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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两个茱利亚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第15卷:火轮的王国》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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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崎诚大受动摇。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从睡梦中醒来,自己又身处陌身的地方。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这种感触毫无疑问的是现实。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这次竟然是身处像是病房的床上,而自己为何会睡在这种地方?
赶快看看时钟。这种情况的次数一多,采取的下一步行动也固定下来了。诚望向时钟的日期。二月二十日。
「已经过了十天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他想要更看清状况而寻找眼镜,但是眼镜不在身边。没办法,他只好眯起眼睛(近视眼的人的习惯)望向窗外,景色就如同预想,是他完全陌生的。
(「又」来了……)开崎诚一阵恶寒。
(另一个我「又」出现了吗?)恐惧和忧郁同时袭上心头,开崎诚觉得连肩膀都变得沈重起来了。这段期间就如同往常,没有半点记忆。自己应该是在茅崎的自宅的。……这已经第几回了?
(一定又做了什麽莫名奇妙的事。)而且这次恐怕是相当严重的事吧。自己似乎终於被丢进医院里来了。
「啊啊……」诚绝望地吐出叹息。自己的异常已经是无庸置疑、决定性的了。
(饶了我吧……)诚有一股想向神明祈祷的冲动。
这数月以来,似乎有另一个开崎诚在诚当中筑巢了。这是叫做双重人格吗?在没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宛如另一个人般地行动。总是经常一下子失去了数日、数周的记忆,但是一问周围的人,他们都说自己在那段期间也像正常人般地在活动。这种事自己曾在哪里听过,但是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变成这样。也因此连他在公司内的人际关系也被搞得乱七八糟。由於正好碰上经营上问题频出的时期,诚想着自己会不会是精神衰弱而一度就医求诊,但是……
(不过这里到底……)总之先叫来医生,问他自己跑到这里来的经纬吧。就在诚这麽想的时候。
门被打开,一个高挑的女人进来了。那是个看起来外向活泼的美人,但诚不认识她。女人一看到诚,不知为何露出了可怕的表情。
「看来你总算是醒了。开崎诚。」
诚突然感到不安。……自己对这个女人做了什麽糟糕的事吗?
门协绫子全身涌出杀气。
这也难怪。遭遇岛津家久的袭击後,绫子将昏倒的开崎交给医生,自己追向家久等人,但最後仍被他们甩掉了。
听说萨摩的岛津军势目前正在进攻肥後周边。现在正在进攻八代,虽说是游击式的攻击,但没想到他们竟会进入熊本市内,这实在是出人意表之外。……岛津军的侵攻使得周边各古战场的怨灵活性化,被害也徐徐增加起来了。景虎派遣《轩辕》及上杉的兵团等加以对应,但局势一直没有决定性的进展,也无法使他们镇静化。
岛津进入熊本的话,熊本就将演变成大友、织田、岛津三足鼎立的状态了。周边怨灵们的紧张也日渐高昂。结界消失,岛津的军势想要杀进市内的话,镇上将会化为怨灵的战场吧。
绫子完全没有预想到会与岛津遇上,因而感到焦急。但是有个收获。陪伴景虎来到医院的男女。那两个人果然是失踪的火向教信徒。绫子拿照片向医生和护士确认过了。
女的是佐伯辽子。男的是榎木正道。──那个池田教守特别疼爱的年轻信徒首领人物。
佐伯辽子住在久留米。她被人目击到从火灾现场飞走。从状况上来看,他们就是带走景虎(的遗体?)的犯人这点八成不会错。但是奇怪的是用来搬运遗体的车子的司机。他确实是载着高耶开车走了,但却不记得自己把车子开到哪里。等到他察觉时,自己正开着空车经过国道五十七号线的立野附近往熊本方向驶去。另外,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职员目击遗体被运送出去的现场。
但是线索就到此为止了。
(国道五十七号线。)这之前是阿苏。
(就算是阿苏,也没有任何线索。)她照开崎说的不断呼唤景虎,但没有传达到的反应,景虎也没有回答。绫子进退维谷,想着这个男人会不会知道什麽而回来了。
但是为什麽火向教的信徒会救助高耶?而且他们有什麽必要骗说自己是亲属而带走遗体(虽然绫子完全不相信)?
