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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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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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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怀、荣耀、信心、力量……金杯已在全连十几个班转了一圈,花样再难翻新了。现在只能乞灵于那把古色古香的枣木太师椅了。誓师会,表忠心,还是让每个战士都在太师椅上坐一下……殷旭升一时还没拿定主意。

吃过午饭,殷旭升向全连传达了秦政委的指示,立即复工,继续掘进。

军人,是不能也是无力抗衡命令的!

宝椅抬进了坑道,放进了尚未被复的首长休息室。

四个掘进班面对宝椅宣誓。

殷旭升指令刘琴琴,一句一顿地领着大家宣读了誓词:

生为革命生,

死为革命死。

坚决拿下荣誉室。

天崩地裂志不移!

尽管殷旭升把誓词写得慷慨激昂,但在战士们心中已唤不起什么豪迈感了。精神原子弹的力量固然无比强大,却抵挡不住那摇摇欲坠的险石!人们的脑壳和石头一样终归是物质的。荣誉的召唤与死亡的威胁,在每个人心灵的舞台上展开角逐。但是,犹豫、怀疑,只是在心里,他们的两只脚却做出了脱节的反应,勇敢地迈进着。另有一种力量催动着它。自有军龄甚至有生以来,他们所接受的所有教育、熏陶,都没有教给他们在危险和命令面前退缩的先例。对军人,“怕死”的名声比死本身更司怕。何况,现在不是一个一个单个的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休戚与共的人。班长站在战士面前,老兵站在新兵面前,一个男子汉站在一群男子汉面前——自尊心和豪迈感是会相互刺激、相互感应而成倍放大的。这就是传统的力量,作风的力量:集体的力量,这就是军

人在英明的或是昏庸的指挥下,都有英雄出现的秘密所在。

此刻,就连刘琴琴也染上了这股大丈夫气。

宣誓完毕,殷旭升专门嘱咐她:

“琴琴同志,现在正是党考验我们的关键时刻,宝椅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的政治生命。你的任务是:既保证它的安全,又要让每一个进出导洞的人都能看见它,最大限度地发挥政治的威力!”殷旭升说完,匆匆返回连部,向秦政委打电话汇报去了。

刘琴琴肃立在枣木太师椅子前,目送战友们离去。

四大胡子神情严肃地带着四班进了导洞。

彭树奎招呼班里的战士说:“每人带根支撑木,以备应急!”

“锥子班”的战士们扛着圆木,一个接一个地从枣木太师椅和刘琴琴面前走过,踏着十几米高的石阶,一一登上导洞。

琴琴忽然感到孤单。她回头看了看宝椅,它没有什么不安全的。接着紧跑几步,跟在最后一名的陈煜后面,登上了台阶。站在洞口的彭树奎叫住了她:“琴琴,照指导员的命令办,——你留在外面。”

琴琴很不情愿,她不愿在这种时候离开班集体。她用求

救的目光望着陈煜。

陈煜莫名其妙地朝琴琴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听班长的话,回去吧,——它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琴琴仍站立不动。

陈煜登上石阶,在洞口又回头朝琴琴微微一笑……

琴琴明白了陈煜的心思。“它的安全”实际上是“她”的安全。他用顽皮的眼睛和微笑告诉她:放心,我们会回来的……这一切等于说出了那说不出口的字眼:“我爱你……”两心相许,用不着山盟海誓。妈妈可以放心,陈煜是值得信赖的。凭着少女的敏感,琴琴相信陈煜是深深爱她的。虽然这种爱还具有兄长般的厚重和责任感。这是因为她还稚嫩,还脆弱,还需要有父亲、兄长一样男子汉的胸膛,去为她抵挡生活中的刀风剑雨。但是,她会逐渐成熟的、坚强的。会有一天她与他携起手来,共同挽起生活的重轭。那时,爱也就成熟了……

四个导洞中的钻机,先后轰响起来,一声声紧揪着琴琴的心。她仿佛觉得那“突突”声响是她与陈煜离别的警钟。她感到陈煜适才那含情的一瞥,是在向她做最后的诀别。

她不安地在导洞下徘徊着,徘徊着……

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从首长休息室里传来。

琴琴猛然想起那把宝椅,赶忙跑进休息室。室内拱顶一角,支撑木已被压塌,枣木椅子上落满了泥石。她未敢稍有迟疑,急忙扑过去,抓住椅子的扶手,使尽全身力气,却没搬动。她又抓住椅背,拼命往外拖,碎石,噼里啪啦地掉在她的肩上、臂上、安全帽上,她怕极了,但始终不敢撒手。她想起指导员的交代:“政治生命!”爸爸因为薄薄的一纸文稿,使伞家背上了山一般沉的十字架;营长一句牢骚话,引来撤职杏办和骇人的大批判;一个茶杯盖上摔掉的瓷疙瘩,曾使“锥子班”险遭大难……眼下,何况是她——右派的女儿,希望获得“政治生命”的人!她本能地预感到失去宝椅带来的灾难,比塌方更可怕。惊骇加上焦急,使她像撕裂了喉咙似

的尖叫了一声:“啊——”椅子终于被拖动了,刚挪动了几步,一块簸箕大的石块裹着泥沙砸落下来!她,一下倒在血泊中……

就在这一瞬间,“锥子班”的导洞里也訇然发出一声巨响!

