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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降下迷宫的雪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第15卷:火轮的王国》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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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远处眺望阿苏五岳,其山影就如同人的睡姿。
从东边开始,依序是根子岳、高岳、中岳、杵岛岳、乌帽子岳。根子岳那陡峭而凹凸不平的岩石就像人的鼻、口、下颚,平缓的高岳是胸部,发出喷烟的中岳则正好是肚脐的部位。
这个睡姿自古就被阿苏的人们称为「释迦的涅盘像」。但是了解阿苏这个火山之苛酷面的人则如此说。那不是释迦的涅盘像,而是阿修罗的睡像。
雪下得愈来愈大了。
一辆车子到达乌帽子岳山腹的某栋小屋。道路似乎已经积了不少雪,轮胎的沟缝中塞满了雪白的冰雪。一个身穿西装的年轻人从驾驶座上下来。
是火向教的信徒──榎木正道。
他是鸟人们的首领。从火向教的信徒中选拔出特别有能力的年轻人,组成与教团本体活动不同的特别团体,并率领他们直到今日的就是榎木。
「教守。」
从小木屋中出来的同伴们如此称呼榎木。佐伯辽子最先来到前方,将雨伞递给榎木。
「您回来了。」
「雪愈来愈大了。轮胎再不上链可能就不行了。……康夫。」榎木朝同伴中最年轻的青年叫道,「帮我准备车链吧。我好像还不习惯,怎麽装都装不好。车子的事好像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是的!」被称为康夫的青年一板一眼地回答,立刻就要去准备为车子装上车链。榎木苦笑起来。
「等一下再去弄就行了。有件事我想先报告。你也一起过来吧。……佐伯,元春大人在哪里?」
「他在房间等着。」
「我们现在过去吧。」
同伴们回答「是」,跟随在榎木身後。他们自称火向鸟人众。成员以榎木为首,共有九名。年龄下从十八上至三十一,是以二十岁左右的人为中心的年轻人们。大家觉醒为鸟人的时间都不长,但是每张脸都充满了被选中的荣耀与自信。
跟从「新教守」榎木,同伴们进到小屋里去了。
* * *
「你说鬼八之首不见了?」
听见报告,吉川元春以凝重的表情反问回去:「这是怎麽回事?鬼八之首不是在阿苏神社里吗?」
大家聚集在一楼备有大暖炉的大厅里,榎木坐在沙发上向元春说道:「如您所说,根据我们的记录,鬼八之首在贞观六年(八六四年)火山爆发之际从霜宫移至阿苏神社了。但是调查的结果,发现现在阿苏神社当中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这是拜托认识的大学副教授假称学术调查去勘查神社宝物类的结果。从神社关系者的话来看,神社当中的确也没有类似那样的物品。
「难道是记录错误吗?」
「这是三池文书的记述。」榎木单眼皮的细长眼睛闪闪发光:「我不认为关於鬼八的记述会有错误。」
「那麽它到底在哪里?」
在阿苏神社方面的记录当中,没有任何鬼八之首的名字。之所以没有出现在记录上,应该是由於它是被秘密奉纳的缘故。榎木更进一步进行调查。只凭着贞观六年十二月奉纳这个年代线索,从各种记录调查神社的宝物类,终於找到了类似此物的东西。
「找到了?有吗?」
「是的。〝贞六十二月的奉纳物〞,指的一定是某个宝物。但是这个宝物在四百年前的天正十五年(一五八七),由神社做为献上物带到外部去了。」
元春露出明显的反应。天正十五年,正是秀吉进行九州征伐之年。
「知道是献给谁的吗?」
「是的。那是当时肥後的领主……」榎木探出身子:「叫做佐佐成政的武将。」
「什麽?佐佐……佐佐成政殿下吗!」
榎木点点头。
「但是,只有记载献出一事,至於它现在在何处并不清楚。成政入国一年之後就死了。之後的行踪就……」
「不知道了吗……」元春感到无力,深深叹了一口气。
榎木继续补充说明。鬼八之首可能是在成政手里,或是如果阿苏家有未公开的记录,它的去向可能详细记载在其中也说不定。
「哼。找不到最重要的鬼八之首,真是笑死人了。」站在元春背後黑发高挑的男人说道。
