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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灭绝的巫女 恩惠的巫女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第15卷:火轮的王国》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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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麽?直江到阿苏来了?这是真的吗!」
接到八海的紧急连络,身在古城高中的色部不由得大声叫了出来。在战斗当中,校域受到结界保护,行动电话是无法接通的。但八海利用紧急线路向古城高中直接连络了。
「怎麽会……!竟然做这种傻事……」 色部从八海口中听说事情经纬,眉间皱出深深的纵纹,沈默下去。
「──我知道了。八海,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你立刻去找出景虎殿下。若是他与长秀发生了冲突,那状况可能变得棘手了。最好封住他的行动。紧急的时候,即使以武力阻止他也没关系。……拜托你了。」
色部放下话筒,深深叹了一口气。
(竟然这样乱来──……)色部在日光最後见到直江时,他还躺在病床上。被男体山的灵气守护的那个地方对直江而言就像母亲的胎内一般。他的身体应该还不能离开母胎生存才是。
(至今为止的忍耐全都会功亏一篑的。)平常是那样地理性,有时为何会变得这样乱来?灵波同调是为了让身体机能尚不完全的直江能够在外面行动而采取的手段。说什麽为了参加作战而来,事实上是想来见景虎的吧。色部了解。
──那样地拚命呐喊的人,我怎麽能丢下不管?
那一天,在薄日射入的房间里,直江告白了胸中的苦恼。──自己现在身在此处,是多麽地痛苦。几乎要将景虎化为自己的血肉,对他的爱,密度只有不断增加。若是无法填补他的孤独,自己就没有丝毫存在的意义。
──我只是想待在他的身旁而已。
(不,直江……)色部对他的心情摇头否定。(你们还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直江能够建设性地谈论与景虎之间的关系,也是拜离开景虎之赐。从正面被压溃的痛苦减轻,他变得总算能够呼吸,所以也有了重新思考的力量。
(你必须从压抑中被解放不可。)名为景虎的这个障壁,会使精神不断荒废。荒废的心会夺去宽容与包容力。痛苦挤溃气管,让精神窒息,只会深深植入反抗与憎恶而已。为了让他的上进心朝正面的方向发挥,直江必须与景虎保持距离。直江一定不会承认这种事,但色部还是觉得两人应该分开。
(若是到他身边,你又会变得无法呼吸了──……) 待在他的身边,自己只要不断超越自己就行了。直江本人虽然这麽说,等待在前方的还是只有重蹈覆辙。在你当中,景虎只会变得愈来愈完美而已。
只是重覆而已。没有意义。直江虽然不会承认这种绝望的观测,但这个痛苦的原因已经过分深植直江的人格内部,除了忘却之外,实在是找不出任何解决方法了──色部这麽认为。这是除了与他人比较之外找不到自我价值的直江的罪。他们只能保持能够忘却彼此的距离,然後慎重地安抚、瞒骗、战战兢兢地继续背负下去而已。
(在人与生俱来的性格之中,虽然了解界限,却也只能这样活下去。)放弃并不是什麽值得内疚的事。是对自己最大限度的温柔。没有悲伤的赦免的话,人是无法正常地活下去的。
这是两个人的界限。若是接近,彼此的刀刃又会伤害彼此。这是无论怎麽想对对方温柔都无法除去的刀刃。伤口化脓,啃蚀彼此的生命。只要待在刀刃构不着的地方,彼此都不用流血了。至少直江不就甚至对因景虎而来的自卑感到正面乐观了吗?
两人真正需要的是距离。因为分离而能结果的关系也是存在的。他们事实上是不能够太过接近的一对。有着不能追求彼此约定的两人,将彼此吸引得过分接近了。
虽然不想使用宿命这个字眼,但他们事实上不是也了解这个事实吗?
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无法再回复到从前的主从关系了。即使硬想回到过去也是没用的。齿轮已经动起来了。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不管再怎样诅咒命运、怀念过去,都无法再回到萩以前了。两人已经失去了回归的形姿。
然後直江被赋予了极为沈重的事物。不是大将的职务。谦信托付了直江无法与之比拟的沈重事物。
色部已经想不出任何他们「幸福的结束」了。但是在直江仍未失去那种自卑感之前,他也无法让景虎死去吧。
爱怜。这种心情,应该是能够打碎优劣胜败这种价值的。为何直江却做不到?直江永远都无法超越景虎。
(愈是受到吸引,你就愈是在心中将对方变得『完美』。)而直江不可能克服这一点。 色部也不是不能了解直江执着於『景虎』的心情。
但是直江──他曾经想过吗?想过也有人无法登上竞技场,有人无法参与胜败,然後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的事实。
(无法参与的人之怨恨,在这世上是压倒性地多啊。直江。)光是能够登上竞技场,你就已经充分是个胜利者了。从那里眺望竞技场下的人们吧。那里充满了多少怨怼与无力?
