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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赎罪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第15卷:火轮的王国》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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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已经走了多久了?
只听得见自己异样巨大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郁苍的森林不论怎麽走都遥无止尽。高耶一面护着伤口,一面拚命地在深山旷野中行走。脑中只想着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
鸟人们没有追来。看来是甩开他们的追踪了。但是高耶也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里是哪里……?)高耶完全迷失了道路。而且现在是置身於黑暗当中。好几次被树根给绊倒。地面因积雪而变得滑溜难行。这是远古以前的土石流遗迹之类的吗?大大小小的岩石阻断去路,不管是要越过那些岩石,或是在陡峭的斜面上行进,对这身负重伤的身体而言都绝非易事。
高耶拖着沈重的身体不断地走。
山林的景色到处都相似。积了雪之後更是令人陷入一种一直走在同一个地方的错觉。根本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离刚才的地方多远了。以这种速度来看,或许还离那里不远也说不定。
「!」脚底突然因积雪而滑倒了。高耶滑落约五公尺底下的斜坡面。
「呜……!」攀着树根,总算爬起身子。呼吸剧烈得上气不接下气。体力早已超越界限。高耶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就这样仰向坐倒下去。
一边喘着气,仰望天空。郁苍的森林树梢间,看得见黑色的天空。
(已经……走不动了……)脑袋一片空白,意识也变得朦胧。伤势看来清况相当不佳,只是稍微动个背,肺就发出悲鸣,胸骨作痛。四肢彷佛不属於自己似地沈重无比,现在也好像就要无力地趴倒到地面去似地。
紧靠着的树干因霜冻而变得湿滑。是个寒冷的夜。雪在不久前停止了。取而代之地,冷彻的山气刺进肺中。汗水冷掉的话,体温会被夺走得更厉害吧。而且夜晚的山林会变得极端寒冷。指尖已经冷透了,以这样一件高领学生服实在是无法御寒。从现在的体力来看,能否到达山麓还是个未知数。
……是界限了。高耶死心地闭上眼。
这是无谋之举。自己的伤势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就算是健康的人,也不能小看了夜晚的山林。以这种身体在山中逃亡,随随便便就可能送命。高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当然若是平常的他,应该不会下这种判断的吧。没有余裕思考之後的事。
(在这山中遇难,死在山野中吗……)朦朦胧胧地这麽想。疲倦的脸颊上不知不觉浮现微笑。震动喉咙笑出声来。这是什麽状况?太过愚蠢、太过不像话,令人发笑。
看着夜空,毫无来由地有种怀念的心情。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像这样嘲笑自己的不像话。那是什麽时候的事?
(国二的夜晚……)无法回到发酒疯的父亲待着的家,独自在夜晚的街道旁徨。
那就像现在一样,是个寒冷的夜晚。只有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温暖自己冷透了的手。不能回家,闹区中也没有自己可待的地方,只好整晚处在寒风中,蜷缩在沈没於黑暗里的建材放置场一角。
嘴里含的香烟苦涩极了。
夜晚是那样寒冷。饥饿。身心都冷到骨里了。……凄惨到了极点。
他从没想到离家出走会是这样凄惨的事。这样下去,就算到了早上变成一具屍体也是没办法的事。这麽一想,就令人发笑。
悲惨又可怜,体会着自己的凄惨和寂寞无助,拚命地将脸埋进衣袖中不断发抖。
(根本就一点都没变……)现在的自己也体会着同样的滋味。从那之後不过经过了短短五年,但是一回想,却感觉到自己走了好长好远的一段路。可是又觉得就要这样死在阿苏山中的自己,和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丝毫没变。
只是没了温暖的罐装咖啡,还有口袋中的廉价小刀而已……
「呜……」身体一动,伤口的疼痛就直冲天顶。高耶一面激烈喘息,一面将背靠在树干上。视野模糊。意识朦胧。全身又倦又重。……这样下去搞不好真的会死在荒野。虽然这麽想,但是高耶的心中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疲惫不堪,阖上眼皮。仰头向天。连泪水都流不出……