「高阪殿下。」
「说什麽要解放鬼八的怨灵这种了不起的话,没有最重要的头岂不是毫无意义?就算把阿佐罗公主带来,还不是什麽都做不成?」
高阪那高傲的语气让火向教徒们有些不悦。叫做康夫的年轻人忍不下这口气,从旁插口了。
「我们正在继续调查!不用你说我们也会找到鬼八大人的尊头给你看!」
「这是当然的。提出这个主意的人是你们。……你们想让鬼八复活。我们需要消灭大友和织田的力量。所以我们才会联手共同合作的。我们已经进入得到失踪的阿佐罗公主的阶段,连鬼八的容器都已经准备好了唷?」
高阪坏心眼地微笑:「你们想让火向大国复活吧?那麽就赶快尽早找出尊头的所在吧。」
教徒们的拳头紧紧握住了。
高阪以冷淡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後哼了哼,将视线转向暖炉的火焰:「佐佐成政吗……哼,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就不会让他死得那麽早了。」
元春在沈思些什麽,然後他突然抬起头来,望向榎木等人。
「……那个男人或许会知道些什麽。」
* * *
「阿苏神社献给佐佐殿下的宝物?」
清正带着警戒回视榎木。
「对。」榎木点头。听到元春的话,他也认为继成政之後的城主清正或许会知道什麽也不一定。事实上,清正本身也的确大力援助在战国乱世中一时没落的阿苏神社大宫司家──阿苏氏的复与,也热心於修缮荒废的祠殿等。
《黄金蛇头》的事,也是他从成政的遗臣口中流传下来的……
「……」清正没有立刻回答。他半闭起眼皮,警戒地将身子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换了个随便的姿势。那双眼睛细心地窥伺着榎木和佐伯的表情。
「记录中有个贞六十二月的宝物。在佐佐成政之後入城的你,应该知道吧。」
「是吗……」清正微微偏头,若无其事地装糊涂:「成政殿下的遗物大多数都收在菩提寺里了,不过来自阿苏家的献上品,我倒是没听说过呢。……有那种东西吗?」
「要是说谎的话──……」站在榎木背後的佐伯辽子竖起食指轻指向自己的左胸:「对自己可不好唷。」
她暗暗向清正威胁埋在他体内的辉炎石会燃烧起来,让他痛不欲生。但是清正不愧是被称为秀吉的七只枪的男人,他老神在在地继续装傻。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什麽办法?就算有,在成政殿下决定切腹时,也被太合殿下没收去了吧。不过,那阿苏殿下的献上品怎麽了?那是什麽东西?」
「是人的头骨。」榎木低低说道。
「头骨?」
「对。是从前霜宫的御神体。但是听说虽是人的头骨,形状却与大蛇的头极为相似。传说那个头骨是因为被健磐龙命斩首时过於怨恨而变形成大蛇的头形了。」
(什麽?)清正没有出声,抬起头来。他从未听过这种事。(人?那个不是八岐大蛇吗?)
「那是聚集了大量怨念的头骨。」榎木冷淡地告诉他,从地毯上缓慢步近:「头骨中聚集了鬼八大人的怨念──不,怨灵。那股力量甚至能够将九州沈入海底。若是任意让不了解它的人使用的话,将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事态。」
「那是什麽意思?」
「聚集在那个头骨当中的,不只是单纯一个人的怨念。」榎木以彷佛另一个人的高压表情说道:「要我告诉你吗?加藤清正。封在那个头骨当中的……」
「教守……!」
被佐伯制止,榎木下颚一震,停止了话语。两人彼此互视的眼神极为认真,甚至让旁观者无法插口,清正感觉到事情绝不寻常,内心紧张不已。
(没有错……!)他们所说的,阿苏神社献给佐佐成政的「人的头骨」……
(不就是那个《黄金蛇头》吗?)大友所狙击的古城地下的宝物。御厨等人称为大蛇的头的东西。他们将古城高中置於支配下而想要得到的,不就是那个「八岐大蛇」吗?
但是他们刚才说的又是什麽?清正第一次听到这种事。《黄金蛇头》不是古早以前栖息在阿苏地下的大蛇吗?不是阿苏火山的熔岩化身吗?
(这是怎麽回事?)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们称之为鬼八大人,说那是被健磐龙命斩首的人头?清正从没听过《黄金蛇头》是人头这种事。他与阿苏家的人也有交流,但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难道连阿苏家的人也不知道吗?