色部放下话筒,望向窗外燃烧的熊本市街。
在街上,古城高中的学生与怨灵们无止尽地战斗着。彷佛无数的「悔恨」在挣扎一般。
(这块大地,充满了人们的怨恨。)所有的人都是紧踏着它而活下来的。在无数的怨恨与悲叹上重覆着生命。
(任何人都是。不管是如何微不足道的人,都不会祈望破灭。)
校内的战斗变得激烈,忽地传来一阵杀气,城兵们红着眼睛匆忙地跑进跑出。
「树里大人、树里大人在吗!」
色部听见吵杂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去,又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传令兵学生,几乎要跌倒似地从楼梯奔上来。传令兵的学生服满是尘污,变得皱巴巴的,描述了外面的激战情况。那是二年B班的传令兵。他们应该在泰平桥作战。
「茱利亚夫人在屋顶。怎麽了?」
「请、请派救援部队过去!泰平桥就要被突破了!」学生哭着抓住色部,「出现了许多负伤者,这样下去无法继续战斗的,请救救我们!」
学生叫道,大声哭了起来。二年B班是高耶的班级。远藤等人应该也在那里战斗。虽然想去救助他们,但色部不能离开这里。将学生做为城兵作战的事是由御厨单独进行的。色部虽然不认为是好战法,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中止了。
(即使只是提早一点,也要尽快让这场战斗结束。)色部的表情变得严肃,奔向楼梯。
* * *
熊本市街似乎有数处失火了。因为停电,街上陷入一片黑暗。从古城高中的屋顶可以望见火灾现场。
战斗开始已经经过五个小时了。御厨树里在屋顶进行战斗指挥。战况决不能说好。
「第五队还没有回来吗!」
「北侧的中山队紧急请求援军!」
「白川桥被攻陷了,请派兵支援!」
接二连三传至司令塔屋顶的情报翻弄着大家,为了挽回劣势,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只有御厨一个人看起来相当冷静,但她心中想必也焦急无比。
(岛津果然是强敌。)熊本城周边又有新的地缚灵骚动起来了。趁此机会,来自西侧的敌军开始攻击了。地缚灵是在西南战争或神风连之乱中死去的人,他们似乎受到岛津煽动,使古城兵陷入苦战。
岛津兵的动向致密而确实地攻向弱点。城外兵慌忙赶回,但被阻断退路,渐渐无法动弹。
(岛津好强。)随着时间经过,树里对绍运的话愈来愈有实感。对自己自信过剩的她感到有些羞愧,然後焦急。树里唤来身旁的执行部员。
「绍运殿下在做什麽?黄金蛇头还没吊上来吗?」
「是!作业似乎仍在进行当中……」
执行部员的话模糊不清。打开战况就靠黄金蛇头了。只有城池一定要守住。在撤退之前,绝不能让城池被攻下。
「转告绍运殿下要他快点。我已经快等不下去了。」
(只要有黄金蛇头,就能以我的力量将岛津一扫而空。)
树里的手从开始就一直紧握着口袋中的十字架。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败北。我要建造大友的天主教王国。这场战争只不过是序战罢了。必须不断胜利、不断向前进才行。这也是为了无法到天国去的众多同胞们。为了让受到恶魔束缚的同胞这次也能够抬头挺胸地前往天父面前。
(同胞……)树里感到一股苦涩的味道。她现在紧握在手里的是「钱佛」。
(我明明和他们不同,却称他们为『同胞』?)一回想出来,树里的心又被拉回那个时代。皮肤回忆出那潮湿阴暗的地下牢空气,耳里听见同胞们的呻吟与悲鸣,树里紧紧闭上了眼睛。
战国之世去後,禁教之风卷袭了这个国家。许多人为了信仰而死。死者们不一定与耶稣相同地死在十字架上。有人在冰冷的地下牢乾透而死、有人被吊在深穴里、有人手脚被剁碎。但是对茱利亚而言,倒在眼前的死屍并不丑恶。屍体愈是凄惨,看起来就愈散发出胜利的光辉。就连屍臭也是。
他们教导茱利亚,真正的信仰是能超越死亡的。不,他们证明了殉教才是真正的信仰。无论苦难或是痛苦,他们都欣喜地主动接受。大家都相信,愈是痛苦就愈接近天国。前赴刑场的殉教者们高唱的赞美歌徘徊在茱利亚耳中不去。
──主啊,请原谅我……!