「那些火向教的信徒是什麽人?」绫子以可怕的表情诘问开崎诚,「要是和《闇战国》有关,是哪里的人?你说景虎和下间赖龙发生战斗是吧?那救了景虎的火向教是同伴吗?还是……」
「那个……非常抱歉……」坐在床上的诚一脸正经地对绫子说道,「我不了解你在说些什麽。好像发生了很多麻烦事,但是我……呃,连你是谁都……」
绫子的眉毛一震,吊了起来:「你说什麽……」
「很抱歉。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是我连这里是哪里都……」
「看就知道了吧!是医院啊。你被岛津击昏了不是吗?被打得昏头了吗!」
「岛津?我和那个人打架了吗?」
「?」绫子睁大了眼睛。对方的反应很奇怪。
诚努力想要回想出来,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放弃,又绝望地叹息:「这次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人打架了吗?……真是难以置信。」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说些什麽啊!」
「真的很抱歉,可以请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啊,我知道这里是医院。请告诉我是哪一县的哪一市……啊,或许是町也不一定呢。总之,请告诉我地址。」
绫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以为开崎在装傻,就要「你这个……!」地怒骂起来,但开崎的表情实在是太过认真了。
「你到底……」
「你会生气也是当然的,但是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你……我不知道你的芳名,但是恐怕你是与另一个我有关的人吧。」
「另……另一个你?」
「嗯。」诚将双手按在头上,「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相信,但是我好像生病了。自己说起来像什麽话,但是我好像是双重人格什麽的。在我睡着的时候,有某种别的意识支配我的身体,像别人一样行动。」
「这……你以为这种话会有人相信吗!」
「真是伤脑筋……怎麽办呢……」诚皱紧了眉头想了一会儿,「那麽,为了确认,可以请你打电话给我的主治医生吗?他很清楚我的症状,听了他的话,你应该能相信我说的。他应该会向你说明我的症状。」
诚说道,拿起床边的便纸册,在上面写了一些字。绫子「咦?」地感到纳闷。这和昨天开崎写字的时候不太一样。
(左撇子……?)昨天开崎确实是用右手拿笔的。而且笔迹也不同。开崎在便纸册上写出来的字是偏左上的细长型文字,是让人感觉有点神经质的字迹。
「请打电话给这位医生。」
绫子急忙比较开崎递给自己的纸条和昨天他交给自己的纸条。完全不同。不只是笔迹,连数字的写法都不一样。现在的开崎写的数字是晶液数字型的写法。这两张纸条上的文字个性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的。(怎麽回事……?)
「咦?又来了。」诚突然看向手表,呢喃道。他的手表戴在左手。他「真是受不了」地呢喃着,「我是左撇子,所以戴手表的手和平常人相反。看来另一个我是右撇子的样子呢。」
诚一脸软弱的样子,说着「戴在左边会让我不舒服」,将手表取下了。这麽说来,他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绫子知道的开崎说话的方式更有深度。现在的他说话的速度要更快一点,语气也有点官僚式的、语尾不留余韵。但是完全感觉不到像在作戏的不自然。
「怎麽回事……」绫子迷惑了,「你真的是双重人格吗?」
「是真的。」开崎忧郁地点头,「可以请你先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我想和主治医生或同事连络。」
「这里是熊本。」
「熊本!?」诚的声音跳了起来,「熊本……是那个熊本吗!九州的!怎麽会……、怎麽会跑到这麽远的地方来了?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吗?」绫子渐渐真的开始担心起来,她望向开崎的脸:「《闇战国》的事也?」
「闇……战国……?那是什麽?」
绫子一半陷入呆然地望着开崎:「那你也不认识我了?仰木高耶的事也是?」
「仰木……高耶……?」开崎将手放在嘴角,再一次深深吟味似地呢喃道,「这个名字……」
「你知道景虎吗!」
「仰木高耶……」诚像在确定似地,一次又一次在口中缓缓复诵,「仰木……高耶……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但是有什麽……,觉得自己的嘴巴好像曾经不断呼唤过这个名字的感觉……」
「那是什麽意思?为什麽?」
在不断复诵当中,诚好像逐渐动摇起来了。他突然又露出不安的表情,求助似地问了。
「那是谁?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难道那是『另一个我』的名字吗?」
「不、不是的……」
「总觉得胸口……」有种被塞满、被纠紧的感觉。这难道是『另一个自己』所留下的感情余韵吗?
