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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星星在沉眠
在森林的最深处，是纯粹的黑暗。完全看不到边际，深深的黑暗。
隐藏在深山的屋子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窗户微微地敞开着。在房间里，蕾丝制的窗帘，一经风吹，就像白鸟的羽翼一样，静静地飞舞着。
白色的床上，有两个人。
裸体的高耶沉睡着。
疲累至极的身体俯卧着，像要沉入床里一样地睡着。横躺着，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他睡得好深好沉。
身旁的直江，注视着他微微起伏的肩膀。
在这空间里，好像就能摆脱时间的流动一样——
要是能真的脱离，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呢。
抚摸着高耶漆黑的头发，直江再度流下泪来。
（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吗？）脱离人类的时间和生活──成为没有名字的生物，整天只管交合──睡眠、周而复始，可以这样子活下去吗？
（只有我们两个人——）要是让别人听到了，一定会嘲笑他在妄想吧。嘲笑这虚弱的人所盼望的，狭隘的乐园。还不如直接缩在房间角落里来得方便。
随他们爱怎么说吧。听着高耶平稳的气息，直江不断地摸着他的头发。每一个呼吸，都是那么地令人爱怜。
不管已经结合了几次，渴望他的心情却一直无法消除。
（他是麻药。）最高级的麻药。服用过越多次，禁断症状的周期就越短。看来他自己会先垮掉。连最后一滴都被榨干，哭诉着「出不来了」的人，想必是直江自己。
（只属于我的怪物——）他现在，一定正在享受着心无杂念，深深沉睡的幸福吧。自己能给他的幸福，大概也只有这样了。不如就趁着这安乐的时刻，让他解脱吧。
直江苦恼着。
要他失去这个人，他连想都没办法想象。失去这个灵魂的日子将要到来，但他不愿意去想。不想失去。然而为了不要失去他，现在就必须杀了他——
──景虎的灵魂，快要终结了。
那一天，谦信告诉直江。
──那个人已经活不长了。
景虎的魂核发生了异常。
经过了四百年的漫长岁月，灵魂得了重病。谦信把景虎的灵魂的状态，用星星来比喻。他现在，是正迎向死亡的年老恒星。然而不是普通的星辰。而是质量特大的星星。这样的星星，一旦接近死期，就会失去安定，急遽地膨胀，最后会发生大爆炸而消灭。也就是说，（魂核会破裂，然后消失。〉
──放着不管的话，景虎的灵魂迟早会暴乱，然后自爆。
谦信注意到了景虎的异常。
景虎的灵魂拥有比一般人更高的能量。能量高的星星，会逐渐巨大化，最后大爆炸而死亡。就是所谓的超新星爆发。灵魂跟这种情况也很类似。
景虎的灵魂，现在已经发生了异常的燃烧。
越是战斗，越会激化这种燃烧，更加朝向膨胀及爆发的后果。
一旦魂核爆发，就是一生的终了了。当然也没办法再次转生。
等于是灵魂的消灭。
──但是，现在还来得及救他。
避免灵魂死亡的方法，只有一个。
现在立刻杀死他的肉体，将他调伏。用《调伏》将他强迫净化。
只要让灵魂冷却，就不会爆发了。无论如何，现在非得将灵魂的负担除去，终止这个人生，阻止异常燃烧不可。虽然不知道灵魂到底什么时候会死亡，只要这样做，就能在这之前让他继续转生。灵魂就能存活下来了。
──现在，光是活着就很危险了。
正因为只是活着就有危险，再让他战斗的话，更会提早爆发的时刻。
谦信称之为「灵魂的巨星化」。
要阻止这种事，现在非得有哪个人来把他调伏不可。
（谁来——）直江在心中不断咀嚼着，一面看着在身旁沉睡的高耶。
（现在马上——）要是现在不立刻终结他的生命，谦信告诉他，景虎的未来，只有两条路可选。
也就是说，一个是爆发──魂核破裂。
就算是把灵魂的负担全部解除，阻止了爆发，要是再这样活下去，早晚会收缩成小小的白矮星──也就是成为死星。
然后这个灵魂，就永远不能再像星星一样闪耀发光了。
（灵魂的，死期——）原本，人的灵魂并不是四百年就会寿终正寝的。证据就是，留了四百年的怨灵比比皆是。然而景虎并不只是单纯地存在而已。不论是换生还是《调伏》，都会给灵魂带来极大的负担。也许，光是「生」这件事就是比什么都大的负担。他已经严酷地持续使用了四百年。
除此之外，还加上自我暗示和封住记忆的损耗。
会变成这样也不是什么怪事——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谦信在最后，这样告诉直江。
──我的孩子，景虎的事。
直江信纲。——拜托你了。
我已经，非走不可了。
已经再也没办法跟你们交谈了。
──就算失去了人格。
就算不再是上杉谦信。北方守护神的后继者──景虎——
──你一定能够守住我的信念。
谦信的决意十分坚定，谁也没办法让他改变心意。
对直江留下了这些话。
谦信，走上了再也不能回头的道路。
为了终止暗战国。为了成为真正的军神，他非走不可。
时间是不能倒回的。
直江静静地流着泪。
（不想失去——）不想失去这个人。现在，只有这个念头。
将要失去他。灵魂会丧失。
征兆已经出现了。高耶变得无法控制《力》。当时的暴动，并不只是因为自我暗示的疲劳所造成，而是因为随着灵魂巨星化所产生的控制力丧失。灵魂无法再保持安定了。