茱利亚的人生当中最痛苦的场面,甚至在此时也复苏在脑中折磨着她。
(我原本打算悄悄度过余生的。)因宗麟之死,其子义统由於出兵朝鲜的怠慢而遭问罪,丰後被秀吉没收,一族遭到幽禁,时代流向了德川之世……大友的荣光与过去时日的回忆开始变得令人怀念的时候,已经完全上了年纪的茱利亚与身边的侍女们,寂静地与信仰的灯火一同恭敬地迎向死亡。若是那场风暴未来的话,应该会是如此的。
──我已经不行了、我再也无法承受了,请放过我吧!
──我要转教,我会照您说的做,我会转教,所以求求您住手吧!
在漂荡着死臭的洞穴中,茱利亚败北了。
(我这是……傲慢吗?)逃走的软弱之人,究竟能为没有逃走的坚强之者做什麽?这不是狂妄可笑得紧吗?
天主教王国究竟是为谁而建的?为了当时死去的人吗?真的吗?我在当时死去的人身上感觉到太阳,也感到嫉妒。事实上,转教的人才是真正渴望得到救赎的不是吗?
──这次若是能够殉教的话,是否就能够接近天国了……
茱利亚握紧了「钱佛」。包括自己,所有的地下天主教徒都渴望获得原谅。其中大部分都转向玛利亚信仰,这是因为母亲能够理解孩子,是能够原谅自己的人。每个人都想从内疚中逃避,积心处虑地不断寻找藉口。比起制裁自己软弱的人,转教者更会去寻求能够理解自己软弱的人。转教者是狡猾的。
「殉教者」是太阳。他们的死亡散发出强烈的光辉,照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转教者是活在太阳阴影中的人。但是同样是活在太阳阴影中的人,其末路也有所不同。其中回归天主教的人也不少,但是他们其中大半却都是狡猾的。他们害怕神怒而依赖原谅自己的玛利亚,得到自我肯定的保证而安心。但是这种人会一次又一次地弃教。弃教了又说「原谅我」、弃教了再说「原谅我」,到头来全都是以自己的方便优先。认为连这种狡猾都能够被原谅的「无止尽的狡猾」,茱利亚无法原谅。──包括自己。
净是想着要被原谅,为何不去想该如何克服?为何不愿让自己成为太阳?与自己同名的另一个「於大茱利亚」。若是能够像她一样。(这次只要能够殉教……)
「御厨大人!」 被他人唤道,茱利亚回过神来。分开执行部员,从楼梯口几要仆倒地奔过来的是第十一队的传令兵。
「御厨大人,请立刻派出支援!突破第八队的岛津兵蜂拥而至,我们遭到夹击,陷入苦战了。这样下去第十一队会全灭的!」
茱利亚道「又来了吗?」,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能派出支援。其他队也自顾不暇了。」
「但是这样下去我们会……!」
「住嘴!我不听辩解!在哭诉之前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们应该是骄傲的大友士兵吧!」
茱利亚的一喝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注目:「转告所有人!在这种紧要关头变得软弱,不可原谅!一步也不许後退,想後退的人就杀了!我军不需要怯懦,以必死的决心驱除岛津!在大友完成天主教王国之前,谁都不用想活着回来!」
屋顶陷入一片沈寂。所有人都被震摄,发不出声音。御厨的姿影,就像以恐怖紧箍住士兵的独裁者。在屋顶的执行部员全都变得脸色苍白。有个男人在一旁默默地望着那样的御厨。
「没必要那麽激动。还有足够的战力。」如此接着说道的是色部。这句话似乎解除了学生的紧张,大家终於松了一口气。御厨也留意到在场的色部:「色部殿下,你不是与绍运殿下在一起吗?」
「我在意战况,所以来看看情形。」色部边走近树里,看见她的左手滑进口袋。
「没什麽,只是不习惯战场的学生有些退缩了而已,不劳上杉的大人费心。」
色部露出责难的表情。城兵们都害怕树里。这不是什麽好气氛。大将并不是独裁者。
「不管这些,听说吊起黄金蛇头的作业延迟了。绍运殿下在拖拖拉拉些什麽?」
「茱利亚夫人,那『钱佛』……」
树里一震,从口袋里拿出手来。色部「果然」地想道。
「是这麽一回事啊。」
「什麽叫『是这麽一回事』?」
「你是为了成为殉教者而重新复活在这世上的吧?」