「仰木……高耶……」
深深吟味地再次呢喃,开崎拚命想从那个名字得到一些情报。绫子也看着他的脸等待回答,但开崎完全掌握不到任何具体的事物。
「我和那位叫做仰木高耶的人,有什麽样的关系呢?」
「……」绫子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这个男人果然怪怪的。)不,他从一开始就不正常。在江之岛岩地时的行动也是。对,这男人从一开始就哪里怪怪的。绫子当时就觉得这个男人一定哪里有问题。而且与高耶有关时更是如此。
监禁高耶的也是开崎。高耶的样子变得奇怪,也是那之後。绫子调侃高耶说他脖子上的痕迹是吻痕时,高耶真的生气地狠狠瞪向绫子。由於那种迫力异样的可怕,反而教人起疑。从此以後,开崎的名字就变成在高耶面前绝不能提的禁句了。拿来当话题时,高耶也会产生过度反应。然後之後就一定会露出痛苦的表情消沈下去。
(为什麽……)然後昨天也是。明明跟随大友,为什麽又说出那种像是帮助高耶的话……
「你到底是什麽人……」绫子露出警戒的样子。
开崎真的什麽都不了解。就因为知道他是真的在迷惘,所以更教人感到诡异。
开崎称呼高耶的措词。绫子知道一个总是如此称呼他的人。而且高耶被开崎盖上大衣时流下了泪水。
(难道……)偶然吗?不,哪里不太对。但是这样一来就能够说明了。
(是我想太多了。)因为他们已经这样努力寻找却都没有消息了。当时的他是那样虚弱。若非奇蹟发生,这是绝不可能会有的事。而且开崎的双重人格不是因为凭依而产生的。这个肉体的灵魂只有一个。而且那若是他的灵魂的话,自己应该马上就能察觉的。
(只是相似而已吗?)被里见利用的现代人竟然是个双重人格,这不是太过不自然了吗?
绫子想起奇妙的事。江之岛事件後八神的报告。里见义尧那可疑的消失。残留在义尧倒下去的地方的气,与《调伏》後的气极为相似。这麽说来那个时候……(开崎不在江之岛……!)
「难道……」绫子呻吟般地出声。
开崎突然抬起头来:「难道?什麽?」
「开崎。你是双重人格的话,在这里交换过来。叫另一个人格现在出来!」
「那种事我做不到……不能由我主动交换的。」
「叫另一个人出来!你要是真的双重人格的话,现在就叫另一个你出来!」绫子突然抓住他的衣襟,诚吓了一跳。
「请不要动粗!不行的!」
「我想确定啊!开崎诚!你到底是什麽人……!」
「不要动……粗……!」
「你!难道你是……!」
此时开崎的身体突然一震。绫子「咦」地感到讶异的同时,开崎的拳头突然打向她的腹部。
「呜……」绫子一阵呻吟,在床上趴倒下去。此时开崎的表情已经是另一个人的了。
另一个开崎出现了。
「抱歉了……」开崎以低沈的语调向绫子说道,「你留在熊本。清正张下的本妙寺结界点快要崩溃了。」
「开……崎……」
「家久似乎行动了。岛津的军势不久後就要迫近这里。结界若是被打破,熊本将不知会变得如何。市街会成为怨灵们的战场。」
「你……为什……麽……」
开崎的视线变得柔和,在绫子身边蹲下,然後将自己的大手轻轻放上绫子的头。
开崎静静说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了。他没有死。我去带他回来。」
这麽说完,开崎机敏地站起。他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和大衣穿上,将手表解下再戴回左腕,匆忙出了房间。
绫子痛苦地紧闭上眼。她的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珠。(……直……江──……?)