(能够让九州沈入海底?)那究竟是什麽样的怪物?被阿苏的开拓神健磐龙命斩首又是怎麽回事?
「……」
清正小心不让两人察觉,偷偷吞了一口唾液。看来这些人知道自己和佐佐成政、大友都不知道的某些事。
(到底有什麽目的?)猜不出他们在想什麽。和毛利联手、能在空中飞翔的现代人。他们是什麽人?吉川元春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麽?
(好……)清正面不改色地下了个决心。他从容不迫地站起来。
「好像是什麽很了不起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哪。要是那麽想知道的话,你们就到丰国神社去,直接向太合殿下问问看吧。」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吗?」
「烦死了!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我可是被加藤神社祭祀,拥有神格的人哪。神会说谎吗!」
「……」
「别说用这种口气向我说话了,把神监禁起来,至少也得拿出相应的供物吧。真是一点都不细心的家伙。再说,做出在天空飞翔这种非常识的事,女的还好,我可没听过男的天女啊。看,说着说着茶都冷了。再换一杯来。点心也没啦!」
榎木和佐伯面面相觑。
「对啦,这个家里没有温泉吗?我从昨天起就没洗澡了,感觉恶心死了。我可是很爱乾净的哪!我是吃素的,三餐不准放肉啊!汤里要加滑子(译注:一种菇类,黄褐色,性黏)!听到了没!」
(这个人的神经怎麽这麽粗啊……)榎木不知是不是对清正的任性感到目瞪口呆,他对佐伯下了两三道指示,自己一个人先出了房间。
佐伯对不断要东要西的主公大人露出厌烦的表情,照他说的拿来咖啡壶,将咖啡注入新的杯中。
清正默默等待她倒满杯子。佐伯似乎是因为将辉炎石埋入清正体内的缘故,对他不太警戒。她规矩地倒完咖啡,冷淡地说「请用」。
清正回到椅子,一边以缓慢的动作拿起杯子,一边用无礼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佐伯辽子。那过分露骨、观察对方肢体般的视线让辽子感到不快,她狠狠地回瞪清正。於是清正便故意露出好色的微笑,说了。
「……你还是个处女吧?」
「咦?」辽子发出惊讶的声音。清正更露出观察对方脸色的样子来。
「我以为你是那个叫榎木的家伙的女人,可是好像不是呢。像你这样一个美人,真是太可惜了。要不要当我的女人啊?」
「!」辽子狠狠瞪大眼睛的同时,清正的左胸划过一阵锐利的痛楚。辉炎石突然发热起来了。
「痛……!」身体弹跳起来的时候,手中的咖啡杯掉了下来。热腾腾的咖啡正洒在清正的膝上。
「啊……好烫!好烫!」这回清正受到灼伤跳了起来,发出高亢的悲鸣声四处乱跳。辽子见状吓了一跳,慌忙拿起一旁的毛巾。
「要、要不要紧!」她想要为清正擦拭衣服而碰触他,就在那一瞬间。
「!」清正紧紧握住辽子的右手。辽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正面对上清正的眼神。清正彷佛鬼面般瞪大眼睛,几乎要贯穿对方似地睨视着她。这彷佛换了个人的迫力让辽子感到害怕,不由得停止了动弹。
「啊──……」
她的右手被清正牢牢抓住。其间只经过了数秒。
「……!」辽子立刻回过神来,注意到清正握着自己的手,狠狠朝他的脸颊打了一巴掌。
「!」被打中的冲击让清正放开了手。辽子使尽全力推开对方,暴跳如雷。
「你知耻一点!」一声怒骂,她将毛巾甩向清正,踩着慌乱的足音出了房间。
被留下的清正连挨打的脸颊都不觉得痛似地,愕然望着她离去的门扉,坐倒下去。
清正的接触读心。
刚才仅仅数秒的接触中,从佐伯辽子当中读到的膨大情报远超过清正所预想的,拥有极度骇人的机秘内容。
(怎麽会……!)清正摒息瞠目。如怒涛般涌进脑中的惊人情报让清正的心脏快速跳动不停。这种事,一定连大友或佐佐都不知情。不只他们,连拥有头骨的阿苏家也应该不知道……!
