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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早晨永不来访的房间里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 通往黃泉的风穴》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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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晚,成为俘虏的三浦义意被带到身在镰仓山的里见义尧身边。
辰美邸后方的里山中,有个被称做了望台的防空壕般的洞穴,里面安置有镰仓时代的石佛。洞穴里面经过改造,成为岩牢。义意就被监禁在那里。
「感觉如何?三浦殿下。」
里见义尧由部下伴同前来探视情况,对近乎赤身裸体地四肢受缚、嘴巴被堵上东西倒在地上的义意嘲笑似地说道。
「这个岩牢形成结界,就算解除凭依也逃不了的。……哼。竟然和上杉联手想要埋住风穴。真是愚人才会想做的事。」
「上杉殿下怎么了?」
义意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倒在地上,露出敌意睨视义尧。
「哼。也没传闻中那么了不起。被我们的子孙给抓到了。我要将他交给织田信长公。」
「织田!你们果然和织田联手了吗!」
「就像你选择了武田一样。可是此后的时代是属于织田的。今后会变得强盛的是信长公。你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误判了大局。」
「什么!」义尧以手中的手杖伸进栅栏里,用杖头抬起被缚的义意下颚,「织田马上就要拿下关东。武田会灭亡的。」
「不可能有这种事!织田不可能这样轻易攻下武田在关东的势力!」
就因为无法轻易攻下,现在武田与织田领地交界的最前线富士川附近正不断爆发激烈冲突。两方的战力不相上下,但没有任何一方退缩。织田的关东攻略进行得相当迟缓,原因是山县昌景所担任的武田防卫线过于顽强的缘故。
「没错。但是这也撑不久了,义意。」
「你说什么?」
「只要风穴一开,武田的关东马上就会被织田征服。术法施行后,江之岛会在京武的管理下成为织田的关东攻略基地。」
「难道……」义意探出身子,「难道你们……真的想从地狱叫回死者?」
「哼。死过一次的人还是不在比较好。再继续增加敌手的话也挺让人困扰的。怎么样?义意。要不要为里见工作?」
义尧以怀柔的声音说道,义意以深深怀疑的眼神望向他:「要我背叛武田吗?」
「对。你也想继续活在《暗战国》中吧?只要成为我的部下,得到织田殿下的后援,你们三浦也能永保安泰了。」
但是义意还是个有信念的男人。他不会对义尧的利诱轻易动摇。
「就算得到织田的庇护也想活下去吗?哼,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复活的?」
「你说什么?」
「我是在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满才留在这个世上的。我是为了征讨可憎的北条一族而留在这里的。就算赌上镰仓以来的名族三浦之名,我也要亲手杀掉北条一族的最后一人才能死去!」
三浦一族是被小田原后北条氏之祖早云所灭的。荒次郎义意当时是位在三浦半岛前端的新井城(现在的三浦市油壶)的弱冠二十岁城主。听说是一人拥有八十五人力、健勇非常的男子汉。新井城是三面临海的「岛城」,险峻的高崖及汹涌的浪涛能够阻止敌军,是被颂为独一无二的难攻不落之城塞。
早云的时代(十六世纪初),山内上杉显定及扇谷上杉朝良两大势力在关东互相争霸。但是意识到早云势力茁壮之危机的两上杉组成联合军,与早云对立。早云为了打败两上杉,便集中力量全力征伐身为扇谷上杉之宠臣并号为当时相模势力最大的三浦氏。早云攻进义意之父、也是当时三浦氏当主的三浦义同之冈崎城(平冢市冈崎),将之拿下了。义同与儿子义意逃进新井城中守城不出,但永正十三(一五一六)年七月,在早云的军势之前,被颂为难攻不落的新井城被攻下了。
义意看到父亲自刃死去后,打开城门迎击早云军,在激战中壮烈成仁。传说被挂在松枝上示众的义意首级,其双眼三年间都未阖上。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众多士兵之血,在海上像油般飘浮,因此这块土地被后人称为油壶。
义意就是名族三浦一族的最后一人。