足音在走廊的另一头消失了。
* * *
出了大马路,开崎招来计程车,匆促地告诉司机自己的目的地。
「请尽快到立野车站去。」
(大意了……)在结界内的同调难以顺利进行。开崎不甘地吐了一口气。自己竟然被岛津家久击昏……
(晴家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不过算了。高耶无法行动的现在,旧上杉无法圆滑地发挥机能吧。能够下指示的只有自己。无论如何,总有一天必须告诉他们一切。
(……你会给我什麽样的回答?晴家。)同调之所以直到刚才一直中断,是因为开崎集中精神传送思念波给高耶的缘故。高耶回应自己的呼唤了。他让护法童子前去搜索,但是有结界阻挡,无法接近。
(可恶……!)开崎咬牙切齿。不管得到什麽样的力量、卖弄什麽道理、想要与他站在同等的位置上,自己还不是一样无法守护高耶吗?这双无力的手算什麽?无法在现实中去拯救他的话,不就等於毫无用处吗?就算被压溃、就算彼此憎恨,能够以自己的躯体成为盾来守护他的那个时候,自己不是幸福得很吗?
(不、不是的……!)自己没有错,同时也要去拯救高耶。开崎说给自己听。一次又一次说给自己听。自己应该做得到的。不、非做到不可。
(若非如此,我就没有重生的资格。)一闭上眼睛,就看得见发出悲鸣的高耶。一股令人嫌恶的预感让开崎焦躁地咬住按在嘴边的手指关节。
(现在不行,高耶……)在不稳的状态下进行精神溯行的话,这次你真的会崩溃。虽然自己的呼唤传达不到,但高耶的不安与动摇却不停传来。高耶现在正身处强烈的不安当中,强烈到了甚至能够传到如此远的地方。
(现在不能进行精神溯行。)
──我要以自己的力量醒来。
但是高耶不了解这是伴随着崩坏的危险行为。
(我不能让你独自战斗。)他连自己到底能为高耶做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总之必须到他身边法。开崎像是被鞭策似地这麽想。
(不需要任何藉口了。)自己所设想出来的任何藉口,都没有超越亲身到他身边去的力量。就算自己在他选择的战斗中无法派上任何用场,但至少要到他身边去,紧抓住他的手。就算痛苦只能由一个人独自背负,自己也应该能够不断紧紧拥抱住他的身躯。
(要怎麽做才能成为你的力量?)无法只是从远处旁观。就算这是自作自受的痛苦,他也无法责备高耶。
(我是被你所拯救的。)还有这重新活过的坚强,
(也是你所赐予的。)开崎在心中呢喃着,轻轻握住手掌,在心中回味那一直残留在手中的他的肌肤温暖。
──直江……
在那短短的一夜,自己不知得到了多少救赎。
景虎在那一夜,将自己从至今不知有多少人犯下的「过错」当中拯救出来了。至今为止的自己,实在是太不了解自己的思念是多麽地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怖了。
要怎麽样才能除去你的不安?但是,自己真的能够说出「你没有任何需要害怕的事」这句话来?
(我打从心底……想要你。)不管是你那害怕失去而无法回头的「软弱」、还是想要永远受到崇拜的「狡猾」,自己全都想要。一边将高耶紧拥在怀里,一边祈祷着连这个人无可救药的邪恶部分,自己都想用炽烈的力量将之据为己有。
(断绝,一定能够转变成其他的事物。)给予自己再一次活过来的机会的人是谦信。所以为了完成谦信的命令,自己如此行动。……但是,重新活下去的力量,是景虎给予的。将重新再站起来的力量给予倒在道路途中的自己的,不是别人,就是景虎。
你告诉我至上的存在方式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我们两个人的。什麽都不相信、什麽都不期待……是总是这样说的景虎如此告诉自己的。
那句话,给了濒死的心最後的力量……
──像你这种人,不能信任……
想要解除景虎的痛,将他心灵那数重的保护硬是剥除,但是不管再怎样接近他的内心深处,景虎最核心的部分却总是这样说着,拒绝直江。最应该为他治癒的部分,自己却因为这「无可救药的我执」(对优越者的憎恨、卑微的败者劣根性、感到被威吓的被害妄想)而无法继续接近。
