后背已被汗水浸湿。气息已经紊乱得吓人。晨胤一头倒在床上，半天爬不起来。
“晨胤，你到底在干什么？”母亲站在门口，皱眉问道。
“这么大了还不稳重，想拿给别人看笑话吗？”
“我……”
“晨胤？”
“我遇到……爸爸了……”晨胤用极其不稳的声音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母亲事实，或许是在期待能得到什么吧？
比如……属于母亲的安慰。
“你……”母亲一脸惊异，生怕被别人听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以后不许在这个家里提起那个男人，知道吗？”
“……”和期待中大不相同的反应，让晨胤顿时语塞。
“你新爸爸对我很好，还十分宽容地接纳了你。我们生活在这个家里，要时刻记得感恩。如果你再提以前那个男人，被别人听到了，不知道又会传成什么样子。你得了解妈妈的处境啊。”
向母亲要求不该要求的东西，果然还是不可行。对一心只想过安逸日子的母亲抱有期待，自己似乎太天真了。
“晨胤，以后别再提起那个人了，让我们彻底忘掉他，好不好？”
这个问题，母亲反复问了三次，直到第三次，晨胤才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样吧，你乖点。”母亲松了口气，转身走掉。
这是一幢阴暗的豪宅，这里住的都是奇怪的生物……晨胤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哥哥……”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绵软的童音在门口响起。
“小语……”
这是一幢阴暗的豪宅，这里住的都是奇怪的生物。只有容语，是唯一的除外。
“……过来。”
晨胤伸出手，将弟弟纤细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很柔软，很温暖。
以前被父亲打的时候，虽然很疼，但是从不会哭，现在他却忽然很想哭。
“哥哥，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吗？”
“没事。”晨胤最终没有哭出来。
容语小学毕业那年，晨胤考上了S大。
S大在城北，离家很远。晨胤决定和一个高中朋友在学校附近合租房子，正式搬离这个家。
搬出这个房子，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实现的心愿。唯一觉得可惜的是，今后将无法每天与容语见面。
在晨胤公布自己的决定后，母亲把他叫到书房，劝他通学。
“通学？您确定不是说笑？”
大学通学，而且还是这么远的距离。
“没关系，司机可以每天接送你。”
“为什么要这样？”
“容语太依赖你了。”母亲十分无奈地道，”长时间见不到你，他会闹脾气的。”
原来如此……
晨胤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母亲眼中还是有意义的——“照顾丈夫的儿子”，只有这么讽刺的一点。
“我决定好的事，不会改变。”他冷淡地回答。
晨胤搬去S大附近的那天，容语哭了。并不是一去不回，容语却哭得十分厉害，就像生离死别。
“我每个星期都回来看你，嗯？”
晨胤哄了半天，才让容语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松开。
容语很喜欢哥哥，而这个唯一的弟弟，也是晨胤心中唯一的牵挂。
（Ⅱ）Feeling
和晨胤同住的室友，网名叫做流年。
此人无不良嗜好，也不会随便破坏共同生活的规则，很符合晨胤对室友的要求。几年下来，两个单身人士始终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们不仅是高中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后来又成为了同一家公司的同事，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孽缘？
流年是个不折不扣的游戏迷，凡是新上市的游戏都会去试试，经常怂恿晨胤一起下水，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
直到那一天，流年坐在电脑前，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晨胤瞄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报纸。
“我恨啊啊啊！” 流年倒在桌上哀号。 “内测号……我想要神无的内测号……今天是最后一个发放日，我居然记成明天了！”
“反正内测只有那么几天，再忍忍不就等到公测了？”
“你不懂！你不懂其中的意义！”
流年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紧盯着屏幕上的公告：
【全部内测帐号已发放完毕，感谢您对神无ONLINE的支持】
“我是不懂。”晨胤微笑道，”不过小语这次一共拿了三个，正好可以分给你。”
“啊？” 事情的转机来得太快，流年不由得一愣。
“你是说……”
