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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镇西王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第15卷:火轮的王国》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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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渐寒冷的阿苏群山里,白色的物体飘然落下。
阿苏山上的古坊中复元作业仍在继续中。『大火轮法』的术坛分为火山口的主坛以及由山麓补助的支坛。主坛主要是为了保持术法执行时火山口的〝场〞而设置,这里由直江等上杉家臣来主持。古坊中的复元作业,是为了提高支坛力量的必须作业。说是复元,并不是指将堂宇群等重新再建,而是在从前建立堂塔的地点建立五轮塔,做为堂宇。寺院等堂塔迹现在也仍留有生出佛法力的场之效力,用来施行咒法是最适当的。古坊中现在虽然残留有础石等遗迹,但挖掘调查等并不完全。因此由灵查能力者一栋一栋感知出原先的堂宇所在,在其上建立五轮塔,用以固定场。由於咒法规模庞大,「场」自然也是愈安定愈好。
「剩下的还有西侧的十五、六栋。」
一万田监实一面视察作业进行一面说道。修验者姿的上杉家臣们正在枯草原上的坊中遗迹设置五轮塔,然後进行固定场的修法。
「古坊中从前有三十六坊五十二庵堂宇。但是现在就如同所见,只是一片草原。」
「烧失了吗?」
「是的。坊间流传是被大友军势烧毁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做出这件事的恐怕是岛津。当时岛津灭亡阿苏氏,侵略了阿苏。这是我们使用的五轮塔。」
一万田说道,示意直江望去。那是个高约三十公分的素陶塔。奇妙的凹陷形状各有意义,由上至下分别代表了空·风·火·水·地五轮。五轮塔便是大日如来悟道的世界象徵。
「大火轮法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这最中央的部分,火轮。术者将穿上红衣。」
火轮这个词语也代表了「太阳」的意思。
「在这个古坊中特别设下结界,是为了将之做为制御阳威的中枢。这里迟早会建立起大型堂宇吧。」
堂宇将做为生产阳威的控制室。现在荒野上伫立着五轮塔的情景彷佛赛河原,但是宗麟打算在这里建立起壮丽的堂宇。昔日比叡山般的寺院群将出现在这里。
但是那些寺院并非佛教寺院,而会是天主教寺院。
「宗麟公也真是个大胆呢。我一直以为天主教是最忌讳异教咒术的。」
「对主公而言,佛教咒术不过是一种技术罢了。就像建造建筑物、发电设备一样吧。」
能利用的便尽量利用,这种精神的确很像宗麟拥有的。这与宽容或许不尽相同,但实利主义的宗麟,一定能够将信仰与技术分开来思考吧。
在荒野中形成的赛河原上薄薄地罩上了一层雪。这里望得见草原尽头彼方荒凉的褐色山块,山的腹部昇起白色的喷烟。──中岳就是那个火山口。
因为是山上,温度降得相当低。到了日暮时分,阿苏的气温便降到冰点以下。附近数处昇起了火堆,一万田为直江的身体着想,开口说了。
「这还需要花点时间。请回到本阵吧。」
被如此催促,直江等人再次乘入车中,回到约一公里前的地方。这里有个名为火山博物馆的建筑物,当然也有完整的暖气设备。这栋建筑物被大友占据,处於闭馆状态。一万田想让直江在这里休息,但直江并未下车,而让车开到高台处的草千里展望台。
下了车子,左手边为杵岛岳、里侧为中岳,正面能够一眼望尽乌帽子岳的山姿。底下是直径一公里左右的盆地状草原,彷佛被乌帽子岳的棱线所包围。感觉像是在山中形成的浅底圆盘状草原,被称为草千里滨。它是个巨大的古老火山口遗迹。正中央有个叫做驹立山的平缓小丘,左右有两个小池。听说是从前的火山口痕迹。
自春而夏,草千里就像铺满了绿色地毯的美丽草原,可以看得见放牧的牛马在此悠闲地吃草饮水的牧歌情景。这里也是大众休憩观光胜地,但在这个季节,即无牛也无马,只有一片寂寥至极的枯草光景。
但是现在的草千里滨,不是牛马、而是被武者之灵取而代之地盘据了。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形体,在灵体当中,保留着生前模样的也不少。苍白的脸、将要崩塌的身体、也有许多似乎就将消失而去的不安定灵体。──他们是大友结集的士兵。若是咒法受到阻挠的话,这些士兵将用於与妨碍者一战。
「军势约有八千。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麽状况,所以用来预防万一。」
做为同伴,这是个令人信心大增的数字。但是──。
──景虎大人表明了与我们抗战的意志!
