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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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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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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到归宿的爱情变得苦涩了……

一九六七年回家探亲,他几乎没脸再登菊菊家的门了。倒是菊菊将些好言好语来宽慰他。

归队前的一个夏夜,菊菊把他约到村外河边。在蒲草遮蔽的河滩上,他俩相对无言,默默地坐了很久。能说的话早都说过了,而心中真正的苦衷却谁也不愿轻易倾吐出来。

他理解菊菊的心。二十四岁了,这般年纪,在农村该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却为了他一拖再拖,空耗着青春。这是一笔债呀!菊菊越是不说,不怨,他越是觉得这笔债欠得深,欠得重……

沉默。

夜,在沉默。

只有河水“汩一汩”的流动声。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苍凉的船夫号子,很轻很轻……

“哦……真不如脱掉军装,去背纤绳……”他叹息着。

“俺……没逼你呀……”菊菊伤心了。

“不……不是的……”他紧紧攥住菊菊的手说,“是俺自  ’己这么想……”

“想都不该去想……还记得娘唱过的那支歌吗?……”菊菊动情地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地唱道:

家有二分田

莫去拉纤纤

上水走三年

下水走三年

年年不得还

这是大运河的纤夫家庭里,世世代代流传的哀怨的心声。菊菊正是从这支歌里窥见到父亲在纤路上经受的磨难;从这支歌里体味到母亲内心的凄惶。在她的心里,背纤与不幸是连在一起的。

“放心走吧。”菊菊柔情地说,“俺……等你一辈子……”

“菊菊……俺,委屈你了……”

“看你……又说这些!”菊菊轻轻搡了他一把,停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天真热……身上都汗馊了……”

她故意岔开了话题。

“下去洗洗吧!俺给你张望着……’’

他把目光移开了。移到了运河远处那忽明忽暗的渔火上。只有耳朵在“窥视”菊菊的一举一动。

窸窸窣窣……

哗——哗……

菊菊下水了……

“给俺搓搓背吧!”菊菊在河里对他说。

他移过目光:菊菊侧对着他,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两手紧护着那隆起的乳峰。月辉洒在她那雪白丰腴的肩臂上,泛着炫目的光。

他甩掉衣衫,趟到菊菊背后,心还一直“怦怦’’跳。

他轻轻地往菊菊的背上撩着水,接着用粗糙的手在那光滑的脊梁上小心翼翼地搓着。

他的手有些颤抖。同频共振,他感到菊菊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倏然间,他难以自持了,周身的血管在急速地扩张,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他那烧炙的胸膛里疯狂地撞击着……

他猛地扳过菊菊的身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菊菊无力地瘫在他的怀中,轻声呻吟着,突然又啜泣起来。

他心里一阵慌乱,蓦地想起了童年那次粗暴、野蛮的举动。骤然间他感到自己又在欺负菊菊,而且是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野蛮行为。一种愧怍、羞惭之感陡然袭上心头。

他感到惶愧,感到可耻。七尺汉子,挣不下个家业,娶不上媳妇,竟还涎着脸皮做出这般轻狂的举动,去偷情式地占有,去廉价满足生理、心理上的卑微欲念,丢人哪!

拥着菊菊腰的手,无力地滑落了。

他猛地扭过身去,伤心地哭了起来。

“树奎……别……别……”菊菊心疼了。

痴情的菊菊,是想在他归队之前,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他。她不愿意让他憋憋屈屈地生活。为他,她舍得一切。

她用力扳过他的头,忘情地吻着他的嘴唇,吻着他的眼睛……

溶溶月色下,古老浑浊的大运河水中,他紧紧地拥抱着菊菊湿漉漉的身子,泪,在往心里流……

“吃饭吧……班长……”

孙大壮盛好饭菜,端到他铺前,轻声轻语地劝他。

“少添乱!”他依旧面朝席墙侧身躺着,头不抬眼不睁地嚷了一声。

蓦地,他意识到来送饭的是孙大壮,心里顿时不安起来。大壮是他领来的兵,全连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大壮的身世了……

朝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发泄内心的烦恼,他感到愧痛,赶忙爬起来,接下大壮手中的饭碗,温和地说:“大壮,你也快去吃饭吧……去吧。”

他竭力想冲大壮笑笑,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得不掩饰地把头低下了……



学习结束了。

坐了三天硬板凳,身子解了乏,心里却腻味透了。

星期天,工地上放了一天假。自工程上马以来,这是第四次休礼拜。承蒙秦政委开恩。

早饭后,彭树奎又不知躲到什么地方抽闷烟去了。“锥子班”的战士却都穿戴得齐齐整整,像是要出远门,去赴约会。其实这不过是个习惯行为罢了。龙山方圆几十里内仅有一个四十余户人家的龙尾村,没处好去。一个个照旧圪蹴在席棚里,大眼瞪小眼地盘算着怎么排遣这闲下来的一天时光。