由於这过分出人意表的事态,令他说不出话来。
(怎麽会这样……)清正的脸色如纸般苍白。因为过度的冲击,这次反而想要紧握拳头大叫起来。
(怎麽会有这种事!)必须赶快告诉主人信长。《黄金蛇头》的真面目,绝不是什麽八岐大蛇这样简单的东西。要是让岛津拿到这种东西就糟糕了!别说是九州,连日本全土都……!
可能会灭亡……!
(不能让他们这样做!)清正在心中叫着。(必须尽早禀报信长公才行!)
* * *
暖炉当中燃烧的柴薪在赤红的火焰里崩解了。火焰瞬间大大晃动起来,映在房间墙壁上的桌子阴影也随之摇动。
暖炉的火将高耶的侧面照得明亮。高耶在床上坐起上半身。
由於辉炎石帮助恢复的关系,他已经能够起身了。但是高耶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他从刚才就一直凝视着一点,沈思着什麽。
高耶的手按在脸上,一动也不动。只有指间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到底是什麽……!)睁大眼睛,重重地喘息,高耶在心里呻吟着。
(这种不安到底是什麽……)高耶咬牙切齿地拚命与自己的精神作战。有个阻挡在他记忆前的怪物。他并不是想不出在萩发生的事,但是高耶却无法接近那里。高耶拚命地凝视这样的自己。
他一直没有注意到。也不觉得异常。这是自己无意识当中要自己忽视的吗?为什麽……
(好可怕……!)愈是想要回想出来,愈强烈的不安就迫近而来。呼吸困难,汗水渗出。高耶拚命忍耐着害怕得受不了、想要狂叫着逃走的心情,努力与之正面相对。
──直江被击中了。
──以火焰龙卷让萩城崩坏……
(那……种……事……)抱着头紧闭上眼,痛苦地一次又一次不断摇头。
(我根本……不知道……!)赖龙脸上的伤。说是自己以火焰烧毁的?自己让萩城崩毁?被枪击中?我不知道。愈是想去回想,压迫感就愈逼得自己无法呼吸。直江应该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之後、还有在严岛、自己一直一直都和他一起战斗的……
(在哪里?)一股寒气令背脊发冷。
(那个时候,直江在哪里?)强烈的不安迫近过来。萩之後,自己怎麽了?忍耐着恐怖拚命自问。在水军城作战,但是那之前呢?怎麽到那里去的?怎麽移动的?
(不知道!)高耶咬住嘴唇,不断摇头。(想……不起来……!)
──你拥有凝视的力量。
(非去看不可的,就是「这个」吗?)高耶喘息着,放开了手。
(指的就是这个吗?开崎!)嘴唇被咬破,血的味道充满口腔。高耶吃惊地拭去血迹,但手指映入视野的瞬间,高耶的身体猛然震动了一下。
「啊……啊……」映在眼中的鲜血与「怪物」共鸣起来。恐怖增加了密度压迫心脏。高耶在全身集中力气,抓住被单,像要求救似地激烈喘息。
(不行!不看不行……)他拚命张开眼睛。
(非看不可!)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应该就在前面。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够直觉到。不能移开视线。高耶的眼睛充满战意,颤抖着睨视中空。
(不要逃……!)在这令人几乎发狂的压迫感、让人几乎要死去的不安当中,有自己非抓住不可的答案。不能退後。非看不可。
高耶咬紧牙关,独自战斗着。
这是谁都无法伸出援手的战争。
* * *
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雪花不断降下森林。窗外的天色已经相当阴暗了。
暖炉的火焰倒映在玻璃窗上。火微微摇动着,将高耶的侧脸照成橘红色。有个从房间入口处凝视着他的影子。
是吉川元春。
他不知从什麽时候就站在那里了。元春一直眯着眼睛凝视着高耶。
(真骇人的表情……)想得太多,变得憔悴了。想不开的表情就像精神衰弱的患者一般,凝视着一点的眼睛如同雕刻动也不动。然而只有瞳孔深处闪烁着异样炽烈的光芒,有人随便接近的话,好像只凭他的目光就能杀人一样。
这实在不是人该有的眼神哪。元春想道。说是回归野性也太温和。鬼气迫人──觉得这种表现也不足以形容。
高耶突然注意到元春,抬起头来。充满杀气。
(真是惊人……)觉得那简直是覆着人的形体的鬼,元春立下觉悟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後他走近这里。
「你的学生服。帮你洗好了。」元春说道,将刚送洗回来的学生服放在一旁。
高耶在警戒他。让人透不过气的紧张感。高耶彷佛立刻就要咬上来似地紧瞪着元春。这和他刚醒来时判若两人。比起元春在萩见到他时的眼神更增加了迫力。就算是饥饿的野兽,眼神也比他温和许多吧。