直江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但是,他现在无法离开这里。
步向最坏情况的危险性仍未消失。
但是直江无法否定,有种力量带着与这股不安完全不同的节拍在自己胸中跳动着。这种感觉的本质,与方才生出不安的感情,究竟是彼此矛盾或是互为表里?直江不了解。但是这是一种强到压制一切罪恶感、驱使直江行动的力量。
──这难道不是你的第一步吗?
(身为总大将的──……)直江望向扩展在外轮山的荒凉草原。薄薄覆上一层雪的枯野吹来冰冷的风,助长了直江的不安。
一旁的一万田说了什麽。直江回过神来,望向杵岛岳时,看见一辆墨黑色的车子从山麓驶近。那是辆感觉极为稳重的车子,似乎在告诉自己乘在里面的是个特别的人物。
「主公似乎已经抵达了。」
车子碾过铺着冰水状雪层的道路,在展望台的停车场静静停下了。
直垂(鎌仓时代武士穿的一种方领带胸扣的礼服)姿的数名男性下了车後,最後一辆最为稳沈的外国车後座席上,走下来一个体格魁梧、穿着黑色神官衣装的男人。
一万田当场跪下膝来,对男人行臣下之礼。
直江挺直了背。一想到自己的价值将重新受到评价,他对於选择这条道路的自己便了无迷惘了。直江如是想。这不是被谁逼迫,而是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的。不屈不惧地,直江笔直凝视对方,缓缓从轮椅上站起。
这是──真正的一步。
从车上下来的,眼光锐利的白发壮年男子。
这个男人正是丰後之王──大友宗麟其人。
* * *
两人的正式会面,在接近本阵的博物馆内举行。南面的阳台状窗户的另一头,望得见茫漠的草千里风景。
直江亲眼看见的大友宗麟的印象,与脑中描绘的形象有些不同。虽然一开始就没有庸俗的印象,但也不是直江所想的那种「地方政治家」的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应该是个企业家。或说是在地方建立事业、在土地生根成长的企业董事长。也可以说是地方财界的有力人士。总是,是个看起来很适合独裁形象的男人。
「上杉的传闻,我早已久仰。事实上,我刚听到这件事时也大为吃惊呢。想不到上杉竟然会成为《闇战国》的怨将──。但是若是上杉能够成为我们的同伴,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信赖的了。所有的怨将都想和你们联手吧。我就像是独排众人、掳获美女芳心的感觉呢。我们大友一定是让其他怨将又嫉又羡吧。」
宗麟舒适地坐在皮沙发上,从容不迫地说道。他胸前的大型银制十字架炫耀似地发出闪光。
「你原来的主君景虎殿下的传闻我也听说了。关东的北条歼灭战、严岛海战。直江殿下,听说你在萩遭到毛利射杀,之後无法换生而净化了……?」
当时在场的下间赖龙与风魔小太郎各自传出的内容,成为《闇战国》的里情报而广为流传,宗麟也听说了的样子。
「──没错。在当时的状态下,我确实无法换生到活生生的肉体上。」
直江回想过去,低声回答。换生需要非比寻常的力量。它是将肉体主人的灵魂驱逐,将之据为己有的行为。将已经根植在肉体的灵魂连根拔起并驱逐出去的行为,是一种格斗。为了将抵抗的对方全力驱逐,比起击出《念波》需要更多的力量。当然,当时的直江没有那种力量。
「因此──我换生到遗体身上。」
「遗体?怎麽可能……那麽,你的那个身体……」
「我活了四百年,这样的事也是头一遭。也就是灵魂在死亡的肉体上苏生。」
望着直江身体的宗麟视线,就像凝视异形物体般地带着昏暗的色彩。直江微笑了。
「幸好我遇到了几件幸运的事。遗体死後虽然立刻遭到火化,但当时所使用的火,是箱根神社圣油的灵火。」