“我弟弟一定要我陪他玩，我答应了，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吧。”
流年喃喃道：“弟弟大人，您是神……”
“这孩子跟你一样，最大的爱好就是游戏。”
“最神奇的是他居然能拉你下水，真不愧是神。”
“这个……”晨胤淡淡地道，“我一般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小时候宠他，长大了依然宠他。
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小少爷……这样的人往往会招来妒恨，可是晨胤觉得，他弟弟一定是个例外。
容语绝不仅仅是长相讨喜而已。那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能感染每一个看到的人。
“是啊……”流年笑嘻嘻地道，“如果大家知道KEN主管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一定会被吓到的。”
“可惜他们没机会看到。”
“我说KEN啊，你还不打算认真谈场恋爱？”
“你不也是单身？”
“我跟你不同嘛……”流年摇摇头，“你是抢手货，我是没人理睬的路边野草……”
晨胤笑了笑，没有说话。
“静涵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又一心喜欢你。”流年试探性地问，“在我看来，你对她也并不是全无感觉，干嘛不跟她交往看看？”
“感情的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晨胤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久之后，神无正式开始内测。
晨胤，流年，容语，三个人一同进入了那个美丽且阴郁的世界。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没有任何负担的日子，真的很愉快。
容语对这个游戏的狂热程度令人惊讶，虽然他的兴趣只在于赚钱练级，但只要大家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觉得枯燥无味。
12月24日那天，三个沉溺于游戏世界许久的人，终于决定出门走走。
平安夜，大街上充满了圣诞节的气氛，亮晶晶的橱窗看起来很温暖，天却出奇得冷，估计又要下雪了。
“小语，不回去过圣诞节没关系么？”
“没关系。”容语笑了笑，拉住晨胤的手，“我说了今天和哥在一起，爸妈就让我出来了。”
“嗯。”
容语的手很冷，晨胤用力地握了握，一回头，迎上了流年有些不自在的目光。
晨胤知道流年在想些什么。 一般的兄弟，总会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疏远，而反观容语已经快成年了，他们之间却依然亲密。
晨胤也清楚，容语对自己过度的依赖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游戏收费后，晨胤哥也会继续玩么？” 容语抬头问。
“只要你想继续，我就陪你继续吧。”
说完这句话的晨胤，看见了容语甜甜的微笑——就像个偷到糖吃的小孩。
不是不知道有些尺度很难控制，有些预感十分危险，可是有些东西，晨胤就算无法控制，也始终无法放弃。
对于晨胤来说，容语是他的光，是在家中那几年的压抑生活中，眼前唯一的亮光。
（Ⅲ）Distance
“主管？”
晨胤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思绪。
一抬头，只见不远处有位穿着红色大衣的女子，朝自己微笑地挥了挥手。
身旁的流年率先作出反应：“原来是静涵！怎么，和朋友出来逛街？”
“是啊。”静涵看了看身边的女伴，温柔一笑，“圣诞节出来买东西，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们，真是巧。”
“在家里玩游戏玩累了，出来走走……”流年扯了扯晨胤的衣袖，提醒道，“喂，主管大人，你好歹也说句话吧？”
晨胤注视了静涵片刻，淡淡说了句：“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静涵雪白的脸颊，瞬间染上了浅浅的玫瑰色。
“都说了，在外面就别‘主管主管’地叫啦。”流年笑道，“大家认识也有段日子了，还那么生疏干嘛？”
“那该叫什么？”
“跟着我叫他‘KEN’就是了嘛。”流年毫不在乎地擅自做主。
“呵呵……”静涵笑了起来。
“各位，我有个好提议，今天既然很凑巧地遇到了两位美女，不如大家就一起去玩，怎样？”
流年一直是善于制造话题炒热气氛的主动派，深得公司上人宣传部长的真传。
“去哪玩？”
“先不管去哪里啦……人多总比人少有意思，对不对？”
在流年十分努力地”引诱”下，三人队伍在最后如愿地变成了五人。
晨胤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是想随便走走然后就回家的，突然出现的两位女士，以及想给自己“制造增进感情的机会”的流年，将此次出行的时间跨度瞬间拉得好大。
以及容语……
不用回头去看，晨胤也很清楚弟弟不高兴了。