就算被咬破喉咙也没办法吧。
元春在心里下这种觉悟,在椅子上坐下:「感觉怎麽样?比较好了吗?」
「……」高耶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睛比嘴巴诉说着更多东西。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你的敌人。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而已。伤势怎麽样了?」
高耶沈默着。这简直就像负伤的老虎。
这令人呼吸困难的警戒模样,正是那段会话将他逼到极限的证明。他一直与发生在自己当中的异常对峙吧。也因此他的神经……说是倒竖起来也不足形容。是那种要将对方的一言一行全都威吓回去的紧张样子。
元春开始慢慢有点了解景虎的个性了。还在不久之前的话,他会将景虎的威吓如同表面照单全收,被他的迫力压倒,并感到畏缩吧……
但是景虎的真意总是与他的行动相反。像这样威吓敌人的态度,正说明了他不安恐惧得受不了的内心。
「……」
元春觉得自己似乎能够了解直江的心情,静静吐了一口气:「我想再一次和你谈谈。」
高耶眼中的力量没有放松。
元春承受着他的目光,继续说了:「那个时候,我们彼此似乎都不够冷静。而且我也并不完全了解你这个人。要是当时说了什麽多余的话,我道歉。」
元春以诚实的语调说道,回望高耶:「可以谈谈那时候的事吗?」
「……」高耶仍然对元春的一言一语极度警戒。抿得紧紧的嘴唇,还有那挑战似的目光都令人觉得心痛。
元春沈默了一会儿,开口了:「我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弟弟隆景,还有侄儿辉元。家臣们也都消失在安艺的大海了。或许毛利可以说是已经在那场海战溃灭了。」
原本已死的人回到该去的地方了。只是这样而已。或许你会这麽说……
「但是,即使短暂,我还是觉得能够再一次和隆景活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
「我能够确定两川的羁绊并没有消失这件事。」元春回想自己的晚年,说道。
父亲元就死後,毛利两川绝不能够说是顺利来往。隆景在兄弟当中是出类拔萃的优秀人物。不管是身为政治家或军略家都是。对毛利有价值的主要军功几乎全是隆景立下的。他在人德方面也毫无可议之处。……所以隆景受到父亲元就的深厚信赖与期待,最後元就将侄儿辉元交给隆景教育了。
他是个优秀的人,不管在任何方面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在丰臣政权时代,他也被选为五大老之一。从那个时候开始,虽然同为两川之一,但隆景与元春前进的道路已经不同了。隆景顺应时势主动与秀吉亲交,确实在秀吉底下巩固其势力。但元春对置於秀吉麾下一事感到不满,让儿子继承家业之後选择了隐居。
元春察觉到自己心中的黑暗感情。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父亲比起自己更要偏爱隆景、对隆景抱有期待。自己在隆景面前,总是不自觉地萎缩下去。
自暴自弃地,元春觉得自己比较适合站在幕後,要自己接受事实,但是自己与弟弟的差距变得历然可见後,元春也开始觉得自己无法再和他共同战斗了。
「毛利的两川在父亲死後,已经形同虚名了……」
高耶默默听着元春的话。
元春微笑了:「我知道。隆景一点错也没有。是我自己擅自感到自卑、别扭,主动疏远他的。隆景只是发挥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而已。隆景没有错。」
「……」
「就因为他没错,……所以才教人难以忍受。」元春说道,阖上眼皮。
高耶沈默着。
但是元春绝对不是讨厌隆景。证据就是他们在《闇战国》中复活,元春於水军城失去隆景时,他能够打从心底憎恨景虎。虽然只是短暂的时光,但是他们能够完成似乎曾经一度崩坏的两川之使命。两人心中的羁绊绝未完全断绝。他们能够确定这件事。元春现在也觉得复活并不是一件无意义的事。
「所以……」元春再次开口了:「我觉得自己能够了解直江对你的心情。」
高耶眼睛当中那威吓的光芒稍微减弱了。不只是直江。还有友姬的心情。自己会感到自卑,绝不是因为讨厌对方。
不……正因为重视对方,所以才会感到无法忍受。
「友姬的那种心情,只是正巧到达忍耐的界限而已。直江的话,是这两种感情纠葛到了最後,变得过於纯化了吧。」
然後悲剧发生了。然後将两人逼至无可挽回的绝境。而自己又是如何……?