「一族遭到灭门之恨,你是不会了解的。我赌上三浦之名,要亲手将北条一族打入地狱。听说氏康还在这世上。在打倒他之前,我是不会死去的。所以才留在这里。……但是,你算什么?即无仇也无恨,却留在这世上?真是不可思议。里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义尧突然沉默了。义意继续逼问:「没有悔恨的话,死后得到净化还比较轻松吧?我们会留在这个世上,是因为对尚未完成的事抱有强烈执着。你执着什么?为了什么留在这里?」
「……」
「我想杀了灭绝三浦的北条一族。的确,后人或许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这种事无关紧要。虽然大家都说复活后可以再重新争霸,但我并未对自己抱有多大的期待。我明白自己原本就没有取得天下的大器。我只是为了胜过北条而已。为了杀尽北条的最后一个人,我必须在《暗战国》中活下去。所以甚至不惜对武田谄媚,我都要活下来。」
义意朝上瞪视义尧:「这个世上没有神佛。能够拯救自己的,不是神佛而是自己。里见义尧。你是为什么?为什么存在于这里?」
「……我不知道。」义尧苦涩地垂下视线,「我也不了解。里见的子孙确实从未遭遇灭族的危机,这样留存下来了。虽然不强,但也不弱……」
「也没有痛苦,是吗?」
「我的执着,是对没有对象的事物。」义尧用力咬紧粗壮的下颚,「即使没有对某物的执念,但无法完全被满足的感情却总是纠缠着我,让我焦躁。」
「……」
「我也想知道这黑暗感情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义意说着,用手中的木杖强力地敲上地面,「三浦殿下。你说你要杀尽北条的最后一人吧。那么,你非讨伐上杉不可。」
「什么?」
「你所联手的人物,上杉景虎。那是北条的亲儿子。是杀了你的北条早云的直系子孙。」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义意会感到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义意是活在北条五代中的初代──早云的时代之人。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景虎殿下……景虎殿下是北条之人?」
「他是北条氏康的儿子。不折不扣的。北条与上杉结盟之际,他身为人质被送到越后去。现在他虽然改名景虎,但血缘是不容辩驳的。」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这完全意料之外的事让意义呆然了好一阵子,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样的话,我本来竟是想借助北条的力量了?」
「而且传闻中景虎在不久后将要归复北条。」义尧愉快地看着义意的表情变化,继续说着。
「你说什么?」
「听说在两年前的毛利与织田之战中,氏康原本打算让三郎景虎背离上杉,立他为北条大将与毛利结盟。北条以三郎景虎为新的总大将,欲图振作。和你联手的景虎,将会让北条重新复活。」
「……怎么会……」
「你怎么办?义意殿下。」义尧又发出安抚谄媚的声音来,「而且你所寄身的武田仍然与一向宗有同盟关系。氏康之所以一直保持沉默,也是因为他与一向宗的关系未完全断绝。这样一来,也不得不考虑迟早有一天武田与北条将以一向宗为中介人成立同盟的可能性。你打算与北条手牵手和睦地共同战斗吗?」
「开什么玩笑!」义意立刻以高亢的叫声回道,「谁要和北条那种人联手!」
「是啊,义意殿下。你和我们里见是一样的。是为了与北条敌对而存在的一族。怎么样?义意殿下。」义尧说着,在岩牢前蹲下单膝,手抓着栅栏对义意说道,「想不想与我们联手?」
「和你们?」
「对。里见与三浦现在同心协力的话,想要取代关东的武田和北条也不是梦。」
义意以一张狐疑的脸望着义尧:「你在怀疑我?这并非虚言。只要有信长公做为后盾,想将武田及北条一举驱离也不是梦。」
「我们……取代他们?」
「对。绝不会再让世人说我们是二流三流的一族。驱逐武田与北条,我们将称霸关东。」
能将一流之位完全得手。他们虽然被称做一流二流,但到底与自己的力量有多少差距?自己只是少了点运气罢了。所处的位置稍有不利罢了。只有这么一点不同罢了。
「我们绝非凡庸之才。只要有和武田或北条相同的条件,我们应该也能得到比武田更强的力量。怎么样?义意殿下。要不要试试?被称为二流人物、得不到正当评价的我们,一同成为关东的霸者留名青史吧。」
关东的霸者。这个词句在义意心中带着无可言喻的憧憬与诱惑深深刻划上来。义意自己从未奢想过这种事。自己是否能够立于顶点?被称为中坚分子还是二流三流的人们,不是身为他人的臣下,能够与一流武将站在同高的位置上吗?能够看得到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风景」吗?