一边强烈拒绝着自己,却又总是待在那里的景虎才正是最强烈地呐喊着「希望得到解救」的人。
(我……明明知道。)开崎痛苦地闭上眼睛,紧紧握住放在膝上的拳头。
(一定能够改变。)若是舍弃这「无可救药的我执」便是「自我的死亡」的话,那麽就不是舍弃。我要带着它变成拥有能够解救你的力量的人。
(将这种我执也变成解救你的力量。)自己选择了这种爱。绝非不可能。因为为了实现它,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我不会让你独自战斗。)拜托,一定要赶得上。开崎一边祈祷着,凝视窗外。
*
杉木行道树消失,国道往阿苏的外轮山继续延伸。右侧是深谷,车子在笔直的道路上前行。这条道路是久远以前曾经行经过的道路。
三十余年前。
为了从织田的手中保护美奈子而潜藏的地方,也是这个阿苏的山中。
在那场最後决战之前,直江因景虎的命令而脱离战线,护卫美奈子逃到敌人找不到的地方去。景虎自己也清楚在战事中,美奈子是自己的致命伤一事。他说「我不能将她卷入」,命令直江护卫她。
对於将夜叉众的成员从战线中除名一事,长秀激烈地向景虎抗议。但景虎顽固地不听从,长秀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想将美奈子杀害,但被景虎察觉而阻止。他们之间有过这段纠葛,因此长秀在漫长的时间中消息不明,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与景虎关系恶劣的,不只是长秀。
景虎与直江两人之间也有许久一段时间关系冰冷。
──美奈子就交给你了。
那天,景虎叫出直江,如此说了。
──你的话,我能够信任。
景虎以那总是说着「无法信任」的眼神如此命令。
直江从那之後就一直揣测着景虎的真意。那句话就如同他字面上所说的、还是计算过战力效率的结果、或者是完全恶意的。没有任何弦外之音吗?感觉起来也像陷阱。
或许真的是陷阱。在这阿苏之地。
自己对景虎所爱的女人……做了残酷的事。对於这个罪,直江还没有做出任何报偿。
*
阿苏下雪了。外轮山的树林已经上了一层雪化粧,但从路面上看来,积雪的影响并不大的样子。
「看来晚上会很辛苦了哪。」听着气象预报的司机说道,「市内的车子一遇到雪就没办法了,要是积雪的话,这条路就会大塞车了。大家都不在轮上加链行驶……」
开崎仰望窗外厚重的灰云。(雪……)那天的确也是像现在这样下着雪。
车子弯向国道右方,经过狭小的坡道驶下谷底。立野是阿苏外轮山的开口,也是经过北阿苏JR线的丰肥本线及南侧南阿苏铁道的分岐点。
计程车来到目的地的立野车站前。车站前停着一辆像在等着开崎的4WD。
「开崎大人……!」
一个身穿短外套的男人下车来,朝这里挥手。是八海。
在冰冷的雪花纷飞中,开崎走下车来。
* * *
太阳光从云层隙缝射入,几乎没有半点风浪的平稳大海闪烁着银色光芒。
彷佛在望着大湖一般。宛如大河般的有明海彼方,有着巨大的山影。
「今天有点模糊呢。」色部胜长一边从渡船乘船口往岸壁走去,一边向身边的少女说道。「那是岛原半岛。前方的小山是眉山,再过去的高山是云仙普贤岳。听说前面将成立岛原市的样子。」
从熊本市街乘车约三十分钟。色部来到熊本新港。
栈桥那里,前往岛原的渡船似乎开始开放乘船了。从这里坐船到对岸的岛原港约需一个小时。直线距离只有二十公里左右,比阿苏距离更近。
渡船乘船场是最近才建好的,候船室的建筑物那大小的三角屋顶相当可爱。距离渡船出航虽然还有许多时间,但是像是乘客的团体慌慌忙忙地往栈桥那里奔去。色部目送他们,再次将视线移向大海。
远方的普贤岳正昇起喷烟。昇起的烟雾与灰蒙蒙的天色混杂在一起,哪里是喷烟哪里是云,令人无法分辨。
「普贤岳的活动好像大致平息下来了,但是听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看得见那一带,山肌变成茶褐色的地方吗?听说那里从前是被绿地所覆盖的,但是现在全被熔岩烧毁了。」