後来才明白,当时小太郎所用的圣油是传说中从龙鳞取出的〈龙油〉。这是为了清净遭遇不幸而死亡的遗体所用的圣油,拥有对某种灵力起反应的特性。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谦信公赐与了我力量。若是没有谦信公的帮助,我无法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
谦信当初想以力量让直江换生,但直江的灵魂本身已经衰弱到无法承受换生的程度,迫不得已,只好让直江回到不会抵抗灵魂的遗体,尝试让他复生。但是生命之火曾经一度熄灭过的肉体,想要取回火苗的可能性是极其低微的。谦信对仅存下来、甚至不能称为炭火的的些微热度慎重地加上力量。幸运的是,火化时的灵火与谦信的灵力顺利起了反应。这是极其微妙的作业。然後总算是成功地在细胞之一点上了微小的灯火。
火苗花了极其漫长的时间,慎重地、缓慢地分给其他的细胞。为这个作业助一臂之力的,是日光这个土地。德川家康神域的日光。以这个灵地为母胎,花了许多时间专心於苏生。让直江醒来,花了整整一年。直到他能够自力呼吸为止,花了一年三个月。经过踏实的复建,能够站立的时候,已是一年半後的事。变得能够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则花了将近两年的岁月。
「也就是说,谦信大人甚至为你做到这种地步,都想让你成为新上杉的总大将哪。《力》也可以使用了吗?」
直江沈默着。──他似乎不想再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是吗。上杉谦信的真心或许果然还是如此。谦信大人或许是无法完全信任身为北条之子的景虎殿下吧。他在生前也是打算让景胜殿下继承自己的吧。」
「关於这件事──」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吗?的确是如此。」
直江张开眯起的眼睛,望向宗麟。
宗麟打从一开始就不把直江与自己同等看待。从他的态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他只是将直江视为「谦信的代理人」而已。证据就是,宗麟的话从开始就不断加入「谦信大人如何如何」,想试探谦信的意向,而非直江的。
「这次上杉对我们的援助,宗麟致以无上谢意。西方是大友,东方则有上杉。请转告谦信大人,下次在东方进行大规模作战时,请务必让我们大友效劳。」
「是的。」
「天主教徒的兵力,这在现在或从前都未被任何一个怨将采用过吧。虽然是个未知数,但是个拥有极大可能性的势力。我们大友想在这个阿苏聚集天主教徒之力,将之命名为『太阳王国』。直江殿下,请将接下来你所看到的一切,逐一转告给谦信大人吧。」
在一旁待命的吉江等上杉家臣露出不快的表情。他们是因宗麟未将直江视为总大将而感到不满吧。直江并不是谦信的使者。大友的家臣们也感到迷惑,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有立场劝谏宗麟。从眼角可以瞄见一万田看起来感到很抱歉的表情。
直江早已预测到对方会有这种态度,但是他也不觉得自己在强忍不快,只是──。
直江有着另一个奇妙的疑问。
(就算是以他为对手……这个男人也能表现出这种态度吗?)平常的话,坐在这里的会是景虎。自己则是站在景虎身後望着他的背影,观察对方的器量及人品,然後在心中交叉着双臂嘲笑着对方。
(会被侮辱,是因为坐在这里的是「我」吗?)坐在这里的是景虎的话,宗麟或许会采取别的态度。当然即使同是「总大将」,景虎还有个身为谦信之子的招牌。但是就算除去这点,宗麟在有眼力的人面前也应该会表现出相应的态度。
(要是他的话……?)就算宗麟表现出相同的态度,只要景虎对他傲慢的态度感到厌烦,一定会以不逊的态度向对方投以嘲笑的话语吧。自己也是。还待在景虎身後的时候,也能自然地向对方说出一两句揶揄的话吧。──现在却为什麽做不到?