「我们也……做得到吗?」
「嗯。当然。」义尧点头,充满自信,「这次我们一定要颠覆历史。再也不用卑躬屈膝了。驱逐压迫在我们头顶的人,我们将站在顶点。」
被义尧的话所刺激,义意的脸上露出至今未曾有过的光辉。义尧坚定地开口。
「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
* * *
三浦义意答应里见义尧的说服,背离武田与里见联手了。签下誓词血判后,义意自岩牢中以友方将领身分被迎往屋邸。
不久后义赖从开崎的公寓大厦回来,向义尧报告。
「是吗。顺利捉到景虎了啊。」听完义赖的话,义尧满足地一次又一次不断点头,「不愧是我们里见的子孙。相当有能。」
「父亲大人打算怎么做?让景虎继续活下来的话是否会有危险……」
「不。信长公说要活捉的。信长公也因为景虎吃了不少苦头,可能是想尽情折磨他之后再杀了吧。……三浦义意想知道景虎在哪里。不可以告诉他。那家伙有可能会因为过去的恩怨鲁莽行事。要是供品被杀了的话就糟了哪。」
所有的事都顺利进行,这让义尧心情畅快。但是只有一件事令他在意。就是正木施行的『夜魔十王之法』被上杉的手下阻止了。
「可恶的上杉,碍眼极了。」
「正木无颜见主公。」一旁的正木时茂深深低下头来,「正木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察觉到。」
「过去的事就算了。问题是以后。以景虎为人质封住他们的行动。在咒法施行当中绝不能受到阻挠。正木,用你的咒法把那些夜叉全杀了。」
「是!」
「义赖即将前往富士宫。」
义赖说道,父亲深深点头:「富士宫就交给你了。后天午夜零时,在江之岛的岩屋和富士宫的浅间大社同时进行『通黄泉之法』。我亲自担任江之岛那里的术座。正木,去叫诚过来。」
「是!」
「依照计划,明天要将江之岛的居民全数撤离。使用人鱼,不许让任何人接近周边海域。这些全部交给诚去指挥。」
听到父亲的话,义赖露骨地露出不满的表情:「您要让那家伙去指挥吗?父亲大人。」
「对。」
「可是……」
义赖和开崎似乎就是合不来。义尧也察觉这一点了。义尧一变为劝谏的态度,告诫义赖:「我们需要诚的力量。所谓武将,必须在这种时候压抑日常的感情才行。和他配合一点吧。」
「……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无法信任!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义赖。」被严厉地这样一叫名字,义赖一惊,伸直了背。
「血统是不容怀疑的。我的父亲也是为为争夺继承权而死。你的猜疑心过于强盛了。就是这样,生前才会和侄子引起争端,结果使家中分裂,让里见的力量衰退。家中的争执只会让家业疲惫而已。」
「父亲大人,可是因为有我继承,里见才能一直延续到后世的啊……!」
「我知道。但是也因为这样,里见只能以凡庸的一族而终。」
义赖沉默了。义赖每当被父亲这样一说,就无法反驳。父亲让表情稍微缓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义赖。但是……和三浦义意谈过后,我也终于了解了。」
义意逼问义尧到底是为什么留在这个世上。义尧自己至今为止也一直未能找出答案。自己并非对谁抱有强烈的恨意。强烈的执着也不存在自己心中。所以他找不出答案。
但是他从那段对话中终于找出来了。虽然自己的确是没有什么鲜烈的执着,但是在自己心底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失的沉重浓厚、熊熊燃烧的黑暗感情。
义尧看到了它的真面目。
「里见并非二流。能够与织田或武田并肩齐高。我们绝不凡庸。」义尧说道,「我们绝不能卑躬屈膝。」
和巨星们同高同大……里见要立于相同的位置。就像少年期望能够成为英雄般的心情,义尧一直憧憬着。
「绝不是二流……」
义尧无法对义赖及正木说出这种执着。即使不露出热情般的激烈,确实根植在心底从未消失的漫长期望,比本人所想的更要深刻地支配着他的灵魂。
「首先就让信长公见识见识吧。弁财天的依代也已经得手了。那个女孩的话,一定能够成为绝佳的活弁财天吧。」
义尧是在说他们绑来的须贺奈津绪的事。他们打算将奈津绪做为『通黄泉之法』所必须的弁财天依代。
义尧静静站起,望向夜晚镰仓山深沉的黑暗。
「风穴开通,我们的愿望也将达成。」
义赖在父亲的背影看见沉静的热情,咬紧了下唇。义意对计划即将成功之事深信不疑。
为了将未曾消失的感情净化。
──为了拯救自己……
想起三浦义意的话,义尧微笑了。安稳的微笑。
* * *
喜欢他的声音。