茱利亚瞪大了眼睛睨向色部:「那是什麽意思?你是说我背弃教义──说我是转教者吗?说我是屈於恶魔的人?你这是在侮辱我吗?就算是色部殿下,这件事我也无法原谅!」
「不。我只是想,你难道没有怀疑过?」色部以低沈的声音说道:「你在数日前曾说过,这个国家的殉教者之灵无法上天国。你说那是因为他们信仰不足所致。但是我有个疑问,殉教应该是信仰最苛烈的证明。与其舍弃信仰,他们宁可选择死亡,你却说他们的信仰不足吗?」
「……」
「人类没有比生命更沈重的事物了。再也没有比生死更高的真实。以死来证明的事物,应该是没有任何虚伪与怀疑的余地才是。真实的信仰者,应该会受到天神欢迎的。」
「你到底想说什麽?」
「你没有想过,那不是神不接纳他们,而是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神明存在吗?」
「!」茱利亚的表情陡然豹变,「这是什麽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吗?」
「我只是认为,执着於殉教的你没有想过这一点,是很奇怪的。」
「上帝是存在的!」茱利亚暴怒,「这个异教徒!不许你再说出这样愚昧的话!怀疑上帝的存在,是傲慢的愚者之行。上杉的,要是你不想和大友断绝同盟的话,就留心你说的话!」
色部就此沈默下来。茱利亚一副连他的脸都不想看的态度,转过身子後走向部下身边。
* * *
另一方面,同一时刻──。
在岛津岁久设置本阵的花冈山,战况报告与古城高中同样地逐次传来。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岛津军步步攻略市街的情况。
「但是城的守备比预估中的还要坚固哪。」岁久将地图置於眼前,皱起眉毛,「他们渐渐转移到守城战,城兵不是凭依灵而是受到蛇蛊洗脑的人,要潜入其中相当困难吧。外来者马上就会被察觉。果然还是非将整座城攻下,否则得不到《鬼八之首》。」
岁久之前坐着方才抵达的明智光秀。
「大友以为鬼八之首是八岐大蛇之首而进行挖掘。必须在他们轻率使用之前将之夺回才行。」
「但是没有阿佐罗的话,头盖骨不是就无法发挥力量?」
「不,熊本地缚灵的活性化显然是受到鬼八的影响。即使只有头盖骨,根据使用方法,或许也能成为相当的破坏兵器。」
「果然还是非攻下整座城哪。」光秀颔首,露出凝重的表情,「想要攻陷城池,让他们解除武装是最快的方法。只要解开被当成士兵的学生洗脑,事情就好办了。」
大友的兵力全靠古城高中的学生。即使援军到达,估计也要花上一天左右。被他们拖延成持久战就麻烦了。岛津打算在那之前做个了结。只要解开城兵的洗脑,他们自然就会解除武装。为了解开洗脑,必须取出或杀死学生体内的蛇蛊。
「但是主公……士兵的数量众多,要解除洗脑也是难事一件吧。还是只有全力攻陷……」
听见猿渡的忠告,岁久也点了点头。光秀说道「如果有能够一口气只杀死蛇蛊的便利力量的话就好了」,叹了口气。
「若是景虎殿下在的话,或许会有什麽好方法也说不定──」
就在此时,在外面监视的部下发出大声飞奔进来。
「怎麽了!」
「主公!天空……天空有像鸟的人朝这里飞近!」
「什麽?鸟?」
家臣道「请看那里」,伸手指向夜空。背对着明月,真的有一个人形的物体朝这里飞来了。士兵们以为是敌军来袭而张起箭矢,光秀厉声制止。
「那是我们的同伴,不是敌人,岁久殿下。」
在吃惊的岛津兵之前,鸟人缓降而下。是从大观峰飞走的鸟人之一──佐伯辽子。
「事情办得如何?──阿佐罗公主呢?」
从阿苏过来的长途飞行似乎令辽子相当疲累,她稍整气息之後,终於「非常抱歉」地向光秀低下头去。
「没能得到阿佐罗公主。阿佐罗公主似乎已经在三池火影体内觉醒,她亲自追赶鬼八大人来到熊本了的样子。」
「追赶鬼八?」
「现在同伴们正全力寻找。……这个状态下,阿佐罗随时都可能解开鬼八大人的封印。那样一来就成了无法控制的疯马,非常危险。」
「让那个危险到了极点的鬼八破坏现在的日本,不就是你们火向教的目的吗?」
辽子狠狠吊起眼角睨向光秀。
「我们不是为了破坏而解放鬼八大人的。是为了建设。」
「为了建设?」