宗麟这个男人,愈是与他交谈,那种不愧被称做镇西王所拥有的强烈个性及自我中心就愈令人反感。由於对方不是单纯的「胆小鬼的自我中心」,所以更是棘手。
「大友的『太阳王国』,是将应该在务志贺完成的『天主教王国』於这个世上实现的王国。我要在坊中建立不输罗马的大圣堂。那一定会相当华丽吧。『大火轮法』是适合这西国的霸者──大友的咒法。就在这个阿苏。」
直江愈来愈感到呼吸困难。现在他才终於了解到自己前方没有任何人的背影是怎麽样的情形。也就是自己必须从正面承受大人物所拥有的霸气及毒气,没有任何屏障可供躲藏。
若是待在墙壁的後方,自己根本不把对方当成一回事。但是景虎总是像这样正面承受这种苦闷,毫不退缩。
(我自以为自己早就明白的──……)胸口感到一阵奇妙的寂寞。这种软弱令直江看起来显得更渺小了吗?在後方守候的吉江对毫无霸气的直江背影投以讶然的视线。(总大将……)
「我想您或许已经听说有关阳威坝对人的影响,但请容我再一次补充说明。」
一万田在话题空档如此说道,开始说明。在宗麟眼中,直江看起来也显得渺小吧。直江自己似乎也了解这一点。身为景虎心腹的时候,直江反而比现在更冷酷──更傲然不屈、更游刃有余的。
「茱利亚那里怎麽了?《黄金蛇头》呢?熊本似乎相当混乱的样子。」
「是。属下现在正倾力收集情报。」
直江忽然回过神来,望向一万田。
「属下已做好准备,待茱利亚夫人归还,便能立刻开始。」
「那是个不能小看的女人,她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做到。」宗麟说道,将双手在腹上交握。这个时候,宗麟和直江都还不知道发生在古城的事。
「我们就在火山口的主坛等待吧。中岳的活动情形如何?」
「可以从二楼的萤幕看到现在的火山口情况。火山口设置了两台摄影机。」
「士兵的准备呢?」
「已经万全。」
「我知道了。日落之後,将立野完全封锁,将火山口结界。接下来准备执行『大火轮法』。各位同心协力为大友而战吧!」
宗麟站起来,带着侍从朝楼梯那里离去。对直江连致意也没有。目送宗麟的身影往楼下消失後,直江终於站了起来。在一旁扶住他的吉江担心地开口了。
「您怎麽了?哪里觉得不适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
对於直江对宗麟的态度,吉江似乎感到不满。他觉得直江应该更强调自己是「总大将」一事才对。直江察觉吉江的心情,说了。
「──就让他们去吧。让大友自以为他们是主事者比较好。上杉夸示力量的话,会招来警戒。」
「话是这样没错……」胸中的苦涩心情不是能够道与外人所知的,直江这麽想道,装上面无表情的假面具。他的脑里浮现出景虎的背影。为了前进,他一直是承受着多麽凛冽的强风?
(我以为我了解的……)口中感到一阵苦涩。
直江微微蹙眉,缓缓站起身後,望向宗麟离去的楼梯。
* * *
火向真教崩坏了。
就在康夫被佐伯辽子击落之後──。
高耶从埋没洞穴的土砂当中为辽子所救。幸好土砂似乎只是塞住洞口而已。高耶被辽子抱着,带到外轮山的山脚下。北外轮山上是一片广大的牧草地。冰冷的北风掠过无尽绵延的冬季枯草原,吹拂而去。两人来到这里。
「真的是没有翅膀也能飞呢。」
「嗯。不过听说我们会因为飞行而变得短命。」
高耶吃惊地望向辽子。
「因为害怕大家会感到恐惧,因此没有告诉鸟人众。知道的只有我和榎木先生而已。」
高耶心想「原来如此」。他们是削减自己的生命在飞的。
辽子一旁有着鬼八之首。那似乎是她从坠落的康夫手中取回的。
「你的伤势很严重呢。」