他在身边的时候,就像理所当然一般,自己总是倾听着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澈的声音。虽然语调非常温和,但他的声音总是有着适度的响亮,自己总是在他的声音中感到他的自信与诚实。
──你是个温柔的人呢。
这种话都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口。明明是个爱讽刺他人的人,只有这种时候却不知为何会露出极为正直而诚实的眼神来。
你对谁都能说出这种话吧?从前自己曾经这样轻蔑地问直江。
直江微微眯起眼睛。
──我只会对你一个人这样说。
这样回答,微笑了。和直江相遇以来,高耶才注意到自己是个对亲肤关系相当软弱的人。直江这个人,在高耶自觉到这种事之前就了解这件事了吧。
直江的动作总是毫不做作,所以高耶也不会特别去意识。但是一回想起来,他注意到直江意外频繁地与自己有着亲肤关系。只是单纯地习惯护卫他人吗?或许只是自己老是心不在焉,在引导或是其它的时候,直江总是若无其事地抱住高耶的肩膀或腰部。
而且,在高耶觉得肩膀寒冷的时候,直江总是在高耶开口说出之前就会为他披上自己的外套给予温暖,并且抱住他的肩膀。即使自己逞强背对着直江,那股温暖也一定会从后方追来。
想要他触摸自己的时候,直江一定会伸手过来。心里只要期望,就一定能够传达给直江。
为什么传达得到?一直觉得他的体恤就如同奇迹。
他总是太过理所当然地跟在身边。自己为了活下去,是多么地需要直江这个存在。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中,自己究竟有多么需要他。高耶从未真正体会过。
而他竟然死去了……
几乎要让体内的血与泪水全都涸竭地哭泣。要是身体能够撕扯开来,那样还好过些。
不管再怎样回头,不管再怎样思念,直江都不在那里。一想到他再也不存在于从今以后的时间与空间,就有一种被击落到地狱尽头的感觉。
那充满了自然体恤的动作举止是多么贵重的事物啊。
不管再怎样追求,连自己的自尊意识全都舍弃地追求,……都再也得不到了。不管再怎样呼唤,那温柔的肉声也永不归来了。
哭泣得太久,快死了……你不在这里……
几乎要冲破喉咙地放声大哭。连鸣咽也化为鲜血地哭叫。尖叫。竭力将手伸向夜空,叫唤着要你回来。回到自己怀里来。近乎疯狂地这样嘶声叫唤。
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生活不可能治愈悲伤。醒来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坠入睡眠的时候……失去他、生活中没有他的不足不断刺伤自己,突然地在应该一成不变的日常中瞬间感到绝望,眼前变得一片黑暗。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能够逃避的场所。
即使悲伤地叫喊,死者也不会回来。
对人类的生活而言,这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绝对不能失去的存在,自手中「失去」的事实。
可是人们即使重要的人被「死亡」夺去,却不也还是继续活下去吗?这种坚强究竟是什么?是身为人出生后,每个人都与生俱有的吗?
这是平等地赐予无法回避「死亡」、在「死亡」面前无力的人们的坚强吗?
这事实上难道不是并非坚强,而是一种薄情吗?对离去的人们日渐感到疏远。悲伤──甚至丧失感都能够让时间治愈。……失去了那样极为需要的人,却能够继续活下去。能够呼吸。能够忘却。
(为什么──……)自己以哭泣取代呼吸。眼所不见的存在,被那样硬是剥夺走了。肉体被撕成两半的痛楚,现在的自己能够体会。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高耶看见几乎要将之撕裂地紧抓着床单哭叫一整晚的自己。放声流泪,眼睛几乎要腐蚀溶化了。几乎要冲破胸膛地哭泣,直到应该是悲叹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化为哄笑,自己似乎终于疯狂了。但是泪水仍不干涸。让人怀疑是不是连支撑肉体的血液都化为泪水地不断哭泣……然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脑和内脏全都干枯,变得一片空洞。
与直江在一起,就是自己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活」。绝不能成为回忆。不想承认那是过去,但却也无法后悔。
只要活下去,或许有一天直江的爱情将会消失──对未来的不安竟会以这种形式消失,这种事他们从来都没有期望过。
明明这样狂喊着不能失去……!