「……」
灾害的爪痕,在隔着海的这一端也能了解。听说喷烟比起火山活动全盛时期已经少了很多。根据风向,有时熊本市内也会降下火山灰。
色部回头转向少女。那是个身穿水手服的小个子高中生。
是御厨树里。
御厨双臂环胸,看了普贤岳一会儿之後开口了:「岛原是与我们天主教徒因缘不浅的地方。色部殿下。」她伸手指向左手边的岛影,「那是天草的岛屿群。天草在『修士阿尔梅达』前来传教之後,就可说是日本的天主教徒之都般的土地。阿尔梅达大人与我们主公大友宗麟有深交,他也前来臼杵拜访过好几次。当时并设有学校,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天主教徒之都。……直到禁教的告示出现为止。」
御厨树里说道,笑容从嘴角消失。
镇压天主教徒的狂岚也卷袭了这个岛原与天草。杀鸡儆猴的磔刑、拷问……听说那种残酷真正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吊刑、火刑、水刑,听说也有被监禁在牢屋里,肚皮被涌出的蛆虫咬破而死的幼儿。殉教者们深信只要死了就能上天国而殒命。
在严格的镇压及残酷的拷问前弃教的人不计其数。
「那不是人做的事。」御厨以沈重的语调呢喃道,「做出那种事的,是恶魔。」
「……」
不知她曾经有过什麽苦痛的经验,御厨露出目光呆滞嘴唇紧闭、一脸幽怨的老太婆表情。那看来并不普通的样子,令色部感到讶异。
色部当然也知道那个时代。他亲眼看到许多受磔刑而死的天主教徒。口耳相传的传闻中,惨无人道的占了绝大多数。
「茱利亚夫人……」
被这麽一叫,御厨忽地回过神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後她从制服口袋中取出数枚古旧的钱币给色部看。钱币中央以丝线贯穿起来。
「这是?」
「是被称为钱佛的东西。是这样使用的。」她说道,将以丝线连接的六文钱吊起给色部看。六枚钱币像十字形般地连接在一起。
「玫瑰念珠……」
「这是地下天主教徒们拥有的东西。平常只是普通的钱币,只有在祈祷的时候才会将它展开。」
听说逃避镇压而潜藏在地下的天主教徒信仰,就是以这种方式保持下来的。在刀的护手之类的小东西或墙壁、柱子的一部分刻上十字架,将之偷偷地视为信仰对象。玛利亚观音也是其中之一。天主教徒们使尽各种方法,在地下持续信仰。
天草也有许多地下天主教徒的隐藏所。直到禁教後的明治之世来临,代代不断流传。听说连祭司都没有的时代中的地下天主教徒们,由被称做水方的指导者施以洗礼,并执行仪式。但是经过漫长的时光流逝,祈祷文变成意义不明的咒文,天主教也成了与原本形态大相迳庭的异形土俗宗教了。
「……」
御厨以沈思的表情将六文的「钱佛」静静包裹在手掌当中。
渡船即将出航的广播响遍全港,汽笛鸣起。全员似乎都已经上船了。等待汽笛的余韵消失,再度听见打上岸臂的波浪声时,树里对色部说了。
「我想或许你也知道,我是宗麟大人的後妻。我原本是正室伊莉沙白夫人的侍女长。伊莉沙白夫人因为顽固地拒绝成为天主教徒,所以被宗麟大人休妻了。」
「听说她是奈多八幡的宫司家奈多氏出身。」
「是的。因为夫人是战神八幡神的宫司家之人,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天主教徒。」伊莉莎白这个名字是在她死後,耶苏会的人为她取的绰号。她被人说是恶妻。
「但是我也能够了解。夫人是战国武将之妻。她可能无法违背对战神八幡神的信仰吧。」因此我被人说是夺人之夫的女人,也因此受到憎恨……御厨树里深深叹了口气,眺望大海彼方喷烟的普贤岳。渡船在眼前的视野中慢慢横越过去。
「总大将直江殿下,现在身在何处呢?」
「他现在身在日光。这次的事务完全委任属下色部胜长处理。」
「是吗。没想到会说要以龙造寺隆信之首做为这次同盟的礼物,真是教人吃惊。太精彩的指挥了。托你们的福,大友才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佐贺。」