从小到大，只要两人在一起时，容语都从未受过自己的冷落，一刻也没有，但是现在的主角，明显不是他。
“这孩子就是主管的弟弟吗？”静涵偏着头，赞叹道，“虽然长得不像，但还真是可爱呢。”
容语闻言，轻声道了句“谢谢”，抬头微笑道：“姐姐，我已经成年了，不太喜欢别人称赞我可爱。”脸上的笑容纯净美丽，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静涵微微愣了下，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
流年知道容语有点不高兴，立刻转移话题道：“KEN啊，你这家伙怎么都不说话的？”
“大概是我们的话题太无聊了？”女伴插话道。
“不是。”晨胤微笑着摇摇头。
“哎，算了，不逼他了。”流年叹气道，“这人简直天生就是个闷葫芦，传说中的菁英都是这般惜字如金么？”
“我倒没觉得啊。” 静涵笑得很甜，“在公司的时候，主管都是很照顾我们的。闲聊时的感觉也不错，不像你说的那样。”
“小静，那是你忍耐能力太好了吧？”
“是吗？”
“既然你那么适应，不如就和这闷家伙凑成对如何？虽然好像有点委屈你了……”
“流年，别乱开玩笑……”
“哪有开玩笑，我态度很认真啊。”
晨胤只是轻吁口气，没有插话。
不久之后，流年提出去电影院。最近正在上映一部据说很浪漫的圣诞题材电影。
“晨胤哥，你们去看吧，我想回家了。” 容语忽然这么说。
“回家？”
“嗯，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圣诞大餐。” 容语微笑着，模样似乎很期待。
“圣诞大餐？还真是幸福啊。”流年感叹道，“那就早点回去吧，小容语。”
“那我走了，哥哥姐姐们再见。”礼貌地道别之后，容语转身离去。
在转身的一刻，那只冰冷的手轻轻擦过了晨胤的手。
短短一瞬间传递过来的冰冷触感，让心里的那一点点怜惜，在瞬间泛滥成灾。
“KEN？”
“KEN，该进去了啦。”
“我有点不放心他。”
“啊？”流年不解。
“我先送他回去，等等再来。” 晨胤简短地交代，“你们先进去吧。”
然后，他用匆忙的脚步追上了前方的少年。
“KEN先生对他弟弟特别好。” 静涵的女伴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感叹道，“这年头的兄弟姐妹，已经很少有这么亲近的了，真让人羡慕。”
“嗯。”流年轻叹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晨胤赶上来的时候，容语抬头看了自家哥哥一眼，没有说话。
晨胤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并肩沉默地走着。
晨胤想伸手牵住弟弟，却迟迟没有动作。
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人，大多都是说说笑笑的情侣，一高一矮静默无语的两兄弟，在这幅热闹的街景中，显得有些突兀。
晨胤的电话响了，接完之后，容语终于轻轻地唤了句：“哥。”
“嗯？”
“那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
“今后她会成为你的女朋友吗？”
这样的问题，让晨胤莫名地感到尖锐。
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两人之间太过亲密是否不应该，只因为自己也在这亲密的感觉中深深沉溺。
晨胤再一次告诫自己，不可以再放任其继续发展，然后他回答道：“大概吧……”
容语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又问：
“你喜欢她？”
晨胤摸上他的头，安抚道：“乖，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我是小孩子？”
“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
“永远都是小孩子”，晨胤清楚这句话的杀伤力，停了几秒，他说起了神无里的事：“流年那天提议公测后重组公会，我也觉得既然有心要做就不如做大点。你觉得如何？”
容语仿佛在跟他赌气，闷闷地回了句：”你是会长，这些事你自己决定就好，不用来征求我的意见。”
晨胤点点头，也不再说下去了。
当天晚上，容语回了自己家。
当天晚上，晨胤在公寓里收拾容语的东西时，看见了一张涂鸦满满的纸。
纸上画着一些很抽象的东西，写着几个乱七八糟的字，看似是为了宣泄某种心情。
那上面写着——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海洋，只要跨出一步，就会被淹死。”
只要跨出一步，就会淹死。
晨胤看着那张纸，苦笑了很久。
像是窥视到了什么秘密般，晨胤用打火机将那张纸烧掉了。
化为灰烬的纸，无法再记录任何只言片语。
不是不了解那种感情，只是不能接受。那应该成为一个秘密，一个永远的秘密。
内测结束后，猫耳骑士从神无的世界中消失，蓝色回忆解散后重建。玛丽和银翼，成为了不再有牵连的两个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