在太迟之前。为了拯救灵魂免于一死的调伏——
因拯救而别离——
直江静静地抚摸着俯卧的高耶的头发。手指从颈子开始，爬到了喉头。留着像刻印一样的痕迹的脖子。
直江像要咬碎下颚般地咬着牙。
（这种事——）用力地抱紧高耶的身体。
「不想失去你——」
明明一切现在才要开始。明明还可以继续走下去。即使是在完全的牢狱里，还是无法停止时间的流动。只有风让窗帘飞舞着。
被病魔侵蚀的灵魂，被抱在男人怀中，现在仍是一无所知地沉睡着。
（不想失去——）直江忍住呜咽声。用任何东西来交换都可以，只是绝对不要失去这个人。
紧抱着悲哀的星辰。星星仍是安稳地睡着。
（高耶──〉
*
两人在这个密室里，究竟过了多少个白天，多少个夜晚呢？
回复寂静的房间里，可听见外面的鸟叫声。没有时钟的房间。只知道是天将破晓的时刻。
蜷在床单里，横躺的高耶睁开眼睛。
「……」身旁，是直江在熟睡着。
窝在这白色的床上，两人肌肤相触了几次呢？
除了睡觉，进食以外，好像几乎都在贪求彼此的身体。这样子渡过了多久呢？连估计都没办法。
高耶从那次以后，便将左眼盖住了。虽然直江说不需要，高耶还是强硬地拒绝了。他不想再给直江增加比那次更多的负担。
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一抬眼，眼前立刻出现直江的睡脸。
直江的——睡脸。
（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楚。）现在才想到，高耶从来没见过沉睡中的直江。尤其是这个身体。虽然好几次一起住宿，高耶睡的时候，直江总是若无其事地醒着，看护着熟睡中的高耶。醒来的时候也都是比高耶早起，高耶从没看过他睡觉。因为觉得是很自然的事，一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要是高耶在夜里忽然醒来，不知是不是感觉得到，直江总是立刻起来出声。
所以从来没看过他熟睡的样子。然而现在——
即使高耶起来了，他还是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样子。
高耶也知道，并不是直江精神松懈了。没醒来是因为体力低落的关系。直江的身体到底承受了多大的负担呢。
（我体内的毒——）直江的身体，由于受到鬼八毒素的侵蚀，正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鬼八的念并不是全部集中在左眼。也会伴随着呼吸，从鼻腔和皮肤，微量地，不断漏出。
就算只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也会受到恶害，像这样紧挨着睡觉，身体要是不弄坏才奇怪。更别提性交了。一眼就看得出直江的性命在缩短。
（你真是笨蛋——）好不容易才复活，如此难得的奇迹，这样一来不就全都白费了吗？不就全浪费掉了吗？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早晚会衰弱到再也爬不起来的。
然而，直江明明知道，还是渴求着高耶。
高耶咬住嘴唇，凝视着直江。
（已经——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认真的。真心地下定决心要两个人一生在这里渡过。将上杉和暗战国全部舍弃。哪里也不去，只留在这个小空间里。
（跟我一起——〉
高耶的眼神充满了苦恼。他的心意，已经充分了解了。他是抱着怎么样的觉悟啊。他是如何地思慕着自己呢？
已经——确实知道了。所以，（直江——〉
咬紧牙关，呼唤着他的名字，抚摸着他的头发。
柔软的头发。手指在他脸颊上来回着。心爱的脸颊。
嘴唇贴近，轻触似地吻上他的唇。高耶合上眼帘，下定决心似地，又张开眼睛。
独自下了床。
鸟儿的声音在森林里回响着。草被朝露濡湿，白桦树林在雾中若隐若现。
直江还没有醒。高耶为了不惊醒直江，到隔壁房间换衣服。
然后从衣柜里，拿出在阿苏穿的制服，将它从衣架上取下，伸手到衬里中翻找。找到了。藏在衣折里的东西。从千秋那儿拿来的，因为他说可能会派上用场。
小小的白色药锭。
──就这样子吃，或是溶在什么里面都可以。只要一颗就行了。
回忆着千秋的话，高耶用手掌包住了药锭。回到了厨房。
看到了酒柜。里面放了几瓶洋酒。目光停留在一瓶喝了一半的洋酒上。
高耶把酒拿了出来。
听到声音，寝室里的直江终于醒了。发现高耶不在身旁，跳了起来。
（高耶——）胡乱披上椅背上挂的睡袍，打开通往厨房的门。
高耶在厨房里。
直江安心地呼了口气。桌子上放着红酒的瓶子，瓶塞已经打开了。大概是高耶刚刚打开的。高耶注意到直江，回过头来。
「高耶——」直江松了一口气，问着，「想喝酒吗？」
「——」高耶微微低下头去，回答着，「想跟你干杯。」
直江短暂地注视着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的高耶。然后垂下目光微笑着，走向杯盘橱：「我来拿杯子。要在这里喝吗？」
「拿到阳台上。」高耶说，「我想到外面喝。」
「……」好啊。直江回答着。
在直江准备东西的时候，高耶走到阳台上，凝视着白桦林。
户外多多少少有些寒冷。但是空气非常清新，只要深吸一口气，就好像连体内都被洗净了一样。无论是黑暗的感情或是沉重的记忆，全部都被净化了。