「是的。请不要把我们与恐怖份子混为一谈。解放鬼八确实是我们的使命,但胡乱让他暴乱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将鬼八大人的力量用在救济弱者身上,这才是火向教的意志。」
「不是为了让火向大国复活吗?」
「没错。复活。但是这并非大国,而是由信仰支撑的精神之国。」
辽子在心中回想池田克哉的面容,如此说道。
「池田教守的遗志,是为自我受到伤害的人开创救济之路,将力量赐给法律无法救济的人们。鬼八大人的力量,是赐予悲伤者的力量。是为了拯救成为扭曲社会牺牲者的力量。受到伤害的人,只要依赖鬼八大人,谁都能得到力量。真正的理想国在扭曲的前方,鬼八大人的力量会成为我们朝它前进的力量。这是继承被侵略者之血的人之使命。池田教守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赐予悲伤者的力量──……」
「不是破坏。而是救济的力量。」辽子叮嘱似地再度说道。
「但是鬼八大人的力量是负面之力。为了让它变成生产的力量,关键就在阿佐罗。阿佐罗是太古的火巫女。火将事物燃烧殆尽使之灭绝,但相反地,同时也带给众人恩惠。我们需要的是身为恩惠巫女的阿佐罗,而不是灭绝的巫女。」
阿佐罗对三池一族而言,就如同母亲。母亲不是灭绝他物,而是产生新生命的象徵。克哉认为,她真正的愿望是在共存。
三池的灵守们连这种事都没有察觉,只是一迳害怕阿佐罗,克哉对此感到轻蔑。从三池文书中有关鬼八族的各种生活记录中,可以看出他们是心灵多麽丰腴而温柔的人。
火向人绝非斗争之民。由於他们的自尊受到暴力侵略,所以才决意抵抗──斗争。
「但是你们打算怎麽说服阿佐罗?怨恨就是怨恨,人们的怨恨不是那麽轻易就会消失的。我不认为阿佐罗的怨念能够那麽简单地就消除。」
「我们并不想要消除。而是以阿佐罗的母性包容怨恨。」
「以母性包容怨恨?你们真的以为这种事做得到吗?怎麽做?」
「恶神因受到祭祀而转换成镇守之神的例子并不稀奇。我们火向教信徒一定做得到。一定要尽全力做到。」
「只要保护阿佐罗就行了吧。」
辽子点头:「我们并不是要消灭大和之民,也不认为现实能够办到。我们当中也流着大和之血,混合在一起的血造就了我的生命。火向的纯血已经不存在了。若是消灭大和之民,就等於杀害我们自己。」
但是鬼八之力──。光秀问道:「你不认为我们是为了破坏而要将之恶用吗?我们是怨灵,是与鬼八同样怀抱着怨恨而复活的人,是渴望破坏的人。」
「我不这麽认为。」辽子的回答很清楚,「不管是您或元春大人,都已经不是怨灵了。榎木教守若认为你们是危险人物,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向你们寻求协助了。我认为各位都是有所分别的人物。也确信各位会相信我们的想法而赞同我们。」
听到辽子认真的回答,光秀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微微苦笑。的确,得到肉体之後,自己变得与任由感情支配自己的狂暴怨灵有些不同了。但是就算如此,自己也仍然与现代人不同。光秀认为辽子太高估他们,根本不了解怨将的真正恐怖,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但是,鬼八大人是纯粹的怨灵。」辽子继续说道,「而且是复数体。若是随便解放,会有分散的危险。因此我们想要给鬼八大人一个身体。将灵体转移到活生生的肉体好统合意识,成为一个人格。」
「这就是你们要我们准备依坐的原因吗?」
「是的。鬼八族将成为一个『超人』复活。祂将成为活生生的神明。」
超人兵器。拥有无限接近神之力量的人类将会诞生。
统合复数意识而成为一个人格,原理上并非不可能。这就与国家或社会可视为拥有一个人格相同。这样一来,鬼八与阿佐罗的对话会变得较为容易,也较能够控制力。就和怨将一样,能够变得更接近普通人类。
但是如此一来,依坐就不能够是寻常之辈了。依代的灵魂将成为人格统合的核心,那必需是能够承受巨量意识,并拥有宽阔胸襟与力量的灵能者才行。那种人不是随便就找得到的。
「也就是需要花时间在寻找容器上了哪。」
「容器的话,已经找到了。」
光秀「什麽?」地发出紧迫的声音:「那该不会……是指景虎殿下吧?你们真的打算将景虎殿下做为依坐吗!」
