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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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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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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人家耍了。被一个傲然在上的卑琐小人给耍了。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如果今天同他进行这番谈话的不是殷旭升,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也许不会懊恼到这般程度;如果谈话的目的仅仅是动员他揭发郭金泰,哪怕是强迫,而不是诱以官、禄、德,他也只会是不平,至多忿忿而已。然而这诸种因素竟巧妙地纠合到了一起,这就不能不使他恶心地感到,自己是同一个奸商谈了一宗肮脏的“买卖”。殷旭升往抽屉里撇提干表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是以弄权者的恩威并施,让他去懊丧,去乞求,去眼红……

他真的眼红了。怒火烧的。

他想踅回连部,指着殷旭升的鼻子臭骂一顿,而后再把那张提干表撕个稀巴烂:老子不稀罕!……

那会是很惬意的。足以痛快一阵子。

往后呢?……

身后拖着一连串的不幸,面前又是十字交叉的路口,路标上只有东南西北,而哪条路走得通,哪条路走不通,得靠自己去趟,自己去碰啊!

人,是很容易看重品格,维系自尊,崇尚正直、倔强、坦荡的。然而切身利益、突然面临的困境又往往迫使你不得不改变初衷。如果“刚直不阿”、“宁折不弯”足以使人生的道路畅通无阻,那么,我们的祖先,也就不会留下那句使顶天立地的汉子也要忍气吞声的古训了——站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而是向命运。

命运是喜欢捉弄人的——

彭树奎二十八岁还未结婚。

彭树奎一岁上便有了媳妇。

还在他哑哑学语的时候,他,便与尚在母腹中的菊菊定下了终身……

他出生在聊城县大运河边一个纤夫的家庭里。他的父亲和菊菊的父亲,都是纤路上的伙计,是苦力中的苦力。

民国三十二年,在下杭州的路上,菊菊的父亲突然染上了暴病,眼看要客死他乡了。是他父亲辞掉了纤活,背起奄奄一息的伙伴,旱路、水路辗转回到了家乡。虽然终究未免一死,却好歹没把骨头扔在外乡。

菊菊的父亲咽气前,当着彭家夫妇的面对怀孕的妻子说:“生男与狗儿结拜兄弟,生女做彭家的儿媳……”

指腹为婚,这一最具封建色彩的联姻形式,曾酿造了多少爱情悲剧,却也结成过多少恩爱夫妻!

他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整天和菊菊厮守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儿女两亲家,大人之间经常走动,孩子们自然也就更亲昵了。

他长菊菊一岁,菊菊理应叫他哥。

菊菊个子比他高,菊菊光叫他小名。

“狗子,去抓蝈蝈呀!”

“好!去抓。”

“狗子,去打枣吧!”

“好!去打。”

他处处都依着菊菊。

榆树结钱儿了……

金针开花了……

运河水退了……

他们挎上篮子,一块儿去捋榆钱儿,去摘花菜,去河滩上摆家家……

同村的孩子都叫他俩“小两口”,他不恼,菊菊也不恼。小两口就小两口呗,菊菊比他还乐意。

“狗子,人家说俺是你媳妇……”

“是媳妇。俺娘也这么说。”

“你没娶俺呀!”

“要娶的!”

“没有花衣裳啊……”

“……给你编个花帽儿吧!”

他采来各种鲜亮的野花,编织起来,戴在菊菊头上。

“花轿呢?”

“……去找顺子吧!”

顺子是村上的孩子头。

……小伙伴们闹闹嚷嚷地把他俩抬起来,仿着大人的结婚仪式,组成了迎亲送娶的队伍,浩浩荡荡的。

顺子从地里摘下南瓜花,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吹吹打打喔哇唑,喔哇瞠,娶个媳妇尿裤裆。

渐渐地懂事了。再不玩“娶媳妇”的游戏了。他们背上书包,到三里外的镇上去念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不是因为他偶然干了一件蠢事,他们童贞的友谊还会延续下去的。

一次放学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顺子。顺子不上学,在村里放牛。放牛娃嘴都骚。

顺子骑在柳树权上,朝着他和菊菊打诨:

新媳妇,穿红裤,

裤里装个小老鼠。

走一步,尿一裤,

你汉子管你叫姑姑……

“没臊……不要脸!”菊菊恼了。

“嘻嘻……”顺子开心地从树上跳下来,摇晃着一个编得很精巧的蝈蝈笼子,朝他卖弄说:“瞧!真正的‘绿豆王’,叫起来,‘哇哇’的……怎么样……你敢咂你小媳妇的一口奶子,这个就归你!,’