辽子说道,让高耶坐到草地上,为他除去缚住手腕的皮带,将手放在高耶胸上。同时辉炎石开始微微生出热度,缓缓传到指尖。就像打了麻醉药一样,伤痛减轻了不少。辽子取出手帕,代替绷带将伤得似乎最严重的左手小指包紮起来。辽子不愧是未来的医生,动作十分流畅。由於辉炎石之助,全身也觉得热烘烘的。
「应该可以除去一些寒冷。只要不乱动的话,伤口也应该很快就能癒合了。」
高耶哼鼻笑了:「说的也是哪。要是献给鬼八的身体都是伤,你们也会觉得困扰吧。」
「辉炎石……」
辽子开口说道。「过了十日左右,应该就会被身体吸收,之後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恢复了。」
高耶感到怀疑,望向辽子。她制裁了失控的信徒。接下来夺回阿佐罗,然後将高耶做为依代,让鬼八族成为『超人』复活。继承榎木遗志的她的行动应该是如此才对。但是──。
辽子低低唤道高耶的名字,反而开口问了:「我从元春大人那里听说,你拥有将死者送回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这是真的吗?」
「是指《调伏力》吗?」高耶露出警戒,将视线落向自己的手掌,自嘲似地扭曲了嘴角,「这次又想要利用什麽了?」
「能不能用你的力量,让封在头盖骨中的灵魂成佛?」
辽子这意外的请求,令高耶大吃一惊。辽子的眼神像在哀求。那不像是在说谎的眼神:「──你是认真的吗?」
「……」
「让鬼八净化了也没关系吗?」
辽子垂下视线,静静地再一次问道:「你做得到吗?」
「不知道。」高耶慎重地回答,「怨灵的规模无法完全掌握。由於吞入了市内的怨灵,数目应该膨胀了许多。想要单独净化如此大规模的怨灵群,是相当困难的。需要其他力量的补助。而且还不知道是否有什麽有效的补助法。就算找到对策,加上调查数量等作业,也需要相当时间。」
「不管花上多少时间都没关系。那段期间内,我会把这个头盖骨藏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去。」
「你忘了阿佐罗。」高耶十分冷静,「不管你把它藏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阿佐罗都一定会把它找出来。」
「她不会来找的。」
「那是什麽意思?」望着不肯抬头的辽子,高耶「难道」地睁大了眼:「你想杀死阿佐罗吗?」
「……」
「到底……」想要开口问辽子究竟是什麽令她改变到这个地步,但高耶噤声了。
同志的分裂虽然也是一大打击,但对辽子而言,失去榎木的悲伤比任何事物都要来得大。榎木在辽子心中的比重实在是过於巨大,失去他的伤痛甚至令辽子无法振作起来去继承他的遗志。
辽子的心中开了一个巨大的洞穴。追击似地,辽子又目击被御厨操纵的鬼八之首的破坏力,终於搞不清楚到底该怎麽办了。
鬼八族的灵将统合为一个『超人』复活。是活神的诞生。应当如此的。但是这真的是人人期望的事吗?它事实上不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吗?
辽子等人一直想让鬼八的怨灵转化为正面能量,来救助弱者。
但是以力量达成的救济,是真正的救济吗?
真正受虐的人一定是极度渴望力量的吧。比起无用的安慰,他们更想要现实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有时会使败者成为胜者、胜者成为败者,不仅不会平息争执,更会煽动纷争。而且,令一个拥有「人格」的『超人』拥有力量,这不是太过危险了吗?鬼八并非全知全能的神。他只会给与和自己的悲伤共鸣的人力量。虽说是救济,但到底怎样才是真正的「救济」?人们拥有各自不同的悲伤及辛酸,怎样才有可能将之救济?鬼八的力量,真的能够成为救济吗?