「他现在虽然受了伤,但只要痊癒,他一定能够成为最适合的依坐。」
「我不准!只有这件事绝不行!」光秀额冒青筋,大声喝道,「接受鬼八的话,甚至会有死亡的危险。我不许你们轻率行事。景虎殿下不是你们的东西。谁会让他变成什麽活神,去找别人!」
「那麽明智殿下说他是谁的东西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光秀回过头去,看到意外的登场人物站在那里。从森林深处出现的,正是高阪弹正其人。
他与八海的战斗之後消失了踪影,一时没看到他的人影,但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岛津的本阵了。
「这些人可是承诺过将景虎殿下化为活神之後,要将一半的力量交由我们使用唷?景虎殿下这等人物再加上力量来胜过信长,你应该没有理由不高兴吧?」
「这是武田的提案吗?高阪弹正。」光秀以冷澈的目光低声说道,「武田似乎只把景虎殿下视为道具,但是我不允许你们让景虎殿下遭到那种危险。景虎殿下不是武田的东西。」
「但是他也不是明智殿下的东西。」
「景虎殿下是同盟一员,是为了同盟必需存在的人,我绝不会让他变成道具!」
看到平常总是冷静无比的光秀对景虎异样的执着,高阪詑异地皱起眉头:「光秀殿下,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什麽,但景虎殿下曾经一度是信玄公的养子,武田干涉他应当如何,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还是趁他还能利用时趁早利用得好。」
「你说什麽?」
「景虎殿下去哪里了?」
高阪没有回答光秀,问向辽子。辽子「这……」地迟疑了一会儿,将在大观峰发生的事逐一说给二人听。
光秀瞠目:「你们丢下景虎殿下了?把他丢给上杉的同伴……!」
「原来如此,有趣。不知道是柿崎还是安田,总之他们终於自相残杀了哪。」
光秀狠狠瞪住高阪。
「但是光秀大人,我们将这次的辉炎石增加了力量,所以只要寻找灵波的话,随时都能找到他的行踪。他就和系着锁链是一样的,不管他到哪里,都逃不了的。」
「要是被杀了还不是一样……!」光秀厉声说道,「景虎殿下什麽时候会被同伴杀害都不奇怪。我应该已经任命你们监视他了!连自己职责都办不好的人,我不能协助!立刻把他带回来!现在立刻!」
辽子被光秀怒气冲冲的样子给吓住,答道「是的」,丢下阿佐罗的事,被赶去出似地为了寻找高耶而飞向上空。高阪冷冷地看着那样的光秀。他似乎无法读出拘泥於景虎的光秀内心。
(能够与他对等而战的人──)光秀祈祷着高耶平安无事。上杉景虎。正因为有他的存在,同盟才能够完成。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失去他。
光秀朝着阿苏默祷。
* * *
街上刮着争战之风。荒芜的风甚至吹到了市境付近。
在黑暗当中,波涛反射出月光闪烁着。这里虽被称做湖,但并没有那麽大,是阿苏的伏流泉涌出而形成的六公里左右的小湖。它位在熊本市郊外,名叫江津湖。
仰木高耶在湖畔恢复了意识。他被某种巨大的东西摇醒,一张开眼睛,微动的手指就感觉到地面的冰冷。高耶翻身仰卧,眼帘中映入背对着明月的银色老虎。
他缓缓移动沈重的身体,总算爬起上半身来。高耶蜷缩着身子一会儿,回想出至今为止发生过的事,望向凑过脸来的灵兽。──是这样的啊。
「是你……带我过来的吗?」
自己好像在途中失去意识了。似乎是身体撑不住。与千秋的战斗,对受了伤的身体而言,负担相当大。
从大观峰回到市内的时候,高耶在老虎背上再度召集熊本周边的上杉士兵。九州除了竹保,应该还有吉江景资才对。但是没有应答。平常一定都会应答的其他将领也没有任何回应。此时阿苏周边的将领已经由吉江景资下令不得回应景虎的召集令了。
孤立无援。这个词在高耶心中浮现。总觉得自己变得不知道该如何去感觉至今发生的事了。自己真的被孤立了吗?上杉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变得如何了?