「……」
高耶的视线不断倾注在闭口不语的元春脸上。高耶什麽话也没说。元春忽然想到,他或许无法了解这种难以忍受的心情也说不定。这麽一想,弟弟隆景的面容与高耶重叠在一起,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爱怜心情。
「我啊……景虎殿下。」元春笔直回视高耶:「或许冒昧,但是我在不知不觉当中将自己重叠在直江身上了。我觉得他的样子就是将这种感情膨涨昇华的姿态,一直是以这种心情去看他的。我也想看着你们能够一直走到什麽地步。」
不,不是想看……
而是觉得即使它的终结是令人难耐的丑恶光景,自己也绝不能移开视线。
事实上,元春就觉得景虎在萩城表现出来的样子,岂止是丑恶到令人嫌恶,简直是骇人到了极点。
他说直江全部都是属於他的。
元春清楚地记得。他说那个男人全部都是他的。要生要死都只有自己拥有这个资格。直江的记忆……还有历史。绝不许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触摸他。他只想要那个男人的真实。以狂人般的眼神,景虎叫着。
元春觉得他真是疯了。那不是独占欲的团块这麽简单的东西。而是独占欲的怪物。目睹那种景象,教人难以忍受。让元春感到害怕的,是那种毫不掩饰的露骨执着。
不能追求一个人到那种地步。不能向他人追求这种事物。
强烈地、永远地,要他人只追求自己……
大多数的人或许都抱有或大或小类似的欲望。但是他们并没有实际去追求。因为大家都了解那是危险的。首先,那是种终究无法实现的愿望,不但会毁灭自己,同时也会让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全都瓦解殆尽。大家都以理性饲养着这种欲望,熟练地不让它成长茁壮,不断欺骗自己欺骗他人活下去。能够熟练地做到这种事的才是成熟的大人。
「但是,请你不要误解了。我这并非在责难你。」
元春静静地否定,对沈默的高耶说道。
「我被你的话震慑住了。之後,我回想起直江说的话,承认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你不是没有分别,而是太过真挚了。你对自己或对他人都太过一心一意,所以无法轻易彼此亲密、妥协。我认为这是很坚强的。要责难你是件很简单的事。但是你对这种感情的纯度丝毫不感到害怕,我被你的这种坚强所震慑了。」
「……」
「或许是四百年这样异常的时光让你变得如此的。但是景虎殿下……」元春说道,正面凝视着高耶的眼睛:「你让萩城毁灭的大火。我在那场大火中,看到人心真正的地狱了。」
高耶露出痛苦的表情。
元春笔直地凝视着他。高耶的表情又出现了那种焦躁感,元春沈默地看守着。
高耶微微垂下视线,然後……
「你觉得……我在逃避吗?」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元春瞠目。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是从现实中逃走了吗?」
「景虎殿下。」
「是这样的吗?吉川元春。」
元春以进退两难的样子紧紧将嘴巴闭成一字形。
高耶以锐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元春。那过分的认真模样,让元春再一次下了觉悟。他不移开视线,静静点头。
高耶痛苦地眯起眼睛:「……那,直江呢?」
「……」
「直江他又是怎样?」
元春的表情严肃非常。高耶痛苦地等待回答。元春以不容撒娇的语调说了:「那不是该由你自己想出来的吗?景虎殿下。」
「!」高耶像是受到冲击般地抬起下颚。
元春放缓了闭得紧紧的嘴角,望向高耶。然後他缓缓伸出手去,以像父亲般厚实的双手包住了高耶的脸颊。
高耶瞠目。
「仔细听着。景虎殿下。」元春确实望着高耶的眼睛,说道:「直江死了。在那一夜。」
「……」
高耶目不转睛,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元春。元春不是在责备高耶,只是告诉他:「你应该也隐约察觉了才是。自己回想不出发生在萩的事的理由。让你的心感到不安的理由。」
是说中了吗?高耶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
「你一直在想吧?所以你的表情才会这样憔悴。」
元春看穿了。看穿了高耶已经开始在怀疑自己。
现在高耶正对自己感到疑惑。觉得正确的自己,真的能够相信吗?或者自己在什麽根本的地方对自己说了谎?