「这样一来,肥後就将从其他的织田势力当中被孤立了。只要清正消失的话,应该立刻就能取得肥後才是。」
「是的,若是进行得顺利的话。请看。」御厨说道,指向有明海。
色部望向那里,在波涛的远处、渡船行进方向的远方,看得像像火团般的东西。色部凝目细看。
「不知火?在这样的大白天中,不是八代海的地方也会出现不知火吗?」
「这不是普通的不知火。请仔细看。那是岛津的船。」
「岛津的船?」
色部一惊,望向御厨。御厨点点头:「夺取八代的岛津军利用水陆两路想要两面夹攻熊本而接近过来了。看得到圆形里有个十字的旗帜吧?看是侦察船。」
看得出她在许久之前就察知这件事了。
御厨的表情极为严肃,睨视着海上。此时色部终於注意到了。
(原来如此……)他了解御厨特地把自己叫到这里来的理由了。御厨是以熊本司令官的立场在告诉上杉使者的色部岛津水军的动向。她也算是个堂堂的武将。诉说战局的她的表情,是极度冷静的军师表情。色部的表情变得认真。
「大友打算如何应对?」
「大友的水军还未赶到此处。他们现在正与来到玄界滩的长曾我部水军交战中,无法动弹。……陆路虽然直到左贺都在我们的掌握当中,但还是希望能有支援海路的水军。」御厨说道,笔直仰望色部,「我们想向上杉要求水军的援军。」
「水军……」
「是的。即使花点时间也不要紧。做得到吗?」
「……我会尽量努力。但是看这情形,岛津进入有明海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我们会将岛津封在外面。」御厨带着自信说道,「利用天草五桥将海峡封锁,让他们无法进入岛原湾。」
所谓天草五桥,是连结九州本土与天草列岛的大桥。它被称为珍珠线路,经由天草五桥,能够以陆路横渡天草,是天草象徵性的大桥。
「接下来的本渡濑户则用天草濑户大桥。最後在岛原、天草之间的早崎濑户以壁封锁住,岛津的船就无法进入岛原湾内了。」
「壁?但是那种东西,由谁来做?大友军应该完全尚未进入天草才是。」
「这里有我的同胞。」
色部一时无法理解御厨说的话,但是他渐渐察觉,吃惊地瞪大眼睛:「难道……要让在天草岛原之乱中死去的怨灵们……!」
「我要让原城的灵们全部复苏。」御厨以迷茫的目光望向大海彼方的岛原半岛,继续说道:「你知道能够强烈凝结人与人的精神,并发出力量的是什麽吗?色部殿下。那就是信仰。战国之世中,不管是亲子的羁绊或是主从的羁绊,都是有也等於无的东西。只有信仰能够强固地将人们团结在一起。在那场暴动当中不幸死去的人是我的同胞。这个羁绊,比起人质或以利害相结合的同盟都要强烈。」
「……茱利亚夫人……」
御厨从胸口取出玫瑰念珠,以那双小巧的手紧紧握住:「天草岛原之乱,是为镇压与迫害而苦的天主教农民为中心发起的一揆。以天草四郎大人为首,许多领民们都深信天主会伸出慈爱之手而战。在三个月的守城战後大家都死去了,一定只有到天国去才是唯一的救赎。但是他们的灵仍然留在那块土地。是因为太过悔恨、太过痛苦了吗?他们无法到天国去。」
「……」
「九州之地,到处都是殉教者的灵魂。灵魂们认为死後仍然无法到天国去,是因为自己的信仰不足。他们在地下拚命地呼唤天主之名,但是仍然无法到天国去。」
御厨笔直地看着色部。
「我要为他们在阿苏建立王国。然後把他们天主教徒的灵魂呼唤到阿苏来。《黄金蛇头》会呼唤灵。只要有它,连地缚化的灵也能够呼唤过来。唤来在土中绝望的死者们,我要鼓励他们,给他们一个能够再次祈祷的场所。大家一起忏悔、祈祷、虔敬信仰,这次一定能够到天国去。」
色部默默地望着紧握着玫瑰念珠、以热烈的语气诉说着的御厨树里。色部终於了解她所说的天主教徒王国的意思了。让悲愤的死者们以天国为目标迈进的场所──这就是御厨所说的乐土·阿苏的王国。
在阿苏火口山设下结界,成为一个王国。
「……是这样的啊。」
以御厨的说法来看,她是以自己的方法,以让同胞的灵净化为目的而行动的。
(不……)色部望向御厨手中的「钱佛」,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她似乎有什麽根深柢固的执念。为什麽她会带着「钱佛」?