高耶在风的味道中感到异变,抬起头来。市街那里散发出一层白光。那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光芒,简直就像巨大的人魂似地。
(感觉得到……)高耶闭上眼睛。巨大的灵气。浓密的念。无数的灵体在骚动。这不只是一万两万的数目。听说岛津率军而来。怨灵们在骚乱着。北风在哭号。
高耶觉得好像在倾听远方的祭典喧闹声似地。湖面漆黑,寂静无比。偶尔激起的波浪,是因风所致吗?高耶怀抱着如同吞了铅块般的沈重心情,凝视着湖面。
一闭上眼睛,微波的声音不知为何唤起了越後大海的记忆。
谦信喜好骑马远行,经常带着景虎到海边去。谦信虽因战事而鲜少待在城里,但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带景虎到领内各处。
──这是越後的海,景虎。
在强风吹拂的海边,谦信强而有力地说道。
──和你所知道的相模之海完全不同吧。颜色、味道,还有声音都是。
──越後的大海是激烈而毫不留情的。景虎,成为北方的大海吧。激昂、炽烈地,在这战国之世生存下去。
然後,成为北方守护神的继承者……
景虎忘不了谦信严厉的侧影。他的眼神总是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越後的寒风从毫无遮蔽的海原无情地吹袭过来,而谦信总是正面承受着那股激烈的强风。就像在教导景虎,要这样活下去似地。
这片大海,就是谦信的生活方式。但是景虎知道,冬季的日本海虽如此地激烈狂暴,但是它也有露出极为宁谧表情的季节。
──你要跟我来吗?景虎。
高耶忘不了谦信呼唤自己名字时的深邃眼神。是的。景虎愿随义父大人走遍天涯。
谦信微笑了。高耶将那个笑容与倒映湖面的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义父大人──……)
「请您告诉我……任何一句话都好,我想听听……您的声音……」
湖面尽是回荡着波浪拍打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高耶痛苦地凝视着波浪。
「我想再听一次您的声音。」就像朝当时谦信的眼神哀诉似地。
「请您告诉我真实。只要我亲耳听见,不管是再难以置信的事,我都会承认它就是真实。然後……一定会……」
高耶没有断言的自信。他以祈求的心情抓上地面,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传达到谦信耳中。
「谦信公……!」高耶朝着黑暗大叫,「请告诉我真实!若是您要舍弃我,请您就这样告诉我!结束了的话、不需要我的话就这样告诉我!我不害怕失意,我只想听到真实!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
高耶倾吐一切地朝虚空叫道:「谦信公!」
没有回答。不管再怎样凝视黑暗深处,再怎样等待,就是没有自己期望的声音。
高耶感到绝望逐渐染上全身。他咬紧牙关,然後放松力气似地睁开眼帘,缓缓站了起来,站在岸边。满盈在湖中的,是含有大量数十年隐藏地下的阿苏灵气之伏流水。
黑色的波浪与风一同打上足边。
高耶再一次闭上眼睛後,下了决心缓缓抬起双手。他结起手印,调息并花了数分钟集中精神,然後手指滑动,开始在空中画起种字。这是种字形成的金刚界曼陀罗。高耶以毫无半点多余的手指动作画出曼陀罗,将手指停在半空,慎重地提高精神波长。高耶现在在做的,是开扉的作业。不提高到一定程度的波长就无法执行。这需要致密的调阶。以精神波将数个星辰打入曼陀罗,星辰各别带有极机秘的周波数,不知道的人是无法描绘的。高耶将七个星辰以特定的顺序击上曼陀罗。曼陀罗之上浮现出武运之星──北斗七星的形状。
高耶的嘴唇开始发出徐缓的光芒,他口中念诵的,是称做六甲秘祝之咒的咒句。他竖起食指与中指结起刀印,将之按在唇上。然後嘴角的光芒移上手印,像是手指点上灯明似地开始煌煌发光。
高耶等待着这一瞬,倏然睁大双眼,指尖朝前方锐利指去。
「(咒语略)!」