鞭策自己似地逃到这里。也不是没有预想过会变成这样。以这种身体在严冬的山中逃亡,结果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了。根本就是不可能。无谋之举。自己知道的。
(明明知道……)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嘴唇。
(已经……可以放弃了吧……)还是放弃了吧。……这种事。果然还是毫无意义的。只能说是毫无意义。不是谁的错。是自己的错。招来这种无可救药的结果的,就是到最後都无法舍弃任性之心的……自己。
──你们早就结束了。
不想承认的话语……
──你只是从身为生物都应该背负的孤独当中逃避罢了。
(我知道──……)高耶像只垂死的小鸟般呢喃道。
(我很清楚,这是无可挽回的事……)不是任何人的错。原因总在自己。不是谁犯了错。我完全了解……
自己一直让直江多麽痛苦、多麽悲伤。孩子气的示威是多麽无意义的行为。自己的卑躬屈膝究竟是多麽深重的罪恶。
为了不被看穿自己的无力,提心吊胆地活过来。可笑的威吓,就代表了自己对世界的恐惧与害怕。从来没见过经历如此长久岁月却毫无长进的人……
(明明活了四百年……)别说是教人目瞪口呆了,简直就是滑稽。
自己的真面目就是出现在童话中的滑稽国王。为那些许的赞词陶醉,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家在暗地里嘲笑自己的事实。但是事实上国王是知道的。害怕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暴露出自己的堕落、揭发自己的丑态,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害怕大家察觉自己事实上没他们说得那麽了不起而装出一副自己拥有根本没有的力量。被他人称颂充满魅力而得意洋洋,要是不被他人崇敬膜拜,就连自己的居所都找不到。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自己了解「真正有魅力」的是什麽样的人。那是不做作的人。那种人就算让他人失望了也不关痒痛。大概只有那种不求报偿的人,才能得到他人的共鸣与纯粹的崇拜。
自己虽不是那麽了解世事,但至少清楚自己拥有的是虚假的魅力这点。所以早就预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露出真面目、让他人感到幻灭。由於害怕被熟知真货的人看穿自己的不安,连夜晚都不得安眠。
胆小如鼠,因为他人就是会批判自己的人种,所以对那种不足取的话也在意得不得了,甚至觉得受到威吓。只要一提到自己的自卑感就变得自我意识过剩,要是有人稍微触及自己内疚的事,就对对方充满警戒与恨意。
只能和对自己有兴趣的人缔结关系,所以也无法主动拓展自己的世界。像这样被动的人,不用多久大家都会死心离去。
无法拥有正常的人际关系。直江曾几何时指摘出来的事实。
(对。……不正常……)为了留住一个人,竟然想要永远胜过他。竟然想要将之化为「普遍的关系」。这种不自然而狂妄愚蠢的事,正常人的话想都不会去想。
(根本就不正常……)一边体会着自卑感的根源,高耶微微抬起那暗褐色的瞳孔,望向黝黑一片地覆盖住上方的树梢。黑暗过於深沈,连星辰也望不见。
自己总是积心处虑地小心活过来的。要怎麽样才能像大家一样正常地生活?虽然寻找过方法,想要实行,但是总是无法顺利进行,只会让自己感到焦燥、不安及自我厌恶而已。
(……我想变成像你那样的人啊。)像他那样,能够与许多人对等地交往。想变成那样的人。自己只是想成为那样的人而已。
花了四百年,只是想要成为一个和他人一样的人。然而周围的状况却总是放任助长自己的任性,让自己耽溺在随波逐流的快乐中。自己也没有下定决心改善这卑下自尊心的勇气。
好不容易以这个肉体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却也不成重来的结果。非但如此,还让两人确实走上最差劲的结果。看吧。这就是结果。
(我……很清楚……)自己这个人的无可救药……没有被你所爱的价值。一定打从一开始就没那种价值。想要留住对方的……
(是我……)高耶将疲惫不堪而寒冷的身体靠在树干上。
一直觉得他的毫无欺瞒是那样美丽。光荣而诚实。想要他的人一定多如繁星吧。那样他的只注视着自己,这件事让自己感到多麽骄傲。
……全都失去了。现在,已经连责备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又开始降下了。纯白的雪花从高高的树梢隙缝中舞落下来。高耶伸出细瘦的指尖,接住了一片雪花。
在指尖溶化。冰冷的水。寒冷好像真的开始夺去体温了。指尖冻僵。感到恶寒。一放松力气,牙齿就冷得上下敲打。高耶抱住颤抖的身躯,蜷缩起来。
也难怪会下雪。阿苏的山中变得愈来愈冷了。也没有鸟人们追来的迹象。清正打倒他们了吗?这个男人接下来会怎麽做?到信长身边去吗?