「茱利亚夫人的名字,的确是於大夫人对吧?」
「是的。」御厨望向这里:「茱利亚是洗礼名。怎麽了吗?」
被这麽一问,色部轻轻摇头:「不……这是偶然,但是你知道有个与你完全一样,名为於大,洗礼名为茱利亚的夫人吗?」
「什麽?我不知道呢。是谁呢?」
「小西行长公的养女。行长公出兵朝鲜之际,将孤儿的她带回来收为女儿,接受天主教徒的洗礼。於大夫人之後去了家康公身边。」
「哦?」御厨睁圆了眼睛,「家康公的……」
「嗯。但是听说因为禁教令公布後她也不弃教,被放逐到神津岛去了。现在神津岛也留有与她有关的祭典。」
「……」
御厨的眼中突然浮现阴影。然後,御厨微微垂下视线,露出微笑:「是吗。那位夫人没有弃教啊。」
「怎麽了吗?」
「不,只是因为名字相同……有点……」御厨说道,握紧了钱佛。
色部从她的动作中悟出了一切。(原来如此。她……)
「埋入古城高中学生当中的蛇蛊之卵,在这一两天当中就会孵化。」这麽说的时候,御厨的表情已经恢复平常的学生会长脸孔了,「我已经下了暗示,从蛇蛊孵化的战斗员开始,会顺序集合到学校去。由『铁之学生会』进行的教育是完美无缺的。完全统制的优秀城兵军团将要完成了。」
从昨晚开始,蛇蛊孵化的学生们就已经开始集合到学校去了。在深夜中集合过来的制服姿学生们约超过两百人。
当中也有小金泽今日子的身影。
在深夜召开的学生集会在极为完美的统制下,连演讲的御厨也感到陶然。古城高中的制服也就这样成为他们的战斗服。
「现在,横手五郎应该在校内进行指挥。花了半年的心血总算有了代价。《黄金蛇头》也像在呼应我们似地不断增加力量。接下来只等实物被挖掘出来,我就是大蛇的主人。只要操纵它,就算岛津大举进攻,那也不是对手了。」
「……」
「《崩国》的建造也很顺利。请看这个。」
御厨的随从将报纸交给色部。是今天早上的报纸。一面专题报导上大大地登载着福冈某个水泥生成工场的爆炸事故。
是昨天发生的事故。工厂设备突然发生爆炸,被卷入的数名工厂人员受到轻重伤。
「这是……」
「发生事故的水泥工场在香春岳的山麓。从前是大友的要冲香春岳城的所在地。」
「香春岳城……」
被称为丰前第一要冲,大友、毛利、岛津等势力为了争夺这座城,展开了炽烈的战争,也是个激战地。香春岳由一之岳、二之岳、三之岳构成,自古以来就以铜矿采掘场闻名,也挖掘出许多铜镜等。一之岳现在成为水泥用的石灰采掘场,山的一半已被削为平地,看不见从前的秀丽姿影了。现在是露出白色岩肌、平坦的采掘面像悬崖般耸立的异样情景。
「香春岳从前是战场。染有许多悔恨而死的武者怨念。拿这个含有大量怨念的石头或铜来做出巨炮的话将会如何?」
「那麽《崩国》就是大炮的……!」
「对。」御厨笑了,「看来活性化的怨念在水泥工厂内爆发了的样子。现在立花道雪殿下在香春神社待机,进行建造大炮的工作。大和巨蛇和《崩国》,这样大友就是最强的了。岛津和织田都不是我们的对手。向他们反击回去吧。」
御厨自信满满地说道,毅然抬头望向横亘在大海彼方的岛原半岛。
色部以紧张的表情从报纸的报导中抬起头来。
横越有明海的渡船汽笛在湾内低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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