以刀印在纵横画上九字。意味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的棋盘状图形照着描绘的痕迹残留在黑暗中,发出赤红的光芒。
「九字化为通往无明冥界之门扉!吾为受领军神守义之命者!吾以上杉谦信之名,通过光明之道,命令沈眠之魂魄全体觉醒!」
曼陀罗、北斗七星及九字的纵横皆一同散放出眩目的光芒。
「冥界上杉军、发动!列出义之阵形,打破恶鬼怨敌!」
指尖出现圆形的光团,等待高昂到达临界点,高耶大叫。
「行!」声音响起的同时,光箭射入,九字的门扉开启。
应该是这样的。浮现在黑暗中的九字却没有任何反应。
「行!」高耶再次叫道。但是通往冥界的门扉动也不动,对高耶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反应。
「行!!」高耶在指尖集中力量,几乎要扯破喉咙地大叫。但是门不开启。不只如此,九字、曼陀罗和北斗的光芒都渐渐转弱下去。
「行──!」高耶绞尽浑身之力嘶声大叫。门扉仍然紧紧关闭着。之所以对景虎的开扉没有回应,是因为它不认可景虎是『有资格的人』。冥界上杉军不接受开扉的命令。大叫着的高耶眼中首次浮现出泪水。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滑落下来。但是高耶还是不停手,一次又一次地大叫。
「行……!!」声音枯竭,完全化为泪声,高耶终於崩倒下去似地跪下双膝。门扉在黑暗中渐渐消失而去。泪水不断地涌出。他再也无法忍耐了。
「义父大人!」挥去泪水似地,高耶朝虚空大叫,「为何您要舍弃我!我跟随了您四百年!事到如今,为何……为何您要舍弃我!」
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感情爆发出来,再也无法扼止了:「如果我不行的话,让我结束就好了!二十年前我想放弃一切的时候,是您命令我保护景胜,我才这样换生的,谦信公!是因为您相信我!您说只有我做得到的!」
想重头来过的话也可以,不管以什麽样的形式都可以。不是景胜与景虎的关系也好,待在他身边吧。谦信公是这样说的。不管是什麽样的形姿,我都相信你。所以!
「所以我才想要咬紧牙关再活过来的。是因为您叫我活下去!最後要舍弃我的话,为何那时不叫我净化就好了?谦信公!」
──谦信公或许只是想尽情利用景虎大人之後再舍弃您而已。
竹保的声音在耳中回响。高耶用力摇头。他希望谦信向自己否定。
「请您回答我,谦信公!」
呐喊只是消失在黑暗的湖泊里,连回音也没有。高耶紧紧握住泥土。为何您不回答?为何您不出现?
「请告诉我您舍弃我的理由!我的什麽地方不合您的心意?什麽地方让您失望了!
我一直认为您是正确的。即使舍弃北条之名,即使与血缘相连的人断绝关系,我都还是想要为了义父大人而活。从在越後的大海,您承认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开始!您不是将我视为道具,而将身为一个武将的生存之道与景虎之名一同赐给了我。您要我成为北方守护神的继承者时,也赐与了我存在的意义。您能够信赖我,我真的很高兴。像我这样无可救药的人,您也真心说您需要我。……因为您相信我……!」
从下颚滑落的泪水染湿了地面。染湿的部分转眼间变得愈来愈大。
「您若是需要我的话,无论哪里我都跟随您去,义父大人……!即使千年、即使要我成为恶魔!」
泪水模糊了湖面的月亮。千秋的话在脑中复苏,责难着高耶。
因为我……疯了……?所以……大家都放弃我了……?
高耶不断流着泪,拚命摇头。
难道谦信公认为自己祈望这种形式的解放吗?我想听您的声音……想看看您的身影……!
「义父大人……」以绞出来的声音唤道他的名,高耶蜷伏在地面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肩膀因呜咽不停地颤抖。
湖面沈默着。
不开之扉消失在虚空中,剩下的,只有一轮明月残留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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