他动心了。

倏地,他像一条顽皮的小狗一样,扑到菊菊身上,撩起菊菊的汗兜兜,在那还未发育的小奶头上咂了个响。

菊菊“哇”地一声哭了。

那年菊菊九岁。

九岁的姑娘已经懂得了羞臊。

十岁的他还正是不要脸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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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菊再也不理他了。

他也没心思与菊菊和好。

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刚好迈入了“排斥异性”的阶段

春秋辗转,日月递嬗。待他走完这段荒谬的路程时,菊菊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

菊菊的父亲过世早,家里只有哥哥一个男劳力。他断不了时常去帮着干些力气活。“一个姑爷半个儿”,菊菊娘拿他当成自家孩子待,他也认定这是自己的家。一把锄头两地耪,一担柴禾两家分。邻里乡亲都说菊菊娘好福气,摊上个孝顺姑爷。这话传到他和菊菊的耳朵里,就更有一番嚼头了。

菊菊很早就显露出贤淑的天性,时常去他家里帮衬些针线活。待他也好。田畔地垅,送水送饭,很是细心周到。话语虽不多,见面时也总会礼貌地叫他一声树奎哥。那甜甜的嗓音也不尽是出于礼貌。

他开始留意菊菊了。

他到了动这种念头的年龄。

背地里,他把菊菊同村上所有的姑娘做了比较,他开心了。菊菊是俏的。

乡下人的爱情很少用语言去表达,因此青年男女之间的眼神也就格外富有情感了。在菊菊面前,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常常驻留在对方姣好的脸上,经久不移。菊菊则出于害羞,或是担心他再干出什么蠢事来,总是脸一红,急速地扭过身去。两根乌黑的辫子悠起来,辫梢撩在他的脸上,痒酥酥的……

一九六0年元旦刚过,天还很冷。他去城里验兵,穿得单薄了,回家便病倒了,发起高烧。

菊菊过来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通红的苹果。

正是困难时期,返销粮钱尚且凑不足,苹果更是不敢想象的奢侈品了。

当菊菊把两个还带着身体温热的苹果塞给他的时候,他零然发现菊菊那两条长长的辫子没有了。他心里不自在开了。他是多么喜欢菊菊扎辫子的俏模样呀!

“你咋把辫子铰了?”

菊菊含情地笑了笑,没吱声。

“你可真是的……”蓦地,他明白了,菊菊是把辫子卖了,用卖辫子的钱买来了苹果……他看看苹果,看看菊菊,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菊菊……你这是……”他生气了。

菊菊脸一红,把头低下了。

穷家姑娘,没有什么好衣裳穿,也没有更多的东西装扮自己,惟有受之于父母的那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是她的爱物,是她的骄傲,是她博得意中人欢心的瑰宝……可眼下,她把它剪啦,卖啦……只是为了在临别前让心上人尝到一点爱的温馨和生活的甜味。

彭树奎的心被刺痛了。他猛地把头扎在枕头上,呜呜啕啕地哭了起来。

菊菊慌了,伏在他枕边哄劝他:“树奎哥……你要是喜欢……俺明年再给你扎起来……”

啊……

这多年来,他没能给菊菊扯过一尺布,没能买过一瓶雪花膏……就是从这一天起,他暗自下了狠心:今生今世就是碾碎了骨头,也要给菊菊挣一点富贵来……

参军入伍,他干活下死力,训练豁上命,从背纤绳的父亲身上承袭下来的那股不屈不挠的韧性和耐力,使他在军营这块坚硬的土地上,踏出了一条坦途——当年给家寄去了立功喜报,转年入了党,三年头上当了班长。心里装着菊菊,他不会做孬种。

一九六三年,家里张罗着给他和菊菊成亲,班上的战友们把结婚的礼品都准备下了。不料,运河的一场大水,毁掉了他家土改时分下的三间青砖瓦房。七口之家,翻腾出全部家底,才勉强盖起了两间赖以栖身的泥草屋。

婚事搁置了。

从这以后,提干的念头才开始在他的脑子里不住地萦绕。不是野心,不是贪婪,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不是为了衣锦还乡,而是……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公式:

结婚需要房子——盖房子必须借钱——借钱是得有偿还能力的(这是能否借到钱的关键)。

军官,挣工资,这就是“偿还能力”的凭证。提干对于他的直捷的魅力,如此而已。

他充满信心,凭感觉他领悟到领导对他的器重。

一九六四年大比武,他带领“锥子班”打遍各师,一举夺魁。“锥子班”成了军里的一杆旗,他成了营长郭金泰的“宝贝疙瘩”。

准备给他提干了,却被郭金泰从中挡了驾。郭金泰有自己的考虑:一九六五年上半年,“锥子班’’要到军区去汇报表演,怕他一卸任对整个“锥子班”的士气、成绩有影响……

待从军区载誉归来,再讨论他提干的问题时,“风向”变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