──我会待在你身边……
看吧。誓言这样容易就能成为谎言。
──我爱你……
你也从来没有想过,只是这样就能让誓言不灭吧?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再也不会触摸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你不会回来。永远都无法安宁。
(无法得到幸福。)失去的事物,它的质量与日俱增。在忍耐住之前,自己会先饥渴而死。会寒冷而死。会寂寞而死。
回来。求你让他回到我身边。
(神啊……)若是通往黄泉之路开启……若是能够取回他的通路开启……
*
「……」身体像铅块般沉重。
微微张开眼帘,束缚着手腕的手铐被解开了。不知何时被解开的,高耶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
身上的浴袍不见了。自己不知何时变得全裸。一留神,他发现自己的大腿内侧微湿着。全身怠倦,仿佛浸在泥浆中似地。
意识也朦胧不清。自己睡着了吗?做了些什么?记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
房间当中一片黑暗。这么想来,刚才好象被灌了什么苦药。是嘴对嘴地被强迫喝下去的。身体会这么怠倦,也是因为药的关系吗?
自己在哭。枕头和脸都被泪水湿濡了。
胸膛几乎要破裂地感到悲伤。会觉得累、一片朦胧,是因为这纠紧胸腔的悲伤让自己一直哭泣的缘故。
(直江……不在……)泪水又开始涌出。高耶无法忍耐,蜷缩着身体按住嘴巴。不行,这样下去又会大声哭叫出来。
「啊……」恸哭几乎刺破喉咙地就要迸出。高耶睁大着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停不下来。
「怎么了?」摇晃黑暗似地,声音响起。就在身旁。温柔而安稳的声音。
高耶吃惊地抬头望去。一个男人坐在床边,俯视高耶。
「你在哭吗……?」是开崎。
自窗帘缝溢出的淡淡月光照出他的侧脸。他不是穿着衬衫,而是披着浴袍。高耶求救似地望着开崎。
「直江……」仿佛向父亲倾诉一般,「……直江……不在……」
「……」开崎疼痛似地眯起眼睛,静静伸出右手,温柔地抚上不停颤抖的高耶脸颊,「怎么了……?」
「直江……哪……里都……找不……」
「怎么了?你的声音在发抖……」
高耶的眼睛颤抖着,就快要哭出来似地:「为……什……」
「他没有死。」开崎以温和的声音低喃道。
高耶的眼中浮出泪水,以怀疑的眼神凝视着他:「骗……人……」
「不要紧的。他在的……」
「骗……人……,我……看见……了……」
「对。可是他并没有消失。」
高耶呆然了。开崎想让他镇静下来,压低声音慎重地说了:「闭上眼睛──」
高耶照他做的闭上眼睛。于是开崎轻轻抓住高耶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
「我在这里。」仿佛以柔软的毛毯包裹住他似地说着,「不用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去感觉。……你能了解吧?」
「直江……在这里……」
「嗯。」高耶微微张开嘴唇。
开崎将高耶的手放到床上,将自己的手重叠上去,静静吻上他的唇。然后另一只手静静梳理高耶的黑发。高耶觉得温暖又温柔,将所有的意识都倾注到开崎手指的感触上。
波浪涌近,填满自己。高耶在朦胧当中想着。这要是现实就好了。可是自己逃避得太过分,抱有太多的幻想,连哪里才是现实都搞不清楚了。这一定也不是现实,还是不要抱有太多期待吧。
(只要不去期待……)就绝对不会被背叛……
在寂静的深夜房间里。开崎毫不厌倦地抚摸高耶的头发。高耶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唇,陶醉似地静静任由摆布。
高耶已经有多久没有露出这样安心的表情了?
「你……好象快死了一样……」
开崎怜恤地说道:「失去太多,你……几乎就要死了……」
不知道高耶有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像只寂寞的野猫般吟味着对方爱抚自己的手指感触。
「不要死……」
「……」高耶像幼小的孩子般露出些许微笑:「我不会死……」
「我需要你……」开崎低低呢喃道,「即使败北、即使被压溃,你还是我唯一的生命……」
「……那样的话,就不要再离开我……」闭着眼睛,高耶微笑着喃喃道,「我已经……不要再一个人了……」
开崎感到一阵痛楚,眯起了眼睛。
高耶的话中没有任何期待的意思。他荒芜的身心已经疲惫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高耶已经不期待任何事物了。他想要切断与所有一切的关系。
是谁让他受了如此难以修复的伤?