为什麽感到不安?
来到这里之後,高耶开始思考。和元春再会之後开始变得显着的奇妙感觉让自己感到不安,高耶想知道原因而不断思考。和开崎会面後经历过的那不断绕回原点的思考,在这里也不断重覆,甚至令他变得憔悴不堪。元春注意到这样的高耶。
「在迷宫当中,很难过吧?」元春低声说道:「之所以无法离开迷宫,不正是因为你一直抗拒就在你面前的答案吗?」
高耶缓缓摇头:「直江……在我身边。」
「那是你把完全不同的另一人以为是直江。……由於失去了直江的冲击。」
高耶仍然摇头。
「……景虎殿下。」
「不是的……直江一直和我在一起。两年之间,一直和我在一起。」
「就因为这样,」元春望进高耶的脸:「你才会受了不该受的伤。」
高耶睁得大大的眼中滑下了一滴小小的泪珠:「不……是的……」
「你不是想知道真实吗?不是想从迷宫中逃出吗?景虎殿下。」
「不是的……!」高耶无法忍耐,叫了起来:「这种答案不是出口。我没有逃避现实!他就算对我失去兴趣,也像这样接受着我……!我才不要听你的话!」
「我知道你不想看,但是这样你的恶梦永远都不会结束!你还不了解自己的罪恶吗!要是你因为真的直江绝对不会给予你的伤害而痛苦,会为这件事受到更大伤害的不就是直江吗!假货的行为被当成是自己的真实,你能想像这样的直江的心情吗?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令人不甘的,要是我的话,死了也不会瞑目!我不认为让自己疯狂的你抱有任何算计之心,但是只要你一直这麽做,你就是一直在背叛直江!」
「住口!」
「你听好,景虎殿下!这些全都是你的依赖心所生的。你的那种孤独是身为生物就非背负忍耐不可的事物。是生物存在的根源之物。是无法逃离的。想要逃避它的行为,不就是撒娇吗!」
「不要再说了!」
「景虎殿下!」
「你总是说些没凭没据的话来迷惑我!那个时候也是!直江根本就没有要留在你身边!而是要死在……!」
元春一惊,倒吞了一口气。高耶也陡然僵直起来,手指缓缓按向嘴边:「要……死在……我的……手中──……」
「景虎殿下……!」
高耶以嘶哑的声音呢喃着,眼睛几乎要裂开地瞪大着。那片火焰的印象愈来愈鲜明。缓慢地,当时的情景复苏过来。的确,就是这个记忆。高耶想道。就是「当时」的记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景虎殿下!」
「啊啊啊啊!」
「不要被骗了!景虎殿下!」
「!」听见背後响起的锐利声音,元春反射性地回头。一个不知何时进入的男人,靠在墙上望着这里。元春叫了出来:「高阪殿下!」
「高阪……!」嘴巴叫出名字,高耶的脸僵住了:「你……」
「好久不见了,景虎殿下。」
形状端整的艳红嘴唇向上微微吊起,高阪弹正低声说道。高耶回过神来,再次全身露出警戒的样子。
「你还活着……!」
「违背你的期待,真是抱歉哪。我为了想见景虎殿下美丽的尊颜,所以像这样从冥土归来了。就不能为我高兴一点吗?」
高耶恶狠狠地睨视他。高阪以怀念的表情承受着他的目光,开口了。
「……哼。还是胆小虎一只哪。不过元春殿下也真是的。不能向景虎殿下扯谎呀。」
「扯谎?」元春讶然反问,高阪轻轻微笑,点头:「对。元春殿下再怎麽为他人着想,说谎总是不好的行为哪。竟然说直江死了这种谎言。」
「什……!」高耶一惊,也望向高阪:「你……刚才……」
「元春殿下说的都是假的,景虎殿下。不能相信唷。」
元春不了解高阪话中的真意。他想要反驳,却被高阪锐利的眼神一闪阻止了。
「元春殿下。拙劣的谎言是无法安慰人心的。你体贴景虎殿下,想告诉他直江死了的心情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这种时候不告诉他真相反而是一种不幸。应该断然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才对。元春殿下。」
「高……阪殿下……?」
高阪不理会不明所以的元春,将视线转回内心动摇的高耶,缓缓走近他。然後他以怜悯的语气如此开口了:「你……被直江卖了,景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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