亲眼目睹鬼八之首的威力,辽子颤栗了。
他们这些现代人或许是太过轻侮古代怨灵怨念的恐怖了。怨念就是怨念,光秀的这句话此时才令辽子有了实感。他们以为自己胸中各式各样的日常悲伤及愤怒能够与鬼八及阿佐罗的情感共鸣,以为能够彼此理解,但这实在是太过天真的想法了。不但无法共鸣,辽子更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拒绝理解。他们的愤怒本质就完全不同。即使是发自相同的感情,但那是「一粒砂与山脉」之差。生者的悲伤、愤怒随着日复一日的生活,能够变得日渐淡薄。但是他们的愤怒,是怨念本身拥有生命而以自己的意志存活着。
(总而言之,就是我害怕了。)就算拚命为自己辩解,结果就只是这麽一句话。或许这与榎木仍然活着的时候不同。或许他会给予自己什麽增加勇气的回答也说不定。但是辽子现在无法独自找出那种答案。
「我们说着要让火向王国复活,但或许心中某一部分只是想为自己利用鬼八大人而已。」辽子故意使用了「利用」这个含有傲慢意味的字眼:「或许我没有当信徒的资格。明明知道这是可怕的事,已经下了必死的觉悟了的。那个时候的我,真的什麽也不懂,只是沈醉在热烈的言辞里罢了。」
辽子事实上现在也只要一意识到鬼八之首就在身边,就害怕得想要当场逃走的。
「榎木先生及池田教守的声音在我背後催促着,说你想让我们奋斗至今的辛苦全都化为泡影吗?我们的遗志该怎麽办?但是……」
活人是无法胜过死人的。辽子能够选择。她迷惑了。
沈默了一会儿之後,高耶轻声开口了:「不是只有超越恐惧才是勇气。」
辽子「咦?」地回头,高耶低声说道:「在中途回头并不可耻。不是只有贯彻才是勇气。能够对害怕的事物说出自己害怕的心情,也是一种勇气。」
连害怕或错误也无法说出口的时候,人们就会步向破灭。战争时的日本就是如此。高耶回想出那失去了柔软性、精神变得僵硬的异常社会情景。
「被他人驱策而无法停步的人,总有一天会走向破灭。修正方向不管多少次都可以的。所有的人都拥有回头的权利。解放自己──原谅自己,这并不可耻。决不是什麽可耻的事。」
辽子吃惊地望向高耶。忽然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仰木……」
──对别人就能这样说……
高耶又在耳里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
──对别人就能这样说,你为什麽就无法对自己这样说?
高耶疲惫地垂下眼睑。明知道破灭的话,为什麽?明知道不退後的话,自己将会毁灭。(就算知道──)
「事情解决後,我想向警察自首。」辽子说道。她想说出所有一切。或许别人不会相信她,但是她杀了人是事实。她的心情似乎也不再改变了,「我会去杀死阿佐罗。」
高耶默默望着最後一个鸟人──辽子的侧脸:「这样真的好吗?」
辽子不回答,闭起眼睛。看到她的动作,高耶接受了她的心情。
风吹过冬季的枯草原,带来些许泥土的味道。高耶抓起泥土,像要确定大地的体温似地将之握入手掌。
「倒是你,接下来想要怎麽办?」
高耶被风吹拂着,望向远方。考虑了许久之後,低声回答了:「──我想……到萩去。」
「萩?那个……在山口的萩吗?」
高耶点头。他的眼中没有那种从眼底迸出生命的光辉。只是飘荡着疲劳和虚无而已:「我想……取回记忆。」
──你疯了。
就算那是真的、就算到萩去也不一定能够回复原状,但是若是能够找到填补失落记忆的一点片断。
高耶微微叹息。胸中就如同冬季的枯草原般荒凉。乾涸的北风就像要煽起虚无一般。高耶将手按上眼睛,自嘲地微笑了。
「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做大将的啊。」
因为那是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尊敬的、这个世上最重要的养父的请托。