(这也是因为你吗……)那个时候,要是不失去《力》的话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直江若是不因为嫉妒或竞争心耗损精神的话,就不会招来这种事态。
若是能够像高耶所追求的,以纯粹的爱坚强而深深地爱着他的话──不是对自我的爱,而是以纯粹的爱来爱他的话,高耶就应该不会被逼迫到这种地步了。
那种爱法,只会让对方孤独而已。
明明知道,却做不到。直江还是紧抓着自己不放,执着于自己与所爱的人的优劣,害怕因他的话语、人格及深度──因他的深沉痛苦而曝露、否定自己的肤浅。
(这不全都是因自己的卑鄙所招来的吗?)只想温柔地拥住他、温柔地爱他而已,却……
高耶让疲惫不堪的身体躺在床上,像负伤的野兽般闭上眼睛。
开崎用药让高耶睡着,是为了进行意识探查。然后开崎终于了解了。高耶绝不是将所有的事都弄错了。让自己误认好逃避事实的高耶的深层意识里,仍然没有完全抹杀直江的「死亡」。只是将它视为绝不能看到的东西,将它上了锁而已。
高耶是知道的。
存在于身边,却失去了爱。
──可是只要有未来,或许总有一天能够取回他的爱。
爱仍存在,却失去了他。
──虽然没有未来,却可以不再为失去他的爱而不安。
哪一方比较轻松、哪一方比较痛苦。已经……不是这种问题了……
现在的高耶,正身处于「丧失地狱」中。
与其失去,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任何重要的事物存在。自己为何创造出这样一个无法失去的重要人物呢……?
高耶闭上的眼睛又落下一滴泪水。开崎像要将之吸取似地,静静吻上高耶的脸颊。
开崎想道。──不,那不是开崎。
高耶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直江的肌肤了。即使伴随着痛苦,对现在的高耶而言或许也是必要的。需要被渴望、纯粹不断地被渴望。为了治愈他的绝望。
现在,高耶的肌肤上残留着无数痕迹。颈子上、肩膀上、腰上、胸膛上。肌肤的热度直接传达过来。高耶紧抓住将脸埋在赤裸股间的男人黑发,哭泣着。在两次解放之间,他在痛苦的喘息下一次又一次倾诉着痛苦。最后得到解放的瞬间,灼热嘶哑的声音唯一一次呼唤出那个人的名字。……直江。
他第一次看到高耶的这种表情。
要是有那个意思的话,开崎也能够继续做下去。事实上由于两人之间的灵波同调可以吻合到这种地步,感觉也没有丝毫障碍,继续下去也是可能的。若是可以的话,他也真的想要高耶。疯狂激烈地拥抱他,将自己的焦躁及丝毫未曾减少的思念以全身直接传达给对方。他觉得这样做的话就能将所有一切传达给对方,能够恢复原来的关系。想要忘却所有一切,甚至将身体毁坏地拥抱他。
但是之所以忍住不断涌起的冲动,是因为他无法允许。……这个身体没有自己的灵魂。他不能让他人的肉体与自己最爱的人结合。
「我爱你……」
在高耶的耳边,男人竭力注入所有的感情呢喃道。高耶一脸安详,却不知他是否听见……
或者在高耶的耳中,听见的是直江的声音……?
「我在你身边……」即使只有今晚,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开崎呢喃着。他知道自己能这样做,也只有到早上为止了。但是至少在允许的时间之内……
梦呓般地,高耶呼唤着直江的名字。开崎一次又一次吻上他的脸颊及眼皮,又静静温柔地触上高耶的嘴唇。他不知道明早药效退了之后高耶会有什么反应。能够没有痛苦的,或许只有现在了。
高耶没有任何可以逃避的地方。
小太郎他们来寻找高耶的话,高耶又必须回到那虚伪的现实里了。即使是失去了对高耶的执着的「直江」身边,他还是要回去吗?然后为此痛苦吗?认为他失去了爱……
安宁之地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在这之后等待着高耶的,就是与他自身的战斗了吧。为了打破这个伪装现实,高耶除了让自己逆行、承认在萩发生的事之外就没有其它方法了吗?
只要自己出现在高耶面前,纠缠不清的丝线就能解开了吗?但是……
(还做不到……)虽然极度渴望马上就去救出他。但是以这样疲惫的身心,高耶能够承受住这个葛藤吗?
只有现在也好,他想让高耶安眠。即使不可能一直继续,至少在自己做得到的范围内给他温柔。让高耶能够接受地。
只有祈祷了……到了明天,现实将会来临。尽自己所能,不要让他痛苦地……
「我会到你身边去……」在安详地躺着的高耶耳边,开崎以发誓般的真挚说道,「──等我……」
寂静的夜晚如同打近的波浪,将所有一切覆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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