“塌方啦——”四大胡子呼喊着,率先从四班的导洞中冲出来,后面战士们也都呼啦啦拥到“锥子班”的导洞口

战士们朝洞内呼叫着,听不见一声回音。

洞内漆黑一片,“锥子班”全捂在里面了!

“赶紧鸣枪报警!”四大胡子几步跃下导洞,朝坑道外跑去……

琴琴在血泊里挣扎着。坑道里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到了。她心里在呼喊陈煜,嘴里却发不出声来。石块砸在腰上,她感到整个下身麻木了,丢失了。她艰难地挪动着双肘,爬着,爬着,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攥着那条砸断了的椅子腿……当大半个身子爬到通道时,她无力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她的面颊贴着冰凉的水泥地,长长的睫毛下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二十五


r  />“哒哒哒……”

“哒哒哒哒……”

一连串报警的枪声在一号坑道口响起,带着尖利的哨音,绕着险峰峭崖回响不绝。

枪声把惊恐、不祥、慌乱和焦虑,传给了与工程休戚相关的每一个人。

菊菊给战士们洗了一中午衣服,没顾歇一会儿,便赶到炊事班帮厨。

枪声响过,炊事班炸了营。

“一号坑道出事了!”炊事员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活计,抄起镐头、铁锨冲了出去。

正在揉面的菊菊,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当她猛然意识到彭树奎正在一号坑道当班时,不由地尖叫一声,挖挲着沾满面糊的双手,失魂落魄地向一号坑道跑去……

导洞下的通道上挤满了战士。

“锥子班”作业的导洞中,电线已被砸断,里面漆黑漆黑。

望着黑魆魆的洞口,一片慌乱的战士们束手无策。

“手……手电,谁带……手电了?”殷旭升的舌头像被剪掉一截,骇得话都说不全了。

菊菊挤过人群,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树奎,树——奎!”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导洞。

慌乱中的人们,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一头扑进了洞由……

“闪开——”

郭金泰高擎着一只五百瓦的灯泡,拖着长长的电线,出现在导洞前。

战士们让开道,郭金泰稳步登上十几米的石阶。

雪亮的灯光下,慌乱的人们霎时静了下来。

“四班,进洞抢险救人!一班、二班、五班加固支撑,其余的班去抬支撑木!”郭金泰迅捷地下达了命令。

“营长……”殷旭升拖着哭腔,“宝……宝椅也砸进去了……”他战战兢兢地用手指了指已塌方的首长休息室。

“闭嘴!奶奶的,玉皇大帝坐的椅子老子也不稀罕!”郭金泰怒吼道,“殷旭升,你给我上来!”

殷旭升颤抖着两腿,登上了导洞。

“往前站,给我把灯举起来!”郭金泰说着,把手中的灯交给了殷旭升。

洞中复明了。

塌方,在导洞的深处,筑成了一道严实的碎石墙,不时还有碎石泥沙倾泻下来。

当先抢险的四班,最先在塌下的碎石墙旁,救出了菊菊。菊菊已人事不省,血把整个左臂的衣服袖浸透了……

导洞两边的支撑木在吱吱做响,排架子在沉重的负荷下,渐渐地倾斜着,下沉着……拱顶上隐隐透出嗡嗡的声音,山体的断层在运动,在重新排列,在重新组合,在向这个小小的空间挤压,随时准备把它填平……

显而易见,一场更巨大的塌方即将来临,就要吞噬一切,毁掉整个导洞!

那样,捂在里面的“锥子班”的战士,就一个也扒不出来了。

这样的场面,殷旭升一生当中还是头一次经历。他的腿在打颤,擎灯的手也在瑟瑟抖动……

“党代表,腿不要打抖,把灯举稳!”郭金泰眼里向殷旭升射来凶猛严厉的光。在这样的目光下,软弱、犹豫、自私、贪生,都无法躲藏!

殷旭升猛一个立正,把灯擎稳了。眼前的郭金泰已不再是个一撸到底的大头兵了,他的威严使殷旭升本能地感到,必须绝对服从。

“半米间隔,顺序排开!”郭金泰指挥战士们迅速加固两壁的支撑。

东突西挡,紧张有序。此刻,对一个指挥员来说,无畏、勇敢和智慧的全部内容就是沉着。拱顶上渗下来的流沙泥浆溅在郭金泰身上,他岿然不动,眼观四方,指挥若定,俨然一尊钢铸铁打的雕像。