因为那是愿意对自己付出许多关爱的人的请托。
──你是我的孩子,三郎。
一边受冷风吹拂,高耶从荒野的彼方听见了遥远的声音。那明明是遥远的过去,却能像最近发生的事般回想出来……
──我把我的名字赐给你。景虎。你从今天起就叫做上杉景虎。
(因为……您说您需要我……)谦信的话,是景虎为了认同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非常重要──真的非常重要的话。自己最渴望的、让自己活下去的道路……(是您教给我的──)
──你要到越後去,三郎。
听到氏政的决定,景虎知道了兄长甚至不将自己视为武将之一。「人质」连意志也不许拥有。在世人说是骨肉连系极深的北条当中,三郎是异质的存在。培育兄弟间羁绊的时期,他在甲斐渡过了。三郎在武田完全被当做「人质」看待。稍有什麽不对,自己就会没命。他经常是背负着这种恐惧而活的。
三郎自觉到自己与其他兄弟不同。但是只要回到北条的话,自己也是七兄弟之一。他为了填补与兄长们分别的岁月而拚命努力。
然而灾难的夜晚来临了。
(那个夜晚──划下了决定。)高耶将手覆在眼上,紧皱眉间。
轮奸他的男人当中有着自己像哥哥般寄予信赖的侍从、那是在怎样的状况下施以的怎样行为,事到如今,他已不愿再回想了。下贱的笑声和起哄的闹声。以暴力让抵抗屈服,塞住他的嘴、按住他的手足……
他不知道那些人有什麽理由要对他做出这种事──事到如今也不想知道──但是在他心中留下无可抹灭的伤痕,也可以说他们的策略并未落空。
那个时候,在那些男人的脑中,自己不是一个人。只是个没有人格的猎物、让他们进行性行为的肉块而已。
他的一切被践踏殆尽。就像被他人断定自己连身为一个人的价值都没有一样。强奸不只是暴力而已。而是毫无缘由地被彻底否定自己的人格……就像被断定自己是全世界最没价值的存在。
愤怒与屈辱,都在打击之後到来。
某种……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至今为止一直摇摆不定的事物,在这一瞬间化为决定性的、无可改变的怀疑,深深被刻入灵魂深处。
从那之後,自己的心……自己的心一直在呼喊。
一直不断地在呼喊……
到越後去的这件事──。
只有死心,没有任何期待。只是没有意志的「人质」生活开始了而已。他的心中冰冷无比。对任何事物都毫无期待。但是等待着他的,却是奇迹般地将景虎的思念完全覆盖住的人物。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谦信与自己至今为止见过的任何武将都不同。虽然有力,却不闪烁刺人。谦信将生命拥有的土臭味以某种人格的魔法变为了透明的锐利。彷佛百年前即锻冶出来的名匠刀剑一般。那双眼睛即使望着眼前的事物,却像是凝视着某处遥远的地方。──但是这个人的离世刀剑却决不冰冷。他的深处似乎隐含着亲近他人的灯火,令见者为之迷惑。
令景虎吃惊的,是谦信真心想将他收为自己的养子。
该说是人好得太惊人了,或是正直得太过分了?将不久前还是宿敌的人的儿子真的收为养子,这种事是神经正常的人做不来的。弄得不好的话,家业会被篡取的。但是谦信是认真的。非常认真的。即使是无数次彼此交锋的敌人,只要向自己表示友好,他就会相信对方。打开胸襟,对对方毫无怀疑。他就像诚实的结晶。这种人,景虎从未见过。
那令人也觉得笨拙的「率直」,解除了景虎心中的僵硬。
北条单方面毁弃同盟时,谦信震怒非常。但是得知谦信是由於北条家没有和景虎商量即毁弃同盟而感到愤怒时,景虎比起吃惊,更感到愕然。
──这个人为什麽……
不可思议。
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甚至是怎样的人都不明白的自己,为何他能够打从一开始就无条件地完全信赖?为什麽能做到这种事?