元春呢?高阪呢?会派追兵过来吗?这样下去不可能到达山麓,可能到早上都不会被发现吧。就算被找到了,
(也已经……动不了了……)寒冷地不断降下的雪,将四周覆盖得一片雪白。一点声音也没有。……寂静得耳朵发痛。山是生物。证据就是这个地下积存着赤红灼热的鲜血。
或许这是最接近地球狂暴生命的地方也说不定。名为喷发瓦斯、灼热熔岩的地球血液……在这些东西经过几亿年的岁月所孕育出的狂暴山地上……
白雪不断降下。高耶爱怜地凝视着这幅情景。
(对了……)自己之前死去的地方,也是这个阿苏。高耶闭上眼睛。
因为不愿回想出来,所以一直禁止自己去回忆。在阿苏展开的那场最後决战。力量正面与信长的《破魂波》冲突。强大的爆炸诱发中岳喷火爆发,在几乎摧毁一座山的爆炸当中,自己的肉体四散飞去。
直江的孩子……就这样栖息在胎内……彷佛要回溯当时的感觉似地,高耶仰向将自己的手放上腹部。垂下的眼皮中浮现出她的面容。
(美奈子……)赐与这饥渴的喉咙安宁之水的玛利亚。以如同母亲的爱,原谅了自己存在的所有一切。连这无可救药的狡猾与胆小都默默接纳了。
浮现在眼廉中那如同安宁净光的微笑,确实充满了圣母的慈爱。令人爱怜的美奈子……
赦免了我的罪。对你做出最残酷的行为的,不是直江,也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只有你,我永远都不原谅!
听说当时的这句话一直折磨着直江。
但是,不是这样的。不能原谅的,不是直江。也不是她。她是牺牲者。是自己与直江的……不,她是自己这无可救药的恶人之心的……牺牲者。
最先得知那个事件的悲惨事实的,是晴家。分别数月後,去见他们的晴家察知了美奈子身体的异状。被晴家逼问的美奈子却打算向景虎保密到底的样子。但是晴家下定决心,告诉了景虎。
──你冷静听我说。景虎。
听到这件事时,景虎除了对直江猛烈的愤怒外,同时却也感觉到心底深处的黑暗愿望如同恶魔般得到了满足。这样一来,自己就完全得到直江这个男人了。终於将他完全得到手了。存在於潜意识、经过精密计算的计画。不应该存在的愿望得到满足的这个现实,令景虎陶醉得几乎失神了。他为自己犯下了罪行。犯下了侵犯圣母这个罪不可赦的罪。
景虎了解,最邪恶的人……就是自己。
之後的一切全是报应。
即使那是藉由直江之力来执行的,但杀了她的事实仍然不变。自己为了继续活下去,牺牲了她。以换生这个忌讳的行为……
请你原谅我。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雪花不断落下堆积。
这样下去连灵魂都会一起变得冰冷。可以感觉到身体徐徐衰弱,失去了生命力。
责备自己的力气也衰竭了。太过愚蠢,教人束手无策。
该怎麽做才能得到原谅?