这是个最难挨的日子。

往常,进坑道——钻眼、放炮、扒碴、支撑、排险、灌注;出坑道——备料、卸车、早请示、晚汇报……昼夜忙得连轴转,解手都得瞅空当儿。个个如同沙石、灰浆被投进轰转的搅拌机里,一刻不停地滚、撞、碰、磨……反倒吃得香、睡得实。怕就怕闲下来。二十上下的年纪,青春的热血像暴涨的小河,成熟的细胞内,二十二对染色体排列得井然有序,健壮的躯体中,具有正常人应有的一切欲念、需求。然而,在这“和尚”成堆的深山老林里,想看见一件花衣裳都成了不可思议的奢望……

战士们经得起艰苦和流血的硬性挑战,却忍耐不住单调和寂寞的软性折磨。

孙大壮从铺底下掏出一个用柳条编好的鸟笼子,声言要到林子里去抓只画眉来。

“想玩鸟?像个革命战士吗!”王世忠一把扯过鸟笼子,踩了个稀巴烂。

好败兴。

“睡觉——”陈煜往铺板上一倒,对孙大壮说:“‘笨熊猫’,咱俩比试比试,看我能不能破你的纪录。”

比赛睡觉是工地上打发休息日的传统节目。上一个休息日,孙大壮曾以睡“对时”(十二小时)创过班纪录。

“俺不睡了。”孙大壮拾起踩烂的鸟笼子,摆弄着说:“大伙儿老拿俺当笑话。”

忽然,他兴致勃勃地捅了捅陈煜说:“哎,你不是会画画吗?画个鸟给咱瞧瞧!”

陈煜阖着眼皮没吭气。

“俺村有个油匠,画得可棒了,橱上、柜上那花啊,鸟啊,画得可鲜亮了,人家……”

“得了,得了,你怎么也吹起来了。”陈煜没好气地,“那是个匠!不是艺术。”

“嚯!景德镇的尿壶——瓷(词)儿好。”王世忠最见不得陈煜那股高傲气,“张口艺术,闭口艺术,给你个葫芦,未必能画出个瓢来。”

“不服气?”陈煜一挺身坐了起来,“今天我就照着葫芦画个瓢给你瞧瞧。”说罢掀开褥角,拽出笔盒、画册来。

下到工地以来,他还一次没动过画笔,心里憋着一口无处发泄的窝囊气——在师电影队里画幻灯,一次,为了配台阶级教育,他画了一套《地主牟二黑子发家史》,放映时,一到“牟二黑子”出场,下面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两场下来,便被通知停放了。他找队长问为啥,队长哭丧着脸说:“惹祸啦!咋好把‘牟二黑子’画成秦政委哪!”

他心里一激灵。画宣传品不同于创作,有很大的随意性,画多了,也就辨不出个张、王、李、赵来了。细一想,可不是呗!虽说自己在画“牟二黑子”时对其做了极大丑化,却又总觉得有些面熟,那鹰勾鼻子、八字眉,活脱脱就是个秦浩哇……

没出一个月,他便被放到了“锥子班”。打掉了牙往肚里咽,自认倒霉呗!

今天王世忠出来“将军”,正好拿他出出气。

噌噌噌,寥寥几笔,陈煜便撕下画页递给孙大壮。

孙大壮喽了一眼,便笑了个倒仰。其他几个战士凑过来一看,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俺瞧瞧——”王世忠耐不住了,也讪讪地凑了过来。拿起画页一看,嘴一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是一幅王世忠头部特写,画像准确地抓住了王世忠大眼珠子、大腮帮子、大嘴岔子的“三大”特点,虽夸张变形了,却越发显得逼真传神。

王世忠指点着那被画成大喇叭头子的嘴巴说:“奶奶的,你画的这是嘴吗?”

“艺术夸张嘛!”陈煜笑嘻嘻地点化王世忠,“这是象征着‘班政委’为咱‘锥子班’吹响革命的冲锋号。,’

“放狗屁!”王世忠骂着,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卸车喽!屋里有人吗?出来帮帮手。”运输连的兵油子又来抓“冤大头”了。

孙大壮脱下军装,颠颠地出去了。

“傻小子,又是你呀!”

孙大壮帮工的次数多,运输连的人都跟他混熟了。

车上装的是大理石和瓷砖。一块块大理石色彩斑斓,一筐筐瓷砖洁白如玉,耀眼生辉。不用问,这是为荣誉室备的料。孙大壮乐了。他估摸哪一块都比他家的两间房子值钱。为了这么金贵的东西出力气,对他是一种荣耀和享受。

孙大壮扒下衬衣往车下一站,结结实实的像根大树桩子。二百斤重的一筐瓷砖放在肩上,腰一挺,“噌噌噌”脚下一阵风进了备料棚。回头又是一溜儿小跑……

半车瓷砖转眼间卸完了,大壮竟是气色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