(无条件地……被对方接受……)
谦信与亲人这种东西缘份薄弱。他彷佛初次找到可以倾注亲情的对象似地对景虎付出慈爱与关怀。不识父子之情的谦信的爱法或许有些笨拙,但是他是怎样地为自己着想,景虎那寂寞的心痛切地深深了解。
──你要成为北方守护神的继承人。
(您认可了我。)那无条件的信赖,为荒芜的心点燃了意外的灯火。
景虎拚命想要报答谦信的期待。为了不让被称为天才的谦信失望、疏远自己,景虎拚命磨练自己、拚命报答谦信。就像寂寞的两颗心彼此吸引一般。
(义父大人。我对您的信赖,真的非常高兴。)谦信收景胜为养子,是不久後的事。
(您一定不了解吧。)当时自己是怎样地大受动摇。
人们或许会以自我过分软弱为理由而随波逐流。事实上或许真是如此而已。但是谦信的话是自己极为重要的事物。景虎这个名字,是通往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的道路的门扉关键。您说您需要我。让您失望的话,就代表了我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成为北方守护神的继承人吧……
他试过用尊敬或理想等话语来解释,但是接受冥界上杉军大将之职的动机,或许就只是因为那句话而已。
(……就这样……付出四百年吗……)高耶嘲笑自己。自己到底一直都在做什麽?这到底算是什麽?这令人为之失神的漫长又漫长的岁月……
(自己到底一直在做什麽……)死人从活人手中夺取肉体而活的生命──。在一松懈便会失去存活意义的每日当中,景虎遇到了。
以至今为止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的、未曾见过的感情不断投向自己的男人。以未曾见过的眼神不断击向自己的男人。
直江信纲──。
那以理性武装的沈静瞳孔令人印象深印。总是挂在嘴上的讽刺及揶揄。他是个有着众人皆醉独我醒一般的思考、不太表露自己感情的男人。轻蔑那些为情所困之辈、看起来薄情的人。那个冷淡的男人,胸中却隐藏着灼热的团块。
(直江……信纲……)觉得自己彷佛被拉回了眼前的现实,高耶死心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不愿意再想你的事了。)听说两年前,他在萩死去,并且净化了。但是应该已经净化的他现在成为新大将。现在的高耶虽然不太了解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是……
(亲手掌握到真实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明白的那个时候……
(就向自己说已经可以了吧……)再也不用这样痛苦地活下去了。
(到能够忘却所有一切的地方……)忘却四百年的记忆、忘却那个叫做直江、冷淡又温柔的男人……、还有自己这个存在的地方──。
乘在马上的谦信之姿,一闭上眼便鲜明地浮现出来。
(谦信公──)风拂过草原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微波一般。不管是悔恨还是愤怒,越後的大海都会为自己带走。高耶不断在自己当中倾听着海浪声。炽烈而高昂、永远永恒……
高耶静静地站起,走到悬崖前端。然後想要在阿苏的风中感觉北方的波涛般似地,闭上眼睛轻轻抱住自己的身体。
谦信什麽也不回答。
自己已经连听他的声音的资格都没有了吗?(义父大人……)
──请您守护景胜。
高耶张开眼睛。景胜的脸和让苦闷的表情重合在一起了。
「仰木?」
听见辽子的声音,高耶赫然回神。瞬间,就像火焰为烈风吹熄一般,「那个时候」的事从高耶心中消失了。高耶的眼中带着动摇的神色,回头转向辽子。
「我……接下来该怎麽做才好?」
接下来……高耶动摇地呢喃道,硬将脑袋拖回眼前的现实。
「……说的也是。不管怎麽样,要行动的话,愈快愈好。把那个头骨藏起来,藏到阿佐罗和怨将找不到的安全之处。」
高耶正要说自己会将它带走,但是立刻又迷惘了。上杉知晓的地方不能去。此外还有什麽地方是安全的?思考良久,高耶忽然想到某个地方。
箱根。──芦之湖。
氏康──父亲氏康应该在那里才是。这麽想道,高耶又踌躇了。这也就是去拜托自己舍弃的北条,公然借助北条之力。
虽然迷惘,但为了眼前的燃眉之急,也顾不了那麽多了。现在的高耶没有任何能够信赖的上杉同伴。
「芦之湖?」
「嗯。芦之湖的龙神应该会助我一臂之力。」
「芦之湖的龙神?」这麽说道,辽子突然瞪大了眼睛,「那难道是指北条氏康?」
(什麽……!)高耶吃惊地望向辽子。辽子的表情完全换了另一个人。
「不行。这绝不行。」
「你──」
「谁会将《黄金蛇头》交给北条!」
高耶倒吞了一口气。辽子被灵凭依了。这是什麽时候的事?刚才还没有这种感觉。而且那个语调!
「仰木高耶!你的真面目是北条吗!我不会让异乡的侵略者碰我们的《黄金蛇头》一根手指的!」
(这个女人……)高耶脸色苍白。倒吸了一口气。
(是御厨……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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