好像终於开始出现幻觉了。
在黑暗当中不知为何有着家人的身影。那是令人怀念的、从前住的家中庭院。那里有着母亲佐和子的身影。松叶牡丹盛开着。还有曾经那样憎恨的父亲也在。脸上浮现着自己曾经最喜欢的温柔笑容。
美弥站在一旁,手中拿着满满的松叶牡丹种子,对自己笑着。
哥哥,我们来种这个。
(那些花,已经不会绽放了……美弥。)高耶对幻影中的妹妹说道。
自己一直守护着的妹妹。成为她的盾,不管遇到再艰辛的事都能够忍耐过来。正因为你说需要我,以全身依赖着我,所以我才能变得这样坚强,才能觉得自己能够待在这里。美弥不能没有自己。这成了自己的存在理由。
(我从来都不认为你是我的重荷……)你是我重要的人。你那无忧无虑的天真笑容,总是拯救了我。现在也是……
(放弃吧……)自己又在做这种可笑的逃避行为,好像哪里变得不正常了。
──直江是不会来救你的。
会企图做这种无谋的逃亡,是因为无法忍耐一直待那里的话,最後终究必须承认直江真的不会来救自己的事实。只是这样而已。
(我又……逃避了吗?)已经发过誓、立下觉悟,不管发生什麽事,都不能移开视线而注视到底的。
──你现在身在恶梦当中。
听得见开崎的声音。
从那天以来,高耶就一直忘不了那股温暖。被他拥抱着,自己看见了梦境。为什麽他的双臂会那样地酷似直江?会那样激烈地追求自己的人竟然是直江以外的人。忘了考虑这些事地,高耶陶然地被他拥抱着。
(开崎……)明明不是直江,为何会与自己的心那样接近?或者是,只要是相似的人,谁都能够代替他?结果只是这麽回事吗?只是这样而已吗?
……只是这样而已。
──你身在迷宫当中……
(迷宫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还是现在也仍然在迷宫当中?然後就这样无法逃出迷宫,死在其中吗……?
朦胧的意识当中,高耶在漫长的时间里看见了许多幻觉。
让在生气。说着,你一定要回来。
是啊……在心中这麽回答,高耶微微偏头。
(但是你应该不要紧吧?)就算没有我,你也不要紧吧?让很坚强。比自己这种人要坚强太多了。他一定能够克服困难的。也能够克服自己的命运……
和让相会,最先令自己瞠目的就是他的坚强。率直的、强硬的……高耶虽然表面上反抗,但心里却觉得羡慕。想着是否待在他身边,自己就多少能够得到他的那种坚强。
让很坚强。拥有和景胜相同的强。上杉果然还是非他不可。历史是正确的。为了在那动荡的时代让上杉延续下去,果然还是非他不可。
其他人有好好地保护让吗?能够信赖的人们。千秋、绫子、色部。
或是……直江……
(直江……)口中再一次呢喃他的名。心痛到了极点,好像麻痹了,不管是愤怒、憎恨或悲伤,全都感觉不到了。
(我什麽感觉都没有啊,直江……)哪里变得不正常了。你的存在实在是过於巨大……
舞落的雪在泥土上铺成一片地毯。
倚靠在树干上,高耶斜倒着闭上眼睛。
想要再一次得到你。不行吗?我已经非放弃不可了吗?为什麽我不能再更早一点说出来呢?在变成……这样之前……
(像那火焰的夜晚一样……)非得用这双脚去确定不可的。
(把真实……)非得用这双手去抓住不可的。
血流殆尽的身躯,却已经寒冷得无法动弹了。
(义父大人……)
雪不停地落下堆积。冰冷的雪花堆落在伸出的脚上、肩上。体温不断下降。神智已经朦胧了。眼皮好重。连疼痛和寒冷都感觉不到。指尖也动弹不得。
森林寂静到了极点。
(总觉得……)总觉得非常地……非常地疲倦。
听得见脚步声。是甲胄的声音。死者们接近了。发出沈重的铠甲碰撞声……
高耶微微睁开眼睛。
在雪白的森林里,一个。又一个。身穿破损不堪的铠甲的骸骨亡灵们出现了。拖着连死後都无法脱下的铠甲的他们,就像至今见过的许多亡灵一样,怀抱着深深的怨念。
(是幻觉吗……)好像不是。高耶仰头闭上眼皮。看来不是单纯地死在荒野的怨灵。看这样子,或许会被大撕八块也说不定。
嘴唇轻轻浮现微笑。(……赶快让我解脱吧……)
身着铠甲的死神们降临了。为了他的葬礼列队。
——第16卷·火轮的王国(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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