要是能一直呼吸着这样的空气，或许心里的毒素有一天会消失吧？
鸟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像直到现在才真正的清醒，许许多多的鸟儿都一起鸣唱了起来。在古代，到处都听得这样的鸣叫声，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经过这样的早晨了呢？好像连灵魂都要被净化了。
黎明的风，将心洗净了。心情无比的清新。世人要是也经验过这个时刻的美好，（一定每个人都会变得温柔的。〉
高耶苦闷地闭上眼睛。不──
也许正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破晓时分才会显得这么美好。
直江将盛着酒的杯子拿到阳台上，靠了过来，将其中一只交给高耶。反射着光线的酒，颜色跟高耶的眼睛一样。
直江看着高耶，问着：「你应该，还未成年吧——」
「……」
「不过这里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的，所以没关系。」
高耶微笑了：「要为什么干杯呢？」
「……」
「为了我们的再会好吗？」高耶垂下目光。露出寂寞的神情。
「为了——我们的四百年。」直江用诚挚的眼神凝视着高耶。
高耶抬起脸，举起杯子。直江也将杯子凑近。杯缘碰触的时候，发出了清亮的声音。
──干杯。
眼睛仍看着高耶，直江将杯子凑近唇边。高耶凝视着他。
就在嘴唇即将碰到杯缘的时候，一瞬间，高耶忽然放下自己的杯子，拉住直江的手腕，抢着将直江杯中的酒含在自己口中。然后不由分说的，强迫将自己的唇迭在惊愕的直江唇上。
因为高耶突如其来的举动，直江瞪大了眼睛。掉落了杯子，酒也泼出来。嘴唇重合着，从高耶口中转移过来的酒，直江不及细想便喝了下去。
高耶并没有立刻离开。以目前为止从来没有过的强势，自动地贪求着直江的唇。
就像要所有的思念全部注入直江体内一样。
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候，高耶终于放开了他的唇。
直江还是睁大着眼睛。在彼此的呼吸都会相触的距离，高耶贴近着凝视直江。
就像要将身体撕裂一般，用执着的眼神用尽全力地凝视着。强忍痛苦，高耶说着：「再见——直江。」
「……」
「再见——」
「──高耶——」直江的呼吸停止了。
看到高耶的眼中噙着泪水。脸上浮现微笑：「我已经明白了——」
「高耶——」
「能跟你相遇——就是我的幸福——」
「高耶——！」
脑中忽然一阵晕眩。由于突如其来的目眩，平衡感也忽然失去，随时会倒下。
高耶离开直江身边，逐步后退。
身体开始麻痹了。直江按着额头，拼命地支撑着身体：「你让我——喝了什么？」
酒里面下了药。
「高耶——」
高耶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直江。眼中落下了泪水：「我爱你——」
为了阻止他，直江往前跨出想抓住高耶，但是走了二、三步身体就支持不住了，当场倒在地上。身体不听使唤。视线也逐渐模糊。
高耶咬着嘴唇，后退着走下阳台。
「高——耶——」直江挤出全身的力量叫着，「你不能走！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高耶摇着头。非常非常用力地咬着下唇，拼命地摇头。
「不要走——高耶！」直江使尽全力，硬是站了起来。拖着脚步朝高耶的方向追过去。但是药效对虚弱的身体来说实在太强了。立刻又倒了下去。麻痹支配了全身，无法动弹。虽然就是用爬的也要追过去，但是眼前立刻暗了下来。
「高——耶——」
高耶努力地忍住满腔的怜惜和痛苦，凝视着直江。
──我就算这样死了也没关系。
──但是，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死去。
要死的话就一起死。看到死期的时候就干脆地赴死。在那之后，绝对不多活一秒。我们约好了。没有景虎的世界，没有活下去的意义。跟这样的自己约定着。跟提出证明的自己约定着。
──无论何时，还是希望你活下去。
咬破了嘴唇，流出血来。拼命地支撑着快要败北的自己。
不会忘记。深深地刻在自己的灵魂里。你的誓言，你的重量，一切一切，全部。
用尽全力地微笑着，高耶告诉直江：「我不会忘了你的——」
直江呆住了。
高耶紧紧地闭上眼睛，将泪水挤落，然后狠下心来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高——耶——！」
眼前暗了下来。虽然伸长了手臂，虽然拼命叫出声音。身体却动不了。
高耶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中。心爱的背影消失了。
（不要走——！）直江从灵魂的深处叫着：「高耶！」
一次也不曾回头。
在乳白色的灵雾中，身影溶化了。就好像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雾中生出的幻影一样。
就像幻影。仰木高耶消失了。
——第20卷·拥抱十字架入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